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知青和一只麻雀

2017-05-13 23:14北地
延安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高雅知青果子

北地

高雅不是一般的知青。一般知青,像兰州“沙果子”张少成,一九六九年夏天来到三眼井村插队,在三眼井这旮旯拐角的地方整整熬煎了九年。九年间张少成吃住皆在知青点上,经常冰锅冷灶,饥一顿饱一顿地硬挨着过活。一九七八年春上,作为三眼井最后一名知青张少成才被招进兰州震旦皮件厂当了工人。可高雅不同,高雅在三眼井插队的时间仅有短短一年,而且人家吃住都在上庄二队的羊户长蓝五爸家。

高雅长得非常漂亮,知青点九个女知青中或是把三眼井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妇加在一起,都不如高雅好看,鹤立鸡群,就这么扎眼。

高雅刚到三眼井插队就在镇虏公社传遍了。见过没见过高雅的人都坚定地认为高雅是全公社最亮豁的人尖子。正在订亲的或准备订亲的小伙子衡量未来媳妇的标准已经变成“比高雅差多少?”比高雅差得少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高雅的话很少,因为高雅的眼睛会说话,会表达。高雅的一双大眼睛黝黑深邃,像三眼井上庄的那口深井,掉进去你就别想爬出来。高雅基本上不太与其他知青说说笑笑,更不会与三眼井的土著男女青年打成一片。三眼井的小伙子老光棍用了很多很多心思想和高雅接近,都無功而返。高雅除了随房东蓝五爸去后山放羊之外,一般不出蓝家的门,不离开她那张窄窄的小床。高雅的双手白皙修长,甚至指甲也修得整整齐齐,没事做的时候高雅只是看书,她的书多,齐齐码放在枕头旁的墙边。高雅的小床是用蓝五爸家小厢房门板搭成的,厢房门小了一点,因此搭成的床也小,但高雅睡在上面并不是很勉强。当初高雅来三眼井下乡,特别有声势:送她来的嘎斯六九车就有两辆。好几个穿四兜服的干部在大队部嘀咕半天后才决定高雅不进知青点,而是住在三眼井村上庄门风最正的蓝五爸家。那天干部们商量的时候,高雅仍坐在车上,她穿着清雅的长袖花格衫子,头发用花手绢扎个马尾巴。嘎斯车前围了很多孩子,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都想看看这在电影上才能见着的女子。后来决定高雅住在蓝五爸家的西厢房,随来的人七手八脚将蓝五爸家小厢房的门板拆卸下来为高雅搭了一张小床,据说高雅睡不惯土炕。送高雅来的人临走时,郑重其事地向公社、大队、小队领导还有蓝五爸每人散发了一支“大前门”烟,话也不多说,几辆嘎斯车一调头颠簸而去。

如此,高雅便开始了她在三眼井村的插队生活。

蓝五爸一家大小对高雅很好,当晚蓝五婶做了最拿手的米面旗花端给高雅,蓝五爸大方地给高雅煮个藏了很久的鸡蛋。蓝五婶不吃,坐在小板凳上看高雅吃,看了半天,高雅不动那熟鸡蛋,她看看鸡蛋再看看蓝五婶。蓝五婶不明白高雅为什么不吃鸡蛋,心里嘀咕着上前去磕碎蛋皮,收拾干净再递给高雅,然后看着高雅小口吃掉。出门时蓝五婶一头雾水,左思右想不明白。天擦黑了,蓝五爸打发大女儿来米送一盏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和一盒火柴给高雅。可是蓝五婶关猪圈门回院子时看到高雅的小屋仍然漆黑一片,蓝五婶进去问高雅咋不点亮灯?高雅就那么端直地坐在床沿,黑暗中高雅用水灵灵的腔调说了句:“我不会点”。蓝五婶差点没有晕过去,一来因为几乎没有听过这么水甜的话音,二来因为蓝五婶从没听说过有人不会点灯!

上庄二队的头头们没让高雅立刻出工干活,而是让她休息了三天,说是熟悉一下环境。再接下来大队里来人与二队队长蓝二爸一起在蓝五爸家的堂屋里商量高雅该干什么农活。五爸和五婶把高雅三天来的情况详细说了,大家一致认定:吃鸡蛋不会剥鸡蛋皮,天黑不知道点煤油灯的高雅,看来只有跟蓝五爸一起去放羊了,因为放羊最轻松。羊群由蓝五爸放,高雅只需跟着羊群满山满洼走走就成,这倒完全符合送高雅来的干部的指示。后来高雅果然跟着蓝五爸去放羊,手里拿个短短的木把细毛绳鞭子,轻轻挥舞着,在东沟的山坡山洼里与羊群一起走走停停。

不知为什么,三眼井人把下山兰州人喊“沙果子”。张少成是从兰州城来的知识青年,既然他是兰州人,当然不能例外,所以也是“沙果子”。

“沙果子”张少成是三眼井知青点上的愣头青。虽然不是知青头头,但知青头头大徐也得让几分给他。张少成膀大腰圆长腿粗胳膊环眼短发,人见了轻易不敢惹。遇到三眼井知青与别村知青发生争执,张少成一人出马就可以摆平,武能打文能吵是个全才。他的腰里总别着一把短匕首,明明朗朗。头年割麦子,割到半趟里割不动了,张少成躺在沙地上,把草帽扣在脸上遮太阳。手还不闲,一手越过头顶抓一把麦秆,一手拿匕首作割麦状。吓得他旁边麦垄里的“一贯道”老汉碎步跑到队长面前结结巴巴边说边抹汗。队长也拿张少成没办法,由着他去。所以割麦子时张少成干不动便躺倒睡觉,收工的时候由“一贯道”老汉负责叫醒他。回村的路上张少成不愿意走路,爬上高高的拉麦垛牛车。牛车吱吱呀呀行在坑洼的土路上,车上的张少成旁若无人地对着蓝天唱一些不着调的歌子。其他劳动的人跟随在牛车后,说说笑笑,倒像是张少成的跟班。

听了解张少成情况的知青说其实张少成根正苗红,可惜母亲死得早,父亲续弦的女人带来三个孩子,家里的房子根本就没有张少成立足的地方。逢年过节,知青们几乎全部回家,爬火车爬汽车回兰州回白银,知青点上独独剩下张少成。知青都走了,没人烧炕生炉子。张少成不回家,也不会做饭,于是见天往蓝五爸家跑,蹭吃蹭喝还蹭热炕睡。

其实有一年三眼井还有一个知青也没回家,就是高雅。

队长蓝二爸知道年头节下张少成在蓝五婶家蹭饭,给蓝五爸说秋后分粮时把这情况也算进去,多分一点给你。蓝五爸是老实人,老实人好说话,不在乎这些。那年的节假日蓝五爸家里相当于养两个知青,一个张少成,一个高雅。

张少成不太理会蓝五爸的大女儿来米,一个劲地和高雅套近乎。高雅不怎么理睬张少成,该在床沿坐就坐着,不想坐就侧身半躺靠了被子看书。张少成不在乎高雅的态度,喳喳喳地把知道的听说的,统统讲给高雅听。看见他进高雅的屋子,蓝五婶总是果断地把来米派进去。蓝五婶给来米交代:来米你长点眼色,看到高雅不想听他说你就连推带搡把他弄出来,别让高雅泼烦!来米坚决地执行这个任务,任你张少成怎样不给脸,我就不出去,熬着你。看到高雅拿起书,来米就主动招呼张少成,走吧,咱走,高雅要看书了。张少成白来米一眼:看书就看书,我给高雅说书呢!高雅是不是?高雅优雅地冲他俩笑笑,不作声。有时张少成说的高雅也感兴趣,凝神望着他上下翻飞的嘴皮,一脸惊讶或是兴奋。张少成受到鼓励,更加努力,搜肠刮肚讲故事给高雅听。高雅被逗笑了,笑得前仰后合。高雅的笑很灿烂,只是人家不轻易笑。偶尔高雅也反问张少成一句,是吗?这样啊?你再说一遍。因为“沙果子”张少成的言语里带着兰州俚语,高雅听不懂,听不懂的总要问问不是。

也许是早有预谋也许是一时心血来潮,有天张少成固执地要给高雅教一首歌。

高雅,这是首咱们知青自己的歌,但是只能在咱们之间传唱,张少成言之凿凿。高雅仍是那副态度,既不拒绝也不说欢迎,好像你教不教都无所谓。那天同在高雅小屋的来米破天荒没有反对,更没有像往常那样先用言语赶他出屋然后推着搡着他走。高雅斜斜地半躺在叠好的被子上,又拿一本翻开的书遮住自己大半个脸,仅仅露出一对毛茸茸的大眼睛。

高雅,你若不会唱这首歌,那你就不是一个纯粹的知青,张少成连吓带唬地对高雅说。高雅不吭声,坐在矮凳上的来米有气了。来米瞪一眼张少成,你好,全镇虏公社就你是纯粹的知青!张少成不搭理来米,也不回头照顾来米的情绪,望着高雅开唱:“八哥呀八哥我爱你,你的心是铁打的;想起咱两人初恋时,双双坐在大树下,我弹琴来你唱歌,咱俩的爱情比海深……”

来米没听过这歌子,因此无法判定张少成饱含深情的歌唱有没有跑调,但流里流气的歌词羞红了她的脸。高雅因为用书本遮着脸,只是一双眼睛在眨呀眨,所以旁人看不出她的表情是喜好还是厌恶。屋外的蓝五婶听得清楚张少成的怪腔怪调,不好说他,只是大声喊来米,来米,来米。

来米在小屋里不耐烦,来了,来了,喊什么喊。说着话起身,愤愤地出屋。

有一天张少成突发奇想要去村前的沙河崖上掏只鸽子给高雅养。

沙河崖一二十米高,野鸽子在险要的地方择洞栖息。要掏崖上的野鸽子难度相当大,危险也大。危险大张少成不怕,为了高雅,这点尕尕的危险张少成不放在眼里。张少成说行动就行动,一点不耽搁。他找来村上两个胆子大的青年,一人顺陡坡下到沙河底,手拿树枝指示鸽子洞的具体方位,另一个在崖上平坦处拿绳子把张少成的两脚绑结实倒垂下去,绳子的一头拴在青年的腰里。这人的关系最大,必须身强力壮胆大心细。如果绳子一松,张少成会头朝下栽到崖下河床上摔个半死;如果把握不住机会,吊的时间过长,张少成会热血灌顶,血压过高晕死,总之是很危险。张少成运气好,吊了两三次就掏得一只毛色烟灰脖颈暗红的野鸽子。他把鸽子拿给高雅看,高雅又惊奇又兴奋,两眼放光,看得出她很喜欢这只鸽子。张少成知道野鸽子不像家养鸽子,不会老实地待在高雅的小屋。如果一松手必然东碰西撞地飞,会把高雅的小屋弄得一团糟,也会吓着高雅。蓝五爸进来看鸽子,他端详一眼说少成,就算你今儿把它的翅子铰掉,把它的腿绊住也不行。这是只母鸽子,野鸽子里母的气性大,活不过两天。我成年累月放羊,掏得鸽子多了,我清楚。三眼井还有句口角:“沙崖上的鸽子啊,它难养活”。张少成气咻咻地冲蓝五爸说五爸你就会嘴臭!我不信这鸽子养不活!高雅惊讶地看着两个男人斗嘴,面目楚楚,与张少成手里的鸽子一样。

张少成掏来的鸽子果如蓝五爸所言,第三天高雅起床后发现它已死在门槛边。想起后半夜似乎就没有听到鸽子发出的像呻吟一般焦急的咕咕声,高雅就伤心起来。

高雅住在蓝五爸家,吃饭睡觉干活与其他知青不在一起,但知青点的所有会议活动她都必须得参加。每次知青开会,张少成都早早给高雅预备好高一点的凳子,他自己却总搬个矮脚凳乖乖地坐在高雅腿旁,其他知青看到張少成搬凳子就哧哧笑。张少成不理他们:笑个屁呀,搬凳子你们都要笑。大家打哈哈,说我们笑其他的,没有笑你。有与张少成关系铁、胆子大的知青当面开玩笑:少成,拉过高雅的尕手手没有?张少成不直接回答:拉过没拉过有你娃的啥干揽小炒?!

掏来的鸽子死后张少成决定再给高雅抓只小一点的鸟,好养在她住的小屋里。

三眼井村没个正经好鸟,野地里花花绿绿的鸟又极难捕到。数过来数过去只有廊檐下的麻雀还算好捉,可蓝五爸说廊檐下的雀儿和沙崖上的鸽子一样气性大,也难养活。“沙果子”张少成是个犟板筋,冲蓝五爸说三眼井人就会胡乱编排,我先找个养鸟的笼子再说。麻雀嘛,家家屋檐下的雀窝里多的是!我天天去掏,让它死都来不及,不信还养不成个它!几句话噎得蓝五爸干瞪眼说不出话。

说干就干,张少成寻到三眼井最会编簸箕背篓的蒲大麻子,给蒲大麻子让了半盒“双兔”烟。蒲大麻子的嘴里叼着,耳朵上夹着,一阵工夫就把土屋子里闹得乌烟瘴气。张少成找来知青点上瓶胆碎了的竹篾暖水瓶罩,蒲大麻子把竹篾罩的经线有规律地抽掉若干,再用柳枝编个底子装好。蒲大麻子的手巧,在竹篾罩里修了上下梯子供麻雀站立;梯子上有个陶瓷小盅做食罐;把罩子切一个小四方当可以关闭的洞门。不到一个时辰,一只漂亮的鸟笼就在蒲大麻子巧手下大功告成。张少成抱着刚刚做成的鸟笼急冲冲地跑到高雅的小屋,“勒令”来米从家里翻出两颗生锈又不大直溜的钉子来,他把竹篾鸟笼的把手钉在半墙上。接下来的活比较简单,张少成在屋檐下站上来米扶牢的条凳,三下五除二从雀窝里掏出一只两眼贼贼的家雀来,打开笼门塞进去。小屋里有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鸟,高雅高兴极了。

后来高雅学会了用开水泡黄米,泡半熟,等温吞的时候搁在鸟食罐里,也知道啥时候该给罐里加点凉开水。

那只麻雀并不像蓝五爸所说的很快死去,相反它活得很旺,丝毫没有行将就木因圈养而被“气死”的迹象。每天高雅看着它在笼梯上上下下,唧唧喳喳。麻雀快活,高雅高兴。

第二年的夏天,油菜花灿烂绽放的时候,当初送高雅来的嘎斯车又来到村里。来人在大队里打了招呼,然后进蓝五爸家利索地收拾好高雅简单的行李。高雅像是早就知道今天的事情一样,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来人在房子里忙碌。只是临出房门时,她的目光才留恋地落在鸟笼上。但她始终也没开腔,到底是带走鸟笼还是怎么处理,她没说,来的人也就没在意。跟进跟出,一脸失落的“沙果子”张少成那天也眼巴巴地望高雅,望鸟笼,可是来人没注意他的目光和目光里包含的意思。

高雅坐着嘎斯车离开了三眼井,她住过的小屋顿时空荡荡的,鸟儿愈加寂寞,在笼子里窜上跳下。张少成和鸟儿的境遇差不了多少,眼瞅着嘎斯车出了三眼井又消失在山路尽头,急得他几乎要爬上知青点的房顶继续眺望。

那天黄昏,同样满心失落的来米赌气似的跑进高雅住过的厢房,连钉子带笼子一起从土墙上拔下。来米站在门台上打开鸟笼的门,笼中的麻雀倏忽窜出,又很快飞没在即将来临的昏暗之中。

晚上,蓝五婶爬起半个身子,噗一声吹灭了窗台上的煤油灯,待头沾了枕头,却了无睡意。在突兀的寂静与黑暗中,蓝五爸也睡不着,他仰躺着哀叹一声,唉,这院子里多一个人你觉不着啥,可猛乍乍少一个,人心就像被手扯了,空的很哩!蓝五婶也陪着自家掌柜的唉一声,谁说不是哩?谁也没觉着高雅来三眼井直乍一年了。高雅猛乍乍一走,别说“沙果子”受不了,我都心急火燎的,一到下黑老想着招呼娃吹灯闩门哩!蓝五爸说可真就是!高雅打哪里来,不知道。尕卧车把人家一拉,呜一声走哪了也不知道!你张少成撩开腿子追,追不上;怕是你想也没处想!

高雅一走,三眼井的其他人心里倒没觉得少个啥,该挑水去挑水该放羊还放羊,独独把“沙果子”张少成急得疯癫!原本英英武武的小伙子,一下子变得魔魔怔怔。衣服不洗头发不理,邋里邋遢。有空没空的,总站在知青点门外,两眼痴迷地凝望下庄堡子外那条连接外村与三眼井的弯曲土路,高雅坐的嘎斯车最后就消失在那里。张少成的目光瓷瓷的,神色呆滞,早先喳喳喳地爱开腔,如今常低了头沉默寡言。知青同伴有时看他莫名发呆,忍不住过来拍拍他的胳膊或是后背,这要搁在过去,他早应了,现在却不。人家拍他,他连个最起码的反应都没有,甚至不愿意回头看看,好像他的目光很金贵,不舍得随意消耗。

知青头头大徐一开始也没在意,大咧咧地说正常正常,仿佛他自己曾有过类似的感情经历。可时间一长,大徐也怕了,看张少成这架势,一月两月怕是难以扭转,回不了心转不了意,这可咋整呢?

张少成以往干活就不咋样,高雅一走,大变样的他更加落魄,往日的精明一去不返,干活有气无力丢三落四,从前别在腰上的那把用以镇人的匕首也不晓得丢在哪个沟沟渠渠了。以他现在病怏怏的样子,别说以一对三地扎势对阵,就算是矮他一头戴眼镜的文弱知青,估计也不拿他当对手,不夹他在眼目里。

张少成常会无缘无故地忽然开腔唱那首歌:“高雅,高雅我爱你,你的心是铁打的……”有时向着知青屋外的沙河,有时对着屋里的土墙,有时眼睛直勾勾盯住下庄堡子前的蜿蜒土路。点上的其他知青知道张少成歌子的内容,可上庄二队队长蓝二爸并不晓得。有一天蓝二爸还对自己的妇人说起“沙果子”张少成,说你看把娃恓惶成啥样了!时不时的对天唱哩:“哥呀,哥呀”,他“沙果子”没娘娃该想妈才对,想“哥”是做甚呢!?

有事没事的,张少成总往蓝五爸家跑,而且跑的频率居然比高雅在时还频繁。蓝五爸两口子脾气好,倒也不在乎,可蓝家大女子来米在乎,来米很眼气现在愣痴痴的张少成。张少成来蓝五爸家,从不管人家是忙还是闲,是人多还是人少,也没个眼色。一进门就找个小板凳,坐在小板凳上痴痴地凝望高雅曾经住过的小屋,一言不发。来米不敬他,用脚踢他坐的板凳腿,起来起来,望什么望,高雅把影子都带走了!蓝五婶怪来米,来米你做啥,好好地让娃坐着不成吗?蓝五爸坐在厨房门台子上用放羊时拔来的芨芨草编背篼,蓝五爸用腿夹住编好的半截,两手忙着,看一眼呆呆的张少成,忽然开口唱了句三眼井的口角调调:“沙崖上的鸽子啊,它难养活;这人想人的日子啊,实在地难过。”蓝五爸的腔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凉悠远沙哑哀伤,端着猪食盆子正往猪食槽里倒碎洋芋的蓝五婶听不下去。蓝五婶说他爹你就不要朝烧红的铁锅里添凉水了,看把娃难肠的!

魔怔之后的张少成此后很少随其他知青出工,而且他不出工是得到头头大徐默许的。倒也有个别男知青不服,跟大徐说他还有理了,整天装傻泡病号!大徐有眼力价,他说就张少成这样子,出工和不出工有啥两样?他既是出工,还得你帮他干活,还不如他不来,至少眼不见心不烦嘛!其实这样也好,不好好表现,公社的知青招工表下来,他张少成就没资格与你竞争了。关键时刻提到招工,不服的人立刻哑口无言。确实也由不得你不哑口无言,任谁都清楚,点上的知青接二连三地回城,招工招干,剩的人自然一个盯住一个,少个对手多条路,谁不知道!

张少成后来竟然不再出工干活,整天窝在知青点上愣神。点上的知青一个接一个回了城,剩下他孤零零地像孤佬一样守在空荡荡的知青点上。三眼井的人对外说时总说村上的知青早就走光了,只剩下个大脑不成的兰州“沙果子”。

谁也没想到“沙果子”张少成呆头呆脑五六年,临回城前,神智忽然恢复大半,清醒了许多,最起码是他脸上有了笑容,目光不再呆滞。仿佛他知道早晚会有一張招工表让他填上,而他一定会回到兰州,重当原来的城里人。

张少成在一九七八年春天最后一个离开知青点。他离开三眼井的时候特别高兴,抱着知青点上不用的家什一趟趟跑,乱麻古董的,统统送到蓝五爸家。

八十年代中期,有消息说高雅成了一名作家,她写的小说里多次提到三眼井蓝五爸家,提到过那只鸟笼以及笼子里的麻雀。至于高雅的小说里提未提过兰州“沙果子”张少成,也没人去仔细考证,也许提过,也许没有,这些或许已不重要。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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