单威+邹学慧
摘 要:动结类反预期表达式是指由动词与结果类成分非常规组配,表达动作結果非自主地偏离语境中某种预期的语言表达式。虽然造成反预期结果的动作或行为是主体有意实施的,但反预期结果的出现却是主体无意使成的。该类表达式中,动词与结果类成分是一种有标记性组配,动作结果违反的主要是一种社会规约性预期。我们可用“非自主损益”来概括该类表达式的表义特点,不过动作结果以“损”为主,不仅是一种反预期结果,也多是一种反期望结果。
关键词:动结类 反预期表达式 无意性 非自主
“预期与反预期”是一对“话语—语用”界面的概念,体现了语言的主观性。相对于中性信息与预期信息而言,反预期信息是一种量大的异态类信息,因而引起了学者们更大的关注。本文从“有意—无意”视角出发,对动结类反预期表达式进行考察。
一、反预期的“有意”与“无意”
“有意”与“无意”是一对主体表现范畴。张黎(2003)指出:“所谓‘有意是指主体对事件或动作本身以及动作所涉及的场所、性状、可能、方式等语义范畴的自觉性的观照;而所谓‘无意是指上述语义范畴在经过动作后,超越主体的意识而形成的客观态势。”[1]并指出有意范畴具有主体性、先时性等语义特征,而无意范畴恰好具有与其相反的语义特征,即客体性与后时性。他认为汉语的镜像结构具有这样一种倾向,即“汉语以核心动词为界,动词前的成分是有意的,动词后的成分是无意的”。[1]
预期是一个主观性概念,反预期表达与话语主体紧密相关,因此我们也可以从“有意—无意”这两种主体化范畴的视角对反预期表达现象进行研究。但需要说明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反预期表达都可以从这一视角进行分析,前提条件是反预期信息与某一事件或动作行为相关,相应语句中含有动词性结构,并具有行为主体,也就是动作行为的实施者。不满足这一条件便很难从“有意—无意”这一视角进行分析。反预期的“有意—无意”问题涉及到两个方面:一是造成反预期结果的动作或行为是有意实施还是无意实施的,一是反预期结果的出现是有意使成还是无意使成的。下文结合动结类反预期表达式进行相应考察。
二、几种典型的动结类反预期表达式
由动词与结果类成分非常规组配,表达动作结果非自主地偏离语境中某种预期的语言表达式,我们称之为动结类反预期表达式。虽然造成反预期结果的动作或行为是主体有意实施的,但反预期结果的出现却是主体无意使成的。
根据时间象似性原则,预期相关类成分一般在动词前,而偏离预期类成分一般在动词后。动作结果有表顺预期的,也有表偏离预期的。陆俭明(1990)分析“VA了”结构的语义时,指出“A”可以表示结果的实现、结果的偏离,或者二者兼具,这取决于“A”的性质、“A”的语义指向与“V”对“A”的制约等多种因素。薛冰(2012)在分析汉语超常规组配的几种主要表现形式及生成机制时,谈到了此类现象,并将“吃瘦了、累胖了、饿胖了、走轻松了”[3]等都归纳为“非规约结果类”。我们先来看几组结构,其中有薛冰(2012)所举的典型用例,也有我们关注并收集到的其他用例,主要包括以下几种情况:
(一)VA了
吃瘦了 累胖了 修坏了 洗脏了 学傻了 走轻松了 玩儿不开心了……
(1)天天对付吃饭,都吃瘦了。
(2)这孩子除了学习啥也不懂,真学傻了。
(3)洗了半天却把衣服洗脏了。
这一组是由动词与结果类成分构成的动补短语,结果类成分由形容词充当,多是肯定形式的,表示一种性状类结果的出现。如“瘦、胖、脏”分别是“吃、累、洗”的结果,结果类成分中出现了表示结果出现或状态变化的“了”。张国宪(2005)指出:“状语位的性状带有较大的意愿性,补语位的性状意愿性最弱。”[4]该结构主要是一种客观态势或实际情况的描述,这里的动作结果多是非规约的、非理想化的消极结果。
(二)重动结构
第一组:买车买贵了 打蚊子打偏了 炒菜炒糊了 唱歌唱红了……
第二组:打蚊子打肿了胳膊 喝酒喝出了人命 喝酒喝丢了工作 喝酒喝跑了媳妇 吵架吵出感情来了……
(4)炒菜炒糊了,手艺不行啊!
(5)打蚊子打肿了胳膊,这蚊子害人不浅啊!
(6)少喝点儿酒吧,昨天看报纸一个人喝酒喝出了人命!
这里我们选取了陈忠(2012)的部分用例,主要是陈忠所说的“非自主损益”重动句式。第一组动词重复后出现的是结果补语,第二组动词重复后出现的是“结果补语/趋向补语+宾语”。这两组虽然结构不完全相同,但都是动作结果非自主地偏离了预期。陈忠(2012)认为,“非自主损益”是重动句重复动词带来的一种语用识解。“非自主损益”分为“非自主直接损益”与“非自主连带损益”两种。“非自主直接损益”是指“评估施事实施行为的实际结果偏离预期的意外损益,补语蕴含对行为结果的损益评估”[5]。如“买车买贵了、打蚊子打偏了、唱歌唱红了、吵架吵出感情来了”等。“非自主牵连损益”是指“补语指向受事或活动,凸显施事因受事或活动的损益而意外间接受到损益”[5]。如“炒菜炒糊了、打蚊子打肿了胳膊、喝酒喝丢了工作、喝酒喝跑了媳妇”等。陈忠(2012)认为:“前一个VP代表规约性预测(郭继懋、王红旗,2001:18),后一VP代表实际结果。重复VP带来规约性预期跟实际结果之间的比照检视,实际结果非自主地偏离规约性预期,激活语用推导的‘损益识解机制。”[5]他的分析不仅给重动句研究提供了一个新视角,也为我们进行动结类反预期表达式的研究提供了参考与借鉴。
(三)(怎么)V1也V1不……
(怎么)数也数不清 (怎么)吃也吃不胖 (怎么)睡也睡不醒 (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怎么)学也学不会 (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7)为什么我怎么睡也睡不醒呢?
(8)“不知怎的,才几个月,这间房子便旧了,洗也洗不干净。”(CCL)
(9)学了一个多月了,学也学不会,干脆不学了。
(10)她去开了梳妆台的抽屉,去找夹眉毛的夹子。左找右找也找不着,忽然她想起来那夹子不是让孩子们拿着来玩的吗?似乎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但又忘得死死的,想也想不起来。这些孩子真讨厌,什么东西没有不拿着玩的,一天让他们闹昏了。(CCL)
这一组是由“(怎么)……不……”形成的无条件紧缩复句,“怎么”前面还可以补上“无论、不管”,“怎么”也可以省略。强调无论用何种方式实施某种动作或行为,都不能达到预期的结果或状态。如“(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意思是无论用什么方式洗,也不能达到“干净”这一结果,“不干净”是“洗”的否定性可能补语。需要说明,我们考察的是该结构表达已然发生的情况,如例(8)中,说话人已经对房子进行了清洗,但无论怎么清洗,结果都是“不干净”。
这几组结构虽然表义各不相同,但都属于动结类反预期表达式。主体并不是有意要违反预期,是动作结果非自主地偏离了某种规约性预期,是主体不可控的,具有无意性。
三、动结类反预期表达式的特点
下文将通过上述三组结构分析动结类反预期表达式的特点。
1.这三组结构均包含动词与结果类成分,而且从语义层面看,动词与其结果类成分多为一种非常规的、有标记性组配。如“吃瘦了”,“吃”的无标记性结果成分为“胖”,“瘦”则为非规约类结果成分,它与“吃”之间是一种有标记性组配。
2.人们在发出动作前,多会对动作的结果存在某种预期。这三组结构涉及到的预期主要是一种社会规约性预期,是人们按一般的规约性认识而形成的,我们也可以把这种预期理解为人们心中的一种理想认知模式(ICM)。实際情况却恰恰打破了这种理想认知模式,非自主地偏离了相应预期。
3.这三组结构的多数用例均具有“非自主损益”的表义特点。三组结构中,动作的结果不仅是反预期的,而且这种结果非自主地直接或间接给施事带来了意外损失。但也有主体期望的积极性结果,如“走轻松了、吃瘦了、唱歌唱红了”等,动作结果非自主地给施事带来了意外收获,不过这类情况相对少一些。虽然陈忠(2012)把“非自主损益”看作重动句动词重复的一种语用识解,上述结构不都是重动句,但通过对用例的考察与分析,我们认为仍可用“非自主损益”来概括动结类反预期表达式的表义特点,不过动作结果以“损”为主。
4.这三组结构属于成态范畴。有意性体现了主体的主观意愿性,而无意性是事物自然发展的结果或呈现的性状。张黎(2015)认为:“从句式整体角度看,可根据汉语的意愿结构把句式划分为做态和成态这两大态势。做态句式指的是意图性的活动行为句,是指因意图性的行为所产生的过程性事象;成态句式指的是非意图性的状态结果句,是指因非意图性行为所产生的结果性事态。”[6]这三组结构即属于成态句式。
上文分析的动结类反预期表达式,反预期是由动词与结果类成分之间的非常规组配实现的。但在具体语境中,这种反预期有时也是可以被理解的。例如:
(11)她最近各种胡吃海喝,吃了肠胃不消化,胃病还犯了,结果不但没吃胖,反而吃瘦了。
例(11)中,语境交代了“她”最近胡吃海喝但肠胃又不好的状态,因此当出现“她吃瘦了”这一结果时,是可以被理解与接受的。
此外,我们还注意到了“越V越A”这一结构。例如:
越吃越瘦 越吃越饿 越喝越渴 越睡越困 越学越差……
(12)你把东西都吃哪儿去了?怎么越吃越瘦啊?
(13)越睡越困,简直醒不过来了。
(14)中学一次考试,写完还剩20分钟左右,我实在是饿得不行了……(中午去买书了,没顾上吃饭)于是就拿出买好的盒饭……一点点蹭着吃,被监考的那个老师注意了……就一直注意着我这里——我又越吃越饿……一直低头忙活着——结果老师一直半警告半提醒地说:“做小动作的,注意点,注意点……”(CCL)
“越V越A”结构表示某种性状的程度随条件的变化而变化。如“越喝越渴”,“渴”的程度随着“喝”相关量的增多而提高。薛冰(2012)曾提到过上述用例,这也是一种非常规组配,虽然不表示结果,但表示一种非规约的共变趋势。听话人一般看到前面的词语就会对后面出现的词语有一个常规预测。但此时实际出现的词语超出了听话人的预期,这种共变趋势也违背了某种社会规约性预期。
四、结语
本文对动结类反预期表达式进行了相关分析,这是从“有意—无意”视角对反预期进行的积极探索。只有立足语言事实,不断探索观察反预期的新视角,才能取得更新、更有价值的发现。
注:CCL是指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
(本文为2013年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项目编号:13C016];2014年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项目编号:14D055];2014年黑龙江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项目[项目编号:12544037]。)
参考文献:
[1]张黎.“有意”和“无意”——汉语“镜像”表达中的意合范畴[J].世界汉语教学,2003,(1):31,38.
[2]陆俭明.“VA了”述补结构语义分析[J].汉语学习,1990,(1).
[3]薛冰.汉语超常规组配的生成机制与语用功能[D].哈尔滨:哈尔滨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5-6.
[4]张国宪.性状的语义指向规则及句法异位的语用动机[J].中国语文,2005,(1):22.
[5]陈忠.“结构-功能”互参互动机制下的重动句配置参数功能识解[J].中国语文,2012,(3):232,229.
[6]张黎.汉语的隐性意愿结构及其句法影响——以动结式及其相关句法现象为例[J].语言教学与研究,2015,(5):45.
(单威 黑龙江哈尔滨 哈尔滨工程大学国际合作教育学院 150001;邹学慧 《哈尔滨商业大学学报》编辑部 150076)
现代语文(语言研究)2017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