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象延伸

2017-05-13 16:59贾巧
延安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农人摄影家叶子

贾巧

呼 唤

工作之时,偶然看到一张照片,启迪我有了冒险的思想,诱发了我想一个人去远方旅行的念头。

乡间小路上,一个满面沧桑的农人,手里拽着一头灰褐色的毛驴,毛驴背上被五花大绑后坠着一架破旧的拉车,车上满载着已经收割的玉米秆,下午的光波打在苍老的树上,一道阴影在前方等着这一对活物走进。阴影里有一条满是黄土的道路,仿佛可以一直伸下去,伸到更加黑的无限里。

这张照片很容易唤醒人们对农村生活的记忆,最起码对于在农村生活过的我来说会这么认为。沉重灰暗,日落黄昏,暮归人拉车回家;但是长长的自然之夜在那里如同一个安静的坟墓一样等着他,那里有许诺的美好和甜蜜,鸡鸣桑树巅,狗吠桑树底……坚固,明亮。人们在拥挤的都市里,经常会遥遥的想象一下这种幸福,像想象遥远的洞穴,遥远的山顶洞人,用短暂的方式,勾绘一段发亮的轮廓线,就像一张照片,一曲音乐,延伸回旋。

一张照片唤起一种记忆,折射了一种现有生活的敏锐感,一种矛盾,承载了一种延续,过去与现在。空荡荡的,不现实的现在,与那光线隔开的光明与黑暗一样,一种衰退的思想和一种遥远的怀念在记忆里蔓延。——它在那里,被赋予了摄影的概念,才引起了我的注意,就如我们从一片落花身上,能看见爱情的死亡一样,却同时也复活了爱情,也就如呼唤我们沉睡许久的爱人一样。

我喜欢看光和影的线条,我固执地认为,摄影是一种死亡艺术。群山在镜头上像坟墓一样堆起。林子深处,耳朵听见的鸟鸣,眼睛看见的鸟飞的痕迹。一片光影里,一些东西与另一些逐渐分开,光会越来越弱,但不代表没有,天空会越来越低,有时甚至低到让自己觉得压抑,但并不代表真的可以触手可及。往往,照片所表现的边缘地带,容易引起无穷的焦灼与思虑,笼罩在被切割的那种恐惧里,那种升降不定、起伏不断的孤独很难在人与人中间传递。我是我自己的,我的感受也只是我自己的,无论谁都无法赠予。

日常生活呈现的这种神秘,绝不是假象,乡间黄昏农人归巢图,时刻提醒着我城市生活的谎言,喧嚣无处不在;图片却许诺了一个梦境,回不去的夢境,林子深处,鸟儿在歌唱,在睡觉,寂静,闪闪发光,甚至有自己的样子。

每每看到这样的我认为生动无限的图片,自己都会涌动一种固定的陈腐的激情,莫名的词语就会在体内形成大规模的出血,而且一度不断反刍,冒着泡沫翻腾,回头重新反转。夕阳、毛驴、老树、黄土路……都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在另外一个世界,都在偏离和走出照片以后,都在寻找面对者的固定的位置。

观看,悲泣,之后抛弃,在一堆琐碎的记忆里,沉淀。这就是我命运,然而这些杂乱一旦挤进我的生活,就会敲打出它的痕迹,就会有意无意的对我呼唤重逢。

照片有其真正的肉身躯壳,词语也是。当我全神贯注地巡视它们时,熟悉却又陌生,照片始终展示的是沉默,词语则如雷不绝,但是都带着一种自由自在与我在照面后又分道扬镳,所以我不得不努力去使劲拉回它们,就如努力拉住驴车拉住生活的农人一样。一切都在试图与我制造分离,不断地与我产生隔绝,但是我还固执地在伸手,似乎要抓住什么东西。空也是一种,是一种结实的有,是一种轻盈的沉重,比一切都丰富,令自己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像死去之所爱的人的脸,沉默的让自己升起无限的悲伤。这悲伤又令我纯然觉得无比富有,因为唯有死去之人的爱恋,才能为自己结结实实所占有,所确定,所把握,所不愿改写,所不愿搁笔。

照片里的农人,埋没在一道夕阳的光影里,看不见他的头,看不见他的眼睛,他偏着头踽踽行走,好像与我迎面而来。他的生活就如这一张照片,是一首山间的歌曲,一连串鸟鸣,不断的持续、延展。我无能更改他,照片却打开了想象的自由,因为封闭,所以开放,所以无穷无尽。道路只有一条,却显示了乡间生活的星罗棋布,不规则的野树,却隐藏着一条河流。没有谁能打断这种来自生活的延续,来自自然的想象,摄影师也不能,他所做的只能是呈现。固定的黄昏和走过四季的农人与驴车,固定的黄土路。一切试图隔绝的方式都是无能的,无力的,联系无时不在进行,那些似乎独自存在的事物,都在呼喊着敞开。

大海肯定不在照片里,可是有夕阳之光,就可以呼唤大海;有牵驴行走之人,就可以呼唤居所,就会有重重叠叠山路之后的院落,院落里的女人和小孩。

这样的一张照片让我享受了一次逃逸,就如书本的阅读一样,也如一片天空和一片叶子一样,都有强烈的时间感和空间感,都可以呼唤出我们心底的世界。一个人只需要认真地呆在自己的孤独里,敞开自己,不拒绝一切事物的呼唤,也许就会逐渐升起幸福。

我凝视着一处被太阳照得暖和的墙角,一只花灰色的猫懒洋洋地卧在其间,一束光波衬着低矮的破墙,穿过泥土的味道,照在那只花猫身上。

其实,最让我生厌的动物,非猫莫属。可我每天都能看到不同的猫。我多么想在路遇某只猫时,我的眼睛是瞎着的,让自己从心底完全漠视它的存在。但有时,我以发自内心的挑战,想多看几眼那只活物,我都幻想自己走近它,蹲下身子抚摩它,听它的软语呢喃。

这只猫并非我想象中的乖巧,它仿佛在下意识地体现着图的思想,试图用眼神告知它此时的想法,可对此我一无所知。它辗转于阳光所赋予的安宁与动物的不安分之间孤独的冒险,安睡在卑微的墙角里。如果早一些,它便可躲避寒冷四处寻觅温暖之所;若迟一些时日,它便可追逐春天享受万物复苏的美好。可现在,它只能紧贴着墙角静卧,偶尔自顾自跑起来,有时欣悦,有时焦虑。

路过的某些人们会挑逗它。有时,它听到脚步,也会在墙角里发出问候,若有人应,它会甩着尾巴出来,懒洋洋,或者精神振奋,或甩一下叹号一样的尾巴,扬着身子远去,远远地还要回一次头。

这只猫牺牲最原始本能的逍遥,来迎合人类打一次招呼,为自己赢得人类的友好,换取食物,或者换取理解?

无底的深渊射出幽暗的光,转瞬便跌入冥界,一路陌生恐惧,生命如此凄凉。

如果刚好与猫对视,那一瞬间便会成就我的梦魇。如果它还阴阳怪气地乱叫,比它一次低低的回应,更让我恐惧,甚至想到死亡。我排斥它,我逃避它,可它仍旧像恶魔般吞噬着我的思想,将我腐蚀。它仿佛穿过我的灵魂就能靠近我,没有语言,也不存召唤,我们相遇,如此温柔,如此疲惫,却如此不堪。逃离?那只能是自我违心的安慰。

我避开它的眼神,希望它不再对我表示好奇,不再垂听我心灵的絮语,让我堕入孤独,但却也因为那短暂的相遇,我一次次感谢自己被拯救。

在我的印象里,猫似乎从不群居,只身来往于天地之间,呈现绝望的祥和,漂泊无定的自由。似乎像我的前生,在眼神相对里,向我敞亮,向我诉说。

我到处寻找这无可名状的相遇,想那最明亮的光华照进我灵魂的住所,穿透我的种种境遇。我每每抱着这不可能的期待,幻想不可能的美好,便可获得奖赏,每每落入更深的冥思苦想之中。

光 景

攝影是一种在废墟上挂起一盏灯的艺术,是一门对日常光景捕捉的艺术。

我认识一些小地方的摄影家,也认识一些略有名气的画家,他们整天躲藏于市井之间,就连吃饭睡觉时脑袋里都构建着自己的光影与色彩。我要写的是一个年过五旬的女摄影家,我想用文字说说她的作品,几年间我断断续续看过她拍摄的很多照片,给我的感觉,那些只是印象式的碎片。可是谁也无法否认,在这些碎片之上堆放的光景和生活所包蕴的伟大梦想。

那树上飘落的叶子对于大多数人都是一样的,但是一季一季的叶子,甚至每一片叶子,对于她来说,似乎都有着不同的感受。我看见照片里细雨般落下的叶子,也看见透过阳光被照得明亮的叶子。一片,两片,三片……被她用食指摁下快门,定格在镜头里,搁置限定在照片里,一小块。一阵风也许就能改变一个季节,可是作为摄影家的她,真的等不及。

她成功地将视觉中的感伤传递到触觉的体验中去,在一种罕见的机缘里,她把正漂亮的叶片与刚好触碰的光束一起排着,一种风景便在那里形成,一种呼喊也便在那里传递。

每一张照片都被打上了岁月的标签,每一张照片都显得无可度量,但又显出铺张浪费。对于她的照片,我并不关心光和结构所限制的空间,我只关心有没有岁月的褶皱。

她的每一张照片都近乎在制造一种独处的欲望,沉在光里,暗里,湿润的青苔上,分开来,对世界进行解释。

山间的雾,潮湿的路,叶子不安的落在草地上,一堵墙等在那里,寂静婉转地长满青苔。总是这些,鸟儿在视线里休息,云在天边停顿,一位老人在黄昏挂起一盏灯。而面对人的时候,她习惯于拍摄侧面和背影,迎面而来的几乎很少,除了那些专门专注于摄影某个人的照片。一团泥巴、一只蜻蜓、一朵花儿……记得一位哲学家说过:我们所做的事大多都是另有所求。我似乎略懂一些摄影人的真实内心,因为我就是一个“走马观花”旅行者,但是我并不明白这个人,也许她让我好奇的,是对日常光景的执守。

这个坚持用镜头观察生活的摄影家,我不明白她镜头之外的另有所求,时日忧伤,浸润着她的每一张照片。她会捕捉许多绵密细致的镜头,用来充实她的生活。

每一张照片都像是从沙漠里刚刚走出,卸落满身疲惫,表现出一种情绪,一种感觉,一种日常生活状态,甚至是一种焦虑。

在她心里,也许摄影是另一种形式的表现,亦或是一种绘画,她在不断地固执地按照自己的方式在镜头里演绎生活,在某个不起眼的生活片段之上取材,结实地展现一种艺术的颓废后延伸出来的真实。镜头里的岁月,不仅可以传递细节中的细微的感受,还可以展示灵魂的深厚。这绝不是某个人随意拿起一台单反相机就可以实现的,这需要岁月的打磨和时间的冲洗。在她眼中的每一幅作品都在呼喊着本真之外的东西,她的人生亦然,照片依然跟着照片,脚印也跟着脚印。

摄影是一种另类的建筑延伸,但是摄影家却从不出现在自己所创造的画面中,也许她的出现只会破坏整张照片的境界。如果摄影家在一张照片里拍摄到自己,无论怎么说都是滑稽的。可摄影家是否可以从自己的一张照片走到另一张照片?时光难以倒回,空间更易破碎,所以摄影家所拍摄的一切都是一次成形的,没有回头路可走。即便回头也不可能再拍出同样的照片。即便同样,感觉也是万万不可能雷同的。这便是镜头影像的宿命。因此,我所认为的摄影,是比其他艺术更孤独、更寂寞的一种艺术,它需要绝对摒弃展示自我的欲望和念头。

面对她拍摄的某些照片,有时我会感觉走出很远,可我却不明白自己是依赖于摄影人对岁月的忧伤之情,还是照片本身在不断地说出一种心境,但我总是可以听见很多喃喃细语,那是一种沉默的诉说。

摄影如果说对摄影家有特别的意义,那我敢冒昧地猜测,这种意义应该不是被呈现出来的影像部分,至少不仅仅是,而更应该在于那些被选择或被删减的部分,它们以现有的轻盈和包容唤起了过往的沉重与凌乱,而这,也许就是光景岁月的一种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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