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觉

2017-05-13 23:02成方
延安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丽丽

成方

1

老板你好,这是我的求职简历。

曾红庆恭恭敬敬把准备好的求职书摆放在老板面前。求职书很薄,就两页A4纸,放在硕大的老板桌上显得有些轻飘。果然,老板朝桌子上瞄了一眼,然后抬起头,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老板是个胖子。貌似和善,眼神却很精明。狐疑中,明显透有几分不信任。

曾红庆开始有些后悔。虽说来前心里颇有几分自信,毕竟这些年像这样的求职场面自己经历多了,知道用人单位最想看些什么、了解些什么。可是这会儿,却在胖老板的注视下难免生出些紧张。他的额头一下沁出汗来。心想要是自己多准备点就好了,有不少老板可是吃这套的呀。比如眼前这位。因为他注意到,胖老板拿起求职书时手上似乎有个掂量的动作,仿佛在掂量他的份量似的。

曾红庆拘谨地站立在老板桌前。后方墙壁上的空调正嗡嗡叫着,风摆好像被刻意调得很低,凉气似乎都吹在了正在低头看求职书的胖老板的庞大的身躯上。曾红庆用手扶了一下肩膀上的挎包,眼睛余光看向胖老板肥硕的头顶。脑满肠肥!哈,一句话突然蹦进他的脑海: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他想起某个小品里的这句话,心道看来不假,这年头似乎许多像胖老板这样的老板都喜欢留这样的发型哈,整个一暴发户嘛。

曾红庆眼睛盯着胖老板一脑袋肥肠一般的沟沟壑壑,想得一时出了神。

这是一家规模不是很大的广告公司。方才上来时曾红庆特意留了一下心,好像只有两三间办公室,老板占去一间,有一间门开着,六七位员工挤在一起。小就小点吧,谁让自己倒霉呢。

曾红庆已经失业一个多星期了,最近一直都在忙于找工作。昨天他到市郊一家公司面试,打车时在交通台听到的招聘信息:广告创意策划。正好是自己的强项。这不,一大清早起来,跑了两家公司无果,就顺道冒着大太阳来到位于开发区的财富大厦。其实照他这些年的经验,要放在平时,他还真看不上这样的小公司。小公司不稳定,婆婆妈妈且变化多端;老板动不动就爱翻脸,还经常找各种理由克扣或拖欠工钱;再不就是迫于竞争压力支撑不下去关门倒闭。前不久,自己打工的那家设备安装公司,预收了一家国营企业的预付款之后,老板悄悄变卖了所有赊来的库存设备,于中秋节前夕玩了个携款跑路人间蒸发。妈的,跑路你就跑路,爱坑谁你就坑谁,可别净坑我们这些打工的呀!这几天,曾红庆一想起这件事就是一阵心绞痛:一个月的工资加提成,还有八百块钱押金,总共白花花四千多五千大洋,找谁去要啊?又想,幸亏自己那天上班去得早,在得知老板跑路的消息并得到财务部门确认后,和同事大骂了一阵老板的家人,见大伙开始动手,便第一时间搬起自己办公桌上那台刚升过级的电脑,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府中。妈的,不拿白不拿,光问候别人的老娘终归不是个办法哈。既不当吃又不当喝的,心里能平衡吗?

老板。一位说话有点发嗲的女员工迈着轻盈的猫步推门而进。曾红庆闻声迅速看了一眼,一愣神:咋恁像的?女员工手里拿着一摞票据请胖老板过目。见老板对着几张进账回执单笑得合不拢嘴,女员工忙俯身抽出一张转账支票摆在他面前让他签字。胖老板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和颜悦色地看着女员工问道,货都验好了?那些灯具应该让电工试一下的。胖老板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柔,这和他的体型多少有些不相符。放心吧老板,都试过了。女员工说着扭动了一下身体,眼中波光流动。待胖老板签完字,女员工这才瞟了曾红庆一眼,微微一笑,扭达着出去了。曾红庆立在桌前看得有些发呆,望着女员工的背影,差点打个寒战。他注意到,胖老板一直等门关上才继续拿起他的求职书。曾红庆见广识多,嘴角一撇,盯着胖子肥硕的脑瓜顶在心里说道,看来这俩货关系不一般呀。趁着胖子不注意,他把脚步悄悄往前挪了挪。墙壁上的空调继续嗡嗡响着,把胖子吸引剩下的凉气,一股脑地送到了曾红庆身上。

看来这家公司经营得还不错。胖老板手底下的员工一会进来一个一会进来一个,不是请示这就是请示那,那位戴眼镜的小伙子手里拿着一张刚做出来三维效果图和胖子讨论了半天。曾红庆是个内行,觉着胖子的意见还挺正确,那句广告词改得也好。看情形应该是个大单子呀。见胖老板手里拿着自己的求职书看得怪认真,曾红庆不由在心里笑了一下。看来自己这么多年没有白混哈,起码混了六七年的经验不是……当然了,更多的,应该是教训了。这般想了,刚刚流失的那点自信,竟仿佛又回来了似的。就好像吹在身上的不是凉风,而是什么灵丹妙药一般。靠,不就找个工作吗,整恁厚的有个鸟用!再说了,自己没听错的话,这家公司在发布招聘信息时还特别声明:无工作经验者勿扰。呵呵,这条好,省得和那些刚毕业的毛头小子们竞争了。

刚凉爽下来的曾红庆不禁有点小得意,他想起自己刚毕业时找工作的情形。

那段时间,大街上到处都是找工作的大学生,走在马路上甚至都有校园的感觉。曾红庆也毫不例外。学习成绩平平,考研无望,没钱没背景,不找工作,咋办?他得养活自己呀。于是,便穿着某宝淘来的廉价西装和衬衣,打起领带,挎包里装着厚厚一摞打印好的个人简历,每天穿梭于各种各样的招聘会和人才市场。真是惊讶,一个二十三岁的大学毕业生,从中学到大学,近乎白纸一般的个人经历,竟然被他写了满满三页打印纸。真不愧是中文系毕业生。记得前后差不多打了有一百多份,光打印费就花了一百多元,居然还被他全部发光了。现在想想,真傻,哪里会有人看呀。有哪家企业或用人单位会对一个普普通通刚走出校门学中文的大学生感兴趣呢?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想到这儿,曾红庆微微一笑。空调器继续嗡嗡作响着,胖老板貌似还在琢磨他的求职简历。慢慢琢磨吧。曾红庆心里明白,人家看中的,是你的个人能力和工作经历,需要的是你的工作经验,你的忠诚和吃苦耐劳。否则,你就是把求职书写成玫瑰花弄成砖头一般厚,又頂屁用!薄点咋啦?我薄得是实打实的个人能力和实战经验,搞那些花花架子,没用。要么胖子咋看这半天呢。曾红庆越想越觉自信。再看眼前这位胖乎乎的老板,还蛮可爱的呢。

2

你是学中文的?你开过广告公司?胖老板似乎终于看完了他的求职简历,挠了挠脑袋,开始发问。不待他回答,胖老板又用肥厚的手背弹了一下求职书,接着说道,看样子经验还蛮丰富的,干过不少地方吧。

面对胖老板的突然发问,曾红庆显得有些慌乱。他似乎还沉静在自己的思绪当中。他目光闪烁着,思索着该如何应对胖老板的提问。第一句问话显然是句废话,某某大学中文系毕业,学士学位,简历上写得清清楚楚。第二问他一时听不出臧否,可又不能不回答呀!自己干吗来了。

曾红庆想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犹豫着回答说开过,刚毕业时……和同学一起开的……

不错嘛,大学生创业。胖老板似乎没有听出曾红庆在犹豫,啪地一声把求职书往老板桌上一扔,仰身靠在皮转椅上,饶有兴趣地接着又问道,那后来呢,怎么不干了?——说来听听。

胖老板边说还边做了个手势,意思很明显:请说。

这家伙,还挺敏感的!大概出于同行的原因,薄薄的两页纸,胖老板却单单从他简单而又详尽的履历中挑出这条来发问。曾红庆不得不佩服这个胖家伙的眼力。

再看胖老板,肥胖的身躯斜靠在硕大的皮转椅上,一手托着下巴,正笑眯眯地望着曾红庆,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吱呀一声,皮转椅在重压之下发出一声哀嚎。哀嚎传进心里,心便有了裂纹。曾红庆的脸色蓦地变得有些难看。他开始有些后悔了。

七年了。从毕业到现在,要说七年的时间并不算短,可要想抚平一个人心灵上的创伤,却并没那么容易。昨天晚上回到出租屋,曾红庆思考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到这家广告公司碰碰运气。妈的,早不跑路晚不跑路,偏偏这时候……一连几天找工作无果,每天早出晚归的,曾红庆把怨气都撒到了自己打工的这家安装公司头上。

其实原本对曾红庆来说,失业并不算什么。有啥呀,不就再找份工作嘛。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从毕业到现在,算上和徐义明合伙开公司的那段时间,差不多快七个年头了。这期间,曾红庆独自一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找过无数的工作。他一没有背景,二没有关系,学校牌子又不够硬,结果可想而知。区区一个中文系本科毕业生,要说起来还是二本,在社会上可咋混呀?大公司大企业进不去,国家机关事业单位更是连想都别想。七年间,他在保险公司卖过保险,搞过产品销售,推销过化妆品,在4S店卖过汽车,在电脑城卖过电脑,在房地产公司做过文案搞过宣传,甚至有段时间找不到工作,为了糊口吃饭,在一家送水店当过送水工人……像这样的求职面试场面,他不知经历了多少回。一年前,他跳槽到这家设备安装公司。虽是民营企业,可有厂房有设备,从设计到生产,规模并不算小。面试时老板还亲口向他许诺:干满三年,三年后公司为他缴纳全额养老金……可是现在,企业倒闭,老板跑路,他的希望,老板的承诺,一切都幻化成了泡影,随风而去了。

一次次地失业,不断地面试,换来的是他的麻木。曾红庆都已经习惯了。或许生活就是这样吧。总是在不断地重复着,仿佛进入了一个怪圈,甚至是一个轮回。绝望的时候,曾红庆时常就会这样想。他觉得生活对他来说,就如同下地狱一般,一层比一层黑暗,一层比一层艰难。也许,人来到这世上走一遭,就是让你历经磨难的。他想。

七年,整整七年的时间,亏他没少吃,钱却不曾多挣一分,只积攒了一肚子的经验教训。还是送水店的老板说得好说得透彻。那天,送水量特别大,曾红庆一个人送了整整六十桶水,这几乎是一个人的极限了!老板特感动,收工时特意请他吃饭。老板是下岗职工,没有什么文化。那天,他举着酒杯摇摇晃晃拉住累得跟条狗一样的曾红庆说,来,大学生,我敬你一杯!我这辈子最敬佩有文化的人了。又说真没想到你这般能干的。顿顿,打个酒嗝又说你他妈的真不应该干这个。那天曾红庆也喝多了,说我他妈的不干这个干啥,我也要吃饭呀。老板说你真可怜,一个堂堂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书岂不白读了。老板又重复说,其实呀,我觉得国家根本不需要办这么多大学。穷人家的孩子,读了也是白读。四年啊,出来找不到工作有个鸟用!真是酒后吐真言呀,曾红庆觉得送水店老板的这句话说得颇有哲理,似曾在哪听到过似的。不过,当时他并没有想起来,他只记得他当时的感觉犹如五雷轰顶,以致至今他还清楚记得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他觉得这六七年的时间自己活得真就如同一条狗那般疲于奔命毫无尊严苟延残喘。甚至,也没准自己真的活得连条狗都不如呢。他想。

有时候,曾红庆会越想越感到迷惑:难道这就是生活的本质?兴许,这就是命吧。

曾红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乱想了大半个晚上,临睡前才回归现实。他的现实非常现实,那就是饥饿!一股强烈的饥饿感提醒他,人若要想活着,哪怕像狗一样地活着,也是要吃饭的!而这,不就是他目前最大的现实吗。于是乎,他打起精神,用加热器烧了一壶开水。一袋方便面下肚后,曾红庆想了想,从挎包里取出求职书,但却再次地犹豫起来。

妈的,这次失业失得真不是时候!曾红庆犹豫着,心里再次燃起对安装公司老板的怨恨。虽说凭藉着他的经验和他对这座城市的熟悉,再找份工作,并不算什么大事。起码混碗饭吃不成问题。可没成想第一天出门,就发现到处都是投简历的大学生,曾红庆脑袋轰地就大了。我去,暑期呀!暑期什么概念,哪哪都排队不说,单位领导、老板们个个又都牛逼哄哄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价格低廉的劳动力,挑选余地多大呀!

曾红庆叫苦不迭。望着眼前走马灯似的大学生,他一阵眼晕。他顾不上重温自己当年求职时的情形,忧心忡忡。果不其然,一连几天下来,求职无果。不是他嫌工资低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嫌他开出的条件过高或是压根就直接无视了他的专业。一时间,曾红庆欲哭无泪。甚至有那么一阵,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想来想去,曾红庆还是决定到这家广告公司试试运气。听口气还挺急的。广告创意策劃,这工作不错,自己擅长这个,兴许人家就看上了呢。这年头,一切皆有可能。当年和徐义明……想着想着,曾红庆心里突地就是一紧。七年了,那段经历成了他心底的一块顽疾,一碰,就疼……妈的,还是吃饭要紧!虽说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可一连几天找不到工作,让他还是产生了一种坐吃山空的罪恶感。再说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本想着等发了工资回家看看的。前一阵母亲打电话说,父亲老毛病复发,又住院了……

想到这儿,曾红庆不再犹豫。他拿起笔,在求职书上填上了自己开广告公司的那段经历。没洗,就睡了。

3

办公室门紧闭着,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房间里的凉气仿佛又都被胖老板吸引过去,曾红庆感觉到了燥热。再看胖老板,坐在那里无比耐心地盯着曾红庆,像是在研究他似的。

见胖老板饶有兴趣的样子,曾红庆又恢复了几分自信:看来自己那段简历没有白加啊。曾红庆做事认真,凡事追求完美,刚在来的路上又特意找了一家店重新打印了一份求职简历。他怕手工填上去的再引起别人误会耽误事。看样子有门儿啊,否则也不会问这问那的。就想看这架势不说不行了。便简单扼要地向胖老板介绍了自己当年创辦广告公司的经历。

和人合伙?胖老板坐起身,问道。

是同学。曾红庆不情愿地点点头。

合伙生意不好做啊。胖老板同情地看着他感叹道。又问,干了多久?

一年多。

怎么不干了?散伙了?

曾红庆不愿多说,嘴里支吾着,顺着胖老板说挣不到钱,开不下去了。其实和徐义明散伙,另有原因,只是他不愿意去触碰。一碰,就跳开了。因为他心里知道,伤疤一旦被揭开,一定会血流如注的。即便这会儿,他的心都在隐隐作痛。

这年头,钱不好挣啊。胖老板晃了几下脑袋,口中感叹道。口气中,却不无得意。说罢站起身,走到窗前,用手挑了一下窗帘。妈的!一道亮光蓦地透过缝隙砸在他身上,胖老板下意识地一躲,嘴里叫出声。

胖老板的样子十分滑稽,仿佛真有东西砸到他似的。曾红庆没敢笑出声。真他妈热啊!胖老板转身对他说道。

胖老板接着又问了几个关于广告业务方面的问题,曾红庆一一作了回答。毕竟自己干过一年多,老底子还在。胖老板似乎很满意的样子,高兴地脸上泛起亮光。没准这就是我的希望之光哩。曾红庆盯着胖老板那张油乎乎的大脸默默地在心里念叨。果然,胖老板兴奋地在办公室直踱步,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他告诉曾红庆说你被录用了,这两天就上班,试用期一个礼拜。曾红庆闻听松下一口气,心落进肚中。问还需要办啥手续。胖老板说其它不需要,你来时交两千块钱押金即可。并解释说这是公司规定。曾红庆心里一紧:咋交这么多的?不过他没敢说出声。好不容易找到个工作,都快跑了一个星期了,腿都跑细了。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腿。

好好干!合作愉快。胖老板把他送出办公室,握着他的手很大声地说道。曾红庆觉得胖老板的手汗津津软绵绵的。不过感觉还不错,挺温暖。

曾红庆在走廊上又碰到那位美女员工。女员工扭着猫步对他嫣然一笑,哧溜一声,溜进胖老板的办公室。真是绝了,竟这般像的!听到关门声,曾红庆扭过身去,走廊上空无一人。笃笃笃,女员工妩媚的背影仿佛浮现在眼前。

七年了,她还好吗?曾红庆呆呆地立在那儿,眼里掠过一丝忧伤。

一下电梯,迎面在大堂里撞到一群找工作的大学生。他们有男有女,面色红润,叽叽喳喳地围在大楼示意图前。有的嚷嚷说先上七楼,有的说想上十楼,有位戴眼镜的男同学兴奋地举着一瓶农夫山泉建议大家不如从一楼步行挨家挨户扫荡上去,结果招来大家一阵强烈的不满:

切,你脑残呀?

你想累死本宫呀?

弱智呀你?

眼前这场景一下把曾红庆带回他刚毕业那会儿。不同的只是当年的热情和激情,甚至理想,早就随着岁月烟消云散灰飞烟灭了。七年的时间,曾红庆过得堪称艰苦卓绝。什么他妈的理想、热情,狗屁!有固定收入,填饱肚子,有一个安稳的生活,才是真章。才是生活的真谛。

曾红庆不以为然地望着眼前这群年轻幼稚的大学毕业生,不屑地在心里说道,一群傻蛋!哪有这么拉帮结伙组团出来找工作的?要知道,从毕业的那一刻起,你们就互相成为了竞争对象。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敌人。什么是敌人,就是在战场上你死我活!哼,也不动脑子想想。

曾红庆鼻子哼了一声,硬硬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扭身走出财富大厦。

他的脚步很快。哐地一声,大厦的玻璃自动大门仿佛不欢迎他似的,撵着他的脚后跟迅速地关闭了。小样吧,不就是个名字么。难不成里面个个都是百万富翁?曾红庆嘴里不满地咕嚷着。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他赶紧跳到蔽荫处。

真热呀!还未等他回过味,脑门上就刷地一下冒出汗来。真是楼里楼外两重天啊。曾红庆抬起头,朝大厦望去。

这是一栋堪称地标式的高层建筑,外墙通体由一块块巨大的金色玻璃镶嵌而成;在阳光的照耀下,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闪闪发光金碧辉煌。财富大厦,这名字起得够响亮够创意!也不知这里汇集了多少人的财富梦想啊。曾红庆抬头仰望着这幢大厦,又开始了他的胡思乱想。怎么说呢,尽管有些个直白俗气,可无论如何,都不失为一个大胆直接,甚至是充满了诱惑的名字。——一如当下整个世界——一个一切都向钱看的世界。

难道不是吗。

无论如何,眼前的这栋高大建筑,正以它的雄伟,它的金光灿烂,不遗余力地、赤裸裸地彰显出人们对财富的渴求和欲望。

多年动荡不安的生活,或许是迫于生活的压力吧,曾红庆发现自己落下一个毛病。一旦自己身处逆境,他就会胡思乱想,净往不好的地方去想。且越想越逼仄,越想路越窄,甚至把自己逼向绝境。于此,有时他也能自觉,我这不是钻牛角尖吗。而往往,他却欲罢不能。

一阵风吹过,金光闪动,刺痛了曾红庆的眼睛。曾红庆闭了一下眼,收回自己的目光。飞扬的思绪也跟着回了窝。有病呀,脖子都看酸了。抬起手揉揉,抹下一把汗,手上湿漉漉的。真他妈热!胡乱在身上擦了一把,目光不由又转向大厦,想象着里边的凉爽。就想胖老板也真是的,干吗要收那么多押金呢?两千块钱呀,去哪弄!

曾红庆摸了下自己的口袋,开始有些后悔。心想要是自己方才和胖子商量一下,兴许能少点也说不定。听胖子的口气,最近好像一连接了几单大活,要不说话咋恁有底气的。就叹了口气,心道,唉,看人家这运气。人比人,真是没法比呀!就想也别傻站着了,还是回去再想办法吧。

虽这么想着,曾红庆还是暗自在心里庆幸自己找到了工作。真不容易呀!腿都跑细了。

马路上有风。又一阵热浪袭来,夹杂着一股尘土的腥味。离财富大厦不远有个地方正在施工。曾红庆往那边看了看,好像是丽人医院。就想不是才开张没多久吗,怎么说拆就拆了?拆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拆哪来的鸡地屁!一股燥热打心底涌起,曾红庆有点幸灾落祸。看样子动静还挺大,不知又要建啥?突然就想到押金的事,就想管它呢,自己的事还管不过来呢。

太阳很毒。不少女人打着遮阳伞。曾红庆被热浪烘烤着,恨不得立马抢上一把过来。他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溜着路边的阴凉处,向公交车站走去。

4

请充值!无人售票机发出语音提示。曾红庆手里捏着公交卡一愣,心道没搞错吧,才充过不久的呀。公交车司机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大声嚷嚷说往后走往后走。正值下班的高峰期,乘车人很多,还有不少学生。眨眼间,曾红庆就被拥挤到了车厢中间。

车厢里人挨人人挤人,弥漫着一股汗酸味,仿佛进了一个大蒸箱。一位中年妇女手里拎着一大袋子蔬菜,紧紧贴在曾红庆身后。曾红庆站立不稳,又动弹不得,只好别扭着身子紧紧抓住悬挂在头部上方的活动把手,整个人随着车子的行进晃来晃去。一分钟不到,就大汗淋漓了。

曾红庆租住在一个叫团结村的城中村。距离市区挺远,和开发区不在一个方向上,有十多站路吧。司机师傅可能是急着交班,车子开得飞快,刹车又急,车厢里一片混乱。不是你踩着我,就是我撞了你,大家开始互相抱怨,最后一致将矛头对准司机。慢点!咋开的车?真差劲!一时间,抱怨声此起彼伏,车箱里的温度也随之骤然上升。哎呀,踩死我了!一位带小孩的女子没抓稳,坐到了别人身上,孩子被吓得哇哇直哭。真缺德!女子红着脸,爬起身,一把扯过孩子,没好气地骂了句。

可能是天热的缘故,司机师傅终于没忍住,火了。扭头冲着车厢恶狠狠地吼道,嫌挤?嫌挤下去坐出租去!说罢抡起方向盘,一个急刹车,和谐路,到了。

再看车厢里,人们东倒西歪,混乱成了一片。哎呀,我的菜!中年妇女没站稳,一把薅住曾红庆,西红柿黄瓜滚了一地。有人笑出声。曾红庆站稳身形,帮着捡了几根黄瓜。有几只西红柿,已经被人踩烂了。

桥北站下了不少人,又上了不少人。还好,身边腾出一个空座位,曾红庆眼疾身快,抢先一步一屁股坐下。中年妇女在后面没鼓涌上,气愤地拉下脸,鼻孔哼了一声。曾红庆假装不知道,眼睛看向别处。心道,大妈,对不起了,我也累了一天了撒。

车窗外有风。热风也是风,比刚才那可强多了。曾红庆擦擦脑门上的汗,用手拈起衣襟扇了几下,仿佛这样能凉快些。咦,公交车好像比刚才慢了许多。就想这样多好,都那么大火气干嘛呀。遂把目光看向窗外。中山路是条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上行人很多,很热闹。一栋栋高楼大厦从眼前闪过,汉中路十字路口不知何时矗立了一块巨大的液晶屏。屏幕上滾动播出的广告让曾红庆心里一动,不由联想起刚才那家广告公司和押金的事。真烦人!从哪弄呀?不禁又再次烦恼起来。烦恼化作燥热,由心里蔓到皮肤,化成汗水,冒出额头。

曾红庆心里懊恼着。马路上的喧嚣和着车内的浑浊在燥热中发酵,令他昏昏欲睡。半个小时后,团结村到了。他逃也似的跳下公交车。

呀地一声,脚下一软,曾红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不好,腿怎么抽筋了?好像还有点岔气,胸肋处扯着扯着疼。一位戴眼镜的老大爷从他身边走过,转过身,好奇地盯着他,好像在问,小伙子,怎么啦?曾红庆呲牙咧嘴地摆摆手,不敢说话。

好半天才缓过劲。曾红庆在肋上拍打了两下,活动了下身体,穿过马路。团结村就在路边,靠马路是两排门面房。看天色已经差不多了,就想不如把饭吃了再回去。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吃啥呢?就把眼睛向门面房看去。扯面?几家面馆有人正站在门口招揽生意。一连吃了几天扯面了,肚子这会正在犯酸水。眼神就落在小官川菜上。心想也别太亏了自己,好歹今天也算找着工作了,就当庆祝吧。

一荤一素两碗米饭一瓶冰镇啤酒。一时吃毕,都有点舍不得回去了。多凉快呀!曾红庆这会心情大好。坐在那一连抽了两支烟,磨蹭着结完账,又站在空调底下吹了一会儿,方才恋恋不舍地走出店门。

仿佛等他很久似的,刚跨出店门,就被扑面而来的一股热浪紧紧地裹挟住了。

妈的!记得往年这时候,没这么热的呀。热浪紧贴着皮肤,曾红庆有种被绑架的感觉。他在心里面算计着,心道,这鬼天气,立秋都一个多月了,咋还这么热!就想看来天气也和这世道一样,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天气?天意?也许,这就是天意吧。突然就想起某位大作家说的话。

曾红庆在村口的报刊亭停下脚,翻看着,买了一本小说杂志。毕竟中文系毕业,怎么着也得有点文艺范儿不是。不过,这年头好像文艺青年并不怎么吃得开哈。遂在心里嘲笑自己。曾红庆喜欢文学,爱看小说,打初中起就喜欢。上大学时偶尔还写过几笔诗歌散文之类的小东东。不过现在忙于生计,早把这个爱好丢到爪哇国了。心想爱好文学,似乎是闲人们才做的事情。便哼地一声,用鼻子笑了一下。

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也许是烤红薯的味道太过刺激,曾红庆这会脑袋瓜有点疼。想啥想?我这不是杞人忧天么!望着村口小石桥下从味精厂方向流过来的污水,曾红庆心里有些后悔。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就思考一下么,又不招谁惹谁的。咋,还不让想了?想着想着,曾红庆就想过了劲。望着臭水沟里那些漂浮着的五颜六色的泡沫,一时任思绪飞扬。

其实,仿佛人身上的痦子一样,几乎每一座城市,都有着像团结村这样的城中村的存在。它们地处偏远,环境恶劣,租住的大都是些诸如收破烂、卖水果一类的小商小贩和一些拖家带口的所谓进城务工人员,甚至还有一些下等妓女无良小偷黑社会打手等各种社会闲杂人等,再就是像曾红庆这样的大学毕业生……居住情况可谓十分复杂。然而,毫无疑问的却是,这些城中村的存在,好看尽管是不好看,却对于它们各自的城市,应该是有所贡献的。甚至可以说,它们的存在,是城市化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种必然。不过是,它们大小不同,长相各异罢了。

对曾红庆来说,团结村是他这几年住过的最差的城中村了。

这些年曾红庆换过不少工作。印象中,几乎每换一次工作,至少都要搬一次家,有时甚至两三回。给人的印象好像是,这些年他一直都在不停地找工作搬家似的。可是,要问他具体都找过哪些工作,搬过多少回家,他却回答不上来。不是不好意思回答,这年头,没啥不好意思的,大家还不都这样了。只是他从未数过。一是数不过来;二是他压根不想数,因为他对这样的生活,早已经习惯了麻木了。每天为了生存、吃饭忙忙碌碌甚至疲于奔命,哪有精力考虑这些呀。有时间还不如睡上一觉呢。当然了,这期间有好也有坏。条件好的时候,小区里的单元房他也不是没住过。不过多数时候,住的都是像眼前这样的城中村……可笑的是,一个所谓专家居然在一篇博文里把像他这样居无定所四处打工的大学生归位到了若干种敌对势力的范畴。理由是他们眼界开阔思维敏捷,有知识有能力,具有丰富的底层生活经验,一旦成为不了社会精英的话,倘若时机成熟,他们将会成为敌对势力的领导者和带头人。对专家的这番言论,曾红庆感到很是吃惊,继而一阵苦笑,心道什么狗屁砖家,没搞错吧?我要是有那能力,不早就他妈成功人士了!

不过细琢磨,专家说的也并非毫无道理——最起码,按照他的说法,像他这样的大学生全国不在少数,有两千万之多。至于有多少人会成为所谓敌对势力的领导人或者领袖,曾红庆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而不少精英们的成功,他们的脱颖而出,却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他。——尽管这种激动和向往是他刚毕业时那几年的自我写照,但是却并不影响他现在对前途对生活依然存有幻想。而实际上,即便是生存再艰难生活再艰辛,这种幻想也一直都在。不过是游丝一般奄奄一息罢了。就仿佛一粒种子被埋进心里,不发芽并不等于它不存在。而这,不正是人的本能吗?

于是,曾红庆便时常在心中臆想,也没准我运气好,哪天就发威了就成功了。他越想越兴奋,最后得出结论:若想获得成功,首先是坚持。天降大任于斯人,不坚持,又怎可能成功呢?他给自己打了个并不太恰当的比喻: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在他看来,常在河边走,就是坚持。至于成功与否,是要靠命的。而命运的事,谁又能够说得清楚呢。

阳光依然燥热,空气浑浊不堪。曾红庆站在小石桥上,目光茫然地盯着小河沟里自己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影子又细又长,在摇曳的杂草中扭曲着,丑陋不堪。

5

曾红庆在团结村住了一年多快两年了。这里不仅地处偏远,环境差,规划也不好。各式各样的房屋东一座西一座,杂乱无章,丝毫全无时下新农村的一点模样。不过只有如此地方,房租才会便宜些。一间十多平米的房间,只要三百五十元。不过,这也占去了他月收入的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还好,还能承受。曾红庆左拐,右转,再左拐,经过一个垃圾堆,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这是一栋简易的二层农家小楼。房东是个财大气粗的生意人,早就在城里买了房。曾红庆只见过一回,每月都是老婆过来收房租。曾红庆租住在二楼。楼梯悬挂在西山墙外,拐角处有一个水池,楼下是一个垃圾台,路对面是一座公厕。

几条流浪狗正在垃圾堆里覓食。曾红庆刚经过时,居然没有一条抬头。他有点不甘心,不会吧?狗不理呀我!便砰地使劲一跺脚。哪知狗们仅抬头望了他一眼,便又各自埋头觅食了。嘁!曾红庆很无奈,扬了扬手里的文学杂志,扭身进了厕所。

曾红庆之所以把租住地选在这里,原因之一就是上班方便。团结村距设备安装公司只有两站路程。另外就是便宜,这是他租住过的最便宜的房间。当然,条件是差了点。不过走哪山说哪话,六七年的历练和磨练,曾红庆不再也不会好高骛远,有的只是就事论事、随遇而安。曾红庆在这家公司的底薪是八百元,算上提成和奖金基本能维持在一千四到一千八之间。当然也有两千多的时候,不过很少,好像只有两次。搬到团结村后,曾红庆记得自己曾经拟过一个消费清单:

房租费:三百五十元

水电费:五十元

手机费:一百元

生活费加香烟:每天不超过二十五元

交通费及其它生活杂费(包括洗澡):一百五十元

服装:另计

最低总计:一千四百元

也就是说,要想在这所城市生存,每月最低都需要这么多的用度。不难看出,其中房租和吃饭占了大头。而至于什么交际费,旅游费,甚至找女朋友,曾红庆压根就没有考虑过。想过没有?想过。不想才是假,不过不予考虑。尤其最后一项。不想,那才是有病。不过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年的情形和感觉至今都历历在目刻骨铭心。再说了,如今是啥年代?就凭自己的这点收入,连辆自行车都买不起,又有谁家姑娘愿意坐在你身后搂着你的小细腰咯咯傻笑呢!除非她有病。所以,曾红庆清楚知道,交女朋友、谈恋爱是个高档活,就凭他,根本玩不起!想了咋办,自己解决。故而,更多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也不是没想过。呵呵,想想又不犯法。他还没有笨到把自己脑子里的想法发到微博上去那个程度。脑子进水了不是?当真不怕半夜警察敲门呀。更何况臆想和考虑本身,本质上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学中文的曾红庆骨子里还是很有点文人的酸劲,知道臆想和意淫差不多,而考虑却有点想付诸于实施的意思。所以,曾红庆一天三顿只能拣最便宜的吃,最多也就是在范围之内变变花样换换口味。比如把扯面换成炒面油泼面,换成炒米饭擀面皮肉夹馍,油条豆浆换成包子和稀饭等等,诸如此类。至于这些食物的营养和品质,起码目前,以他现在的状态和收入,他还真没有想过。像方才在村口小官家吃的这顿,三十五块钱,无疑远远超出了标准。没准到了晚上,睡不着时,他会为此自责一番的。至于穿着方面,有穿的就行,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原则。又有啥办法呢?每月收入除去基本花销,所剩无几。所以一双运动鞋,一条牛仔裤,一件夹克衫和几件破体恤,几乎成了他一成不变的装束。现在他的皮夹里,只剩下七百多元。这可是他的全部财产了。什么?你说积蓄?曾红庆是有点小存款,毕竟混了六七年了。不多,就六七千。平均一年一千。父亲今年两次住院,第一次给了四千。前不久母亲又打电话,这不,把剩下的全部寄回去了。尽管父母亲都有医保,可孝心该尽还是要尽的。唉,还不知道父亲这次能不能挺过去?反正母亲在电话上说得挺严重的。肺气肿,那么大年纪了,一口气再上不来……曾红庆不敢往下想。本打算着领了这月工资,买点东西好回去过中秋节的,可没成想偏遇到老板卷款跑路。这个道貌岸然口是心非的王八蛋!害得我再次失业不说,那可是四五千白花花的银子啊!曾红庆越想越气愤。有那么一下子,他突然涌起巨大的悲伤,差点掉下眼泪。

不过还行,总算又找着工作了。一时尿毕,身体抖动着,陡然又想起今天那个胖老板,一张油汪汪的大脸就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道,公司貌似还不错,就是押金有点多了。就又急躁起来。见有人进来,便转身出了厕所。

夜幕正在降临。没有路灯。味精厂的浓烟正缓缓地从上空飘过。燥热的空气仿佛受到挤压,充满了暧昧和骚动。它们散发着臭味,带着不安,晦暗不明地在村子里四下游荡。怎么说呢,整个村庄似乎都被蒙上了一股神秘的味道,因而显得有几分寂静。曾红庆被这样的夜色包裹着,似乎受到影响。他脚步迟缓,仿佛变得有些麻木,甚至有点消沉。村子里的行人此时并不多,再加上路径混乱,影影绰绰中,偶有路人闪过,更是给周遭的环境平添了不少的空寂和诡异。死气沉沉!陡然间,一个词冒出来,曾红庆又开始了他的胡思乱想。

是死气沉沉了。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这样的境遇,这样的世界……表面看,蠢蠢欲动喧闹无比,甚至生机勃勃,实际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也没准骨子里,早已经腐败不堪,死气沉沉了。——一如这样的夜晚。他想。

月亮不知何时挂在了空中。中秋节就要到了。曾红庆心里头一紧,低头合计起来。汪汪汪,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狗叫声。夜色,却更加地寂寞了。

二楼一共四间出租屋。曾红庆住在第二间,把头住着一对男女大学生。两人是同学,比曾红庆低三四届,算是学弟学妹吧。不过平时他们也不大说话,见面点个头。大家每天灰头土脸地在外奔波,累得跟狗似的,有啥好说的。不过最近两人情况好像不太妙,总吵架。房子不隔音,曾红庆听见好几回。听口气好像是女孩闹着要分手,男孩不同意。男孩脾气好,哀求女孩留下不要走,说让再给他个机会。女孩哭着说,都几年了还是这样子,哪有机会呀。男孩哭了,说那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这样算了。女孩说,我俩在一起,谁也改变不了命运。又说太难了,我们分开吧,或许都有机会。男孩说我不让你走。女孩一阵沉默,说你别这么幼稚好不好……曾红庆算是过来人,尤其这方面,早已见乱不惊。他知道他俩这样讨论下去无果。从女孩的口气中,他更知道分手已成必然。感情?感情能当饭吃吗?能买房买车吗?能改变命运吗?答案显而易见。这年头,一没有背景二没有人脉资源三没有一个有权有势有钱的好爹,单靠个人单打独斗,即使拥有了爱情,也没机会的。难啊。曾红庆摇摇头,叹口气,表达着自己的同情,内心却不以为然:纵使获得成功,那也是偶尔。起码拼掉半条命、熬个几十年。这样的爱情,对一个女孩来说,想想都可怕。能幸福吗?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天曾红庆出去找工作无果,回家早,正好遇见女孩搬家。一辆锃亮的小汽车停在楼头,一个年轻男子正往后备箱里装东西。女孩坐在车里,远远看见曾红庆过来,脑袋一低。当时男孩不在家。曾红庆站在二楼,眼瞅着小车绝尘而去,心情复杂。他既为女孩感到庆幸,又为男孩而悲哀。直到夜夤,男孩才回来。可能男孩喝了酒,不过曾红庆没听到男孩的哭声,只几声压抑着的嘶吼。低沉而悲壮,像哭,更像野兽。

曾红庆刚跨上楼梯,啪嗒一声,楼梯口处的一盏灯泡亮了。是男孩出来洗衣服。天热,男孩光着膀子。刚理的光头,灯光一照,明晃晃的。仿佛在暗示着什么。靠,有必要吗?曾红庆不觉好笑。

曾哥回来了?见他上楼,男孩跟他打招呼。水龙头开得很大,哗哗作响。

热吧?曾红庆口里应承着。昏暗的灯光下,他发现男孩的脸上似乎流淌着些许的忧郁,他甚至感觉到了有某些东西正在涣散坍塌。可怜的人啊!这种感觉如此得似曾相似。他的心一下疼了。他瞄了眼水池,提醒说水满了。

6

曾红庆用钥匙打开房间门,放出闷了一天的燥热空气。他没敢开灯,怕招蚊子。团结村的蚊子个头很大,很凶猛。还好,有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屋子里并不怎么黑暗。便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扒光,换上大裤衩。又咕咚咕咚喝下一瓶矿泉水,才在一把破椅子上坐下。房间里陈设很简单,一张破沙发床,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木板床上胡乱堆放着一只旅行箱和几个大纸箱子,一个电磁炉,一只热水瓶。脸盆里扔着几件臭哄哄的脏衣服。单身男生的房间好像都这样。桌子上是那台刚从公司抢回来的旧电脑和一个旧笔记本。家具除外,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清贫!夜深人静时,曾红庆时常回顾总结这几年自己的经历,觉得完全可以用一贫如洗来概括。而让他想不通的是,自己这般努力,付出这么多,甚至没有丝毫的懈怠,却从未得到过。

这是为什么呢?曾红庆百思不得其解。或许,自己的命就是这样罢。

出租屋墙单顶薄,又晒了一整天,房间里的温度一时半会很难降下来。再加上刚一口气喝了那么多水,就又出了不少汗。便啪地一声,打开电风扇。虽然吹出来的是热风,可要比方才强了许多。今年的天气可真反常,立秋都这么长时间了,一场雨不下,完全是夏天的感觉。皮椅子不透气,屁股底下粘糊糊的,索性坐到了小板凳上。吱呀一声,小板凳不堪重负,发出抗议声。听动静男孩好像洗完了,正在走廊上晾衣服。就想不如先洗上一把,等下凉快些,再把找工作的事和押金的事好好想想清楚。对了,还有父亲病重住院……正想着,一只蚊子突然就撞到脸上,啪地一巴掌,好像没打着。心里不觉烦躁起来。便坐起身,将脸盆里的脏衣服取出,想想,又拿起刚换下的体恤扔进盆中,从门后摘下毛巾,来到走廊。曾红庆心情不好时不喜欢干活。心里乱,啥都干不好,也不想干。臭就臭吧,反正也沒女朋友。不过这件保罗衫他每天都洗。一晚上就干了,第二天好再穿。小伙这么帅,每天人前人后的,也不能太倒势了不是。

男孩房门紧闭着,不知道在屋里干啥?可能在上网吧。还能干啥,又没女朋友。曾红庆同病相怜,心猜道。曾红庆是蹭网族。他没有电视,手机只包了十块钱流量,根本不够用。男孩和女孩一人一台笔记本,有路由器。女孩人心好,给他说了密码,这样他就能每天上网了。时间久了,曾红庆不好意思,提出每月分担点费用。女孩大方,说不用。现在,女孩走了,攀高枝了。走吧,走了好。那么漂亮个人儿,凭啥吃这苦?既然没这能力,给不了人家幸福,倒不如放手,干吗非得弄得跟仇人似的。曾红庆边洗衣服边想心事,突然就想到他自己,手上不觉用了力。又想,他恨她吗?从男孩这几天的表情和表现上来看,答案应该是肯定的。恨就对了!有爱,才有恨。爱之深,恨之切!时间久了,爱就会在心底全部幻化成仇恨的。小伙子,你就等着吧!哗哗哗,曾红庆狠狠地搓了几把,水花溅了他一脸一身。

到底是秋天,房间里的热气渐渐散去。曾红庆晾好衣服,用凉水把全身清洗了一遍,回到家中。窗纱上有个破洞,他怕蚊子进来,没有开灯,关好门,点上电蚊香,燃起一根香烟,躺倒在床上。舒服。咦,咋还有点热?复又起身,调整好电风扇的方向。月光从窗户里探进来,隐约带点味精厂的味道。还好,尚能忍受。好歹闻了一年多,早习惯了。

屋子里很静;月光如水。女孩走了,隔壁没了动静。一时半会的,还真有点不习惯。曾红庆躺在床上,想着找工作的事。烟雾从嘴里喷出,被风吹散。电风扇是房东留给他用的,不知使用了多久,头已经不摇了,还哗啦哗啦直响。一根烟抽完,也没理出个头绪,就把目光落在桌子上。心想不如把电脑卖了,好交押金。笔记本太旧,要卖只能卖这台刚从公司抱回来的台式机。能卖多少钱呢?两千肯定不行,组装一套新的才多少钱?卖一千?一千五?曾红庆心里没底。自己身上只有七百元,万一不够咋办?再说全用光了自己吃饭咋办?刚上班老板不可能给开工资的。另外自己不是还准备着中秋节回去一趟吗?不行不行,解决不了问题。曾红庆翻个身,冒出一个念头:要不,跟谁借点?遂在脑子里把和自己同城的同学朋友挨个梳理了一遍。结果,他惊讶地发现,能给自己借钱的竟然没有一个。或者说,他压根就想不出该去找谁张嘴。想想也难怪,一晃六七年过去,大家走出校门各奔东西,各自拥有各自的生活,平时也鲜于见面。噢,冷不丁地张嘴就向人家借钱,咋好意思。曾红庆本来就是好面子之人,为区区两千块钱去求人,打死也做不出,更何况是同学朋友了,想想都觉着丢人。

唉。曾红庆不由叹口气,心里涌起一阵悲哀。六七年了,混的是个球呀!

电风扇嗡嗡响着,味精厂的焦糊味似乎越来越刺鼻。曾红庆翻来覆去躺在床上,愈发地烦躁和不安,已然没了方才的那份宁静。他坐起身,扫了一眼窗户。窗户上的月光破败而苍白,透过窗纱上的破洞,明亮地照在床上。曾红庆往阴暗处挪了挪,仿佛想用黑暗来掩饰些什么。但是却没用,某种东西似乎始终都在笼罩着他;一如眼前这浑浊的空气,和隐藏着的其它东西。并且,它们无时不在,甚至无孔不入,令他惴惴不安直至无法躲藏。

两个办法都行不通,父母亲那里更是指望不上。起码,目前不用想的。而实际上,家里什么情况,曾红庆心里最清楚。大学四年不说,就连当初刚毕业时被徐义明拉着一起开公司创业,自己那份开办费还是家里帮着出的。可是现在,自己却混成这般模样,想起来就一肚子的愧疚。从小到大,从中学到大学,父母并不曾亏欠过自己。可是,自己又何曾回报过他们呀……就是现在,父亲还住在医院,能否挺过这一关,还是个未知数。可我这做儿子的……一想到这些,曾红庆的心就会痛,揪着揪着痛,撕心裂肺那种。

啪地一声,一巴掌拍死个蚊子。在脸上,很疼。

曾红庆揉揉脸颊,呲牙咧嘴地跳下床,关掉电风扇,好像它才是方才那阵心绞痛的罪魁祸首。

看来只有找徐义明了。

徐义明是曾红庆的大学同学兼室友。四年的同窗生活,同吃同住同学习,两人几乎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用姬丽丽话说就是,你哥俩就差歃血盟誓拜把子磕头了。姬丽丽是管理学院校花级的高材生,也是曾红庆的女朋友。

徐义明出身于小官僚家庭,社会经验丰富。虽说在相貌上和学习上比曾红庆略逊一点,但他能说会道足智多谋,再加上他为人豪爽、一副准官二代做派,这些优势集中在一起,足以使他弥补掉自身那点狭小的缺憾,甚至鹤立鸡群。实际上,他的人气和女同学们的关注度,要远远高于曾红庆。正是在他的帮助下,曾红庆方能在大三时独占花魁,一举捕获姬丽丽的芳心。

咋样兄弟,听老哥的没错吧?徐义明得意洋洋地拍着他的肩膀,在宿舍里自夸。

还是徐哥厉害。佩服!佩服!曾红庆正处在热恋期。此番初战告捷,徐义明的确给他出过不少主意,可谓招招管用。这家伙,经验老道呀!曾红庆心中自是钦佩不已,对好友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

才子配佳人,曾红庆跌进温柔乡。姬丽丽小家碧玉,青涩单纯,崇拜烂漫的爱情。她和徐义明来自同一个城市,父母同在一家国企工作。如此这般,三个人成了好朋友。徐义明生性风流,技术高超,凭藉着三寸不烂之舌和出手阔绰,乐此不疲地游走于几位仰慕者之间。

青葱岁月无比美好,而美好的日子却总是很短暂。转眼间,就大学毕业该找工作了。

这年头,找工作其实就是在拼爹。干嘛不拼爹呀?不拼爹哪蹦出来这许多官二代富二代。不拼爹他们哪敢公然或变相瓜分侵吞国有资产,哪敢开车撞人,哪敢强奸轮奸,哪敢坐吃空饷,哪敢说我爸是李刚……简直是活腻歪了?这些道理谁不明白——曾红庆却无爹可拼。

徐义明被父亲暂时安排在当地报社广告部。广告部是个来钱的地方。姬丽丽则进了父母所在的工厂。国企就是国企,不同于一般企业,且自有它的好处。最起码饿不死,至于往后能否有所发展,就看你有人没人咋个混法了。曾红庆却就不同了:母亲没工作,老爸退休早,又没啥人脉,有爹等于没爹。所以,无爹可拼的曾紅庆便和多数同学一样,整天背着求职书四处奔走,赶场子面试。文科生找工作难,直到回校拿毕业证吃散伙饭也没结果。求职书倒发出去了不少,呵呵,有一百多份吧?

合影时,徐义明找到他和姬丽丽,问他工作找得咋样了。曾红庆摇摇头,说正在等通知。姬丽丽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只恨自己帮不上忙。徐义明瞅了一眼姬丽丽,搂着曾红庆的肩膀,往一边走了两步,神秘兮兮地对他说了一句,别着急兄弟,再努力努力,等我的好消息。

徐义明话里有话,曾红庆听得云里雾罩。姬丽丽心中难过,抢白徐义明说你有话就说。徐义明对她晱晱眼睛,笑而不答,一脸的神秘。身子一拧,去和美女们照相去了。

那天,姬丽丽是和徐义明一块走的。眼瞅着女友搭上徐义明父亲派过来接儿子的专车,曾红庆和他们挥手告别,一时心里难过,竟淌出几滴眼泪。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和不安。只怕和姬丽丽今日一别,这段感情亦会随之而去。

7

要是自己不受徐义明蛊惑,不和他一起办公司就好了。

刚和姬丽丽分手那几年,曾红庆时常会这样想。

没准我们就不会分手;又怎么可能分手呢!说不定都已经结婚了……最起码不至于混成现在这样子。曾红庆臆想着。那些曾经的美好,曾经的花前月下,曾经的海誓山盟,便一一浮现在眼前。

我真傻!徐义明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我还不清楚?整个就一花花公子呀。要怪就怪自己太轻信他了。

都怪我,不该给他们机会的。

曾红庆越想越懊恼,后悔得直撞墙。不过他没拿自己的脑袋,而是用手。他一下一下用拳头击打着硬冷的河床,砰砰砰,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我真傻!这算什么呀,真真的赔了夫人又赔钱。也只有我才能干出这种傻事。我是天底下最傻的大傻蛋!他在草地上翻滚,冲着野地嘶吼。吼叫声化作狂风,枯草为他点头动容。砂砾打在脸上,生疼;迷失了流泪的双眼。

那段时间里,仿佛受到巨大的刺激,曾红庆一蹶不振,时常沉溺在自己的臆想之中。

曾红庆送别好友跟女友没几天,就应聘到一家地产公司做了售楼先生。短短几个月时间,每天都在找工作,每天都在碰壁,对刚步入社会的曾红庆来说,都有点怕了。虽说不是很理想,但好歹是份工作。他要吃饭,要落脚,就必须先沉下来,努力挣钱养活自己。所以,他做得很上心,也很认真。工作要远比想象得辛苦。他把每一位购房者的资料详细地抄录下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给他们打电话;他认真对待每一位上门的顾客,把他们视为潜在用户,不辞辛苦地陪他们去看房,为他们做讲解,甚至帮他们跑腿办理贷款……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曾红庆第一个月就取得了很不错的销售业绩。算上提成,整整一千九百八十元,差二十不到两千。他高兴地给女友打去电话。

姬丽丽接到电话,很激动。说她想见他。曾红庆受到鼓舞,跳上大巴就去见心上人。从毕业分手到现在,两人一直未曾见面。然而,短暂的欢乐并不能解去二人的相思之苦,反而恰恰相反。于是,思念随着日子,开始周而复始,并遥遥无期。

平凡的日子劳碌而繁忙,并且单调无趣。爱情也是这样,并非总在沸点上沸腾。或许是因为距离上的原因,曾红庆与姬丽丽之间的爱情,亦开始降温。有时在电话里说着说着,竟然无话可说。说什么呢?昔日的花前月下不在,甜言蜜语不知被重复了几百上千次,又不到谈婚论嫁的时机……不过,曾红庆总能打起精神,尽量说些开心的话题,以博女友一笑。毕竟,他是如此地爱着自己的爱人。

姬丽丽没有分进科室,被分在了一线班组,三班倒。一次,她在电话上偶然抱怨说父母为人太老实,没有找人为她走后门;还说她干活很辛苦,每天都油渍麻花的……尽管多数时候,两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之类的状况要多些。可是,女友的抱怨还是让曾庆红感觉到了不舒服,也很闹心。他在心里想象着姬丽丽在车间里干活的样子,一阵心疼。

心疼归心疼,闹心的同时,曾红庆感觉到了内疚和自责。因为他知道,就凭自己现在这份工作,是给不了心爱的人幸福的。而她的幸福,不就是自己所追求的幸福吗。看来,要有所作为,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到底怎样做,才能改变命运,他就不知道了。

临近毕业那段时间,曾红庆和女友也曾不止一次地讨论过他们的未来以及毕业后二人的去向。姬丽丽说她不可能留下和他一起打拼,她说父母所在的单位这几年效益不错,有政策接受自己的子弟。她要求他到山城找份工作,这样他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好友徐义明听了也说好。他说哥们,你马子说得不错,假如你想和她成的话。再说像你这种情况,到哪都无所谓。见两人都这么说,曾红庆思前想后的,亦觉亦然。于是便拜托徐义明和几个家在山城的同学,回去后替他多加操心,看能否找到份工作。

可是,找工作难啊。一晃几个月过去,却没有任何消息反馈过来。

也许,恋人们都要经历这样的低谷期吧?想多了,他便会这样安慰自己。只是在心里,愈发地空落了。倒是好友徐义明,隔三差五就给他打来电话,有时问问其他同学一些情况,有时表达一下对他的關心。他鼓励曾红庆说,哥们,坚持住。加油!又说,哥们,该出手时就出手。要善于把握机会,有所作为。

出手?有所作为?呵呵,这家伙,还是这么能蛊惑的。就想起好友在学校时曾对他说起过的有关作为的一番话。记得那天两人不知说起什么,徐义明忽然变得很严肃,一本正经地向他说道,哥们,我把这世道看得透透的。什么叫有所作为?狗屁!那是骗人的鬼话。明告诉你,像你这种老实人,根本没机会的。也不想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依我看,有所作为就是战斗!人生本来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既然是战斗,就有输赢。要想做到你败我胜……见曾红庆听得瞠目结舌,徐义明咧嘴一笑,说哥们,别那么紧张嘛。想不想知道秘诀?好,很简单,送你两道法宝:一,要学会装逼。这是一个尔虞我诈的社会,该忍则忍,该装就装,哄死人不偿命;二,该出手时就出手,力求做到稳准狠。一旦出手,直扑死穴,绝不手软……

……曾红庆半天才回过神,他没有吭声。心想道理是那么个道理,该出手时就出手。可问题是,我该向谁出手呀。他还是不大理解好友当年对他的教诲。起码,自己没有一点感性上的认识。

见曾红庆半天不吭气,徐义明在电话里嘿嘿一笑,换了个话题,半关心半开玩笑地说道,哥们,请安心工作吧,我会照顾好你马子的。毕业分别时曾红庆曾拜托徐义明替他照顾女朋友的。曾红庆想了想,就在电话里把姬丽丽的情况大概向徐义明介绍了下,并请他帮忙。

小事一桩。徐义明听他说完,当即表态,他找老爷子想想办法。果然没过多久,姬丽丽就打来电话,说车间把她的工作做了调整。

调到哪了?曾红庆想知道结果。

你猜?女友的口气听起来很愉快。

嘿嘿,不会是去打扫卫生吧?曾红庆受到感染,开起玩笑。

讨厌!很久没有听到女友的撒娇声了。那一刻,曾红庆对徐义明充满了感激。

姬丽丽告诉他,她被调到设备科做了统计员。

再也不用穿那么脏兮兮的工作服了,再也不用上夜班了。姬丽丽兴奋的声音穿过话筒小溪般流淌出来,汩汩有声。曾红庆心旌荡漾,感觉很温暖。

是呀!我女朋友如此这般地漂亮,怎能干那么粗糙的活呢。得坐办公室才对嘛。曾红庆也有油腔滑调的时候,专挑女朋友爱听的说。

讨厌呢……听筒里传来一阵久违了的银铃般的笑声。曾红庆手举电话,眼里似有东西滚落。

说真的,能经常接着徐义明的电话,听到他的鼓励,曾红庆内心感动,心情也好了许多。这种感觉,真好。这才是铁哥们呢!

曾红庆对着电话问徐义明,说正经的,啥时间转正?

好朋友是需要互相关心的。在曾红庆心里,早已将徐义明视为了自己的铁杆儿。此生得一知己足矣!曾红庆是个讲义气之人,套句老话说,他愿意为好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徐义明的父亲是宣传部的一个小科长。将他暂时安排在报社,意思是先占着位子,再等待机会争取进编制。这年头,公务员的编制可不好弄,得慢慢来。

果然,徐义明气急败坏地说,妈的,编制不好弄。正在复习,等着参加公务员考试呢。

8

人这一生,终究要有过许多朋友,只是有些被忘记了,有些却被深深刻进了骨头里。而徐义明,恐怕就属于后者吧?那么,曾经的女友姬丽丽呢?曾红庆从一段痛苦的回忆里拔出,又陷入另外一个不堪的泥潭。唉,他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她始终犹如一枚锋利的钉子,令他无时无刻都会感觉到她坚硬的存在。并且,他们的存在,不仅令他刻骨铭心,随时随地都在袭击着他,并将他击垮,让他觉得浑身乏力,让他觉得精神振奋;甚至,时间久了,竟会成为他生存下去的力量的源泉……

真是奇怪呀!曾红庆躺在床上翻来滚去,越想越兴奋。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焦糊味。仿佛在证明他的想法,他觉着他的体内这一刻正充满了躁动。有股东西在体内不停地翻滚,并迅速膨胀,令他亢奋不已。

他的眼睛充满血丝,一会明亮,一会迷离,犹如眼前暧昧的月光。恍惚中,一个女人熟悉的面孔浮现在眼前,姬丽丽?细看却又像今天走廊上那个妩媚的女职员。曾红庆不知不觉把手伸向下边。

月光撩人,无拘无束地透过窗纱,撒了一地。

曾红庆在地产公司干了不到半年,由于业绩突出,被调到办公室负责文案宣传,工资也上去一大截。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女友。并准备在离公司不远的一个小区里租套单元房,这样每次姬丽丽过来时要方便许多。小小的成功,令曾红庆踌躇满满,他要让他的爱情开满鲜花。

徐义明这边情况似乎不太妙。公务员考试没通过,进编难度加大。不过从电话上听不出好友有什么气馁,反倒是,口气更大。

实话跟你说,进报社是老爷子的意思。靠,公务员有啥好的,没个十几二十年,甭想混出名堂!

好友的不以为然让曾红庆感到很是吃惊。他总是令他吃惊。

我操!公务员都看不上?曾红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真特么牛掰呀!羡慕之余,恍然大悟似的就把好友归位到了拼爹一族。

忽一日,徐义明跑过来找到曾红庆,说是有要事商量。毕业后这还是好友头一回过来找他。吃惊之余,曾红庆当然要尽地主之谊。请过假后,他带着徐义明进了一家他常去的小酒馆。

徐义明开门见山,说他都想好了,准备马上从单位辞职,下海办公司。曾红庆被好友的话惊呆了。这家伙,总是让人吃惊。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义明说他都想好了,准备开一家广告公司。利用老爷子的关系,挂靠到报社,做报社和电视台的总代理。还说他这几个月没白干,手里掌握了不少客户;他说市民周刊的老总和他是好朋友,已经答应让他代理广告方面的全部业务。他说他这次过来找他,就是想拉他做他的合伙人。

曾红庆听得心惊肉跳。他张大了嘴巴,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呼吸了。

他说他早就替曾红庆想过了,像他这样混下去绝对不会有啥出息,干来干去都难脱打工仔的命运。他说,红庆,我知道你是真心愛姬丽丽,可你凭啥?你一没背景二没钱,以你目前的条件你啥时候能买得起房?能娶得起她、给她一个幸福、稳定的生活?你想过没有,时间长了,姬丽丽会怎么想?会怎样看待你?她的家人会怎样想?

徐义明的后一番话正中曾红庆的命门。一直以来,他不敢往深处去想。正如好友所说,他看不到自己的希望。他已经感觉到了女友的冷淡。

曾红庆知道,每当好友叫他名字时,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大事情。且容不得他半点质疑和插言,唯有倾听。并且,无数事例证明,好友这时候决定要做的事情,都正确无比,总能获得成功。

他说得没错。再说自己到哪干都是干,与其给别人干,倒不如为自己干。曾红庆表面平静,甚至惊讶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脑子却转得飞快。他分析、判断着好友所说的每一句话。

见曾红庆一脸的虔诚,徐义明继续说道:哥们,什么叫有所作为?什么叫改变命运?对于你我来说,唯有打拼,豁出性命去打拼,方有可能扭转局面,改变自己的命运。曾红庆,是时候了。此时不搏,更待何时!来吧,哥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徐义明一脸的真诚。他目光炯炯凝视着曾红庆,举起酒杯。曾红庆知道仅凭自己对眼前挚友的了解,他的心就早已上了贼船,更何况他也是个义气中人。曾红庆弱弱地问了一句,办公司需要多少钱?

是夜,在曾红庆的出租屋内,两位挚友、未来的合伙人,畅谈了整整一夜。包括细节。

三天后,曾红庆背着从父亲那里借来的三万块钱,来到山城。

徐义明谋划得不错,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由于公司是挂靠,所需注册资金根本不用担心,倒一下账而已。算上徐义明拿过来的两万元,五万元开办费绰绰有余。租房,办执照,购置办公用品,不到一个星期时间,公司就有模有样地开张了。而唯一与徐义明当初说得不一样地方是他并没有辞职,只是办了停薪留职而已。有什么不同吗?曾红庆并没有计较,对自己一点影响都没有。

这期间,女友姬丽丽几乎天天下班过来帮忙。又能整天在一起长相依心相守了,这对于一对恋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好呢。徐义明看着他俩那副耳厮鬓磨的甜蜜样子,不無醋意地调侃道,二位同学,注意一下影响好不好?又对曾红庆说,听我的没错吧,哥们?这才是我们想要的未来。好好干吧!曾红庆内心对好友充满了感激之情,心想,看来这一步走对了。眼下这一切,不正如好友所说,是自己所想象和所期望的吗。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美好的日子水一样流着。年底结算时,公司的业务虽没有徐义明预计得那么好,但也不差。除去几人的工资和一些费用,尚有结余。春节放假前夕,徐义明拿出一万块钱交给曾红庆说,你家老爷子身体不好,你拿回去先用。见曾红庆犹豫,便哈哈一笑说你就放心吧,哥们。账我都算好了,这是你的股本金。公司是咱俩创办的,永远都有你的一半。

一切似乎都那么美好。这让曾红庆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幸福。渐渐地,他在心里为自己堆起了一座高山。为他,也为女友。这里,蕴藏着他对未来的全部期盼和希望,孕育着他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渴望,这是一座希望之山。曾红庆为自己感动的同时,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为了他的完美人生,为了能给心上人一个幸福快乐的生活……

然而,想象归想象,生活却远比想象得更加糟糕。尤其是,在当今这个欲望早已肆无忌惮地横流着的社会。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曾红庆做梦也没有想到,像这样极具戏剧性的词句,被小说家频繁使用的词汇,居然会用到自己身上。真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被劈腿!——被自己这辈子打心眼里爱着的两个人,劈腿。

生活多么可怕,昨天还是风和日丽,看上去一个个人五人六美丽善良道貌岸然,谁知一眨眼,就变幻出这么两张丑陋而又陌生的嘴脸和面孔了。

9

曾红庆惧怕回忆。因为对他来说,回忆就是梦魇。

甜蜜的回忆是梦,痛苦的回忆也是梦。而痛苦总是与梦相伴,形影不离。一瞬间,在心里为自己堆积的那座高山,轰然坍塌了。曾红庆坠入了痛苦的深渊。

那段时间,他的脑子都滞住了,什么事都做不了,也不想做,更不去想。仿佛受到了重击,掉进一个没有亮光的山谷里,四周都是坚硬的冰碴子,闪着幽幽的光,咯吱咯吱地作响,每一脚踩下,都会有尖利的疼痛,却又找不到具体的痛处……曾红庆麻木着,没了知觉。

曾红庆啥也没说,他更不需要解释。有必要吗?!他带着徐义明拿给他的一万元现金和一张借条,重新回到了原点。

七年了,曾红庆把痛苦埋进心里,不愿去触碰。因为他知道,稍一触碰,他就会遍体鳞伤。七年了,他也从未想过分析过他们背叛自己的原因。连猜想都没有。真的。不是他不想想,是他不敢想。一想,他的心就会疼。就像有成千上万只锋利的铁钩子刺在心上,扯着扯着疼。就想,或许这和自己的性格有关吧。因为他知道,他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们!

不过记忆再停滞,也是记忆。这样的记忆只能属于他一个人。不管他愿不愿意。七年间,这样的记忆,像雾一样,随时凸显,又随时飘散。像影子一样,令他疲惫不堪。甚至有时候,疲惫把一切都幻化了,连他自己都成为了影子。

七年间,徐义明只还了他四千元,还差六千。

这期间,他们同学聚会过两次。第一次曾红庆没有参加,因为他不想见到那两个背叛他的人。第二次听山城的同学说,徐义明的父亲出事了,广告公司受到牵连,生意一落千丈。徐义明听到这个消息,只轻轻哼了一声,心道我说咋还钱这么慢的。

有一回,山城的王同学过来出差,见到曾红庆,告诉他说徐义明辞职了。王同学只知道他和徐义明曾经是铁哥们,合过伙,不知道欠他钱的事。曾红庆和谁都没说。倒不是嫌丢人,只是他不愿意提及。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大家的话题,更不想让自己难受。见曾红庆没啥反应,王同学犹豫着又说,姬丽丽和徐义明分手了,他妈给她在厂里介绍了一个中层干部,好像快结婚了。

曾红庆听了,心里只是一抖,脸上却没什么大反应。

那天曾红庆表现得很热情,非要请王同学喝酒。席间他声明不许再提及此二人。王同学也很知趣,不过他没劝住曾红庆。那天,曾红庆喝多了。

和徐义明散伙时曾红庆并没有提啥要求。他只想尽快离开那里。眼不见,心不烦。其实不用说,他也能看出来广告公司经营得不咋样。每次打电话找徐义明要钱,他都推三诿四地找借口,总说生意不好。能好吗……唉,说啥呀说,都是往事了。往事不堪回首。现在,他也懒得想啥了,有啥用呀。人的命运不是你想想就能改变的;有时想多了,反倒苦了自己。——表面上看,他把自己弄得水波不兴刀枪不入,其实骨子里,早已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地在逃避,在抵挡。挡他,更挡他的心。

所以几年时间过去,他只找过徐义明几回,平均一年也就打两次电话。现在事情走到这一步,眼看吃饭都成问题……就想这样下去可不行,大家都要生存不是。妈的,六年才还了四千!这小子不是想赖账吧?曾红庆突然生起气来,心道这也太不像他的风格了,好歹也是官二代,竟这般倒势!再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都多少年了。

曾红庆忽地坐起身,从床边破桌子上抓起手机。看看时间晚了,便悻悻地心道,明天先打电话,不行就立马去趟山城。妈的,这事明天必须解决。曾红庆蓦地想起那个胖老板,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曾红庆放下电话,抓起烟盒晃了晃,燃起一根香烟。电蚊香好像过了劲,耳边嗡嗡地似有蚊子飞过。

曾红庆又考虑了一下。他打算明天上午先去趟电脑城,询问一下二手电脑的回收价格,然后再给徐义明打电话。以防明天这边出问题,自己也好做个两手准备。

就这么着。时候也不早了,撒泡尿,睡觉。曾红庆腾地跳下床,把烟头扔在地板上踩灭,用脚勾住小板凳支好门,光着膀子下楼去上厕所。

夜已深,村子里一片阒静。细听,连狗都不曾叫一声。月光很大;无风。从味精厂冒出来的两根巨大烟柱仿佛凝固似的,纹丝不动。看上去,就好像整个村庄死了一般。夜色,更寂寞了。

曾红庆上完厕所,顺手摘下那件挂在走廊上的汗衫,回屋挂好,就睡了。

这天晚上,曾红庆睡到天快亮时,做了个梦。梦境有些凌乱,东一鳞西一爪的。前半段还不错,似乎也是这样的夜晚,他来到一处湖泊。湖泊并不大,有点像校园里的情人湖。他感觉到了燥热,推开小木屋的窗户,湿漉漉的湖风裹着银色的月光扑面而来,顿时觉得凉爽了许多。他站在窗前,透过薄薄的雾气,看到有位长发白衣女子在向他招手。细看,有点像自己的女友。他走出小木屋,沿着湖边朝女子走去。突然,天上下起了雨,月光不见了,眼前一片水雾。他继续向前走着。光线若暗若明,断断续续勾勒出湖水的轮廓,既清晰又模糊。忽然,白衣女子不见了,一位红衣女子正在跳舞。舞蹈很怪异,充满了诱惑。模糊中,却能识得是那位女员工。女员工边舞蹈边妩媚地朝他笑着。雨越下越大,瞬间拉起一道白色大幕,眼前的一切相继隐去,四周模糊成了一片。突然间,又刮起了狂风。狂风打着旋,将曾红庆拖入了一个冰冷的泥潭。他拼命地挣扎,却一点都使不上力气,仿佛手和脚都被缚住了一般。越挣扎越无助,越挣扎越疲惫……恍惚中,心却清醒着:湖泊不见了,月亮不见了,小木屋不见了……一切,都幻化成了梦。父母亲是梦,大学生活是梦,姬丽丽是梦,他六七年的打拼也是梦。梦在漩涡里旋转,堕入一个巨大的深渊……

曾红庆被吓醒了。他坐起身,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一时恍然如梦。

他摸索着,点了根香烟。曾红庆爱做梦,几乎一睡觉就做梦,不做梦的时候很少。人生如梦嘛。对那些从来不做梦的人,他时常感到很奇怪,不过有时也会羡慕;因为他的梦,大多都是噩梦。

曾红庆一觉睡到八点多快九点,他是被热醒的。甩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水,揉揉眼睛打開门,什么鬼天气?阴云遮住了阳光,阳光却不甘地把一朵朵云彩镶上亮边。妈的,桑拿天!还不如出太阳呢。曾红庆打个呵欠,嘟嘟囔囔地端起脸盆到走廊上洗漱去了。

出门前给徐义明打了个电话,一直响到出现忙音都没有接听;又打,还是没接听。妈的,什么人呀?曾红庆有点气急败坏,电话都不接!不过他不想破坏自己的心情,站在徐义明的角度想了一下,一咧嘴,心道,是我我也不接。大清早就有人讨账,多晦气。锁门,走人。该干嘛干嘛,按原定方针办。于是,曾红庆穿上那件保罗汗衫,背起挎包,又开始了一天的征程。

在村口小摊上吃了一碗豆花泡馍,跑了几步,坐上公交车。豆花泡馍是曾红庆的最爱,每天早上必吃一碗,除非人家不出摊。

团结村在郊外,公交车晃晃悠悠来到电子大厦,已经十点多了。电脑城在十楼,整个一层都是。曾红庆在这里打过工,对这里非常熟悉。

曾红庆在电脑城转了一圈,发现不少店家都挂着高价回收旧电脑旧笔记本的牌子。便上前问了几家,都说没见着东西,不好出价。一位认识他的老板说,小曾,你在这干过,行情你应该知道的。现在台式机哪有你说的价,装一台新的也就两千多不到三千。这样吧,你先拿来再说,反正又不会亏你的。曾红庆在这里干过,知道这行门道大,却没料到行情变化这么大。他的期望价是一千五,毕竟那台电脑刚升过级。可是现在,就算按最高八百元计,还差着一半多呢。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电脑城不知怎地没开空调,不通风,曾红庆想着想着,就冒出汗来。

妈的!点真背,干啥啥不顺。曾红庆嘴里咕嚷着,失望地走出电脑城。

电子大厦是观光电梯。脚下有十层楼高。太高了,外面雾蒙蒙一片,无法让他明白自己所看到的。

10

看来只有找徐义明要钱了。曾红庆看了下时间,快中午了。

要不先给胖子打个电话,商量商量?曾红庆又犹豫起来,有点底气不足的样子,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胖老板回答得却很干脆。他说小曾,你别跟我为这小事在这磨叽,赶紧自己去想办法。

胖老板一句话扔回来,把他顶上绝路。曾红庆尴尬地一撇嘴,按下徐义明电话。

不接。

再打。

仍不接。

曾红庆火了。妈的!看来这世上的理,再怎么绕腾,总归人是人,鳖是鳖;该是啥玩意,就是啥玩意。

曾红庆被激怒了。他决定立刻就出发,去山城找徐义明,要钱。

凭啥呀?都六年了还不完?

下午四点多钟,曾红庆来到山城。他坐的是依维柯,没舍得坐大巴。大巴车上有空调;依维柯便宜。吹了一路热风,曾红庆头晕脑胀,差点吐在车里。下车时发现,山城也是桑拿天。

真惨啊。曾红庆不由在心里叫了声苦。心道看来除了最后得病患上绝症,自己吃的苦并不比那个叫涂自强的主人翁少多少。——刚在车上他翻了几页昨晚刚买的小说,其中有篇《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引起他的关注。简直就是在写我么!他想。

他把杂志装进挎包,走出汽车站。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心想两百多公里的路程,看样子今天是回不去了。不如先找地方住下,然后再给徐义明打电话,反正又跑不了他的。曾红庆对山城挺熟悉,他知道徐义明的公司在哪儿。

曾红庆无心欣赏街道上的景色。虽然每天都生活在城市之中,可他发现自己对城市越来越具有一种恐惧感。每天面对着川流不息的车辆,行色匆匆的男人和千姿百态的女人,他总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这感觉令他很害怕。他觉得自己和他们是那样地格格不入;他害怕自己融入不到他们中间去;他害怕被他们、被城市所抛弃……他想起小说里的涂自强,他羡慕他。因为对涂自强来说,他眼中所看到的永远是生气,是希望,是风景;他是一个永不气馁屡败屡战的追梦人……而他自己,却几近于幽灵,没有希望,没有憧憬,甚至没有幻想……所有的抱负和理想,都在几年前,随风而去了。

曾红庆在经二路上找了一家小旅馆。这是条背街,大宾馆他住不起。呶,还不错,有空调能洗澡,八十块钱,小标间,不贵。这里离徐义明的公司不远,隔着两条街。

曾红庆打开空调泡好茶,冲了个淋浴,感觉舒服多了。他喝了一口茶,给徐义明打电话。不接;再打,居然关机了。

这个……无赖!曾红庆气得差点被茶呛着,这不是耍流氓么。

这下咋办?

真没想到徐义明竟然会来这一手。曾红庆一下懵住了。他砰地放下茶杯,举着手机在房间里转了两个圈,方才反应过来。心道,去公司找他呀,又不是不知道地方。

差点被这小子蒙住。一口气把茶喝完,下楼出门。

没钱还就说没钱还,干吗要关机呢?想赖账,不至于吧?曾红庆边走边想边嘀咕。

前几次也没这样呀。没钱就说没钱,尽管每次都还不多。这家伙,还真捉摸不透他。曾红庆摇摇头。不过凭他对徐义明的了解,像这种大善大恶之人,赖账这种事,他还真能做得出!

一对男女迎面走过来,见他这般动静,两人一躲。女的小声嘀咕了句,神经病。不过曾红庆没听见。

桑拿天真难受。刚走过一条街,曾红庆就出了一身汗,身上黏糊糊的,呼吸还有点困难,有点胸闷。

果然不出所料,公司还在原处,牌子也没换,就是大门紧锁。敲门砸门,都没人。

真耍流氓呀!曾红庆这下没辙了。

找不到人咋办?看来这家伙是故意在躲避自己。难不成就这样空手回去?曾红庆一时没了办法,却又不甘心。心想这样可不行,要不着钱押金咋办?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工作的。

广告公司临街。曾红庆没有马上离开。他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他一会朝公司看上一眼,一会看一眼,好像这样就能等到有人回来似的。才六点钟多一点,万一一会有人回来,也好打听下这家伙的下落。曾红庆脑子这会有点紊乱,又胡思乱想起来。

深灰色的云雾在上空聚积,空气愈发地燥热和浑浊。太阳也怕热似的,只透過云层随便闪了几下,便躲进西边天际,再也不肯出来了。曾红庆一直等到八点多钟天黑,也未曾见着有人回到公司。这期间他一直都在给徐义明打手机,不停在打。其实就算真有人回来,又能咋样呢?找不着徐义明本人,屁用都不顶!总不成再搬人家电脑吧。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大都一个熊样。望着眼前这万家灯火,曾红庆忽然很想骂人。不是骂具体哪一个,而是朝着任一个方向,朝着生活,朝着马路上流萤般飞逝的车灯,朝着满大街的男男女女,朝着爱情,朝着这世道,破口大骂。

曾红庆蓦地想到姬丽丽。想到他和她分手,想到她和徐义明,想到她现在已经结婚。什么狗屁爱情?如今这世道,哪来的真正的爱情呀!

曾红庆目光呆滞,摇摇摆摆地走在马路上,仿佛没了脚后跟。看来今天是没戏了。他渐渐冷静下来。一时间,失望和不安,恐惧与焦虑,孤独,饥饿,还有燥热,紧紧地包裹着他。他彻底地绝望了。

曾红庆这会饿得前心贴后背。中午为了赶路,他连午饭都没吃。他在小旅馆附近找了一家小馆子,打算吃点饺子。好长时间都没吃饺子了,这会很想吃。也不能太亏自己不是。他都想好了,明天一大早起来就去公司等着。妈的,不信找不到你!

曾红庆喝多了。他要了半斤饺子两个小菜和一瓶白酒。店里空调开着,很凉快。曾红庆心里郁闷,喝下大半瓶白酒。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看样子不是老板劝他,一瓶就被他整完了。

这是一个充满诡异的夜晚。夜色模糊着,云朵黑着脸,月亮躲债似的藏在后面,似有似无。咦,好像有风哦。曾红庆抬起头,乜斜着眼,对着夜空挥了一下手。像是在对月亮发泄着不满;又好像在责怪老天:怎么还不下雨?都多少日子没下雨了。嘁,鬼才知道他啥意思。

时候不早了。

山城不大,又是背街,街上此时稀少了行人。燥热的空气被微风搅动着,充满了暧昧。不远处惨白的街灯,一动不动,仿佛一个个手里举着火烛的幽灵。曾红庆摇摇晃晃地走在人行道上,如同街边随风摆动的杨柳。

曾红庆踉跄着穿过马路,来到一个小卖店门前。老板,一个碗仔面,一包香烟。不远就是自己入住的小旅馆。碗面是他明早的早餐。酒醉心明白。喝大的人都这么以为,曾红庆也毫不例外。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在干嘛,该干嘛。

最不济,明天回去就把两台电脑都卖了,加上手里的,要实在不够就向隔壁男孩借点。妈的,无论如何也要得到这份工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不了过节回家不买东西。曾红庆如此这般打算着。而实际上,对生活的不甘心,始终游丝一样,盘绕在他内心。不过是,有时他不自觉罢了。

咯咯咯咯。曾红庆推开旅馆大门,正要进,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串清脆的脚步声。他不由地回头张望:一位妙龄女子正打门口经过,长发,短衣,长裙,背影竟像极了自己的前女友姬丽丽。曾红庆吃了一惊,脑子一片混乱,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吧,这么晚了……他犹豫着,揉揉眼睛。

咯咯咯咯,曾红庆越看越像。飘逸的长发,红色长裙,走路的姿态,香水的味道,高跟鞋,步伐跟身形,甚至韵味,既熟悉又陌生。

是她!曾红庆瞪大了眼睛。

炽热的酒精在体内流动,哗哗有声。曾红庆不再犹豫,跟了上去。

11

街道上几无行人。偶有车辆呼啸着在马路上经过。车灯处,女子的身形犹如一面鲜艳妩媚的旗帜,不时指引着曾红庆。曾红庆头重脚轻,几乎是飘摇着跟在后面,样子像极了一只正在到处游荡的孤魂野鬼。

这么晚了她还出来干吗?加班?约会?和朋友聚餐?他知道姬丽丽喜欢热闹的。她老公呢?为什么不陪她?都这么晚了……曾红庆又开始走神,脑海中过电影似的,两人相爱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实际上,不管曾红庆在心里是如何地不承认,他的前女友姬丽丽却始终存留在他心中。并且多年以来,她就像这明月下的一帘幽梦,尽管模糊着,却时常填充着他空荡而灰暗的心灵,并使他时常感受到幸福和充满希望。并且,在他感到寂寞、惆怅和遗憾的同时,在心灵深处,紧紧伴随着他的人生旅途。和他的不甘心一样,不过是他不自觉或者压根就不想自觉罢了。

而此时此刻,当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发现他仍爱着她。否则,他也不会跟着她;也不会见谁都像她;更不会让她时常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曾红庆望着前方不远处的身影,想,忘记一个人,好难!

曾红庆在山城待过一年多,他知道再往前走就是溪苑小区了。没记错的话姬丽丽应该就住在这里。——上次同学聚会有位女同学好像说起过的。有一瞬间他想,不如喊住姬丽丽,别的不说,向她打听下徐义明的下落总可以吧。也没准她知道的,这样自己就能找到这家伙了。

他加快了自己的步伐。他發现女子并没有进入溪苑小区。她似乎有所察觉,咯咯咯咯,脚步声急促而惊慌。

又跟了一会儿,曾红庆觉出不对劲,再往前走就是联盟村了,难道不是她?

联盟村是个城中村。曾红庆在这里租住过,条件要比他现在居住的团结村好出许多。正想着呢,联盟村就到了。只见女子突然转过身,对着曾红庆嘻嘻一笑说,多谢大哥相送,小女子到家了。说完也不待他答话,一扭身,疾步跑进了村子。哪里是女友姬丽丽呀。曾红庆臊得目瞪口呆,酒精和着热血一下涌上头。幸好是晚上,要不,也不知脸红成啥样了。

吹了这一阵凉风,酒涌上来,曾红庆头晕脑胀,身体发软。真他妈尴尬,我这不是耍流氓呀!他燃起一支香烟,刚抽了两口,突然心道,不好,万一女子回去告诉丈夫男朋友啥的,人家再追出来,自己岂不真成流氓了。定定心神,他想起一条近路。不能原路返回,万一人家追出来……联盟村靠着一条清水河,菜地多。曾红庆知道菜地里有条小路。小路没灯,不好走。曾红庆高一脚低一脚地在菜地里穿行,心也一突高上去,一突掉下来,仿佛行走在波浪上一样。

突然天上就下起了雨。雨不大,却也不小,不一会就打湿了地面。妈的,惹这事。曾红庆心里这个后悔。开始还能走,后来便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滑。他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水珠,心道我怎么这么背?

雨越下越大。一条条雨丝连接起来,形成一道白茫茫的雨幕。周围漆黑成一片。道路也越来越泥泞,越来越难走。曾红庆现在已是寸步难行。他几乎耗尽了力气,疲惫不堪。透过苍茫茫的雨雾,望着远处都市星星点点的灯火,他心里涌起莫大的悲哀。他想起昨晚那个梦境,心道莫非这是天意?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身。突然,曾红庆腿一软,脚下一滑,哎呀一声,跌进了小河沟。他挣扎着,挣扎着,却一次次地跌倒……

曾红庆做了个梦。他还从未做过这样的梦。与昨晚不同,这是个好梦。和小说中的涂自强一样,他梦见自己穿着西装,坐在老板桌后面,女秘书抱着一摞文件,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等着他签字。这不就是胖老板的那位女员工嘛,我说咋笑得这么甜的;他梦见自己和姬丽丽牵着他们的孩子一起去吃肯德基;他梦见自己开着一辆豪华轿车回家去和父母亲一起过中秋节。父亲早已经痊愈出院了……

在梦里,他想起自己的梦想是做一名普通的语文教师。嘿嘿,要是能当上班主任,那可最好了。他还记得他的这个梦想就连徐义明都不知道,好像这辈子只对一个人说起过。对对对,想起来了,就是那位送水店的老板。哈哈哈。

雨,停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有人晨练时发现,联盟村的清水河旁边,小河沟里躺着一个身背挎包面带微笑的年轻人,满身的泥泞,浑身酒气,好像是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的。不远处,孤零零地滚落着一只碗仔面。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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