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帆
路 上
北风紧,一路走
一路土尘。擦身而过的树木
瘦的影子在倒退,沉默寡言的人
行进在相反的路上。这是年关
我要回乡下老家,把荒凉了的祖坟叫醒
知更鸟一年一度,好像只为了告知自己
曾经的身世,只为了告慰走远的先人
香火未断,后来者漂泊在异乡
那些苍黄的群山,一年一年
还在变老,每一次看见
心和落日都在下沉,似乎群山看见自己
也在变老。变老,直到有一天面目全非
需要相互辨认。那些卑微的土尘跟在背后
飘起来,又缓缓落下,仿佛世世代代
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且愿意长眠在这里
那些麻雀土著,无论魏晋
从不飞高,更不想着飞远
似乎也打算永远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守着这里的破旧和亘古蓝天
亲 人
近乡情怯,怯的是村子里的狗
它们还不知道,它们中有的已经进化
成为躺在怀里的畜生。那吠声
让我亲切又心惊肉跳。作为村庄的忠实保安
对外访者的我仔细安检,围绕我的脚转圈
最后摇起尾巴表示通过。卓越的嗅觉
竟然嗅出了我和这个村庄的久远联系
村子里的公鸡
也很快停止大惊小怪,仰起山中王子的头
热情欢迎。圈里的羊,还是天使的眼神
望了我一会儿就像认出亲人:咩——
窑洞里出来一群灰头土脸的乡民
他们行动起来都像雕塑。脸上的笑容
让皱纹更加深刻。眼睛里
背过大山,背过艰苦的命运
却还有黄土般纯净逼人的光芒
他们中有人端详我,让我说出父亲的名字
有人却还能喊出我的乳名
我的手被一一攥住,好像光洁的鸡蛋落在粗糙的鸡窝里
那一刻,电流接通
血液和血液相互认出
失忆被打通,恍然走散了多年
恍然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失踪后,自己
又找了回来。那一刻,相互发现
对方的某个部位,某种神情
都确切地来自同一个遥远的暗号
小 溪
一条皱纹,深深地勒进山间
它常常不断地跋涉过群山和蜿蜒土路
敲开陌生的防盗门,固执地走进我的梦里
探访我被异化的身心
矫正我偏离的轨道,返归原初
一条小溪,千里万里,还是
连着我的脐带。在梦醒时分
让我知道自己的源头
并一次次重新上路。
现在,我来到它的身边,蹲下身子
它还在古老的地方穿行,像一条伤痕
甚至冰的浮肿都没能掩盖它的
消瘦。它裸露出来的部分
依旧一尘不染的澄澈,圣洁
照进我的骨头,照亮我沧桑的容面
这条小溪,在我走了那么多年后
还珍藏着经年不变的碎银
它那么安静地坚守着自己,像一个修行的人
容颜不断苍老,而心灵日日一新
让我相信誓言,信仰和爱情
相信来生
老 树
村头的老树,背还在往下驼
但看上去永远也不打算倒下
它的头顶,有过往的云过往的风
也有村庄第一缕晨光和最后一线晚霞
它的身上,住着蚂蚁
住着鸟雀,也住着神
喜鹊的好事来,乌鸦的坏事去
上学的铃铛一年四季准时敲响
孩子得病的呓语,老人临终的遗言
都收进老树的洞穴
耕牛出山,羊群回来
树梢的炊烟系牢村庄的平安
月光落上树,雪落上树
过年拧亮的马灯照着族人的命运和路
三十年前,它送走我远去的背影
现在,它的老皮膚上还拴着这只风筝
清 泉
一口清泉,从山脚冒出
不知是先有了这口泉,还是这个村庄
但是现在,村庄搬走了
它还在汩汩流淌,那清澈的响声
让我忧伤
那个时候,我常常赶着驮木桶的毛驴
到这口泉里取水,并且提着一只木筐
捡拾沿路的粪。这我早早就知道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
但从不忧伤,因为山泉也生在深山
它一年四季都在明亮地歌唱
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一个家族幸福安康
是的,穷人也可以明亮地歌唱
后来,我远走他乡,努力成为一个
心底明亮的人,对这个世界,对每个人
涌泉相报。当我不断写下分行文字,才思泉涌
我在想,是不是那口泉在我的身体里流淌
可是,它养育过的人
全都离开,就连牲畜也被带去
只有白云,偶尔投下身影
只有野生的小动物,偶尔会造访
它却一如既往,明亮地歌唱
每一个有月光的夜晚
在我枕畔清脆地回响
老 屋
我指着那孔窑洞,告诉身边的儿子
它曾听到过我最初的哭声
现在,窑洞已经坍塌,一只松鼠闻声出来
在土堆上跳跃,打量我们
显然,它已成为这里的主人
院落里杂草丛生,已翻过矮墙
并且还在抢占地盘,如果我在夏天牵一头牛回来
应该够它享用一个夜晚
曾有一株牵牛花,沿着墙头
一路伸向大门
那里曾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
另一棵的确也是枣树
我指着旁边同样坍塌的矮房,告诉他
那曾经是我的书房,爷爷用木柴把炉火点燃
煤油灯的小窗户,亮了一夜又一夜
书房的一侧是蜂的房子,嗡嗡
春天里,到处是提着花桶的蜜蜂
我拉着他的手,继续指给他
那里是一座果园,也是我一个人晨读之处
和夏夜纳凉的地方,果子也会像牛顿的苹果
砸在头上
那是我曾写到过的那棵梨树,它白玉般的身躯
曾让我目瞪口呆
那边是牛圈,站立过村庄最健壮的红犍牛
而那边是鸡架,卧着一只领唱的公鸡
后半夜里它一亮嗓
全村的公鸡就开始合唱
我转过身,向远处指
那里是庙宇,庙前曾生长着一棵百年老树
而那半山腰,在春天,会是一片桃花的海洋
站在院子里的夜晚,头顶会是满天星斗
北斗七星,北极星,还有奶奶判断时间的三星
都亮得让人惊奇,想呼喊,却总又选择哑然
而月更亮得让人惊心,跟城里看到的完全不同
我曾确信里面住着玉兔和嫦娥
听完介绍,我儿子说
老爸,这里应该得到保护,扎一圈篱笆
作为旧居,给你的后人。你不像诗人
倒像一个童话作家
祖 坟
面临一条小溪,背靠一座大山
如果讲究风水,我看这里就很不错
适合隐居,虚掩柴门,念书
担水劈柴,种一块菜地
也适合建个茅屋,面壁诵经
白天进山采药,晚上披星而归
但是风水先生认定,这里更适合做墓园
来埋葬我的祖宗
这些人,我一个也没见过
甚至说不出他们的名字
他们生前籍籍无名,没有任何事迹流传
种地,种地,种地,只学会神农氏的本领
一辈子都在深山里,连炊烟都飘不到山外
我的祖坟其实不止这些
村庄周围的每一座山间
都埋有我的先人。不像是占山为王
倒像是热爱生活的小动物,拱出地面一小座土堆
所有的这些坟,全都没有墓碑
好像随时准备被风抹平
永远消失在这连绵的群山之中
让我欣慰的
野草一样,我的先人
让我安心的
土尘一样,我的祖宗
他们的梦想也许只是
庄稼和人丁,一茬茬旺盛
每一年,我都在回家
以祭祖的名义
地下的人,我的什么部位
打上了你们的印记
是什么力量,把我从异乡
一次次召回
每一年冬天,草木枯萎,山水荒凉
你们在另一边,一定会看见
一个漂泊的人,面带倦容
是不是只有面对一座坟,才可以
让人真正安顿下来
是不是,因为有了祖坟
一个地方才可以叫,故乡
村 小
太阳照亮一排窑洞,这个地区的
文化中心,我最早的母校
我们走在上学的路上
麻雀在身旁飞来飞去,喜鹊在头顶
有时喳喳欢叫,有时拉下一团粪便
到了学校,铃铛响起
但老师还在地里干着农活
我们自由晨读,放开嗓门唱课文
他来学校时,骑着自行车
远远望去,一圈一圈闪耀的光泽
小的时候,我最大的理想
就是當一个教书匠
他检查我们背课文
讲两道数学题。几个年级都在一起
总共十几个学生,讲到谁的课程
谁就翻开课本
麻雀和我是同班同学
老师讲课时,它们就落在房顶上
眼睛圆溜溜地听课
讲完课,他又会骑着自行车
去地里干活
而我们,用电池里的碳棒
在窑洞外的空地上,写字
演算数学。更多的时候
看高天上,划过带尾巴的飞机
白杨树上飞来的鸟
有时,还会追逐着
撂一颗瘪了气的篮球
扫盲,识字,算术
老师说,不识字就是瞎子
他会写对联,也会将粉笔头
当做炮弹,精准地击中
打瞌睡的脑门
我在这所学校,一直念到五年级
学会了写对联,写信
打算盘的速度超过村会计
成为我们村交口称赞的秀才
但老师的本领我还没有全部学会
种地的事情我一窍不通
自行车,也只是他一个人的坐骑
我必须学到更多,并说服父亲
把我送到更远的地方
我每一次回老家,都要去看一看这所学校
现在,这里的窑洞已经推平
成为一片庄稼地,所有过去的一切
已经找不到踪影,但我的老同学麻雀
还在读小学。它们的叽喳声
不像是乱叫,像是晨读课文
甜杏树
再苦的人群里
都会有生活甜蜜的人
我猜想,造物主的用意是
让一个幸福的人,使众多不幸的人
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在苦难和贫穷的童年里
甜杏树就是我看到的幸运之神
它让我相信,也许有一天
那不为人知的甘霖,也会悄然为我降临
隐藏在树林中的甜杏树
它是怎样把苦日子变甜
怎样拥有了一颗香的内心
当我在山里放牛,看见一树一树杏花
像彩云落在荒凉的山野
我想看到,是怎样一个手指
把其中的一棵轻轻点化
一棵看上去和其它毫无区别的树
凭什么引起了注意
从树林发现一棵甜杏树
并不容易,要忍得了苦
一棵树一棵树尝过去
有时一座山头,都不生长一棵甜杏树
我曾在树下听蜜蜂的嘤鸣,以为甜杏树
开的也许是甜蜜的花朵
我也观察过松鼠
查看过地上落下的果壳数量
这些小聪明,都没有奏效
发现,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
好像一种恩赐
在树林里记住一棵树的位置
需要上观天文,下察地理
做记号,要有侦探的水平
否则会弄巧成拙
把一棵树藏在山里,就像把一个秘密
藏在心底,而童年
怎么能藏牢秘密
于是,下一年被另一个人提前摘完
再下一年,就成了一群
大家再没有一颗耐心
等到杏子慢慢成熟
当一个秘密破产
就成了灾难。我所知道的甜杏树
最后都死于斧头
这是让人伤心的事实
现在我已不能确定
生为一棵甜杏树,到底
幸也不幸
苦菜花
桃花开过了,杏花开过了
梨花也开过了
山里的花一茬茬开了,又谢了
连土豆都开出蓝花花,白花花
我在山里放牛,父母在山里种地
一条土路像脐带一样连着村庄
一条小溪在深山里,细细地
几辈子过去了,还在坚韧地流淌
驴在磨道里循环,眼睛被蒙着
牛铜铃一样的瞳孔里,只映着大山的身影
猫在我的被窝里,一夜一夜打着安详的呼噜
远山里的夜鸣鸟,好像人前世的魂魄
星星落了一颗,又落了一颗
半夜里鸡就开始鸣唱
啄开的每一个黎明,都是村庄
原来的模样
我的父母只会种地,据说我的祖坟里
埋的都是清一色的种地人
但我的一个爷爷出门当兵
我的一個哥哥考上了大学
另一个哥哥,外出做工
我的一个姐姐,嫁在了一百里以外的地方
到我的时候,家里有了联通外部世界的
神秘机器——收音机
煤油灯的灯花花拨落
炉内的木炭火变成暗红
我看的书停下来,窗外正好三星当空
每晚,我都能听见圈里的牛发出一声浩叹
后来有一天在山里,我果然看见苦菜开花
我的眼里,一下子也开出泪花
我爸爸总说,再苦的日子
也会开花。但我后来常常惭愧
我所努力的,难道只是为了逃离乡村
苦菜花还开在山里
它仿佛依然在等谁,世世代代
乱坟岗
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们是哪个年代故去的人
我问过村上年纪最大的老人,他也摇头
但按他的说法,那不是我们的先人
在我的先辈安在这个村庄的时候
这些坟堆已然存在了很久
没有墓碑,甚至没有一块石头和片瓦
只有荒草和几棵沧桑的野树
坟堆,也只剩下轮廓
我妈妈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那些人,一定也和我的族人一样卑微贫贱
但他们的后人都去了哪里
怎么忍心把他们留下,成为孤魂野鬼
有时,大人们在山里耕地
会犁出一具白骨,或者一个骷髅头
有时还会顺带挖出一个瓦罐
其他的孩子会惊喜,甚至挑着骷髅玩
我却感到惊惧,并且有些难过
那些贫寒的人,失去了后世亲人的人
哪里,会得到永世的安宁
晚上,我常会听到远山里
夜鸣鸟在幽幽地叫,那是不是他们的魂魄
白天里,我常会冷不丁碰到一只沉默的乌鸦
站在树上,那是不是他们的化身
反正,我坚信
他们绝不会什么都没有了
逢年过节,我会向着乱坟岗的方向
烧几张麻纸,放一点祭品
平时,也常常会向那里远远地望一望
我坚信,他们还在过着
另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