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善
杨金瓶是在中午饭口刷碗间最忙碌的时侯接到大哥打来的电话的。大哥在电话里说,妈不行了,老念叨你,她说等你回来她就走。
杨金瓶慌了,老妈都九十多岁了,俗话说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不保月。这九十岁的人应该是朝不保夕的。
杨金瓶哭着去找食堂管理员请假。管理员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姓许叫许巍。许巍平时对食堂的外雇工还算客气,像杨金瓶这个年纪的女外雇工他都叫姨。听杨金瓶哭着说完,许巍说杨姨你抓紧回家收拾收拾走吧,看能不能买上飞机票。
杨金瓶就又给老公打电话。杨金瓶的老公是开摩的的,湖城市里摩的都取缔了,721这个地方离市区较远,摩的没人管。杨金瓶的老公接到电话,说,我马上就去学校食堂接你,你在那儿等着别动。
杨金瓶打工的地方是湖城职业学院的食堂。721过去除了有一所小学和一所初中外,还有一所技校,一所警校,一所油田的职工大学,还有一所石油学校。后三所都是大专班。警校几年前就停止招收大专班了,现在是湖城警务人员的培训学校,有时省公安系统也在这里进行人员培训。油田职工大学也停办了,和石油学校合并组成湖城职业学院。杨金瓶打工的食堂就在南校区。技校建校之初主要是给油田培养技工,后来也面向社会招工,现在主要是给油田新招的工人做岗前培训。
乍一听721这个地名很神秘,过去许多保密机关和单位都是这么称呼的。其实721这个地名和坐落在此的油田职工大学有关。那些年大型国企都开办职工大学,让在职的干部或工人脱产学习两年,发大专文凭,这类大学也叫721大学,721这个地名由此而生。也有人说石油学校当初也叫721大学。
在有721大学之前这个地方叫什么呢?
除了叫721,此地还有两个名字,一个叫王家围子,另一个名字叫团结。王家围子应该是此地较早的地名。据说解放前这儿盘踞着一股土匪,大当家的姓王,在此地夯土围城,人称王家围子,就是个土匪窝。王家围子的土匪手里有枪炮,为害一方。距离王家围子不远,还有一个叫姜家围子的地方,也有一股土匪盘踞。这两股土匪的土围子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成犄角之势。两家既是竞争对手,又是唇齿相依的伙伴。湖城新修了一条南北大路通到721,因721学校多,这条路就叫学府路。
在等待丈夫来接这段时间里,杨金瓶分别给在广州打工的大儿子和在北京打工的小儿子打了个电话。
大儿子在湖城读的中学,因为户口在原籍,高考只好回四川老家参加高考。大儿子还算争气,考上了广州的一所大学。寒暑假大儿子都在打工赚取学费。大学毕业后,大儿子选择在广州就业,也没回湖城。自从儿子考上大学,杨金瓶再没见过大儿子,四年大学,杨金瓶两口子总共给儿子寄去了两万块钱。
去年大儿子在广州和一个同样来自四川农村的女子结婚了,结婚后也没来湖城看望爸妈。杨金瓶把积攒下的三万块钱给儿子寄了过去。
二儿子读完初中就不念了,在721一个玻璃厂打工。这个玻璃厂利用油田的天然气烧制玻璃杯,效益还不错。二儿子在玻璃厂谈了个对象,小姑娘家是安达农村的,安达距离721很近。谈了不久,小姑娘怀孕了,她娘家也没要什么彩礼,就撮合两个孩子结婚了,说是结婚,其实就是摆了桌酒席而已,不够法定结婚年龄是扯不来结婚证的。
转过年二儿子的媳妇给杨金瓶生了个孙子,孩子才一岁时,玻璃厂停产了,小两口就把孩子交给杨金瓶照看,两人去北京打工了。如今杨金瓶的孙子也两岁多了,早晨杨金瓶上班早,孙子还在睡觉,杨金瓶的老公负责八点钟开着摩的把孙子送到私人开办的幼儿园,下午五点再接回来。等杨金瓶干完一天的活回到家,看到孙子已经睡下了,和早晨她离开家时的睡姿一样,就像这一白天孙子压根就没醒来似的。
杨金瓶和丈夫来湖城二十年了。起初从四川老家来湖城是为了避祸。那时的杨金瓶还年轻,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在村里算是有点姿色的。村长就老去她家串门,有时候当着杨金瓶老公或孩子的面也跟杨金瓶动手动脚的。
杨金瓶的老公是个老实人,可老实人发起狠来更可怕。那几天杨金瓶发现男人总在磨一把刀,白天磨晚上也磨,眼里有凶光。杨金瓶怕出事,就和丈夫商量出门去打工。去哪里打工呢?杨金瓶记起丈夫有个远房亲戚在湖城油田上班,就写信给那个亲戚,很快,那位亲戚回信了,说只要肯吃苦,湖城有许多打工的地方。一家人就从四川老家来湖城谋生了。那年大儿子六岁,小儿子两岁多一点。
前些年杨金瓶也租住过楼房。那时候721的房租便宜,两代户四五十平的房子每年租金才2500元。物业费、取暖费由房主负担。这个户型的房子光物业费和取暖费就得两千多,这些房子都是油田职工过去的公产房,物业费、取暖费由公家负担。那时买这么一套房子才三四萬块钱。当时三四万对杨金瓶一家来说也是个大数目啊。没想到这房价一路狂飙,当初三四万一套的房子,现在涨到二十多万了,房租也由2500涨到了8000块钱每年。杨金瓶觉得8000块钱的房租是承担不起的,两口子就到721北边靠近城北高速路口的一个养鱼池附近盖了两间小房。砖和沙石料都是两口子捡来的。之所以在这个位置盖房子,一是因为鱼池有电,可以把电接过来照明、看电视,给承包鱼池的人交电费就行;二是可以在附近开荒种点地,种点瓜果蔬菜什么的,自己吃不了丈夫还能用摩的拉到早市上去卖。水好解决,找打水井的打口井就行。都说地下水含氟高,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有自来水啊,不喝井水喝啥?
鱼池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当初杨金瓶和老公来跟他商量要在附近盖房时他满口答应,说希望有个邻居。杨金瓶两口子很感激,给鱼池老板买了两瓶湖城老窖,鱼池老板也不客气,笑纳了。
房子盖好后去接电,鱼池老板也很痛快,杨金瓶买了块电表,说按用电度数给钱。杨金瓶知道,鱼池老板用的电是私自接的油井上的电,根本不花钱的。
起初给鱼池老板交电费是杨金瓶去,鱼池老板接过杨金瓶递过来的钱又塞到她的裤子口袋里了,然后就来摸杨金瓶的胸,吓得杨金瓶从裤兜里掏出电费钱扔到鱼池老板的床上,转身就走。
回来后杨金瓶没和老公说,他不愿再听到老公磨刀的声音。以后再交电费杨金瓶就让老公去,如果在路上碰见鱼池老板,杨金瓶打声招呼,匆匆离开。鱼池老板还说,跑啥啊,我又吃不了你。有几次杨金瓶在自己开荒的菜地里忙活,鱼池老板也凑过去,帮着干点活,说些黄段子。见杨金瓶没反映,就上去拉着杨金瓶的胳膊,往苞米地里拖。杨金瓶真急眼了,见摆脱不开,低头朝着鱼池老板的手背咬了一口,疼得鱼池老板赶紧松开手,杨金瓶趁机逃开了。
从此后,鱼池老板对杨金瓶就没有好脸色了,话里话外都问杨金瓶什么时候搬家。杨金瓶何尝不想搬家啊,可搬哪儿去呢?
前段时间有警察来让杨金瓶两口子去办暂住证。杨金瓶请假和丈夫去了趟派出所,填表、照相,照正面也照侧面,打手模往电脑里录,杨金瓶在干刷碗工之前干了许多年环卫工,打扫小区卫生和楼道卫生,这几年又在食堂刷碗,手指上的指纹快磨没了,警察使劲按着杨金瓶的手指,录了好长时间才算勉强录进去。又给了一根棉签放进嘴里沾唾液做DNA样本。
这一套都折腾完了,住址一项却通过不了。你说你住在城北高速路口鱼池旁,城北高速路口的鱼池多了,我们上哪儿找你去啊?杨金瓶说,我就是住在那里啊。警察说,这样写住址办不了暂住证,你还是得找个熟悉的住楼房的人,弄个假的租房合同,这样才能办暂住证。于是杨金瓶就按警察说的办了。暂住证办下来了,住址一栏写着721-1-15号楼5单元5号。杨金瓶看着暂住证苦笑,这警察是自己糊弄自己,你去这个楼能找到我吗?
小儿子结婚时租的是楼房,孩子出生后费用增加了许多,房子到期后就没再续租。小两口带着孩子搬到杨金瓶夫妇盖的小屋里,一家五口祖孙三代挤在两间小房里。没多久,小两口把孩子交给杨金瓶,去北京打工去了。
大儿子听杨金瓶说姥姥病重,先安慰妈妈别着急,又问杨金瓶的身份证号码。杨金瓶的身份证没带在身上,管理员许巍正好在旁边,他说你们来打工时给过我一份身份证复印件,我去找找。不一会儿,真找着了。杨金瓶就给大儿子念身份证号码。大儿子说,我去网上给你订飞机票,湖城有飞成都的航班,我给你在网上买完票,你拿着身份证去机场候机大厅办理登机牌就行了。
小儿子听妈妈说要回四川,问妈妈手里有没有钱,杨金瓶说有钱。小儿子说,你走后你孙子怎么办?杨金瓶说,不是还有你爸吗?平时也是你爸照看得多,总不至于我带着你儿子回四川吧?小儿子没再说什么。
跟两个儿子通完电话,杨金瓶老公的摩的也到了食堂门口。杨金瓶换下食堂的工作服,坐上丈夫的摩的,摩的突突突地开走了。
自从杨金瓶走后,和她一起在食堂打工的姐妹们都很惦记她。过了两天,估计她应该到四川老家了,就给她打电话。杨金瓶说在大哥家呢,老妈九十多岁了,她没回来前好几天都快没气了,可她一回来,老太太还精神了。杨金瓶说再待几天,老太太没事了就回湖城。
杨金瓶在老家待了有半个月,管理员许巍给她打电话,说秋季刚开学,新生入校食堂很忙,你这几天如果回不来我就得另找人了。杨金瓶为难了,老妈这样怎么能离开呢?可刷碗这份活也是丢不得的呀?别看挣钱不多活还很累,再想找份这样的工作也很难啊。
见杨金瓶为难,大哥主动说,金瓶你回去吧,你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也算尽孝了。杨金瓶说,我怕我刚走,妈再没了……。大哥说,妈没了你也不用回来了,在湖城烧点纸哭一通就行了。
杨金瓶很感激大哥能体谅自己。她把身上的钱留下回程的路费,余下的都掏给了大哥。大哥只留下了一少部分,大部分都给她带上了。
杨金瓶看着病床上的老母亲,想起母亲跟她说起过金瓶名字的由来。母亲四十岁时生得杨金瓶。母亲曾说,在生杨金瓶的前夜,梦见桌子上有只金瓶发着金光。第二天生了个女儿,就取名杨金瓶。这金贵的名字却没给杨金瓶带来好命运,至今活得还是很憋屈。
杨金瓶回到湖城没几天,接到大哥的电话,说妈走了。杨金瓶就在电话里哭了,说自己不孝,为什么不再多等几天呢。
晚上,杨金瓶和老公买了几刀烧纸,找了721一个十字路口给母亲烧纸,这个十字路口每到清明节等祭奠的日子都有人在路旁烧纸。杨金瓶跪在地上哭出声来,老公也没劝,心说,让她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杨金瓶的一天是从早晨五点开始的。闹钟一响,她就赶紧去关闹钟,怕惊醒孙子。从被窝里爬起,简单洗把脸,整理一下头发,就急匆匆出门了,如果是秋冬季节,五点多还是满天星斗;等她下班回家时,还是一路星光伴随。两头不见太阳。刚从家出来有很长一段路没有路灯,好在杨金瓶对这段路太熟了,那儿有个沟有个坎她都了然于胸。
杨金瓶从家里骑自行车二十分钟到达职业学院食堂,这个点没有刷碗的活,刷碗工得帮着面案包包子、做面点。
职业学院食堂由这么几块组成,内灶有两名厨师负责炒菜,两个服务生负责切菜和卖饭,还有两个面案负责蒸米饭做面点也卖饭。食堂的大门朝东,一进大厅右手旁边有间屋子,是洗碗间,洗碗间靠西墙放着个消毒柜,占据了刷碗间的大部分面積。靠北墙有几个不锈钢的水池子,水池子上方有热水器。把热水器里的水放到水池子里,把从餐桌上捡回的碗和盘放进去,泡一会儿,再一个个捞出来挤上洗洁精用清洁球擦拭干净,再用清水把有洗洁精的碗和盘冲洗干净,一摞摞放进消毒柜里去消毒,消毒完毕才能取出来再用。刷碗工也是两个人。厨师、面案、服务生、刷碗工这八个人都是外雇工。管理员许巍是职工,保管员刘敏是职工,食堂还有台买菜的货柜车,开车的司机师傅,也是职工。外雇工是食堂管理员负责招聘,得和劳务派遣公司签合同,职业学院把外雇工的工资打给劳务派遣公司,派遣公司再把钱打到外雇工的工资卡上,劳务派遣公司赚取管理费。外雇工的工资也不一样,厨师是每月两千元,面案是每月一千七百元,服务生是每月一千四百元,刷碗工工资最低,每月一千三百元。
管理员许巍今年三十一岁了,至今还是单身。也没少处对象,处几天女方就撤了。许巍性子太急,说话从来不顾忌别人的感受,食堂这些外雇工为了生活可以忍你,谈对象,谁惯着你啊。另外许巍太抠门,谈对象也不舍得带女孩到外面下馆子,而是在外面买点熟食、蔬菜来食堂做着吃,实惠倒是实惠,一点情调也没有了。许巍的婚房都准备好了,可就是没人愿意和他结婚。杨金瓶曾说给许巍介绍个对象,许巍说,没正式工作的不要。杨金瓶就没再吱声,她只是想跟许巍套近乎,别说是有正式工作的女孩啊,即便是没正式工作的,自己哪里去找啊。
和杨金瓶一起刷碗的刷碗工叫祝桂霞,是个没心没肺又有点小聪明的女人。她和杨金瓶说起她家的事可以拍成一部电影。
祝桂霞的母亲带着后来得了精神病的儿子也就是祝桂霞的大哥嫁给了祝桂霞的父亲,生下了祝桂霞和她妹妹,两姐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了,哥哥的精神病越来越严重,只好送进了精神病院。祝桂霞十八岁时也患过精神病,有个比她大十二岁的男人给她出钱看好了病,她就嫁给了那个男人,现在孩子都上初中了。妹妹先来的湖城,她嫁了个有病的男人,生下了两个儿子,现在妹妹在打工,妹夫在家养病。姐妹俩把妈妈也接来了湖城,有人给老太太介绍了个收废品的老头,在合伙过日子。前段时间祝桂霞的哥哥病得厉害,姐妹俩就把哥哥接到了他妈妈那儿,收废品的老头怕受拖累,丢下这娘俩跑回吉林老家去了。哥哥没挺多长时间就死了,收废品那老头听到信又回来了。
和楊金瓶一样,祝桂霞姐妹和祝桂霞的妈妈都住在湖城这座发达城市的边缘。
祝桂霞住在721中学后面,那里有一片树林,树林后面有一排平房。祝桂霞一家租了其中一间。如今儿子十三岁了,一家人还挤在一间屋里。冬天和杨金瓶家一样,得捡柴禾烧炕取暖。祝桂霞的老公在总机械厂干外雇工,干的是装卸乙炔的活,每月能挣两千块钱。祝桂霞有些瞧不上她老公,多次和杨金瓶说如果碰到合适的,她就走,远走高飞。杨金瓶问,那孩子呢?你不要了?祝桂霞说,顾不了那么多了。杨金瓶心说,就你长得这样,有人要你就不错了,还想三想四呢。
最近总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找祝桂霞,据祝桂霞说那人是个装修工,给技校做室内装修的。中午休息的时间里,祝桂霞和那个男人出去过几次。后来那个男的来找祝桂霞借二百块钱,祝桂霞说没有。以后那个男人再来,祝桂霞就不爱理他了。祝桂霞总想找个比自己老公强的男人做靠山,这男人看来比祝桂霞还穷。话说回来,有钱的男人又怎么能看上她呢。
洗碗工的活从早晨帮面案包包子、做面点开始,接下来是给饭桌上摆碗,用来盛食堂提供的免费汤。开饭后,看到有学生吃完饭离开了,就赶快去捡碗,拿到刷碗间去刷。碗是瓷碗,盘子是塑料的。杨金瓶计算过,多的时候一顿饭连盘带碗能刷一千多个。
学生吃完饭,刷碗工还得把桌子擦干净,再把地拖一遍,这顿饭就算打发过去了。没开饭之前,洗碗工还得到后灶帮着服务生去切菜。可刷碗的活却没人帮着干。晚上后灶的人卖完饭就下班了,刷碗工却还得忙活半个多点。中午按说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杨金瓶就在刷碗间坐在椅子上打个盹。
按说刷碗工和后灶的服务生以及面案没啥瓜葛,可早晨帮面案包包子,和帮服务生切菜,帮多长时间合适呢?后灶的自然希望刷碗工多干点,可刷碗的活谁干呢?卖饭的饭勺和盛菜的几个大盆,本来分工是服务生刷,可服务生总想把这两样活推给刷碗工。隔段时间服务生就试探一下刷碗工是不是接受这两样活。服务生和杨金瓶关系不错,可为了不刷打饭的勺子,杨金瓶和祝桂霞从打饭的窗口给服务生递回去好几次,说这不是我们的活,服务生只好无可奈何地接过去自己刷。
管理员许巍对外雇工还是不错的,可如果发现问题他也决不姑息,会马山翻脸,让人下不来台。厨师、面案、服务生、刷碗工没有不挨他训的。有几次管理员训杨金瓶和祝桂霞,杨金瓶真想一甩袖子,说,老娘不干了。可她还是忍了。
打扫桌子的时候,杨金瓶和祝桂霞经常能捡到学生丢下的帽子、手套、饭卡等东西,杨金瓶只要捡到都会马上交给管理员,祝桂霞喜欢拿回刷碗间,看有没有人来找,隔几天没学生来找,她就把帽子手套等拿回家去给她的孩子用。
食堂里的泔水每天都有人来收,收泔水的是个养猪专业户,不知道每年给管理员多少钱。有时候收泔水的也和杨金瓶祝桂霞聊几句,问杨金瓶祝桂霞可种地,杨金瓶和祝桂霞都说种一点。收泔水的说,你俩可以到我的养猪场去拉猪粪上地。杨金瓶说,谢了,管理员知道了会不高兴的。祝桂霞对猪粪很感兴趣,问猪圈在哪里?用什么车去拉合适。
祝桂霞三十多岁,人长得很敦实,过去在玻璃厂打过工,也在总机械厂的公寓干过清洁工。她比杨金瓶有力气,可活她一点也不愿意多干。比如接热水这个活,她明明自己能提动一桶水,却非等杨金瓶和她两人一起提。杨金瓶干活扎实,盘子和碗刷得很干净,祝桂霞干活马虎,她刷过的许多碗杨金瓶得再刷一遍。祝桂霞爱请假,今天说她妈那里有事,明天又说去给孩子开家长会。管理员是准假了,两个人的活就都压在了杨金瓶身上,祝桂霞认为请假了,不领杨金瓶的情。
杨金瓶和祝桂霞有点小外快,就是捡矿泉水瓶的收入。学生们都喝瓶装水,每顿饭都能捡不少瓶子,两人把瓶子捡来放在一个盛垃圾的黑色塑料袋子里,攒多了,趁中午休息的时间用自行车驮着,到废品站去卖。几袋子也卖不了多少钱,有时能卖二十多块,有时只有十几块钱。回去就买冰棍大家分着吃了。剩下的,她俩平分。
食堂招收了四个勤工俭学的学生,两个帮着切菜,两个帮着刷碗。食堂勤工俭学的学生放学后来到食堂先吃饭,吃完饭帮着捡碗刷碗拖地。即便这样杨金瓶每天晚上回到家都在八点钟左右,老公和孙子都已经睡下了。
帮着刷碗的勤工俭学的学生中有个叫肖华的女孩,来自新疆,原籍是河南人,父母在新疆承包土地种棉花,就把她带到了新疆。肖华是个勤快的姑娘,眼里有活。杨金瓶很喜欢肖华,她曾暗想,如果自己的儿媳妇能像肖华这样就好了。食堂的工作人员得在开饭前就餐,杨金瓶就给肖华提前把饭打好,每次都给她多打一些,肖华这个年龄的孩子还在长身体,不能亏着。
几个勤工俭学的学生都不喜欢管理员许巍,说他翻脸比翻书还快,怪不得找不到媳妇。职业学院食堂的周六和周天来吃饭的学生相对较少,原来是双岗的岗位可以轮流休息一天,秋季刚开学迎新生,新生不熟悉学校周围环境,只能在食堂就餐。一般刚开学这一个多月食堂的外雇工们都没有休息天。
勤工俭学的几个学生往往利用周六、周天这两天去市里打工。学校老师帮着联系到的活一般都是去酒店做服务员,一天六十块钱,或者到超市去做促销员,一天也是六十元。每到周末,肖华就和杨金瓶商量,周六周天去打工行不行,杨金瓶考虑到周六周天活少点,大不了自己和祝桂霞多干点,孩子们能多挣点手里也宽裕一些,就同意了。许巍见勤工俭学的学生没来,问杨金瓶咋回事,杨金瓶就如实说了,许巍说既然你们用不着勤工俭学的学生,就不派了呗。说得杨金瓶哑口无言。
勤工俭学的学生也不是每个周六周天都能有打工的活。如果不去打工,肖华就早早去刷碗间帮着杨金瓶和祝桂霞干活,休息时就端本书在看。肖华是学旅游专业的,要考导游证,在备考呢。
肖华也把杨金瓶当成自己的一个亲人。有一天她对杨金瓶说,杨姨,我攒了有五千块钱了,想寄给我妈妈。杨金瓶说,站在一个当妈的角度我是这么想的,你的学费是助学贷款,生活费是勤工俭学自己挣来的,你打工攒这些钱你不用给你妈寄,省得你用钱时着急。杨金瓶是代肖华的妈妈说的,肖华的妈妈是希望孩子给她寄钱呢还是像杨金瓶想的一样呢?不得而知。肖华听了杨金瓶的话,点点头,打消了給母亲寄钱的念头。
肖华每年只回新疆一次,就是春节。暑假里她就去打工。她曾跟杨金瓶说,她打工时碰到一个男人,说可以负担她的学费、生活费,给她租套房子住,以后就不用再打工了。肖华当时就和那个男人翻脸了,说,你有女儿吗?你希望你的女儿被人包养吗?那个男人见势不妙落荒而逃。肖华说自己的同学有禁不住诱惑被包养的,整天穿金戴银的臭显摆,我们都瞧不上她。肖华个子不高,长得也不算出色,就是干净、秀气。
肖华曾拿出一张照片让杨金瓶看。那是一个穿军装的男孩子的照片。肖华说这是我对象,他在当兵,部队不让用手机,每周只能和他通一次电话。杨金瓶能看出来,许多男生都很喜欢肖华,肖华不为所动,她总说自己有对象,对象是个当兵的。肖华人缘好,男生女生都喜欢她。同寝的几个女生都跟她像亲姐妹一样。像五一、十一这样的假期,同寝离家较近的姐妹就带肖华一块回家度假,肖华乐此不疲。
一个周天的下午,刷碗间没多少活,肖华借了同学的平板电脑在看电影,她让杨金瓶和她一起看。电脑里放的一部记录片,叫《日本的穷忙族》,没有中文配音,只有中文字幕。杨金瓶读过初中,看字幕没有问题。看了有十几分钟她就看明白了,这部纪录片说的就是自己这样的人,自己就属于穷忙族,起早贪黑忙活得要死,可还是穷得要命。她有些羡慕纪录片里日本的穷忙族,瞧人家吃的啥住的啥。她觉得日本的穷忙族比大多数中国人都幸福,比起自己,那就更幸福多了
职业学院的教职员工每年都有一次免费查体。你若不去,明年的查体费减半。只免费查体,不发钱。有的职工不愿去就让给没有资格享受这项福利的人去。食堂管理员刘敏今年就不愿去,她把体检表给了杨金瓶。杨金瓶觉得不能辜负刘敏一番好意,这么多外雇工人家能想到你,多大的面子啊。杨金瓶就趁中午休息的时间打车去大医院体检去了。
大医院门诊大厅里人头攒动,到处都在排队。
不查不知道,这一查还真有事。彩超发现,杨金瓶的左乳十点钟位置有个包块。医生建议做手术,术后才能确定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杨金瓶坐在那里儍了,自己怎么会得病呢?自己怎么会得这种病呢?医生安慰她说,你别紧张,如果是良性的,切除就没事了。
回到食堂,杨金瓶人像虚脱了一样,她甚至后悔去查体,不去,也许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如果是恶性的,手术后需做化疗,花老多钱了。过去和她一起打扫卫生的一个姐妹,前几年得了乳腺癌,化疗化得头发都没了,最后还是死了。如果自己真是乳腺癌,手术费和化疗费自己都掏不起啊。杨金瓶心里盘算,如果真是乳腺癌,自己就自我了断。想到这里,杨金瓶倒有些释然了。
祝桂霞知道杨金瓶去查体了,见她回来就上去问她查体结果怎么样,杨金瓶说,没啥事,挺好的。她不想让祝桂霞知道自己有病,内心里是不想成为比祝桂霞更可怜更不幸的人。
因为有了心事,杨金瓶干活就慢了许多。这时她接到老公的电话,让她赶快回家,说家里着火了,杨金瓶问孙子呢?老公说在幼儿园呢。杨金瓶找到管理员,说老公来电话说家里着火了,管理员说,这事还请啥假啊,快回吧。
杨金瓶骑车出了校园,就听到有救火车的笛声,她知道是老公报了火警。在路上,她看见自己家的方向有浓烟升起,车子紧蹬,她还是觉得太慢,连急带累,杨金瓶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到了去自己家的土道前,两辆救火车在路边干着急,这条小路只有两米多宽,救火车根本进不去,杨金瓶家离大路太远,救火车上的水龙带够不着。
杨金瓶跑到正在燃烧的家跟前,丈夫正蹲地上哭呢,见杨金瓶来了,对老婆说,我用气罐在屋里烧着水,我在外面整理柴禾,没想到气罐的输气管漏了,引起了大火。
鱼池老板和两个养鱼工站在远处向这边张望。
两辆救火车上的救火队员穿戴整齐在公里边站成一排,看着火苗熄灭了,这才发动车调头回去了。鱼池老板和养鱼工也回屋了,只剩下杨金瓶和丈夫看着只剩下一堆黑色灰烬的家在发愣。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