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出站口熙攘。接站的人仰着白花花的脸,期盼的眼睛直直地往过扫,挺拔的脖颈由于过分地用力而显得僵直。在这一片温暖阳光的闪耀下,远道归来的人,竟都恍惚是接自己来的,一阵热流穿过疲惫的身体,待这一错念闪过之后,便又羞涩地做无表情变化的冷漠,匆匆地从这白花花的充满着爱的阳光里穿过。而被接的人,一脸娇嗔地被从早已疲累的手里拿走行李箱或是肩上的小包,和前来接站的人并着肩有说有笑地走了。
人群渐渐散开,做行客生意的各类车主围上来。他们的殷勤显得过火,先是一溜小跑地跟着你,或佯装要给你提包,或在前给你辟出一条道来。在身侧一边跟着你走,一边嘴里熟练地念叨着目的地、价格、满意的服务。看你一直冷落着他,他觉得没钱赚了,便毅然决然地弃你,去觅下一个了。他们久惯了这一行,熟练而平着脸皮,不急不慌,有着职业者从心到脸的冷静和无情,也有着小商人从手到脚的灵活和热情。我是久走这条线的,从市里返回县里,两小时的车程,心里有数,早已联系好了要坐的车子。因为是我一个人,又是下班和放学的高峰,路上堵,车主说不能到站接我,只好由我自己打车到他的车子停靠点。
农历刚刚正月,山区风大,春寒料峭。风衣上搭着的围巾被风吹得扑棱扑棱地响。两手都不空,肩上挎一个小包,一只手拖着行李箱,一只手提着刚接过电话来不及往包里塞的手机,腾不出第三只手来拦车。出租显然很忙碌,公交车恰巧过来了,我往公交车门口放行李箱,车门高,阶梯有两级,行李箱放上第一级,有人从后面推搡,手机在门框上一碰,掉了,随着硅胶套的一弹,竟往车子底盘底下钻,我急,公交车司机师傅看,也表现出无奈,我赶紧给师傅说,先不可发动车子,然后低头找手机。找回手机,箱子早被人卸在一旁,门口堵满了人,我提回箱子,排在后面等上车。这时,等我的司机师傅又来电话,说:你在南面,恰巧他到机场接人,要我到市区老城的第二个十字街口等,还说那是他的一个老主顾了,不得不接。我回说:我也是老主顾了。他说:没有办法,他几乎每天坐他的车,有时一天要坐早晚来回。哦,我想我这个一两个月才坐一两次的,肯定比不了他的这样的老主顾,所以只好按他说的地点去等。
半个小时左右,我到了司机师傅的车子跟前,司机师傅看着到我膝盖边的行李箱,下车帮我把它安顿在后备厢,我要上车,师傅说前面有人了,你坐后面。我看后座上已坐了两个男人:一胖一瘦,胖的男人头仰在后座背上,未动;瘦的男人年轻,戴着眼镜,像学生,手里拿着手机看。司机师傅开车门,瘦男子下了车,也不看我,让在一侧,我明白他是让我坐中间的位置,我迟疑了一下,上去坐在了中间的位置。我是迟来的,虽然我也许做得了他的长辈或大姐,但他是先到的。中间的位置设置上是不坐人的,没有符合人生理结构的凹凸设计:中间有一道微微高起的梁,两侧平坦,本就是两个座位余出来的部分,好车子设置小几,一个人或两个人坐时可放下来使用,所以中间的位置是应人多时挤坐的,坐上去舒适度要差,但在稍稍富裕起来不及讲究享乐的北方小城镇人们看来,它容得下三个人坐,坐三个人也是必须的,况且这小轿车是专门载客赚钱的。坐定后,胖男子一直假寐,或者真睡,都不曾睁开眼睛,瘦男子眼睛几乎顾不得环顾四周一下,一直盯着手机看,司机师傅说的老主顾该是给留副驾座的那位了。
车子掉头往机场的方向走,我竟想问司机师傅那前座虚待着什么贵人,终又没有问。走了约一里地的路程,车子在一个热闹处和一辆对开来的出租车相遇,司机停了车,出租也停了,出租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个矮,瘦弱,上面穿着宝蓝色夹克短羽绒服,看不出什么好品质,也就是一般打工族穿的那种质地,却是簇新的,款式也新,袖子的外侧加上了两道白色的竖条,袖口和领口上也是一样加了两道白色横条,宝蓝的羽绒服敞开了穿,里面是簇新的黑衬衫;下身的裤子也是黑色的,窄窄地卡在瘦而短的腿上,裤子上横着的褶皱多而匀称,里面似乎没有加穿什么,瘦腿的线条很显,裤子皮带可见。上身和下身在腰间割裂,随着走动,像是不相干的两部分偶然结合在一起的。男子精瘦,不算袖珍,但一定是精瘦矮短的小男子了。他走路散开身子,像乱飞的麻雀,快到车门跟前时,满脸的笑,那老道而夸张的笑和他青春而润泽的脸有些不协调。他的脸圆而黑,留着时尚的板寸,四下里几近秃,头顶盖一梭形的寸发,他的装扮像市井里的发廊男,但黑脸又似乎证明他是街头的搬运工。他“手无寸铁”,一闪身便进入车门,司机师傅默不作声地停车,看着他上车,发动车子走。精瘦男子的笑没有停住,继续着他超越年龄的老道而夸张的笑,向司机师傅说:你闪了我的腰了,我肾虚着呢!你不是说你到火车站接人的么?你接的美女了,还是帅哥了?你闪我老汉的三尺哈喇子流得脚后跟了,绊了三个跤,磕掉三颗门牙你负责,我年轻人还没有娶老婆了,我爹可就我一个儿了!他微微喘着气。
司机师傅笑:我是接人去了,火车站,远,堵,你看人不是都齐了么?不然你鸡皮火燎地等不及走,误不了你的良辰吉日么!
哈哈——,精瘦男笑得很短。但从背部以及露着的后脑勺看,他还应是那么夸张地笑:我忙屁了,迟了叫那三个撩毛小子个瑟的,缺了我,他们三条腿捣打不成。精瘦男说着,手上的手机响了,拿起电话时,亮着的屏幕像一朵绽放的野菊花,在他耳朵边闪烁,那一丝丝贼亮的光线使我认得那是屏幕破裂的折射光。他的手机尺寸不大,黑色,像某个自主品牌的低端货。电话里一阵回声在喧嚣,他一直呵呵,或者嗯,给对方懒洋洋的腔调,那边换了几个人说话,大意是在催促他快点来。大约要结束讲话的时候,他指示那边的人,给他买点吃的备着,那边的人大约说了推托的话,他有些生气,提了高音:你买来放着,才不耽误时间,买了,老子回来一起给你,不就五次的煎饼钱吗?老子什么时候还吃谁的白食了!爸爸的儿子们,等着,老子闪了腰,昨晚把肾也弄虚了,车上养着,回来再拾掇你们三个撩毛小子!前黑了没输怂?
精瘦男挂了电话,向司机师傅说:妈妈的,饿了,打发走四点五十分的班机,撩毛小子们就打电话死命催,没吃!又让你个三鬼闪晃闪晃,一天过得跟一辈子一样了。司机师傅朗笑:你嫩娃娃家的,怎么價就一辈子了?
精瘦男受到鼓励,开始滔滔不绝:哎,我爸说得对,就是龙生龙,凤生凤,我爸受苦,我能有多大出息?不像我二爸,念书成了人物,一个飞机场他说了算,人家在飞机场管飞机,天上地上扬达了个美,我半年都见不上个人影子,一天不晓得吃什么山珍海味穿什么貂皮鹿绒了。我嘞,早上六点起床,进仓库,坐叉车,出仓库,坐叉车,像个土鼠子,一天被人家撺得在风箱里转晕晕,下了班,自个又不降天,赶紧给你三鬼送上五十块车钱,赶回去耍两把,收那些撩毛小子的渣渣钱了,收完了,还剩一道床上的针线要走,实在忙得厉害了!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精瘦男狡黠地回了回脸,看见坐在后排中间的我的时候,精瘦男哑然了有三十秒。随后又开了腔:就是了么,你说我爸活了四五十岁,一辈子钻在峁底庄子里,活过这么一天么?我不是把我爹的一辈子就活完了么?精瘦男把身子放直,背向后使劲仰了仰,像北方老汉子一样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尖细而夸张的喟叹:人跟人就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啊!你说我爸、我二爸、我,都是从我们峁底的深山里出来的男人么,过的日子咋就是天上地下噢!
精瘦男的话告一段落,司机师傅接茬:你个瓢葫芦,说起这话了,说明你还有点良心,你爸是穷害的,你是谁害的?
我是这个好社会害的,是我爸害的!我要是有个整天拿着棍棒凶神恶煞的爸,天天赶我打我上学,不定我会继续念书,考大学,不定还成材了呢?
你个瓢葫芦,又是你爸做错了?你不好好读书,一天胡求里混,又不是你爸教你的!司机师傅严厉的口气令人吃惊。精瘦男似乎很受用司机师傅的话,没有反驳,拿着手机乱翻。的确,他的手机屏幕破裂得很厉害,是一部普通的国产手机。一会儿,他在座位里有些急躁的样子,似乎被身体的某处不适折磨一样,手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左右摆动着身体,毕竟他的身体在座位里有活动的余隙,又不粘着别人,他把瘦而短的腿不时抬起,做二郎腿翘着,几分钟后便又换另一条腿上来,朝向司机师傅架起的一侧的脚尖还有节律地抖动,换至另一侧时也一定会一样抖动吧。车子在行驶中也是抖动的,所以竟是分不清他们一起抖,还是精瘦男抖得更甚些。他是瘦子,他的腿和脚以及胳膊灵活得似乎都可以卸下来似的,转动对于他又是很便当很适意的事情。坐在副驾座上的好也就是想像坐在正位上一样,可以让自己随心所欲。走了一阵,司机师傅在一段平直的路边停了车,精瘦男下了车,司机师傅回过来说:谁想上厕所可以上,这里有厕所。路边是有一个简易的厕所,估计是供开车的过客使用的,精瘦男原来是要上厕所,司机给他停了车。对于这位老主顾,想必司机师傅真是熟稔到家的,精瘦男对于自己作为老主顾的便当利用得也是游刃有余。
车子驶离市区,加了速度。我左边的胖男还是一直闭眼,偶尔换一下姿势,未开口说一句话。右边的瘦男也一直盯着手机看,坐姿松散,过一阵儿舒展一回瘦长的身体,脸上也表现出放松后的满足。我在上车时和司机师傅完成必要的交流之后,一直保持沉默,并将这沉默的时光用于对车子内几个人的打量和揣度中,眼睛亦做一些无为的游移,因为中间的位置究竟不便,久违的故乡风景只用眼睛的余光略微扫射:刚下过雪,初春的黄昏,背阴的山坡依然斑斑点点,霞光黄橙橙的,清凌透彻,一种毫无遮掩的明亮坦率照耀着黄褐的土地,草木尚在孕育,新绿一点未见,改善生态而新植的树木还不够气势,枝条懒散地在风里寂寥地摇曳,期盼又一春的生机蓬勃是他们此时唯一的姿态。五个人拥塞的车厢,实际是相对孤寂的世界,后排的三个人继续保持沉默,只有精瘦男和司机师傅一直断续对话,像两个相声艺术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表演,精瘦男是逗哏,司机师傅是捧哏,他们之间的交谈不痛不痒,可有可无,一阵又一阵的声波也仅回旋于他们的头顶,落下来也就是一粒尘土而已,并不能造成实际的效应,两个人的谈话也只是仅限于旅途的偶尔相逢,一起打趣消遣而已。车内短暂安静下来,一种隐约的肚子咕咕声传了出来,精瘦男似乎被证明饥饿的这一声肚子咕咕叫惊醒了,声音里有些怨嗔地对司机师傅说道:你个三鬼,怎么来赔偿闪晃我顾不上吃饭顾不上上厕所的损失嘞?你听,这肚子饿得咕咕叫唤,你看怎么办?还有打了的的车费?司机师傅沉默,显然他是理直气壮的,同时又是不畏惧这个老主顾的,此时,他不作声,用一种近乎无为的态度来对付精瘦男勒索式的讨价还价,这伎俩想必他是久见的。在我看来,精瘦男和司机师傅之间并不存在人情的意味,他们之间的关系如同我和司机师傅之间一样,更多一些商人的滑溜和虚应在里面。精瘦男换了谈闲天的口气,似乎只是对司机师傅讲知己的话:今个晚上又不晓得放谁的血,这几天一抹黑摸了黑了,摸了赖林香的奶了,放了三四把了;猴子是来回地推磨,肚子的油水少,放不出来,也吞不进去;胖子是口大肚大,嘴唇是粉红的,生下是吃人的。司机师傅不冷不热:你了?我生下是鸡,不是鸭,只会啄着吃,不会铲着吃,捞点饭钱。司机师傅笑了:你个瓢葫芦,皮嫩里焦,到哪里都淹不死你啊!最近麻子没来玩几把?司机师傅又问精瘦男:没见,噢——,精瘦男拖了一声长音,好像料理二糜子的事情了,那个锤子货,年龄大了,床上的针线走得密,赌场上永远成不了把子!听说二糜子最近跟麻子闹,说给哪个娃娃买房买车……精瘦男未说完的话,被司机师傅的一脚刹车声折断。
车子停了下来,是限速区走到出口处,要等足时间才可走。前后车门都打开,师傅和精瘦男下车了,左右的胖瘦男也都下去了。我知道不过四五分钟的时间,又是一溜的男人,索性坐着,趁此时坐在车子里空隙,隔着玻璃重新审视这个精瘦男的一斑。世界对于我这种心底单调,身子宅在斗室里的人,乍一出门,感觉什么事情都奇奇怪怪的,像新生伊始,我十分讶异于这个精瘦男子:今天,想象我怕是要见识一位少侠,或者行走江湖的江洋大盗了。
停车点有就近居民摆设的小吃摊,农家米皮面皮,最是可信的小吃,便宜又垫饥。见精瘦男已坐在木制的条凳上,后脑勺的精刮和头顶上的板寸在阳光里愈发显得有型,短的宝蓝羽绒上衣和窄窄的黑色裤子在坐下来时彻底分离,一截雪白的腰部露了出来。左侧,似乎有一溜鲜艳的斜横在腰间的术后缝合痕迹,其所形成的蜈蚣爬行似的图画整齐而匀称地排列了有三寸长,一端斜入宝蓝的羽绒上衣边缘。精瘦男和司机师傅各要了一碗凉皮,精瘦男显然是真饿,吃得很快,司机师傅吃得则不紧不慢,精瘦男吃完,像吃完自家母亲的饭,站起身,一边往路的边沿踱步,一边整理着羽绒服和裤子的衔接处,并燃起一支香烟。司机师傅吃完后,摆摊的中年女人,看着司机师傅,等待司机师傅站起身付钱,司机师傅站起,并没有掏钱,望向往路边走的精瘦男,向着精瘦男的方向走了两步,似要张口叫回他,但又停住了,但究竟还没有掏钱,而中年女人却似乎等急了,说了声:你们俩的钱?精瘦男停停走走,转悠在路的边沿,手上的香烟不时升起一缕白烟,但竟一直没有回过脸来。司机师傅把头颈从精瘦男方向愤愤地收回,掏出了一个黑色的钱包,拿出一张约是十元的钱付了,中年女人也没有给找回零钱想必约是十元吧,玻璃窗半开着,有几道水印的痕迹,一碗凉皮在这里应该会比市里要便宜一块钱的,乡下人总要厚道一些,收钱也要整一些。精瘦男继续徜徉在路的边沿,用尖尖的黑色皮鞋头漫不经心地一下一下踢着什么,直到司机师傅喊,精瘦男才回头,一脸满足地回到了车上,圆的黑脸在日渐昏沉的天色下显得油亮滋潤,向日葵成熟后一样的饱满和坦荡。
见大家都活动了一阵,司机师傅有些兴致,说起一起事故:就在上一周,一个二十九岁的男子,结婚,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父母的独子。男子来自深山,学业有成,是一大型企业技术员,在家的好丈夫、好爸爸、好儿子,在外的好职员、好同事、好哥们,在同龄人当中,在他的年龄段内,是远近有名的好后生,谁的面前都是好名望,周围熟识他的人都给予他很高的评价和厚望。可是在男子身亡于突然的车祸后,却有无数的债主上门,他生前所欠债务有凭有据的达六百八十多万元,而男子名下妻子名下以及父母名下的资产不足一百万元。所有的债主都傻眼了,而事实是,男子生前没有任何吃喝嫖赌抽的迹象,种种的疑惑变成了最近县城里的热谈。听完司机师傅的讲述,一种新的沉默似乎在司机和精瘦男两人之间瞬时展开。
精瘦男显然寂寞不了,沉默像一支香烟,瞬间燃尽,一场新的话题在他的心胸酝酿。这一次,精瘦男的话题直接转向赌场风云。说起赌,精瘦男亢奋起来,声音顿挫,仿佛云雾飘荡在密林的上空,回音袅袅;又像刚刚免于一场猎捕灾难的猴子,在碧绿的树枝间愉快地滑翔。精瘦男说:去年我懂了一次大乱子,差点栽了。就在我们常去的老地方,当时麻子、胖子、猴子和我,四个人一起玩。麻子坐头庄,猴子急,知麻子一贯手臭,就下猛料,一投就是一把,胖子投了半把,我想观察风向,没有投,出锅时,麻子盘了。三庄看不出风向,麻子做第二把,猴子再投一把,胖子也跟了一把。我们还是老规矩,没有三把,谁也不当缩头乌龟,再说输赢他娘的就在最后,押多少不限,压多盘多,压少盘少,运气好了,最后一把就翻本了,翻本常他娘的在最后,赌在最后才眼红,谁烧焦火燎地急,谁今天就是出血的,这个比三十铺的黑虎灵关神神都他娘的准。精瘦男新鲜词不多,关键处便带一句他娘的,行话渐渐也可听出其中的意思。出锅时,猴子盘了,麻子很沉着,麻子他娘的像个八十岁的老汉,脸上像浇上了羊油,瓷实得一点笑纹没有,猴子看着麻子的脸,大概想麻子昨晚是不是床上耗损多了,提不起精神。我不这么看,麻子毕竟年纪大,老贼着呢!第三把,麻子开口了:瓢葫芦,你上不上,不上了,我不打庄了,这是激将我,我知道规矩麻子不敢破。一人最少四把,四把完了才可以换庄,谁破了规矩,想走,没门!一个人进场没有十来把的底子就不要进场。第三把我上了半把,猴子他妈的是官二代,又上了一把,胖子也是,不晓得那是干什么的,反正挣工资,一年挣得不够一晚上玩,但是胖子从不爬板,不知道哪来的钱,玩得稳当而没有断火的时候,麻子估计每年起来都想在这里捞一把,以填堵在女人身上的开销,但每年起来都要出点血。
此时,司机师傅插一句:你现在没有欠债了吗?你手头的现金够进场?精瘦男狡黠地说:跟我爸那老家伙撒谎要。司机侧过脸狠狠地看他,说:你爸迟早被你逼死!精瘦男哈哈大笑,那种夸张的腔调和和他满不在乎的神气弥漫在整个车厢,仿佛车子上只有他是唯一活得快活而可以张牙舞爪的人。精瘦男的讲述继续着:我连栽了五把,换了胖子上庄的时候,我已经剩三個点了。精瘦男大约省略了一段,又说:接下来,我自己上庄,我走进卫生间,把两只手在水龙头下他娘的使劲冲,至少冲了有半个小时。麻子等得不耐烦,骂我是个婊子,是不是昨晚上没有吃奶,憋坏了!我回骂麻子昨晚在二糜子的二亩地上换手气来了,今天这么搂钱。我玩了十年赌,从一两千玩到十来万,从来没有这么背过。但有一次我爬板爬了十来个,我们家的窑洞都保不住了,我爸他娘的寻死觅活,最后我二爸知道了,给我寻了飞机场的这么个活计,想把我和家乡的那些赌友隔开。他娘的!我爸和我二爸两个联结起来看管我,我爸隔三差五来纠缠我,我二爸一天打不通我的电话就告诉我爸,我两年就没敢碰。但是,赌这个东西他娘的也有瘾,我爸看我两年不沾了,以为我金盆洗手了,明白了过日子,要给他光宗耀祖了,回村子住去了。我二爸飞机上飞机下,也顾不上我了。再说我爸他娘的就是心肠软,怕我憋坏了!再加上我那些狗日的朋友三天两头地纠缠,死命地催、叫;后来,又有了你们这些个方便车,我上下跑,又重回赌场了。嘿!别说,我这次下水还没栽过。司机也嘿嘿地一笑,插进一句:迟得两天么——你个瓢葫芦,坑爹的东西!
继续说,最后怎么捞回来的!司机师傅要知道结果。精瘦男不慌不忙,一副一切谙熟于胸的故作镇静,摆出江湖小老大的架势:我早算计好了,就打四庄,四庄可以捞回了,还能放出他们吞进肚子里的。第一把我给自己上两个点,一把就盘回他们的三把,而且,赌这个东西真的是风水轮流转,次数多了,又他娘的转回去了。所以,第一把我必须多上,结果我就盘回来九个点。第二把,我减数,上了两个点,结果又盘回来,两把下去我就成了赢家,第三把,我不上了,胖子赢了,麻子在数钱的时候,鼻尖上就冒汗,那汗珠子能把骰子淹了,我操麻子,又上卫生间,说是洗骰子,我把骰子和筒子放进洗手盆里放最大的水流冲,又把双手挡着上面的水流上狠命地冲,这回我冲了只有五分钟,因为这时候,他们等不及是真的。冲完了,我又把浴室里的浴巾拿下来,把筒子和骰子放进去,狠命地擦干,回到沙发上,把骰子亮给他们看了仔细,开始了第四把。第四把我压了两个点,胖子压了两个点,麻子压了两把,猴子没有钱了,只压了一把,我故意把筒子摇晃了足足有一分钟,啪的一声扣在酒店木质的茶几上,并抬头看了一遍他们三个人,说:这是我今晚上玩的最后一把,不管谁输谁赢我是不奉陪了,还有人等着我上走马梁呢!在揭开的一刹那,我以为骰子变了,一惊,后脑勺一凉,但是在把筒子稳稳地放在一边时,我再次抬头看了他们一遍,几个人的脸色同我一样的冰冷,麻子鼻尖的汗又冒出来了,猴子的脸上干得像要着火,我又盘了一大把。真是要了他娘人的命!命大了就是这么肾虚!精瘦男有几分表演的天分,讲起来的确很动听。忽然,我左边的胖男子冷不丁地睁开眼睛嘟囔一句:你们能玩十大点?精瘦男回头,待看清胖男子的脸时,万分羞赧地嘿嘿一笑:哦——哦——,是十个点。哦——哦——,是老哥啊!没看见,没看见,你坐前面!你坐前面!胖男子黑青着脸,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你连女人都不让,让我?在这个地方充老大!你个瓢葫芦!精瘦男整个身子回过来,说:大哥,坐前面来吧!我给你让!我给你让!算了吧!胖男子脸上凶狠起来。你回去问问你二爸,给你保的那债可剩两个月了嗷!精瘦男几乎要哆嗦起来,声音里扫尽了先前的夸张和顺溜,竟磕巴了:晓得了……晓得……了!我回去……回去后一定给我二爸说,我回去……就给我二爸说!胖男子继续着他的凶狠:你爸呢?还活着?没被你气死?精瘦男:我爸在家,给你准备着钱!马上就准备好了!马上就好了!胖男子鼻子里又哼了一声,脸上的横肌再次抖出一阵冷风,一股紧张的空气在车子的空隙间凝固。精瘦男松散的身子精刮起来,后背离开了舒适温软的座椅靠背,向前趋着,梭形板寸下的白色头皮在灰暗里更加黯然,他竟一下子悄无声息了。
进城时,天已黄昏,车速减慢。在离城中心差不多还有一公里的一栋外观很豪气的七层楼前,胖男子下了车,从一个饱满的黑色手包里拿出钱付了车费,精瘦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未动,在车窗边和胖男子道别,胖男子似乎没有回应精瘦男低声下气的道别话,付完钱没有再回一下头,缓步走向那幢楼房。瘦男子也很快下了车,剩下我、精瘦男和司机师傅的时候,精瘦男表现出了一个男子汉的气度,声音放低并带着和气的腔调向司机师傅说:送完了她再送我,我还得去银行,取了钱,才能给你付车费。司机师傅极不情愿地说:你去宾馆,路过,我的驻地和她顺路,还得绕回来,你还是先取钱吧!我送你到银行门口,取完钱,送你,然后我们就不用绕路。精瘦男不语,显出一副相当好说话的样子,默从了司机师傅的意见。一会儿,司机师傅在一家银行门口停了车,精瘦男出去,在自动取款机上停留了约五分钟的时间,就转身回到车上。精瘦男把手往宝蓝的羽绒服里伸了有三次,宝蓝羽绒服没有鼓胀的感觉,不能看清精瘦男在取款机上收银行卡,也没能清楚地看见精瘦男究竟取钱了没有。毕竟天色已经很暗了。上车的精瘦男又提起司机师傅接他没有接到,而让他打车的事情,并再一次重申了要减车费,司机师傅只是不语,最后,嘟囔了一句:你个瓢葫芦,飘吧!我挣你的十块钱就这么难,赌场里你万二八千的眼睛不眨,飘的!车子行驶至一家在县城里不算有档次的私家酒店门前,精瘦男开门下了车,站在车门前,从窄窄的黑裤子前兜里掏出一个方形的小钱包,数出四张十元钱,给了司机师傅。
精瘦男走后,司机师傅似对我似自语:你不认识这个后生?外号叫瓢葫芦,混世魔王,吃喝嫖赌,爹妈都是农民,欠一屁股的赌债,三十多了还不结婚,瞎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