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秀红
我妈要我去丽姐家陪宿时,我拒绝了。我妈骂我:“小死红,四六不上线,谁求不着谁呀?她女婿出差不在家,年轻轻的小媳妇能挺门儿睡吗?可下用你一回,还拿起把来了。”
丽姐跟我妈是工友,两人处得挺好,她住的房子是我妈搭线在我家后趟房买的。姐夫在罐头厂当供销员,供销员经常出差,丽姐晚上一个人不敢睡,我妈就擅自做主让我去陪丽姐。
整个晚饭我都拉着脸。我爸下班回来晚,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他逗我说:“二姑娘谁招你了,这脸板得像黑桃圈。”要是以往,我肯定会和我爸开个玩笑,但那晚我都要气死了,我爸还说风凉话,我“腾”地站起来,用力摔上门,以示我的不满。
我妈气哼哼地骂:“二妮鬼,咋那么个掰呢,一不愿意就摔耙子撂脸子,吃点饭都赌气冒烟,是不是该数你皮子了?”数皮子就是用笤帚揍人。我更加委屈,回了自己的西屋,反手插上门,坐在床上吧嗒吧嗒掉眼泪。
那年我十五岁,青春加叛逆,我又是那种特拧巴的丫头,这么说吧,如果有人来串门,在我床上坐了坐,我整个人就不好了,客人前脚走,我后脚就把床单扯下来摁进洗衣盆用力搓。客人如果翻我的书,事后我会把书用力地甩,想把客人手指遗留在纸上的烟味都抖掉。假如我的小说写到一半,被别人——哪怕我姐姐妹妹看到了,那就完蛋了,我再也没有写下去的感觉了。
我的种种怪癖导致我从不在别人家睡觉。在四姨家看电视多晚我都会回家睡。我妈明知道我的个掰却还让我去陪宿,这更让我生气了。
那是1984年的秋天,我姐高三明年夏天要考大学,谁都不能打扰她。我老妹还在念小学,太小,根本无法担此大任。我老弟更小,况且还是个男的,我妈只能把陪宿的任务交给我——可她就没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或者,她也可以自己去陪宿啊!
直到晚上要睡觉时,我妈也没来逼我去丽姐家,我以为这事因为我的强烈反对作罢了,不料丽姐忽然到我家来了。一进屋就问我妈:“小红还写作业呢?胡同里太黑,我来接她。”
我妈开始敲我的门:“小红,你丽姐来了——”
这时候,我就没法不开门了,因为我房间里的台灯还开着,证明我没睡呢,我只好不情愿地开了门。丽姐似乎没看到我脸上的不高兴,冲我扬扬手里的手电筒,说:“把作业拿我家写吧。”
丽姐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睡衣,外面罩了一件男人宽大的工作服,估计是姐夫的工装,脚上趿拉一双藕荷色的拖鞋。丽姐漂亮,喜欢打扮,头发烫着波浪卷。
没开门之前,我已经想好怎么拒绝她了,可看着她无比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就卡在嗓子眼,咕噜了几个跟头,硬是没吐出来。
我妈问丽姐:“憨宝呢?”
丽姐说:“我把她哄睡着才来的。”
我妈说:“那快点回去吧,憨宝醒了找不着你该哭了。”说完又背过身子冲我使眼色。
憨宝一岁多一点,确实离不开妈。
当着外人,我不能顶撞我妈,只好千般拧巴万般纠结地跟着丽姐走了。
预先计划好的事情,多半无法按计划执行。
丽姐在前面走,手电筒却往后给我照着路,还讨好似的拉着话。估摸她已经看到我脸上的不高兴了。看见就看见吧,我就是不高兴了,她最好明晚别再找我陪宿。
丽姐家两间半的房子,一进屋是一个大厅,左侧摆着一溜沙发,沙发上铺着丽姐用织针钩的沙发垫儿。坐在沙发上一抬头,就看到对面东墙的矮柜上放着一台电视机。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小县城还非常朴实而贫穷,就县委门口有一条油漆马路,剩下的都是坑洼不平的土路,坐我爸的自行车后座去老坎子码头,浑身都能颠散架子。有电视的人家多半是萬元户和工厂的厂长,双职工的家庭哪买得起这么昂贵的宝贝?我四姨夫是知青厂的厂长,家里才有一台12英寸的电视,没想到丽姐家的电视竟是14英寸的,比四姨家的电视大一圈,看人更真亮了。
“你姐夫这工作老出差,他怕我在家闷,就买了电视。你想看哪个台?”丽姐在电视机右下角的按钮上拧了一下。那时还没遥控器呢。
其实30多年前家乡电视台只有三个台,一个中央台,一个吉林台,再一个就是家乡台。
那晚,家乡台正在播放香港连续剧《射雕英雄传》。我曾在四姨家看过《射雕》,当时迷得都不行了,看不够啊,电视不演完我都不起身,天天晚上走夜路回家。那个年代街道两侧可不像现在似的饭馆酒吧按摩院林立,霓虹闪烁得直刺眼睛,都成了不夜城。那时只有正街才有几个开店铺的,其它街巷都是居民房,一过夜里八九点,整个城市就黑了,仅有的几根电线杆上的路灯也不亮,要是没月亮,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一个姑娘,就在这黑咕隆咚的夜里走,也不害怕。怕啥呀,刚看完武打片,脑子里都是各种武打招式,降龙十八掌,连环绝命腿,要是有不怕死的混子赶来骚扰本姑娘,那就等着挨揍吧!
后来我妈担心我的安全,说啥也不让我去四姨家看电视了。没想到在丽姐家竟然能重新再看一遍《射雕》,那高兴得简直没比的了!
整个晚上,我眼睛一直瞪得溜圆地盯着电视。丽姐端个洗衣盆拎个搓衣板坐在一旁吭哧吭哧地洗衣服。她可真能干,洗完女人花花绿绿的衣服,又开始洗男人的长布大衫,还有硬邦邦的工作服。洗完拧水的时候她自己拧不动,我帮她拧。我问她为何不等姐夫回来洗,她说:“你姐夫有心脏病,家里的重活不敢让他干。”她可真是心疼男人。后来憨宝醒了,在卧室里咿咿呀呀地哭。丽姐就上床睡下了。我一直看到电视出雪花才上炕。
第二天我不用我妈提醒,吃过晚饭我就背着书包径自去丽姐家了。我妈还纳闷呢,小红咋主动去陪宿儿了?这小犊子整啥事呢?原本我妈让我去的,我坚决拒绝,现在却反倒主动去了,这不能不让我妈生疑。但凡一个孩子特别主动去做的,大多不是父母愿意看到的事。
我度过了几天无比愉快的日子,天天就想着早点放学,好去丽姐家看《射雕》。但好景不长,有天晚上我去丽姐家,却发现姐夫回来了。我没法再名正言顺地看电视了,可《射雕》已经开演,我挪不动步了,便厚着脸皮坐在椅子开看。姐夫端着一杯茶水也坐在沙发一头陪我看。我看到他粗大的手指上套着一枚金戒指,我想起丽姐手指上也套着一枚金戒指,她每晚洗衣服的时候都把戒指撸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想必是他们的结婚戒指。
“你姑娘作人呢——”丽姐在卧室叫姐夫。
姐夫进了卧室。卧室里传出憨宝咯咯的笑声,还夹杂着丽姐的笑声。丽姐那天很奇怪,笑得不像平时的动静,鬼里鬼气的。丽姐是个爽快的人,有啥说啥,不太掩饰。但那晚说话声很小,时不时地笑着,笑的动静似乎是忸怩,又似乎是害羞,我没分辨出来,再说我的心思都在《射雕》上,已经被银幕上的武打勾去了魂儿。
丽姐后来从卧室出来,跟我拉话,她说:“天黑了,一会儿你自己该不敢回家了。”
我没听出她的画外音,就说:“没事,多黑我都敢走。”
丽姐说:“你回去太晚,你家大门要上锁了。”
我说:“没事,我跳墙进去。”
丽姐不再说什么了,进了卧室。姐夫再没出来,估计是哄孩子睡觉呢。
后来丽姐又出来跟我说:“你姐夫刚回来,车上挺累的,想早点睡——”
我心里想,你们累了就早点睡呗,我不影响你们睡觉,我就在旁边悄悄地看电视——那个时候,我咋那么虎啊,人家小别胜新婚,多想关门闭灯拉窗帘啊,可我这个锃亮的电灯泡却赖在人家说啥也不挪窝儿!
后来我不知道哪根筋搭对了,悟出点不是滋味了,极其不舍地回家了。那晚我很久才睡着,躺在床上脑子里都是《射雕》里的场景,没播放的内容我就自己恼补:黄蓉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洪七公把降龙十八掌教给郭靖的?郭靖和黄蓉最后会结婚吗?
我那时刚刚开始偷偷地写点小诗小说什么的,但写不好,写作文也经常跑题。这都无法阻挡我爱看小说爱看电视剧。我甚至在自习课偷偷地用练习本的背面写下《射雕》一集一集的梗概,写得非常兴奋,非常旁若无人,老师走过我身边我楞没发觉,有时我被剧里的故事逗笑,一抬头才发现所有的同学都回头看我,像看一个精神病。不过,我仍然写我的——精神病的快乐是正常人所无法得到的。
我开始盼望姐夫出差,但一直到春节也没消息。有天丽姐来我家,送来两块布料。一块花呢子,让我妈给我做大衣,一块藏蓝色的呢子,给我做裤子的。我妈说啥不要:“邻邻居居住着,再说咱俩还是同事,帮你这点小忙算个啥?”
丽姐说:“赵三出差在外面买的,咱这旮瘩百货商店买不着。”
我妈用手爱抚地摩挲着两块呢子说:“这东西太贵重了,我说啥也不能要。”
后来我进西屋看我的小说,期间去厨房舀水喝,以为丽姐走了,便向东屋张望了一眼。却发现丽姐没走,正跟我妈靠在炕头织毛衣呢。做晚饭时丽姐走了,我问我妈丽姐咋才走,我妈说:“给赵三织毛衣,不会打花,让我教她。”我没好意思问布料的事,不过,那两块呢子我是喜欢上了,尤其那块花呢子,我在百货商店真没见过这样的布料。这要是做上大衣穿出去,肯定有不少回头率。我假装找东西进了妈爸住的东屋,却没看到那两块布料,有点失望,也怪我妈太客气。
晚饭时,我妈却从柜子里拿出丽姐送来的两块布料,扔到我爸怀里,说“你二姑娘出息了,陪宿儿的工钱。”她说的时候好像还挺自豪。
我挣的工钱,她自豪什么?
那算是我一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吧。
我妈说藏蓝色的布姑娘穿着不好看,显老,便用那块蓝呢子给我爸做了条裤子。那件花布我妈做成大衣后,却又瘦又小,我根本穿不了,只好给我老妹穿。我气哭了,我妈却说:“谁让你长得又高又大?”
我跟我妈不对付,因为她总说假话。她明明就是想给我爸做条新裤子,想给我老妹做件新大衣,但她不明說,老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虽说我的衣服裤子都还没怎么旧,呢子大衣我也有,可我心里就是堵,就是各种不舒服,就是觉得我妈偏向我老妹,高看我大姐,却掐半拉眼珠子瞧不上我。
也不怪我妈瞧不上我,我总是拧着我妈的意思走。她喜欢文文静静的孩子,我偏偏好动,爬墙上房。她喜欢功课好的孩子,我偏偏写小说看电视,专攻副业,功课却门门提不起来——我妈能得意我吗?
我在日记上写道:“我烦死我妈了,她是世界上头号的大骗子,她把我的劳动果实窃取了,还死不认账。等将来我挣大钱了,一定离开家,离开她!”
被剥夺了劳动果实,是个奴隶都得起来反抗!
可离开我妈其实很不容易实现,首先我得长大,长到二十岁以后。其次我还得能赚钱,能养活自己,离开我妈之后,我必须有吃有喝,那才行。要是没吃没喝跟要饭差不多,那还不如回去跟我妈凑和过呢!
在跟我妈凑和过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事,跟陪宿有关。
那是1985年的事,因为那年我姐考大学,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但具体日子忘记了,大概是五月底的一天,反正天气已经挺热的了。有一天晚上,我已经躺下了,我姐还在台灯下解几何题,丽姐忽然匆匆进门,要我去陪宿。但这次陪的不是她,是她女儿憨宝。丽姐的兄弟第二天要结婚,一大早要去接媳妇,丽姐怕耽误兄弟的事,就决定和姐夫那晚都住在她娘家,让我去她家陪憨宝。
我立即答应了,为了看电视嘛。丽姐走了之后,我立刻披挂整齐就准备出门。我姐有点不放心丽姐家没大人,就陪我去了。
世间的事有时候真的很凑巧,凑巧得都让你难以置信!
我姐从来不看电视,真的,在考大学之前,她从来不看。那时我家也没电视,但节假日我剜门盗洞想方设法去邻居家看,我姐从来不屑一顾。她是那种特别用功的人,把所有能利用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就连中午放学回家做饭的工夫,她也一边烧火一边背英语单词。一般我爱玩的事情,她从来不参与。自从上了高一之后,我姐基本上连课外书都不看了。
但那天我姐却陪着我去了丽姐家,当然,她还是不看电视,坐在桌前目不斜视地演算数学题,我看完电视就睡了,她依然在学习。
我睡到半夜,忽然听见房间里有人说话,我一下惊醒了,看到姐夫站在房间。我也没多想,当时我姐还没睡呢,还做题呢,我们姐俩就回家了。
多年后,我姐才跟我说起那晚的一些细节,吓出我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