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明
史铁生说:“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消逝的钟声》)陕北对于我,就是这样的故乡。她深远的文化唤起我辽阔无比的心情,带我进入民间陕北的视野,使我时时回在故乡。
对于青年女作家刘国欣来说,陕北府谷王家墕是她特定土地的故乡,那里回响着她奶奶的声音,放着拴过她爸爸的炕头石狮子,有她深藏的故土情感。出门求学十年后,回首往日生活,她的视野却已不同少年。她看到“全国大部分发达地区,对自己的文化失去了信心和信仰”(《石质陕北·石碾》),而近年来,陕北却在发现自己的文化,在建立对自己文化的信心,在生成对自己文化的信仰。这不是对一种几十年东西的信仰,而是对几千年几万年的信仰。找到千年万年的陕北文化根脉,建立对文化的自信和信仰。我想,这个文化的发现过程也唤起了作家“辽阔无比的心情”,于是在他乡都市写下乡村记忆。她发表在《延安文学》“民间陕北专栏”的系列散文,文笔成熟自如,叙述踏实稳重,内容多样细致,让人喜欢,喜欢她保留的这份陕北文化记忆。
国欣记述了不同文化形式里一些事物,领牲、庙戏、二人台、毛鬼神、送灯、叫魂、纸火、炕头石狮、石碾、腊八节、过年、灯盏节等等,都是生活中的事件,像花开花落似水流年,让人记起窑洞窗纸的婆娑树影,脚畔柴垛的暖色斜阳。她还在写,或许还会写下对器物、风水、建筑、民艺等方面的记忆。生活的方方面面,那许多传承的仪式、禁忌、程式、规矩,还有習惯、准则、态度等等,构成了民间陕北的画面。她的记述里还有苦菜、蒺藜、苜蓿,许多方面的山野景象奔来眼底,使悠悠的叙述有了人文的张力。读着它们,数十年往事注入心头,让人慨叹。
对陕北民间生活中的泛神观念,国欣记述得很生动。古人曾讲究正月初一开始算鸡狗猪羊牛马人日,人日开始红火。她的家乡依人日观念,初七过小年,而我插队的延安余家沟是初六过小年。陕北看上去没个宗教信仰,但又有许多宗教信仰,白事葬礼上儒释道三家并举,某些庙中孔佛老三神都供,还有娘娘,还有龙王。山村多有精灵鬼怪,家居常请神汉巫医,厉害的可能跌坛下阴三山刀,简单的则在胸背两臂写字画符治“撞磕”,还有画奶什么的。一些村庄,每到年三十夜里,总有异人去“品山”,坐山上半夜听山下村庄动静,预知一年吉凶和年成。我们余家沟的异人是全脸胡须侯老四,人称侯克思。我插队时进了他的窑洞,一下就知道了什么叫家徒四壁。夜路遇鬼,亡人附体,是山里寻常事情。我刚去插队时还惦记着破四旧,我们两个知青和一个村里后生上到脑畔龙王庙,把黑龙的头给砸了。估计是根据情节轻重吧,后来几个人各有结果,难过事就不说了。我插队山里,前沟农民贺生方有医治蛇咬的办法,那不应该叫医治,叫救命。他除了用酒,就是用咒,站在磨盘上念诵,没有治不好的。因为蛇算青龙,磨是白虎,所以管用。男知青曾喜欢抓蛇,一日同学被毒蛇咬中指尖,赤脚医生说:赶紧去前沟寻贺生方!我们把他送到前沟知青窑时,已整条胳膊发黑,向心脏黑去。贺生方进窑来,知道知青破四旧,怕被我们批斗,就用了酒后,背对着知青到窑外去小声念咒,救了知青的命。可惜他的救命术连儿子都不传,现在没了。那个知青窑是政治挂帅时箍的,没敢请阴阳,悄悄按照附近窑洞的壬字方位,比划着定位盖起。因为龙王庙朝向正南,坐子字,人居窑洞就不可正南,得偏东坐壬字。但人和人又不同,如米姓人家的窑洞就不能坐壬字,人吃米,旺不起来。后来,测那知青窑发现是正南子字。以前知青住里面几年咋也不咋,换乡里人住,就不敢了。可是窑洞不能挪移方向,只好把门窗改得偏向东南点儿,看上去门窗斜装,怪怪的。
读国欣记述祈雨祈丰敬鬼祭祖的领牲,我想起葬礼上的领牲。曾经乡间不能有组织宗教活动的“会”,禁止了那些祭祀活动,那种贫苦年代也拿不出一些猪羊去献祭,领牲仪式只用在葬礼上。我插队时第一次吃到的猪肉就是白事领牲的祭品。祈雨呢?陕北春旱时黄风端罡,风干土燥,黄尘滚滚,天上的水拜子鸟迎风悬停,忽然向下俯冲,一头抢地,再飞上天,再扎下来,农人说它在磕头求雨。我们那儿重要的祈雨仪式是抬楼子,抬着神像在山里游行。但那时候神性被批判了,谁敢大张旗鼓地抬?天旱了,乡亲们常说起抬楼子,说抬了楼子就可能下雨,话里话外是想让知青网开一面。我不信肩膀上抬的神像能指挥着我跑,直到后来我抬了楼子,才知道了它的神秘性,真不是抬着它的人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的,而是肩上的力量想让我们往哪儿走,我们就得往哪儿走。在陕北的山里乡间,诸多种种就那样儿,哪件事情没有神性?即使如石碾、纸火,又哪一样没有神的影子呢?多种多样,是纯洁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所以,国欣散文对“神性陕北”的独到观察,我觉得特别有文化意义。
国欣记忆中的陕北,是人民公社解散后的陕北,是农民终于能吃饱了的陕北,是乡村重新有了生活方式选择自由的陕北。在种地收割的劳作之外,农民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方式构成了的陕北民间文化。国欣的一个叙述勾起我久藏心中的感慨。她写道:“几百年前的一片古坟墓被刨平种植了庄稼,经常可以通过犁地划出很多白骨来,一片又一片的。”(《风物陕北·苜蓿年少》)这种情况应该是很多陕北农民的记忆。一年春天,为耕牛行走顺利,我和一个后生在高山坡地填水壕,两人竟挖出一堆骨殖,还有小块的石片,上面有字。我们仔细分别骨殖部位,从骷髅到脚骨,在山坡上摆成骨头架子,看出是一男一女。看着看着,我们害怕起来,转身跑了。骨殖旁边的石片应是墓志,读一读就能知年代人物生平,但年少无知,视若无物,顺手扔了。现在每每想起古人“高原选地,破木造棺”,便摇头叹息,什么时候还能再遇机会,从墓志中相识我们余家沟的古人?黄土地里的那一男一女老先人,再不会有人记得他们是谁了,他们最终还变成黄土,回归了高原。陕北农民,每一个终会埋进黄土地的受苦人,都像一把黄土面子一样,生,没人看起,死,没人记起,悄没声息地在黄土地受苦,挣些吃食,养些儿女,最后回到黄土里,成为土面子。国欣所说“这块以生殖和生存为主要义旨的土地”(《石质陕北·石碾》),应是她对黄土地的一个定义,我觉得准确,因为陕北受苦人自己就定义说:“人活两颗脑。上一颗脑,吃食;下一颗脑,生养。”农耕社会就这么延续的。知道陕北受苦人如何不容易之后,又走上高原之巅,望无边黄土梁峁,不禁深深地感慨,这连绵起伏的黄土高原里,处处是祖辈先人的骨殖!
对石碾的记忆,国欣写得真切亲切,我想她还留有许多对石磨的记忆。“人以食为天”的农耕时代,没有碾磨,谷物变不成食物。它们对应星宿四象的青龙白虎,也是道家神灵,有神性。石碾轱辘侧边多有雕刻,八瓣图形,看似平常,蕴意却深,有河图造型的基因。讲究些的窑洞外起,左青龍置石碾,右白虎安石磨,红纸上黑字写“青龙大吉”,黄字写“白虎之位”,分别贴上,十分恭敬。但随着传统农耕文明逝去,近十来年它们被迅速淘汰。去黄河边上的一个村落,我站在成群废弃古窑的脑畔,看下面比邻相连的荒草院落,一眼就望见十多个石磨,都相距不远,默默无声。想当年这里家家农人套驴推磨的时候,是什么景象?走进那些旧日院落,拨开草丛,抚摸盘盘石磨,围走圈圈磨道,似乎还能看到驴儿们蒙眼转磨,仿佛还能听到婆姨们叽叽咯咯,娃娃们顶牙料嘴,男人们高声大语,丰收年景的欢声笑语,跌下年成的愁声叹息,满院子陕北方言。那是陕北的往日时光,永久消逝的时光。在韩城司马迁祠,走在用三千盘乡村废弃石磨铺成的坡路上,每一步都不忍踩踏,因为每一盘石磨都让人想起往日时光。到余家沟插队的第二天,房东家毛娃婆姨就在磨上拉玉米,要做玉米饭,我就学着“嘚秋嘚秋”地吆驴,还给驴喂饼干。谷子、糜子制品以外的各种食物,麦子、玉米、荞麦、豆子等等,都是用石磨加工的。最大宗的是麦子,放石磨上推出白面。往往计划中午吃面条,上午现推磨筛罗,所以那面条极其好吃——唉,再吃不到了。磨用久了,磨槽趋平,加工面粉效率降低,便要碫磨,加深磨槽。这是个几千年不变的工艺。碫磨用方头小铁锤上嵌一个扁錾,石匠双手捧着锤把,轻轻地用扁錾那头儿凿深磨槽,一条一条凿,有耐心,便是碫磨。用新碫的石磨磨面,面粉里会有石屑,吃起来牙碜,让人心疼嘴里的面。
国欣民间散文中有一段话,很有见解:“整个陕北文明,也就如一块被忽视的大石头,是一只有口无法说话的石狮子,是一个被别的文明解释的文明,是一处文化受掩盖的地理。当然,我这是针对近几十年的‘红色革命陕北而言的。了解陕北文化的人,知道我在说什么。这块地方,不是外界所言的那么简单,它被外来人言语,自间人却是沉默的。而自间人说话,也用的是外来所要用的目光和语言。所以,真正的陕北,从来没有被说出。”《石质陕北·石碾》千百年来黄土高原上,绿色是植被和田苗,黄色是土地和收获,红色是什么?我插队地方在延安北边山里,那时站在高高的峁子上四下望去,没有植被,只遥远的南边有一线黑漥漥梢林可以瞭见,那是南老山的梢沟。那时的黄土高原,冬季土黄,荒山秃岭;春季嫩绿,谷苗起伏;夏季浓绿,庄稼满山;秋季金黄,收获劳苦。我在陕北乡里十年,除了一道庄里穷得没几件的红漆旧木箱,还有过年那几天腰鼓槌子上系的红穗穗,八人场子里女娃娃漾的红绸绸,对红色还有什么记忆?连腰鼓都是树干本色的。哦,还有一些人家炕上的漆红木盘,画些花朵,是桌子问世前的家具。
“真正的陕北,从来没有被说出”,这是一句深刻理解陕北文化的话语。我惊讶80后的陕北女娃娃能有这样的深刻洞见。确实,陕北人用“外来所要用的目光和语言”说话时,说不出真正的陕北。国欣写道:“即使陕北的革命红被一遍遍渲染,在陕北人心里,实际另有自己真正的色彩与感受。”(《石质陕北·小石狮子》)这是陕北人的目光和语言,是“民间陕北”最应该说的话。黄土高原的文化以黄土色彩为象征,过去除了露水地里的红鞋,陕北不张扬红色,人性的陕北和神性的陕北厚重之极。我一直把陕北视为被屏蔽的文化圣地,屏蔽她的便是一片红色。被屏蔽掉的是多样性的本土信仰,是爱信什么信什么的乡间自由,是原生的陕北文化。偏离民间陕北,容易把陕北的历史文化人为缩短到几十年。几十年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弹指一挥间,很短。从千年万年的历史文化中,我们才能看到真正的陕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