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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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我发觉生活中的好多物件,都隐藏在时间之后,一直寻觅不得。突然有一天记得,居然感慨万千。于是会心心念念中搜索与其相關的点点滴滴,直到记忆深处了无印痕后,方可收手,感念。
比如面柜,比如犁铧,比如磨子,但凡是乡下村里人家必须具备的物件,即使不使用了,也会搁置在某个角落,哪怕落满尘埃,也不弃之。
旧物的光芒,总是闪现着最初的美好。
姥姥的面柜,三十多年来,一直让我不能释怀的是那些旧时光,我清楚地记得,那年腊月二十四,打发灶爷上天后,姥姥家的洒扫除尘开始了,从堂屋开始的所有物件都被挪移,角角落落都要打扫。
我最怕那一整天的打扫,院子里摆满了坛坛罐罐,几乎连挪脚的地方都没有,不仅如此,还要被使唤,取这个拿那个的,没有空子溜出去玩。
尤其是堂屋里的那两个面柜,要被抬出堂屋,很费劲。尽管抬大物件与我无关,可是瞅着表哥、表嫂及喊来帮忙的邻家哥哥们那吃力的样子,我就不大喜欢。
把面柜抬出去,抬到后院,装麦麸吧。表嫂建议。左边,右边,前边,后边,等一下,再挪一下。表哥不但抬,还指挥着他们五六个人。就这样,面柜在被东挪西抬的叫嚷下,从原地移开了一尺左右,接着到了堂屋中间,然后被调转方向,抬出堂屋。那抬面柜的架势,还真是热闹。
我是帮不上手的,蹿到一角,指手划脚,但谁也不听我的,让我挪开。
姥姥在厢房,瞅着面柜被抬出堂屋,用低沉又带沙哑的嗓音只说了一句把面柜抬到她屋里,于是那个油漆好看点、图案俊一点的面柜,又被吭哧吭哧地抬进了厢房,放在炕头一侧,紧紧挨着炕。面柜像是量好了尺寸一般,在那里大小刚合适,真佩服姥姥的眼力。
那面柜,从那年腊月开始,在姥姥的厢房一放多年,即便姥姥过世8年也没有挪过。
三十年前,面柜就这样移出了堂屋,姥姥去世多年,面柜依旧放在厢房里,算是不起眼的家业吧。
农村人家,哪家没有面柜呢?讲究点的人家,大小面柜上的图案,还是十分耐看的。姥姥是个心气极高的人,所以两个面柜,就像穿旗袍的两个女人,一个画面是恬淡色浅雍容华贵的牡丹,一个则以黑紫色为主调,嵌了梅兰竹菊。
两个面柜,都有三格。所以,看上去色调舒适点的面柜,一格放粮食,一格放白面,一格放二面,还有一格放些细物,白糖呀,蜂蜜呀,过年的挂面,冰糖包子,茶叶什么的。黑色调的三格,则放些五谷杂粮,一样一样,不多,分开装了,放在那里感觉踏实似的,当然还有碗筷。现在感觉就是储藏柜,放杂物的。
我管浅色面柜叫白面柜,黑色调的自然是黑面柜,缘于嘴馋又贪婪,喜欢白面柜。
姥姥家的面柜,是一家人接触最多的。记得每天饭前,姥姥或是表嫂,拿个面什,在白面柜前一站,揭开中间一格的盖子时,我会围上去,踮着脚尖,看白面多不多。其实,没有人让我去那样,但似乎已成习惯,不管谁去挖面,我都凑上去看。一天一天,装进面柜的一格子面,方方正正的,从最开始的一板子开始,被蚕食一样的,渐渐下陷,渐渐露出底部,而后腾空。
有时,家里来客人了,表嫂会喊我,让我去挖面。于是,我会举个面升,在堂屋门前低声喊过姥姥,递了面升,候在门前,待姥姥挖了面,双手端着,生怕斜了,面会掉落。
来客人了,灶房里热闹了,荷包蛋舀好了,烫面油饼子也出锅了,那香味直往鼻孔里钻,不闻由不得。于是,眼睁睁看着表嫂用盘端走油饼子后,拿勺子快速在锅底嚓嚓刮几下,舔几口荷包蛋的汤水,那个香,至今记忆犹新。只是那个烫面油饼子,只能等客人走了我们才有口福。所以,那会,总盼着家里来客人,而姥姥和表嫂,却怕来人,尽管说家里来了客人,村里人都稀罕着打听是哪里来的,可是她们一老一少并不引以为荣,而是笑笑,也不说是谁。
我哪里管得了那些。只是发觉,每次客人走后的一两天里,白面柜轻易不揭盖子,洋芋菜、发面酸疙瘩、拌汤、杂面旗花之后,才会有白面馍馍的。
我就不解,白面柜里装了两格子白面,为何还要吃杂面?
2
面柜右边的一格,最让我捉摸不定,因为有段时间上锁了,钥匙在姥姥的衣兜里,那格子里放的就是细物,白糖呀,蜂蜜呀,过年的挂面,冰糖包子,茶叶什么的。
因为那把小锁子,面柜显得很神秘,只要姥姥开锁,我就蹭到跟前,踮起脚往里瞅瞅。
其实,大多的还是粮食,中间夹杂着放的那些细物,闻起来有股怪怪的味道,木头与麦子夹杂着的味道,至于其他的,没有闻到。最显眼的是放在右侧的蜂蜜罐,那会儿看去很大,那会儿也不晓得一斤有多少,所以觉得装了很多斤蜂蜜。蜂蜜是大姨夫给的,大姨夫养了两箱土蜂,还争气,一年下来能割几斤蜜,自然要送给姥姥一些。所以那个蜂蜜罐从来没有空过,眼看着要见底了,蜂蜜就送来了。
现在,想来很怪,那时候的蜂蜜怎么那么瓷实,不像现在的稀稀的。有时,姥姥打开面柜,将一沓毛票塞进粮食的瞬间,原本就在她腋下的我,伸出食指,抠一下,而后即刻放进嘴里吮几下。
当然,前提是那个罐子必须是揭了盖的,在何种情况下才能揭盖呢?当然是村里的某个老人感冒了或是有用处,来借蜂蜜时,姥姥会在来借的茶盅里挖上几勺。姥姥一边挖蜂蜜,一边嘀咕,蜂蜜也借,不是要吗?怎么还呢?这罐蜂蜜没怎么使,大多都被借了。
我趁机用食指挑了一下,入口,那个甜,至今难忘。
柜子又被姥姥锁上了。她踮着小脚出了堂屋,姥姥亲自把盛有几勺蜂蜜的碗送到大门外,给来借蜂蜜的人。借东西的人,一般也在大门口候着,不肯进门。我站在屋檐下,还咂摸嘴里残留的甜蜜,也对那把锁耿耿于怀。
那把锁,我们指望着坏掉,但好几年也没有坏,质量可谓上乘。只是我始终记不得,不知哪年哪月哪天开始,姥姥不再锁面柜了。
大概过了几年吧,面柜上的锁突然在我的观望中不锁了,只是挂在锁扣上,并没有锁上。因为我观察了好几天的,锁只是挂在板扣上的。起初疑惑,以为姥姥忘记了,帮着把锁锁了,跑到姥姥跟前邀功,说她忘记锁面柜了。后来,好几次后,妹妹告诉我说,面柜上的锁子是摆样子的,在妹妹的撺掇下,用食指挖了两次蜂蜜,一次让妹妹吮了,一次我自己享用。
那揭开面柜的心情,那用食指挖蜂蜜的心情,不知如何形容,甜蜜得涎水都带着香甜。可是,之后,却隐隐地担忧。
那情景,跟探險似的。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大人们都下地了,妹妹让我去开面柜,她在堂屋门上守着,听动静。家里虽说没人,就我们俩,但还是怕被发现。面柜盖重,还是妹妹帮我取下套着的锁,帮着揭开面柜盖,并取下放到一边,成功挖到蜂蜜后,深怕被发觉,原模原样地盖好,还把踩在板柜沿上的脚印也擦了,所以那格子板柜沿比其他两格的干净。
第二天吃早饭时,姥姥还说表嫂,怎么挑着擦面柜沿?表嫂瞅一眼面柜,含糊其辞。我告诉姥姥,表嫂根本没有擦。表嫂看了我一眼,妹妹瞪我一眼,同时还戳了我一下。我还纳闷,回一句干吗戳我?妹妹没吭声,狠狠地瞅了我一眼,端着碗出了堂屋,坐在门槛上吃饭。
我望望姥姥,看看表嫂,偷看一下表哥,也偷看几眼面柜边沿,低头,三两下,把饭吞下,躲到了后院。坐在秋子树下,很是纳闷,不明白妹妹的瞪眼,表嫂的眼神,当然还有妹妹狠劲的戳。此后,面柜边沿始终是干净的,是我偷偷擦的,黑面柜的也一样。
姥姥再没提那事,我擦边沿的时候,表嫂也碰见过,她什么话也没有说,继续做她的事。
3
没有锁的面柜,真是热闹,我和妹妹轮番看守,那罐蜂蜜,好长时间里没人来借,被我们一指头一指头地挖下去。姥姥发现时,已所剩无几了。那年,是表嫂快要生表侄时,早饭若蒸了馒头,表嫂随口说了句蘸着蜂蜜吃热馒头香时,姥姥揭开面柜盖子,揭了蜂蜜罐的盖子,看到了一道道的指头印后,大喊一声。我起初不明白,随即晓得,只是答应着站在板柜前,低了头,等姥姥的巴掌。
姥姥只问了一句:你干的?我抬头又低头,而后鸡啄米一般点头。姥姥什么也没说,盖上面柜盖的声响很大,走开时瞪了我几眼。
蜂蜜蘸馒头的确不错,表嫂吃了四个,但我只吃了半个,也没觉得甜,更没觉得好吃。一直怕姥姥秋后算账,等到家里其他人不在了才打我。
惴惴不安里,一天没事,两天没事,第三天也没事,第四天还是没事。我放松了戒备,又思谋着面柜里的好东西了。
思谋归思谋,还是防着姥姥。终于有一天,我在院子里不知玩什么,妹妹玩去了,表哥表嫂去赶集了,姥姥坐在门槛上,她喊我一声。我跳到跟前,姥姥指着面柜问我,你思谋最近面柜里有什么呢?我一惊,摇摇头,后退两步。姥姥也没发火,继续问。真不知还是装的?我依旧摇头。就在两次摇头后,姥姥的眼神跟锥子一样,盯着我。我怯怯地说不知道,还不等再问,就急忙说蜂蜜是我挖的,那指头印是我的。
姥姥的目光才缓和了,慢条斯理地说,贼手千万不能长的,就是家里的东西,也要跟大人要,偷的话只会挨打;如果是人家的东西,更不能动,要剁掉指头的。谎也不能说……
姥姥的话,我都一一点头,并肯定地说记住了。后来,姥姥还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关于姥姥的故事我没有记住,只记住了关于不能偷和不能说谎的话,因此也就对面柜的惦记慢慢地淡了,不再贼眉鼠眼的。
当然,面柜里的好东西依旧很多,也越来越丰富。柿饼,水果糖,罐头,到后来还有长条的泡泡糖。面柜没有锁,扣子一直扣着,除了姥姥给我们吃,却不曾少过一样。
记得我八岁那年的正月初六,堂屋要翻修,有些家当要搬出去。尤其是两个面柜,挪移费力,邻家的两个哥哥来帮忙,白面柜抬得轻松,挪到了后院。黑面柜大些,虽然格子里该取的都取了,但还是重。姥姥在边上看着,说那么好的木板子,不重才怪?表哥和表嫂说在新堂屋里,放白面柜就成了,黑的给人。邻家的哥哥一听,说给的话给他,不要给别人,他搬到他家堂屋里,用清漆刷一下,黑亮黑亮的,花色就显了。
邻家哥哥们说话的时候,似乎黑面柜就已经属于他家一般,眼睛里冒出贼光,那汗津津的手,在黑面柜的图案上摸来摸去,还斜了身子,歪头看柜子后面。
黑面柜被抬放在了东厢房的屋檐下,一放就是一个春天,紧接着是一个夏天,秋天了,黑面柜还放着。
晚上,姥姥睡不着觉了,嘀咕说家当置办不容易,怎么要轻易给人呢?说表哥和表嫂是个败家的。就这样放置黑面柜,明摆着是嫌黑面柜不好,打算给人。
表哥和表嫂怕是被姥姥骂,所以一直没敢把黑面柜给人。秋后的一天,姥姥黑着脸说家业的话题时,被抬到后院的檐下,放杂物去了。
一晃多年,姥姥过世之后,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可是每次回去,总会看看表哥和表嫂有没有把面柜扔掉,白面柜在厢房,黑的在后院檐下,油漆剥落,看着难受。
家里条件挺好,二层小洋楼,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堂屋只招呼客人,摆设与我家客厅没差别,沙发甚至比我家的高档。还有太阳能热水器,洗澡间,都一样不少。日子过得舒坦。
楼上楼下的房间,表哥和表嫂都没住一间,他们与当年姥姥执拗地住在厢房一样,接替姥姥,守着厢房。白面柜也沾染了烟尘气,有点灰塌塌的,但没有空着,装的全是麦子。
我很是不解,问及。表哥一脸得意,说虽说生活好了,不像那会儿磨面要磨了够吃半年的才甘心,可是面柜里装满麦子,没事了揭开看看,心里踏实……
表哥的踏实,我那会儿不明白,这两年,我方解其意。
面柜闪烁的光芒,面柜承载的东西,是一个农家须有且持久的光芒,那些光芒,是城里人永远无法理解也无法感知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