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
战时恶劣的环境,给银行的正常经营带来了诸多困难,对银行员工的居家生活同样也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对于浙江兴业银行的同人而言,无论是处在后方还是孤岛之中,这种变化都是相当深刻的。
自日军在越登陆,占用河内嘉夔机场以后,空袭警报在昆明市民的感觉上,已算不得怎么一回事了!昆明分理处同人对于警报生活,也渐渐习以为常。昆明分理处的规模比较狭小,无库房建造,故一遇警报,只能将所有账册簿据,以及一切电讯文件、库存等,全部搬运上车,驶往郊外趋避。账簿等文件,装在布袋中,钞票则装箱子,搬运起来,尚还便当。
1940年9月30日,昆明第一次遭受轰炸的那天,同人没有一点准备,受了一次不小的教训。昆明分理处职员姚妙源回忆道:
将近十一点半的光景,我们正预备午餐,可是一声警报响,只得上车出城,在田野山丛中足足饿了四个多钟头。在野外买不到一点东西吃,苦待到下午四点钟,大家都有些耐不住了,车子也挤满在路上,大家都想赶进城去解决饿肚问题,然而前面车子阻塞着,大家都开不过去,说是警报还没有解除,有的甚至又在往后开了。这一天结果,到下午五时过后才入城,腹中的“空袭”滋味实在也已厉害得够受了!
以后,我们对此有了戒备,而且越来越改进。起初是借了乡村人家的灶来烧饭,现在则已在乡村人家租了一间破楼歇脚之处,租费国币二百元,期限六个月,在生活程度高涨的昆明,还不能算贵吧!同时疏散的空气一浓,山脚边树林下各种各样的小食摊,面啊、炒饭啊、纸烟、糖果,以及一切点心零食之类,也就多了起来,这确要使枵腹避难的人们方便不少呢!虽然在价钱方面要比城里更贵些,但那时也实在顾不得这些了!
自本市银行公会改订下午三时至七时为办公钟点后,清晨一起身就在预防警报,即使天晴而没有警报,但我们的精神却始终紧张着,不能有片刻的松弛,办公钟点开始了,才会感到稍稍安心些,因为根据过去的经验,日机从没有在下午三时以后来过。
如果天气接连着晴朗下去而日机又来得比较勤的话,我们一清早就往城外去了,在山林间草地上徘徊仰卧,或则看书阅报,或则闲谈说笑,倒也颇觉悠适。如果到大观楼去的话,还可以座谈品茗,泛舟览景,其乐也融融,可以冶神,可以忘返,甚至也可以忘却警报。
为了预防警报的关系,早睡早起差不多已成了我们的习惯,白日天好的时候,虽无警报,也不敢离开行屋百步!自越南到昆明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快速地飞行,听说只要三十五分钟就可到了!我们又哪里敢有片刻疏忽呢!一清早,无论谁先醒,就得高唱:“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的“起身号”了!一呼之下,大家就都振奋起床,预作防范了!所以日机的光临,反使我们的生活变得严肃了,变得紧张了!过去闲来也许想去看一两次电影,现在则没有多余的精神去消磨在这些地方了!
在上海一地,情况也不乐观。该行总行自从迁来亚尔培路临时办事处办公之后,各项业务无不极力保持常态。物质条件方面,虽受到了较大的影响,不过同人们情绪尚可。总行职员章树勋回忆道:
住行的同人,搬到临时办事处以后,夜间睡觉,从软绵绵的棕垫而改躺在硬绷绷(邦邦)的地板上了,盥洗用水,是由热水而冷水了;办公室——尤其是业务处——更拥挤得不堪,初来的时候,不由人不头昏脑胀(涨);甚至有一部分同人,因为没有固定铺位的关系,不得不朝收夜铺,办公完了或是不办公的时间,连休息的地方也没有;下雨天,更不用说,吃饭的铃声一响,一群人便不得不在雨丝下穿梭似地踏着泥浆。所以有一部分身体稍弱的同人,都因此而生过病,也有正在生着病,并且还有将要生病的。
然而,“比较战壕里的战士、无家可归的难民,不是已幸福得多了吗?”这些同人很乐观:“我们要借这个机会养成我们的吃苦的习惯,眼前的地板虽硬,硬不过我们的雄心,冷水虽凉,凉不了我们的热血!朝收夜铺,更是适当的柔软操。我們处处乐观,终于因精神上的愉快,会增进了肉体的抵抗力,而驱逐了病魔。”
孤岛生活有时也有情趣,这当中的心态极为重要。
1941年扫墓节的三天假期,总行职员徐启文安排得非常充实。第一天,他和朋友到徐家汇虹桥公墓祭扫该行前总经理徐新六之墓。第二天,则领着自己的孩子们到公园去观看了某公司的职员家属联合运动会。第三天,他在自己家中接待了几个好朋友,顺便聊聊国际时事。这天正逢星期天,他起身特别早,“为了有几位朋友要来谈谈,少不了要把我的‘容膝轩整理一番。”整理的过程,实际也是他自我调节、自我放松的过程:
一只玻璃的水缸,孩子们养着十多条小鱼虾,清水绿藻之间,蠕动着乌黑的小动物,上下征逐,颇有自然之趣。我便把它移放在铺着白台布的小方桌上,充贵族化热带鱼的代表。红瓷瓶里插上几朵正盛开着的粉红色花朵。
在总行职员丁志进的眼里,家庭生活的乐趣显得格外珍贵:
因为年龄和收入比较宽裕的关系,办事员以上的同事们,十之八九都已有了一个“家”。这里面,“妻”自然是不可缺少的分子,而多数家庭更有着充满着天真活泼的孩子,他们是散播快乐种子的天使,是舒解烦闷的忘忧草。做父亲的从行中回去,归途中也许还得乘便到南京路买一点糖果饼干,带回家去。当你踏进家门的时候,你被孩子们围绕住了,你的衣襟被他们的小手牵住了,你的手臂被他们的手臂缠住了,“爸爸”的叫唤声充满了你的两耳,你会觉得不能脱身。于是他们的母亲接过你手中提着的糖果饼干,打开包裹,做一次“战利品”的分配,于是孩子们跳跃着拿了糖果,和他们的母亲去纠缠了。于是你的心田中像是拂过了一阵温和的晨风,充满了舒适和愉快,你一天工作的疲劳跟着孩子们的叫唤声而消失了。晚饭后,带了孩子们,由母亲一同伴着,出去看一场电影,自是最好的消遣。
也许有少数同事,因为经济不十分充裕,回到他狭窄的“亭子间的家”中,看着他的孩子就引起了生活的忧虑。但当他的孩子扑向他的怀中,亲密地叫着“爸爸”,他又不自禁地把孩子拥入怀中,把自己的嘴亲向那樱桃似的小嘴唇上,于是一切的忧虑和烦闷都溶化在这甜蜜的一吻中而消失了。人事的烦恼遮不住天伦的快乐。
随着战事的进展,物价不断上涨,各地分支行处员工的生活显然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仍以昆明为例。此地自经数度轰炸以后,物价的上涨更是空前绝后。“最近牙膏、牙刷等日用品,每件都在二三元以上,起码的阴丹士林布要卖两元五角一尺,一枝洋烛要一元半,一枝铅笔要一元,一件衬衫卖到二十六元。上馆子吃一顿点心(点心而已),非三元五元不办。做一件极普通的棉布袍国币二百五十元,棉花要值八元钱一斤,生活在昆明,真是不容易呢!”
各机关的加薪、加津贴,也常跟随着物价而向上高涨。有同人了解到,当地中国银行除煤贴、米贴外,还增发了布贴和油贴,一个最低级的职员可拿到四百多元一月。中央银行则按月津贴行员每人食米六斗,并规定按市价六倍折现,如本月米价每斗十元,六斗之六倍则为该月津贴三百六十元一人。其余像当地农民银行、交通银行、上海银行各行津贴,都已较前激增七八倍不等。“据说交通银行及上海银行两家预备以美金及港纸,分发本年员生储金呢!”各行花红亦大概以六个月为最低限度!“这对于处身物价高压下的昆明小职员们,实在是不小的施惠呵!”
各地同人纷纷献计献策,探讨如何建立合理的生活方式,以渡过难关。
兴业银行总行职员徐启文依据1939年上海市的消费水平,按照每月80 元收入,要维持一夫一妻两个孩子的家庭来计算,列成了一张开支收付实数表,其中食品30.96元,衣着8.40元,房租20.64元,燃料4.72元,杂费15.28元。
他还提出了就一家四口的小家庭而言,如何进一步节约的思路:
即就食品一项而论,三十元零九角六分,每人每月只派七元七角四分,照现在米价和菜价算来,似乎太少一点,事实上我们不能吃得这样的苦,那么怎样办法呢?我以为如衣着、房租、燃料三项,亦不能再省,要补救食品项下的不敷,那只有从杂费项下去想法;添置家具、娱乐及女仆工资都可省去,至少约可省出十数块钱。我们明白,现在国难方殷,来日正长,生活上的一切,应该极力节约。在服装方面,可以穿旧衣服,少制新衣裳,但求整洁就行。在用具方面,除了烹饪应用的炉锅之外,其他家具,一概可以简单,只要够用就行。我们要戒除无谓的消耗,不看电影,不进娱乐场,闲来看看书报,讲讲笑话,一样可以得到精神上的调剂,一样可以得到生活上的乐趣。节约虽似寒酸,但是想到“无债一身轻”的古训,量入为出,精神上反而觉得愉快。夫妇二人通力合作,内外分工,克勤克俭,同甘共苦,这并不是有失面子的事。一个妻子虽不一定能到社会上去生利,只要她能够担任家庭里的劳作,减轻做丈夫的负担,节省可省的消费,就等于帮助丈夫赚了一笔钱了。
有同人则提出了规范行员私生活问题:“上海是一个十里洋场,万恶蕴集的所在,是一个最易花钱的地方,所以一个人一不小心,马上便会陷于腐化堕落之途。所以处在上海的人,私生活合理与否,实在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兴业银行西区支行职员汪梅峰提出了如下看法:
一个大银行,行员何止数百人,除小部分人寄居宿舍者外,大都散居各处,公毕散值后,各须回家,不能在行内俱乐部多事留(流)连,这样,行内俱乐部办得再好,大部分住在行外的人,亦无法享受,这不是又等于白费吗?而行员各走各路以后,其在外行动,亦非任何人所能探悉。关于这一问题,若行中能备有相当的宿舍,使多数行员花了较低的代价,集中居住,而把俱乐部就设在宿舍之中,则同人每日公毕,一同回寓,过着共同的私生活,就可以免去不少意外事情,而且多数人同住在一起,对于各人的家庭环境及生活情形,亦容易一目了然,同时彼此间因为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腐化堕落,也一定可以防止。
有同人更提出了业余时间的合理分配,“使每个职业青年业余生活步入正轨”。吴运通提出了他的观点:(一)学习和自修应占业余时间百分之五十以上;(二)行动与运动占百分之三十;(三)娱乐则占最少数百分之二十。他的看法如下:
假使说每天有八小时的业余时间,其间自修和学习便得用去四小时,运动等便要二小时多,娱乐则一小时多,这并不是说一定逐日如此分配,我们可以一月或一周统筹支配,总之,利用这时间去学习,去休息,去运动,去娱乐,安慰自己,增加自己身心修养。
也有人建议银行方面对寄宿在行中宿舍的同人更多一些关怀:
本行虽然离外滩公园很近,但大多数的同人似感早晨到那面去时的来往不便和不能便衣入内,希望行中能在早晨开放屋顶的部分,使同人们可有在上面呼吸新鲜空气或行日光浴,或举行柔软体操的机会。如果行中欲防止闲杂的人入内,不乏如管理厕所方法一般,每室备一钥匙,由室长保管;或者在天晴的早晨开放至八时半,由茶役将关闭。
寄宿在行中的同人的家庭有不少是不在上海的,每逢佳节或例假日,自然不能如居在本埠的同人有尽情欣赏节日的欢乐。假使行中能对居于行中的同人略备些应时点景的物品和约会,如在元旦日早晨备一些糕团之物,端午节备些粽子,中秋日在屋顶上备些座位和月饼,和国庆日在俱乐部中来一个在行同人的茶话会,岂不是使在行同人们同样有一个与时同乐的機会了吗?在行言,行中所费则有限,在同人言,精神生活上却有莫大的慰藉。
不能否认的是,成立于抗战爆发之前一年的同人消费合作社,在改善战时员工生活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八一三”全面抗战爆发后,淞沪首当其冲,工商停顿,交通阻塞,货物因来源稀少,加以商人囤积居奇,价格飞涨,市况混乱已达极点。该社为减轻社员生活费负担,一再添购各种应用物品以及罐头食物等等,所有价格,均照原来定价发售。例如白金龙香烟,因南洋烟草公司缺货,市上售价,曾一度涨至每听5角5分,而该社仍照原价4角1分出售,即其例也。
米为社员家庭日常必需品之一,不可一日或缺,当此非常时期,来源往往受阻,市面供需势难平衡。该社有鉴于此,自战事发生,即采办白米数百石,以备万一。“其始新米来源尚旺,米价步跌,本社所购储之米,照每石十三元九角出售,并免费运送,每只麻袋,并可退回掉现三角,可谓便宜。”此后,“战事西移,沪埠与四郊,交通完全断绝,国米来源既绝,洋米一时又未能涌到,米店存货,争购一空,市上米价飞涨,不可遏制。其时本社存货,所余无几,乃设法一面先向外间添购西贡米六十包,分售同人,以济眉急,一面再向达孚洋行订购洋米五百包,以备社员需要。迨货到之日,即为同人购去四百余包。当时需要之殷,于此可见。”嗣后该社又陆续购进洋米甚多,以应急需,同人称便。
煤球亦为社员家庭日用必需品之一,该社于战事发生后,亦曾购备若干吨,“惜以煤栈设在浦东,第二次欲续购时,已不及运出,乃连此区区存货,至今尚未敢发售,盖欲储存,以备万一也。”该社平时对于社员所需煤球,向与中华煤球公司订立特约,社员需要时,随时可用电话向该公司购买,照市价给付,另由该社派给回佣。“战事发生以后,该公司以厂栈均在战区,无法出货,不得已暂告停业,一时社员购货无从,顿起恐慌。”该社乃设法向和记公司代办手工煤球,以济一时之急。
该社所备罐头食物,向不甚多,战事一起,各社员均未雨绸缪,争备食物,致社中所存罐头货品,不敷应付。该社乃于枪炮声中,连续向泰康等公司批货四次之多,价值达1000余元。及该行迁移法租界临时办事处,又奉命继续批进罐头食物货值数百元,“社员所需食物,可保无恐慌之虞”。
至其他日用品类,该社亦备有相当存货,以供同人之购用。如防毒药水、防毒口罩等,“当批进之时,因鉴于沪上施放毒气之谣言甚炽,该社为预防万一计,乃设法向药房添办此类防毒器具,以备社员购用。”
虽受战事影响,该社1937年营业总额仍达7000余元。社员所分购买红利,每元可得7分,分得购买红利之社员,总数达154人。而至1940年,该社营业总额已达46000余元,购买红利为4100余元,社员总数近300人。“由此可见社员购货之踊跃,与夫合作精神之日益发扬。”(作者为广发银行上海分行纪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