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 言

2017-05-12 07:30刘鹏艳
鸭绿江 2017年5期

刘鹏艳

有一个人立意要描绘世界。随着岁月流转,他画出了省区、王国、山川、港湾、船舶、岛屿、鱼虾、房舍、器具、星辰、马匹和男女。临终之前不久,他发现自己耐心勾勒出来的纵横线条竟然汇合成了自己的模样。

——博尔赫斯

我与裴永辉相识于1993年的夏天,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世界会向我们展开怎样叵测的图卷。人生总如是,因为无知而心怀向往。我一直想说说他的故事,这是我的心病。不久之前,我去看了他,在一片芒草依依的山坡上,他做梦一样背靠着一棵分叉的老银杏喃喃自语。裴永辉在光线里变成一座雕塑的样子,让我心头涌上十分复杂的情愫,时间泛起沉渣,混浊了天边一缕透亮的霞光。我要从哪里开始讲起呢?我的老同学裴永辉,这个从小山村走到城市的有志青年,他的奮斗和崛起,他的痛苦和失落,他的并不传奇的人生,和许许多多普通的乡镇青年一样,无足轻重地出现与消失,终将在光阴里斑驳,蒙上虚无的尘埃。我不喜欢用倒叙的手法说故事,那让我感觉我在缅怀故事的主人公,不过人生总有一些故事可供缅怀,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在故人的回忆里摇曳生姿,生长成一件标本的样子。比如二十多年前的裴永辉,他收到中专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

裴永辉收到中专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野草在地里疯长,他给第三个妹妹洗了脚,把她安放在吱呀作响的摇床里。木制的小摇床有年头了,睡了他,睡了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现在已经衰老得不行,随时要分崩离析的样子。小妹刚会走路,趁他一个不在意,就蹒跚地越过了他的视线,走到漫过头顶的野草里。雨后的土地承重力有限,稀软得要把人陷下去,他赶紧把妹妹拽上来,生气地说,要死了,碎丫头。小妹嘻嘻地笑,她还不太会说话,只能支离地蹦出些音节,表明她的态度。这会儿她嘴里蹦的是,嘎——

像鸭子,裴永辉笑笑,不跟她计较。他比她大了足足有十七八岁,要是换作村里的其他男伢,他的年纪已经可以做她的爹了。他把碎丫头从泥地里捞上来,给她擦了脚,放到古老的摇床里,一只手轻轻摇着,另一只手又捧起了《平凡的世界》。这时候他听见母亲和邻居婶子隔着院墙搭讪。

拿到了?

拿到了。

是个啥哩?

俺不大识字,还是叫辉伢自己念的好。

裴永辉噌地一下从小杌子上站起来,几乎是夺门而出地蹿到场院里。他在母亲面前停住,呼吸都有些不畅快了。母亲捏着信的手指有些发白,那是用了力的缘故,一路上就怕丢了,这会儿见到他,微张着嘴赶紧递过来。

那封信里有裴永辉今后的命,一张盖着大红戳的录取通知书。那个圆头圆脑的戳,红得俗艳,但他还是喜欢得要命,他的命就是被它改写了。

考上了?母亲盯着他,像盯着一只抱窝的鸡。

嗯。他转身回屋,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起伏。

这孩子。母亲念叨一句,不出声儿地笑了。

裴永辉考上省城的财校,是村里的一件大事,他不张扬,也会有人替他张扬。裴村的后生,没有一块读书的料儿,唯他,天生就把眼镜架在鼻梁上。多时还有人笑他,看什么都影影绰绰,他是去乡里读初中才晓得买副眼镜戴的。渐渐地,村里人传开了,他原是文曲星下凡哪。全县的伢仔,乌泱乌泱的,数都数不过来,他考第一,不是文曲星下凡又是什么?村长都要来摸他家的门槛哩。

他爹倒还是愁,考上学,是好事,但家里不说就飞黄腾达了,还得过日子,莫过一个钱抠成两半。爹说过了这个夏天,辉伢你就是城里人了,虽是城里的人,但还是乡下的命,一时半会儿,改不了的,我只给你一个脑袋、一双手,余下的,都靠你自己了。

裴永辉和我说起他爹的时候,我总疑心这不是个寻常的老农。这番话,我爸从没和我说过,没机会。我生来就是个衣食无忧的主儿,我爸当着个采购科长,不说要什么有什么,起码没愁过下顿是吃二两白饭还是半个馍。裴永辉和我睡上下铺之后,我就开始注意到这个鬼祟的家伙,总是在吃饭的时候玩猫腻。我说你不要这么折腾,吃顿饭嘛,再省也省不下金山银山。他说我不是要省金山银山,我是真的没有钱买饭了。要是能带饭来,我肯定背一麻兜红薯到学校吃仨月。他说得我鼻子发酸,我读过他枕头下压着的那本毛边儿的《平凡的世界》,才知道贫穷也是要启蒙的。我就给他找了个看店的活儿。我们学校离我爸单位不远,他们单位下面有个门市部,租售录像带什么的,晚上缺个人。说是看店,就是打地铺睡一觉。这个活儿轻巧,还不耽误白天上课,严格地说,如果我爸单位肯长久地雇用他,连学校宿舍的床铺费都省了,所以裴永辉对我千恩万谢。

现在我得回头说说我们学校,不然我就说不好、说不透我的同学裴永辉。

我们学校在省城是首屈一指的财经类中专,每年从我们学校毕业出去的社会精英数以百计,全省乃至全国流通的各类会计、统计、审计专业人士,保不齐哪个就是我们校友。所以你瞧,我们要是不觉得自己牛逼,就是对不起全社会的职业信赖,我们就得自视甚高,才能垄断我们在财经领域的行业自尊。上世纪90年代的那个夏天是个好日子,那时候大学还没有扩招,一个中专生足以让全家人志得意满。就身份来说,我们已经是准“干部”了,不比那些技校出身的家伙,他们天然的阶级身份是“工人”。身份这玩意儿是一道分水岭,它使那个夏天具有重要的人生意义。

关于身份问题,现在看来无疑很可笑,但在一定的历史时期(请原谅我事儿事儿地使用这个词汇),它就那样横亘在人与人之间,成为划分等级的现实主义标准。对于裴永辉来说,这标准尤其让他以及他们全村人感到一种巨大的莫可名状的敬畏,他考学进城的意义因而上升到更为峻拔的高度,因为他们虔诚地相信,这简直就是人种的改变。

摇身一变的裴永辉进了城,他发现他爹的话确实是真金白银的真理,城里的人,乡下的命,他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只能像一只蝙蝠那样,半禽半兽,禽兽不如地生活在现实的夹缝里。比如一进学校的大门,他就意识到了城里孩子是有存在感的,而他几乎没有。他们身上都穿着衣服,可衣服和衣服恁不一样,也不是衣服不一样,都是两只袖子,两条裤腿子,可穿在人家身上和自己身上的感觉恁不一样。他低下头紧走两步,杌陧得几乎有些踉跄,一股压抑的羞恼随之腾地蹿上胸口,像是自己压根儿没穿衣服。

他从门房经过的时候,睃了一眼看门的大爷,那老头说不上和善,皱纹堆叠的眉目间有几分焦躁的戾气,许是终日守着半间西晒的披厦,闷的。老头斜斜觑着他说你看着点路,当心绊脚。他这才发现身后背着的铺盖卷儿有点松垮了,一条绿色的尼龙捆绳闹笑话似的耷拉下来,在两腿之间油头滑脑地晃荡着,险些踩上了。他哎哟一声,忙把铺盖卷儿从背后卸下来抱到胸前。这下意识的动作好像呼应着什么似的,一个活该让人哭出声儿的笑话,他没来由地就想到本能地支起双手抱住胸部的裸体女人。

找到93财会班的时候,裴永辉探头往里张望了一下。班里东一撮西一撮地散坐着二三十个人,有的聊天,有的发呆,没谁搭理他。他站在门口,不放心地又仰脖子瞧一眼门头上白底红字的铭牌,这才溜边儿在后排找了个空位子坐下。

一会儿四周坐满了,聊天的聊得更起劲儿,发呆的也加入进来,有点合纵连横的意思,五十个人的教室,顿时沸反盈天。裴永辉这会儿也觉得没那么不得劲了,到底是一个大家庭,同学们虽来自四面八方,但被同一个目标吸引到一起,今后三年他们吃喝拉撒睡都离不开,那是堪比兄弟姐妹的情谊。他暂时把敏感的自尊安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真诚地要开始他的新生活了。

彼时一个中年人背着双手,气定神闲地踱进教室。他的腿很长,几乎是一步就迈到了讲台中央。那张方正的脸孔被仔细地刮干净了,露出青色的下巴。他用目光压了压叽叽喳喳的人群,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欢迎同学们,呵呵,欢迎你们到这所学校来,和我一起共度三年的时光。呵呵。三年不是太长,可也不算短哪,如果它不够美好,就让我们一起努力,让它美好一些。呵呵。当然,它肯定是美好的,那也让我们一起努力,让它更美好一些!呵呵……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庄天予,呵呵,希望這三年,能在我们彼此的生活中留下一段愉快的回忆。呵呵……

传进裴永辉耳朵里的,是听起来很有些奇怪的省城普通话,几乎每一个尾音,不管是阴平还是阳平,都是爆破而出的降调,还有那不时夹杂其中的声如洪钟的哈哈大笑,更是烘托出一种震耳欲聋的振奋。

全班同学都报以热烈的掌声,起初是一个城里人模样的男同学带头鼓掌,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就鼓掌这种方式来说,裴永辉还不太习惯,他以前在乡里读初中,学校领导在台上讲话,说到该鼓掌的地方,自然就有人鼓起掌来,但那只是放在领导讲话里调节气氛和节奏的手段,有一定的规则性,不像今天这样,说来就来,更像是一种张扬弥漫的情绪。那个带头鼓掌的,是后来的班副田汝明,长得高高瘦瘦,长手大脚,有城市男孩的一切毛病,比如轻佻浮躁,比如爱往女孩堆里钻。对于他待人处事的方式方法,裴永辉在很多方面不能认同。但奇怪的是,不能认同班副的裴永辉,不自觉地开始模仿班副的行为做派,就好像那次鼓掌,他很自然地就跟着他一道鼓起掌来。不仅是裴永辉,几乎所有从乡下来的学生都有那么一种不自觉,他们在不自觉地模仿着身边的城市同学。有时候自尊心会让裴永辉觉得很难受,但现实总能很快说服他,模仿不过是超越的开始。还是说到那次鼓掌,他也觉得庄天予老师说得不赖,但他只让那种朴素的情绪待在心里,直到班副带头鼓起掌来了,他才晓得跟着拍巴掌。以后他就知道了,真心佩服一个人的时候,不仅可以默默地钦佩他,还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叫好。所以当庄天予老师给他们上第一堂基础会计课,说到不做假账的时候,他血脉喷张地带头鼓掌了。

那天的事情历历在目,班主任庄天予扬着青色的下巴,给他们说“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有人就提出如果不相等怎么办?当然是城里学生,他们总是那么大胆。庄老师也没恼,呵呵一笑,说那就是做错了呗。还有一种情况,你就不想让它相等,怎么办呢?就得做假账。呵呵,做假账可不容易,假的比真的锻炼人哪。怎么个锻炼法儿?下面有人起哄。练脑子。呵呵。庄老师指指脑袋,一五一十地把账记下来,容易;把账做得五光十色,那就难喽。能给个具体的案例吗?用不着,呵呵,你们以后遇上的比我多。要是遇上了怎么办?呵呵,看着办。庄老师扬起手里的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不做假账。

这是咱们总理写给国家会计学院的校训。庄老师脸上挂着威严说,要是不信,你就试试。这回没有大家听惯了的呵呵声做结尾,庄老师拿粉笔在“假账”下面重重地画了一道杠,因为用力过猛,啪一声,粉笔断为两截,能看见粉尘惊心动魄地簌簌而下。

大家一时呆住了。庄老师的话里藏着玄机,一个“试”字,让大家断然有了种以身试法的危险体验。接下去就没人敢贫嘴贫舌地插科打诨了,一堂课上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下课时庄老师呵呵笑着说,好嘛,这堂课够典型的,够你们记一辈子。庄老师说“记一辈子”的时候,泼辣的眼光在整个班级里逡巡了一番,最后鬼使神差地落在裴永辉的脸上。裴永辉当时就觉得脸上一阵灼热,庄老师的眼神像是一根火柴棒子,在他的脸上嘭地擦起一团火,他立刻被严重灼伤了。很多年后,关于他有没有带头鼓掌这件事,我们都毫无印象。但他坚持说,就是因为那天他带头鼓了掌,所以庄老师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那是鼓励和欣赏的目光,也是期许和鞭策的目光,那目光再一次让乡下学生裴永辉血脉喷张。

血脉喷张的裴永辉,更加一脑门子学习的热情,他所有的时间都均匀地分配在各科的预习、复习和考试上,以至于常年稳坐成绩排行榜的第一把交椅,霸气侧漏,罕见匹手。私下里有同学议论起他,都说是傻逼二世,考中专不就图个松快吗?你丫能耐无穷大你考大学去呀搁这儿猪鼻子插葱你就装蒜吧你!话糙理不糙,一个焚膏继晷、宵衣旰食的裴永辉搁班里总那么扎眼,因而有些非我族类的意思。对此,裴永辉的态度是置若罔闻。他就有这个本事,别人在他面前放个屁,他绝不会浪费丁点儿时间和精力,做一个哪怕是掩鼻的动作。他的十个手指头都在算盘上。你若说他功利吧,又不是,计算机都发展到286了,他打算盘能打出什么花来?他就是让人觉得特别踏实,踏实到二逼的地步,连一门珠算都要废寝忘食,何况那么些个商业会计、工业会计、成本会计、税收会计、管理会计、金融会计、环境会计等等五花八门的会计学问。我后来琢磨,那时候的裴永辉,大概是在通过刻苦学习寻找他被这座城市稀释的存在感,就像现在的富二代,必须靠不断刷卡才能刷出自己的存在。

那是个多么好的时代,那又是个多么坏的时代。那时候我们已经开始管班主任叫“老板”,社会风气和班级风气有相当一部分是统一的。但当老板庄天予提议,“选举”学习成绩出类拔萃的裴永辉为学习委员时,我们都一声不吭。班副田汝明说,选举是公共行为,而裴永辉完全不具备这个公共基础。庄天予哈哈大笑,一手抚肚,一手摸着魆青的下巴,哦?裴永辉为什么不具备公共基础呢?他的学习态度多小众啊。全班都默契地哄笑起来,廉价地支持田汝明。

庄天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学习委员确实应该能够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呵呵,让大家一起学好才是真的好嘛。裴永辉,大家提的这个意见,你听到没有?呵呵,你有没有信心,带领大家一起把学习搞上去?

裴永辉一时愕然,有些痴呆地半张着嘴。他没这个随机应变的能力。庄老师私下里跟他谈了一次,说是准备提他当学习委员,他高兴了一晚上,也认为自己实至名归。但他想得简单了,现在看来,并不是老板在班上宣读一下任命就完事,有的是虎视眈眈,有的是危机四伏。

呃……裴永辉嗫嚅了一下,他不敢下这个保证,他太老实,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漂亮话。在他心里,漂亮话是不必说的,事做得漂亮才算话。如果做不到,话说出去就是打自己的脸。现在班里的风气不好,人人都以国家的“储备干部”自居,学和不学一个样,学得好和学不好一个样,谁还愿意学呢?他不合时宜地错愕着,这个恼人的保证呀,到底下得,还是下不得?

裴永辉这么一错愕,就在一片嘘声中把已经落入半个囊中的学习委员给错愕掉了。“那什么,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这是他落选之后,在背后听到的议论。字字如芒在背。那个因为敢于在全班同学面前旁若无人地说漂亮话而当选的学习委员,半年后又被选了下去,但这是后话,人家档案里已经白纸黑字地写着,“曾经担任班干部”。要是他的档案里也有这么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也许两年以后,他就会被那家“择优录用”的单位慧眼识珠,留在省城发展,但他显然没有这么光辉的一笔。我跟他一个被窝筒子里聊过人生和爱情这些个宏阔无边的伪命题,偶尔也谈及身边真切的琐事。我觉得这次选举必须得聊,因为我他妈特烦那个夸夸其谈的学习委员,裴永辉当时要是能掷地有声地说上一句“我有这个信心”,后面就没丫什么事了。可裴永辉愣是在喉咙口憋住了那句话。裴永辉说他并不后悔,其实也谈不上悔不悔的,他就不会说瞎话,要是因为这句瞎话当上学习委员,他会觉得没脸没皮。可谁也不会把一句话当真。我劝他别跟自个儿过不去,有时候人说话就是顺嘴一秃噜的事儿。那不呢,他说,我当真了。

裴永辉和我一同进校的时候,已经十九岁,这个年纪对于城市里普通的初中毕业生来说,有点偏老。这老男孩始终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让人心生无限敬畏和感喟。在同一个被窝筒子里,我们相互闻过对方的体味,感受过彼此的温度,我现在还能清楚地描述他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他的体温高于正常人,如果贴上去,总是有种烧灼的热度,这就把他身体深处那种来自泥土的腥气和类似发酵过的特殊酸味挥发得更为淋漓。我当然不是因为喜欢闻他身上的味道才和他一起滚被窝的,说出来您别见笑,但凡人都有点臭毛病。这有点像我学医的老姑,她有洁癖,平时吃东西不知道多讲究,拿来入口的食材,恨不得洗涮得肠子都跟着薄几层。但也有极不讲究的时候,每个月都要去她们医学院门口的大排档吃一回大荤,非得上吐下泻一番,然后抖擞精神眉飞色舞地去上课。她说这是为了维持肠道的菌群平衡。我和裴永輝的交往,大致也可归为这个精神科范畴。

来省城之前,裴永辉难得洗一回澡,因为他们那旮旯缺水。一澡盆子清水,够全家人吃喝用度俩礼拜,用来洗身子,糟践了。在他们那旮旯的人看来,所有的身子都是泥里来,泥里去,生了,死了,完了,埋了,泥土干净着呢,用不着天天洗。进了城,水宽裕了,泥土反而稀奇。洗澡成了裴永辉最先爱上的城里人的做派。每逢周末,学校的澡堂子都人满为患,他也跟着去挤。不为洗干净什么,就为大家伙儿都赤裸裸地坦诚相见。有时候人与人的距离好像也就仅隔着一层衣服,扒下来,谁也不觉得谁更远或者更近,更美或者更丑,更城市或者更乡村了。他就是在澡堂子里看到,田汝明原来也有包茎的。妈的,屌是屌,蛋是蛋。那天,他振奋地骂了句粗话。

澡堂子里水雾氤氲,所有的肉体都坦白得一丝不挂,田汝明甚至亲切地招呼裴永辉去他的莲蓬头下冲澡。你先冲着。田汝明龇牙咧嘴地说,这水真他妈烫,你冲着啊,我到那边泡一会儿就来。原来他好不容易遇见个熟人,让裴永辉给他占位子呢。要依着穿衣服的裴永辉,这位子绝不帮他占,可这会儿是光屁股的裴永辉,遇着了光屁股的田汝明,两人无意识地对望一眼赤露的部位,似乎一下子就心无芥蒂了。打那以后,或者说,打那一眼之后,裴永辉和田汝明在社交观念上都有了一点不显著但十分微妙的变化,即使穿着厚厚的衣服,相互也不那么排斥了。毕业的时候,我们全班五十个同学,有二十七个抱头痛哭,除十八个女同学泪腺发达外,余下的九个男同学,有八个喝多了,裴永辉是唯一一个没被酒精烧坏脑子而泪流满面的男人。起初田汝明抱着他的弟兄们哭。他交游阔,弟兄多,球友、麻友、基友什么的都一抓一大把,于是果断采用白酒兑啤酒的渠灌法来提高战斗力。当然这是恶性透支,喝高了之后就失去自理能力,必须熊抱着众弟兄,才能让自己不秃噜到桌子底下去。后来他一把抱住了裴永辉,流着热泪说兄弟啊,你是我兄弟不是?裴永辉一个趔趄,勉强撑起扑过来的田汝明,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一时没这脑子,断不清他和田汝明的关系。

但田汝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哇一下吐在他身上,捶胸顿足地号啕起来,我他妈就不配你喊我一声兄弟吗?我他妈就知道,这三年就你他妈最屌,你看不起我,是不是?是不是!两只血红的眼睛直逼过来,吓得裴永辉前列腺瞬间肥大,他从来不知道田汝明以为他看不起他,他还以为他看不起他呢,乱了,全乱了,他是他,他是他,他们从来就是不相干的两个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不存在谁看不起谁的问题,怎么他会觉得他看不起他呢?而他,也一直觉得他看不起他呀。

田汝明不甘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着裴永辉,你,你他妈听顺溜了,你他妈再瞧不起老子,老子就抱着你一块跳楼,跳楼!你信不信?信不信!

裴永辉只有拼命点头,看起来有点像抽搐。他尴尬地拍着田汝明的背说他从来没有看不起田汝明。

真的?

真的。

好,好兄弟,今天之后,许就见不着了,走一个!田汝明跟个孩子似的破涕为笑。

那粲然一笑之下,花都开了,云都散了,天地一片辉煌,在裴永辉看来有点惊心动魄的意思,也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热泪盈眶。虽然到最后裴永辉也喝高了,但他知道他流泪的时候是清醒的,他真把怀里这个醉鬼当成可以一起跳楼的兄弟了。

毕业那会儿我们都还年轻,不太能体会人生的微言大义,隐约有些风流云散的伤逝之情罢了,总要到很多年后,我们的腰围赶上裤长了,才能咀嚼出青春的真正内涵,并对岁月进行真诚的回甘。那时候光记得骂娘了,因为政策有变,我们忽然从云端跌落泥淖。原先我们不还对自己的国家干部身份沾沾自喜吗?到了毕业那一年,突然就晴天霹雳了,我和我的同学们有幸成为最后一届包分配的学生,次那,政策在这里体现出一丝狡狯的仁慈——它还让你有份工作,并且带着身份去工作,但这份工作和这个身份已经没有含金量了。早先屏息以待的那些个财政厅、审计局的神职位自然是不可能,银行和证券公司也没戏,最次得去个小单位当会计吧,也还得看门路。总的原则是“哪来哪去”,就是说裴永辉这样刻苦学习成一架标准会计模型的人也不可能留在省城当会计。他得顺着他的来路,回到那个县那个乡去,做一个指不定操什么工种的“干部”。我觉得吧,离别时的万端愁绪,绷到这儿是一个汇接点,裴永辉到底绷不住了,他哭的是他的命,或者说,他嗷嗷地哭着的,是田汝明的那句“今天之后,许就见不着了”。

裴永辉回县城那天,我去车站送他。他的情绪说不上好赖,一脸沉淀之后的表情。他从我爸单位结了这个月的工钱,买了一箱方便面。我说你都回家了,还吃这个?

带给弟妹的。他眼光有点闪烁,不看我,只看方便面。好像那箱方便面上有他的未来似的。

方便面吃多了不好。我提醒他该买点像样的糖果什么的。

难得吃一回。他虚着眼神嗫嚅道,也就过生日的时候吧,尝个新鲜……都馋,一个肚子,两三包不够填的……弟妹多,一个人分不着几包,那啥,糖果又不经饿……

话说得不利索,他大概费劲我怎么理解这箱方便面的珍贵程度。左支右绌的言说方式让我觉得心酸。

你等我会儿。

我转身向车站的小卖部跑去,他在后面连喊几个“哎”,都没绊住我的脚步。他后来写信给我,说到他那些个小狼犊子似的弟妹,看到我买给他们的一大包糖果时,脸上露出怎样惊喜贪婪的表情,我感觉特兴奋、特满足。这使我羞愧于自己的不纯粹,从别人的贫瘠上收获肥沃的快乐,这绝对不是什么善。包括与裴永辉的交往,我从不觉得我和他的共同语言多过我和田汝明们,但我享受和他做朋友,总是渴望得到他的信息,尤其在我们分别之后。似乎只有他才能使我安然度过抑郁的青春,不对渺茫的未来露出畏难的情绪。有他在,我的迷茫和不如意在青春的肉体上留下的伤疤才不那么鲜血淋漓。谁的青春不迷茫呢?我他妈也经历过跟自己轴着劲瞎拧巴的那段儿,好比我爸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我塞进他们单位的一个二级企业做仓库保管员,我觉得憋屈极了,困顿极了,煎熬极了。活儿不累,心累,您见过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整天埋在一堆发霉的纸板箱里思考人生吗?偶尔有一缕混沌的阳光从板壁的缝隙间穿过,射到我脑门上时也只剩下苟延残喘的劲道,有种落霞更在夕阳外的意思,其间有细微的灰尘颗粒飞舞轻扬,我差点没把它们叫作我生命的熵。所以当我得知裴永辉在乡里求爷告奶地做上一名计生干部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兄弟啊,握手!

裴永辉并不是一回到乡里就做上计生干部的。哪儿的干部都人满为患,他们那个乡也不缺抓计划生育的干部。他的派遣证是暮春时分到达乡上的,过了一个夏天,又过了一个秋天,眼看这个冬天也要过去了,工作还没给落实,裴永辉急得猫抓狗咬。他找过乡领导,乡领导忙得脚不沾地,说话语速极快,字与字之间难得塞下一口气儿。领导飞快地说马上就安排,那啥中午把饭安排在老三那儿,再有就是毛子的事下午还是上个会研究一下,李大拿来了没有?叫张轱辘赶紧啊。领导一口气交办了四五个人的问题,裴永辉实在插不上口再问一句,“马上”到底是几时?他不得不耐下心来思考自己的前程,作为乡里的一名准干部,将在二十年后远大到何種地步。乡领导的谢顶从背后看去尤为明显,那比岁月更沧桑的脑袋更像是一个衰颓的陷阱,圈住了裴永辉黏稠的目光。也就四十来岁吧,裴永辉猜测,二十年后他的人生影像就是眼前这么个陷阱一样的前车之鉴。

如果裴永辉一直是个地里刨食的农民,就像他操劳的父亲和无数颟顸的乡亲们一样,那么他很容易满足于眼前稀薄的想象,但裴永辉十九岁的时候就进了城,在光怪陆离的浮华都市里近乎苍凉地生活了三年,他不大容易调整自己的眼界以适应乡干部那种局促得塞不下一口气的生活,就像——拍远焦的相机你没办法让它拍好一朵近在眼皮子底下的花。

裴永辉决定在等待安排工作的日子里放手一搏,如果成了,就留在省城;如果不成,大不了再回乡下。那时候私营企业已经遍地开花,企业主们雇用职员是不给身份的,“干部”和“工人”在他们眼里统统一文不值,只要你能给老板创造效益。我们留在省城的同学,有很多都去私企试过,但是不理想。一个人甩掉身份也不容易,那需要很大的勇气。没有一家私企对新员工的待遇能够优厚到抵偿“身份”这份无形资产。裴永辉想试试。最理想的目标是合资企业,这类企业一般规模较大,用工制度也规范,而且薪资起点高,当然要想成为它的员工,其难度也大。这是继政府机关、事业单位和国有企业之后的重要择业选项,考验人的不仅是能耐,还有机遇。裴永辉相信自己的能耐,他有一肚子会计学知识,只要抓住机遇就OK了。那个夏天裴永辉不止一次心惊肉跳地想,他有可能做出父辈不可想象的重大抉择。如果父亲知道他不要身份了,会不会捶胸顿足?但一想到乡领导的后脑勺,他就有一股逼上梁山的冲动直贯脑门。

毕业后的裴永辉在省城没有落脚处,只好找到我——曾经睡在他上铺的兄弟。我配了呼机,那个年代最流行的通信装备。他在雪片似乱飞的招聘表格里留下的联系号码都是我的。我妈待裴永辉视如己出,她总说这孩子心眼儿实,今后不知要吃多大亏。同学三年,每周末我回家打牙祭都带着他,他一到我家就不闲着,择菜、洗碗、墩地,都是熟练工,我妈待见了他三年,每回都指着他说我,人家是孩子,你也是孩子,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我说什么样的妈搭配什么样的孩子,您就知足吧。改天裴永辉回老家,再进城的时候,准得扛半麻兜红薯干子、几挂粉丝,他红着脸对我妈说,阿姨,俺家没好东西,只有这个。我妈挓挲着手拦下,说你这孩子。裴永辉见肩上的、手里的都落不下地,急了,吭哧说,阿姨,你要,一定要,不然……不然我再也不来你家了。他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神和略带结巴的乡音恳切得叫人心酸,能把我妈的心整个儿化掉,我妈只好长叹一声,唏嘘着收下。三年里我家从没断过红薯干子和粉丝,我妈逢人就说这是有钱也难买的好东西,那神态骄傲得就跟那些红薯干子和粉丝是她儿子亲手做的似的。裴永辉毕业返乡后,她还感念了好一阵子。

这回裴永辉进城来,我妈让他安心住下,就住我们家,和我倒腿。裴永辉说阿姨我不会打扰你们太久的,一有消息我就自己租房子。按裴永辉的计划,只要他被某个单位录取,就能有固定收入,开始爱拼就会赢的新生活。乡里没消息就没消息,到底是个退路,他还年轻,不怕多走路。事到如今反而担心乡里给他早安排工作,要是秃子领导喊他回去打窝垒灶的,他回还是不回呢?

其实裴永辉的担心纯属多余,他不去求乡领导,乡领导会想到他?那是裴永辉一年以后碰得头破血流才有的体会,这时他还没意识到地球是圆的,还以为方方正正就立得稳。他完全搞错了,在球面上唯一畅行无阻的,只能是另一个圆得没边没角的球。他在自己罗织的故事里当着男主角,天天跑人才市场,参加各种招聘会,有时也拿着招聘广告,径直跑到各大公司里碰运气。结果让人越来越泄气,他的履历上,一遇到工作经验那栏,就只能呆傻地空着,像个大张着嘴的白痴。我说你倒是写两条啊,在哪家实习过,给哪家代过账,这不都行吗?没呢,他说,我们这届没安排实习,你知道的,只在教室里做了一个月旧账。他指的是最后一學期的会计实务课,本来应该安排学生下到各单位一线去实习的,但眼下分配都为难了,谁还敢联系你去实习呀?人家单位不敢松这个口,怕请神容易送神难。以往都是对口单位主动要人,实习完就留下了,现在既然留不下,也就不实习了。会计实务变成了旧账整理,任课老师把以往某个单位的老账翻出来,叫学生从分录到记账到报表重新做一遍,就算对付了。现在裴永辉坚持自己从没有过工作经验,也就把自己的路一丝不苟地封死了。谁会要一个没做过账的会计呢?哪怕他能把最新版的《会计法》倒背如流。

其间裴永辉卖过啤酒,做过服务员,推销过人寿保险。这些活儿都不用工作经验,几乎人人都能短时间内从生手做成熟手。但裴永辉就是很难熟起来。他和我说他卖啤酒卖不过那些女的,她们穿得越少越有人殷勤地给她们下单,他穿得少的话,就要被当作臭流氓抓起来。他也不适合做服务员。那天他正好好地站着,酒店经理忽然来一句,你怎么站都没个站相?他疑惑地啊一声,心想我已经把自己站成一棵树了。经理见他不开窍,就提醒说,站立的时候,应当双手放在裆前?还是放在臀后?还是一只手放裆前,一只手放臀后?裴永辉立马就晕了,他说他真不知道光是站着,就有这么多选项,他连当服务员的常识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当服务员的素质,还怎么当服务员呢?至于推销保险,天知道他怎么倒霉催的撞进一家保险公司,碰上人家招销售,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地填了一份表格,竟然就成了。但这哪是裴永辉能干的工作呢?他说的连他自己都不信,目标客户每回都能犀利地看穿吃透他简单得近乎赤裸的金融“诈骗”计划。结果是试用期结束,他毫无悬念地打破了该公司保险新人史上的零销售记录。

裴永辉在我家住了有大半年,和半年前相比,豪情一落千丈,他觉得自己很失败,除了会计,他没一样工作能干好,可人家又偏不让他干会计。这是个悖论,我不也认为自己埋没了吗?不过看到裴永辉的下场之后,我就只有庆幸自己还有个虽不是李刚但还算是有点门道的老爸了。拼爹的时代早已到来,我们却后知后觉。裴永辉觉得没脸再待下去了,在我家,在城里,都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我妈劝他,年轻人碰碰壁不是坏事,小孩子磕磕碰碰才能长大。裴永辉自然不能跟我妈辩,是不是有些人家的孩子不磕不碰也照样长大,他只是有点落寞地躬下身子,说谢谢阿姨,我回去了,您……还喜欢吃红薯干子和粉丝吗?我妈愣了一秒钟,然后红着眼圈儿用力地点点头,“以后常来”之类的客套话都被哽住了。

裴永辉回去后,隔段时间就寄一包红薯干子和粉丝来,不让他寄他就拧巴,我估计他一直得寄下去,非把这半年在我们家吃住的账还上不可。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是算不清楚的,他肚里那本账就那么精细,多少有点不近人情了。我妈说这孩子真不讨喜,他把我们给他的那点都还清楚了,有什么意思呢?我算白疼他了。

一言难尽其中曲折,乡上到底给裴永辉安排工作了。

难为这个当年全村的楷模,如今成了各家孩子奔前程的反面教材。自裴永辉回乡,村里都传,辉伢这个状元算是白瞎了。别的不说,读那么多书,也还没个着落,整天抄着手晃荡。他下田做活是做不来的,多少年都没做过,他爹哪里舍得?都把他当文曲星供着,那是全家的指仗。可这指仗,根本指仗不上呀,倒成了全家的心思。爹问,乡上领导咋说?他回,说是……就安排。再问,还是那句话。他哪里掏得出第二句话?去城里也没闯出个名堂来,他觉得自己百无一用,那些书倒害了他。没有那些书,没有那些个不着边际的念想,他该种地种地,该睡觉睡觉,可现在,他既不会种地,也睡不下个安稳觉。爹皲裂的糙手在他面前划拉过来,划拉过去,义愤地说乡上太欺侮人了,国家都派了证儿的,他们硬是抗着,不给安排工作。

怕也不是抗着不给安排。母亲是个能拿主意的人,倒比老实巴交的爹看得明白。

母亲拿缝衣针在头上抿抿,就着昏暗的灯光,一边补缀一条旧裤子,一边朴素地分析,俺瞧那鄉政府屁大的地方,人倒不老少,有的是溜尖脑袋往里钻的,哪怕扫厕所呢。俺孩的证儿是派去了,可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没个沾亲带故的,拖上一年半载,人又不说不办,你咬他咋的?

爹红头涨脸地应一声,那依你说呢?

依俺说,这可办可不办的事,最是要找门路。

上哪找去?

嗐,找小鬼还怕小鬼没影子?再说眼下明摆着,是人家等你找上门呢。

这能成?爹的直肠子还绕不过弯来,他寻思他只是个普通的庄户人家,和乡上的领导压根儿拉不上关系。

俺孩拖不起,你没见他心焦得起泡?母亲咬断了线头,把补好的裤子往身前啪地一展,果断道,俺寻屋头老钱家去,他家二女婿不是给乡上盖过房?

这个冬天,裴永辉闷在屋里没出过门。天儿冷,下了几场雪,存不住,却把地下得稀泥滑烂。母亲佝着背,小心翼翼地踩着稀泥出去,回来,家里就空了。裴永辉的眼泪水儿直在眶子里打转,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他从没这样恨过自己,悲怆地、负疚地、灾难深重地恨着自己。年三十吃饺子,他尽往几个弟妹碗里拨拉。大弟大妹都懂事了,说哥你多少吃点。两个小的只顾眉开眼笑,猪油渣饺子吃不够,被母亲一巴掌胡噜开了。守夜的时候,母亲在裴永辉身边坐下,把一个两面煎过的馍馍递在他手上。蛟龙还困浅滩哩。母亲似是不经意地说,花白的鬓被昏暗的灯光镀上一层金属样的膜。她的辉伢还是她的骄傲,一直都是。这让裴永辉的心沉得发痛。他咬咬牙,要捞出那颗负重的心脏,却见它越发加速度地往深不见底的黑洞直坠下去。他一急,就四处划拉,黑咕隆咚的,只能瞎划拉,也没个抓手,脚底下反倒更虚了,一跤跌出去,没重量的,像是在月球上,不做主地四脚朝天。他大骇,一下子吓醒了,摸摸胸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摸胸口的是右手,左手沉甸甸的,是那只煎得两面金黄的馍馍。

开了春,裴永辉就被通知去乡政府上班了。他跟着一个姓丁的妇女主任,也没明确分工,那个叫丁妇女还是丁主任的,狠抓计生这一块儿,他也就跟着搞计生工作。每回遇见秃头领导,裴永辉习惯擦着边走,尽量把自己缩成不那么醒目的一团。其实多余了,乡领导根本没空把他放在眼里。领导总是忙得屁股不跟板凳亲嘴儿,一句话密得插不进一根针,往往前半句跟人交代一件事儿,后半句话就走到厕所掏家伙了,撒尿都撒不安生,小便总是焦黄。裴永辉低眉顺目地做他的计生干部,有时抄报表,有时写报告。妇女主任还是知人善用的,遇上抓人结扎这些血腥暴力的实操项目,都不让他插手,有的是孔武有力的非干部储备,裴永辉只要闷头写他的材料就行。有时候写着材料,裴永辉就恍惚起来,眼前仿佛有那么一幕,母亲超生被抓了,他几个弟妹像窝小老鼠样凑在锯齿状的黑黢黢的洞口,吱吱地哭。他想把他们抱出来,可一碰到那软得发腻的一小团肉体,他就忍不住呕出苦胆来。他怎么都无能无力。他怎么就无能为力!

从城里被边缘化到乡里,裴永辉心里本就窝着一团气,现在明摆着,乡里的中心也不能是他,并且因为他不能“实操”,自然离中心越来越远。念书时就吃这份儿亏,现在依然如此。他恐怕就是这么个派不上用场的人,白念十几年书。人念书如牛嚼草,得了空当儿就反刍,他反刍后得出的结论是,牛种不同,同是吃草,有的牛产奶,有的牛拉犁,他呢,十好几年瞎折腾,犁也拉不动了,又不产奶,白拉一屁股屎。越想越不是滋味儿,越想越觉得吞咽困难,好像食道癌晚期,饿得抽筋却横竖咽不下一口气。

有口气堵着,不怕不成事儿。沉下心来,裴永辉把这大半年的“碰壁记”一梳理,发现一个很危险的苗头——他原不该自视甚高,那些揣着大学文凭的年轻人都和他一样出来找工作,他区区一介中专生,以为江湖风平浪静,奈何天下一筹莫展。故而眼下当务之急,不是怨天尤人,而是自我提升。怎么个自我提升法儿?无非行万里路,破万卷书。行路之法,眼下不实际,他手脚都被绑在乡里的计生材料上,要是一拍屁股走了,对不起抓耳挠腮为他愁前程的爹,对不起砸锅卖铁为他找门路的母亲。那么,剩下只有读书这条路了,他这呆子,不就只会读书吗!

裴永辉再进城时,照例扛来半麻兜红薯干子和几挂粉丝,往我家地上一墩。我说你这是?他激动地对我说他是来报名成人自考的。他打听清楚了,自学考试没有门槛,他这样家穷人丑爹无力的,也没什么压力,报了名,就回家看书,到时候来考试就成。一年考两回,和大学里修课一样,过一门是一门,什么时候要修的课全都考完了,大学就毕业了。他不贪多,每次考试只报两门课,一年就是四门,这样三年,顶多四年,他也有大学文凭了,能和大学生们抢饭碗了。他说得两眼放光,一副找准目标志在必得的理想主义者形象。

也就是混个文凭。我无所谓地说。我没他那么在状态,仓库保管员这活儿真他妈熬人,跟半退休似的,心态也跟着往垂暮方向直线发展。

跟我一起考吧。裴永辉拉我入伙,你不可能一辈子干仓库哇。

倒也是,我爸答应我先干着,瞅机会再调销售。当然前提是,得有这么个机会,谁知道“机会”这小子在哪旮旯里藏着掖着?有小一年了,我还坐在仓库的冷板凳上。

机会偏爱有准备的头脑!你考市场营销吧,这个专业适合你发展。裴永辉强力胶似的贴上来说服我。基本上,我们算是被名人名言给毁了的一代。我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仓库里缺少日照,他不拉我出来,怕是得发霉。后来我和裴永辉一起去市教院的自考窗口报名,看到人山人海的壮观场面,被仓库板壁夹成一道狭窄线条的心情立刻宽松不少,不由得跃跃欲试,原来我们有这么多同病相怜的兄弟!

那会儿还没有足够的思维力往深里头考量,这么多兄弟就是这么多对手,我们在近乎徒劳地竞争十分有限的资源。每年每月,每时每刻,各高校的吞吐量巨大,社会却消化不掉这些自以为是的大学生。正室嫡出的都愁嫁个好人家,遑论我们这些小妈生的?但那会儿我们心心念念的是有张大学文凭,就算它的含金量已经低到无法析出真正的贵金属,好歹是块敲门砖。还是那句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个人年轻,总是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不是挥霍在这方面,就是挥霍在那方面。裴永辉的时间都挥霍在读书上了,捎带把我也感染了,我们不嫖不赌,不烟不酒,随时准备做社会主义接班人。

可惜社会主义事业从来不缺人手,我们学成后大多还是为资本家打工。我调工作的事,总也不見我爸说的那个“机会”,恁大个国营单位,杀入21世纪后反愈见颓势,连仓库都要削了。我爸内退后,我一咬牙甩了膈应我多少年的“身份”,毅然加盟某皮包公司,帮私企老板卖嘴皮子,也算学以致用。这是后话,且按下不表,单说我和裴永辉在市教院门口徘徊的那个下午,被树影摇得斑驳的阳光照着我们年轻的脸,裴永辉和我窃窃地商量,根据科学方法,先报考哪几门功课最有效率。英语是裴永辉的弱项,乡下地方没好的英语老师,他也从没好好学过英语,中考时背单词都靠注汉字的,基本不懂音标。我建议他最后考英语,先把容易的拿下;他却拧着眉毛说,骨头就要拣硬的啃。

练牙口呢?我扑哧笑出声儿。

他一本正经地给我解释他的策略,这关过了,就有把握了,不然老觉得不踏实。你想啊,辛苦好几年,最后卡在一门课上,就是过不去这道坎儿,是个啥心情?

我撇嘴摇头,伸手指虚点着他说,按你的逻辑,就是过不去这道坎儿,那还考什么呢?趁早歇了吧。

他皱眉咬唇,说我还是想试试。

反正过不去,多浪费钱哪。我揶揄。

他愣了愣,一板一眼地纠正我,是我没说清楚,我打算这样,每次报名,除了有把握的课程外,再多报一门英语。一次不过没关系,多考几次,一点一点提高嘛。这可能会浪费一点钱,但我心里踏实,省得一颗心悬着,把宝都押在最后一场。

我算是被他死心塌地地打败了。

这年春季和秋季自考,裴永辉先后考了两次英语,两次都没过,好消息是同时报考的另外几门公共课都顺利过关了。他说他挺有信心的,因为他知道他的底儿在哪了,第二次考英语就比第一次提高了三分嘛。

这两年我和裴永辉虽说不常见面,但心贴得挺近,每年春秋两季,他都如约来我这儿,报名、考试。偶尔我也下乡去,不为相思,只为捯口气儿。他们那儿地旷天高,小道弯似羊肠,邻里鸡犬相闻,水电都金贵,唯新鲜空气不要钱。我说你们这儿好哇,能断烦恼。裴永辉说你贪图个新鲜罢了,要论烦恼,我满脑袋都是。

我俩闲坐地垄间,一片芦苇浩荡,橄榄色的狭长叶片纷披而下,托着白茸毛的长穗,在暮风里东倒西歪。我说这芦苇好看,把仲夏也点染出了几分秋意。裴永辉笑,这里又没有水,哪里来的芦苇?这是芒草呀。

芒草?长得这么沾亲带故的。我歪头打诨。

你看麦子和韭菜,怕也是沾亲带故的。裴永辉抿着嘴给我解释,芦苇择水而生,茎是中空的,花儿也蓬松,如絮;芒草则是实心的,长得随便,田间地头,不挑地儿,那花儿线条分明,硬朗得多。

他说者无心,我却听者有意,这芒草倒有九分像他。或者,也像我。一时间不禁意兴阑珊。天色向晚,暗淡下来的阳光最后一跳,隐没在灰蒙蒙的田垄背后。那一大片芒草在暮色里伏下身子,绘出更深的颜色。风还是有一阵无一阵地吹着,有也是心情,无也是心情,它只管随心所欲地吹,吹过的一切都是因缘。芒草却小心地承着风的临幸,摇曳得很谦卑,像所有的杂草一样,招摇只会让它失去生存的权利。

月亮升起来,又大又亮的一轮,像盘。我站起身,拍拍屁股说,回吧。他便也站起来,拍拍屁股,点头说,回吧。此后再无言,两人默默穿过月光下的野径,影子荒在一片绵密的芒草里……

裴永辉二十六岁的时候,还没娶上媳妇。大弟为难地找到他,说哥你抓紧啊。裴永辉深明大义地对大弟说,你先结,别管我。大弟听话地结了婚,对象是邻村的闺女,办完酒,小两口就去南边打工了。这事儿对裴永辉刺激极大。四年里裴永辉得了一张大学文凭,还攒下四门CPA单科合格证,原本打算厚积薄发,考上注册会计师,就去城里大展拳脚。现在他的心全乱了,最后那一门财务管理,怎么也等不及考完。弟没有文凭,弟连初中都没毕业,但是弟说走就走了,他还自欺欺人地捆着,困着。就算是一条龙,老搁在浅滩里,也臭了,他得走。走是一种仪式,意味着生活方式的背离和自我的改头换面。裴永辉一时还没弄清楚,到底是自己觉醒了,还是紊乱的时代逼迫着他离开。那么多有志青年,熟门熟路地背井离乡走街串巷,许多“个人”加起来,就是“时代”。没人再固守一份工作,一小块天地,整个社会都是内分泌失调的状态,东打一份工、西打一份工不但不可耻,甚至可说是人生的资本。他多年前被求职失败的经历打击到瑟缩一团的自信心,又不可遏制地无限膨胀起来。世界总不会小到容不下一个他。于是他再次上路,揣着一张大学文凭、四门CPA单科合格证,以及四年来并没有一刻被湮灭的人生理想——做一名出色的会计。

一个人跟自己轴上了,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顺着一条道走到黑,所谓无底深渊,也是前程万里。跟自己轴上劲的裴永辉,要是当不成会计,大家都觉得没天理。这回进城他没再找我,按他的计划,在城中村找一间廉租房,安安心心地和这座城市背水一战。他的运气不错,在随手买下的第一份晚报上就发现了某会计师事务所的招聘广告。这家事务所在业内颇有名气,近年来扩张得厉害,大有咄咄之势。事务所筑巢引凤,应征者颇众。裴永辉杀入重围,一路过关斩将,笔试、面试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且因那四门CPA单科合格证,门门都是过硬的功夫,主考官难免高看一眼。要知那入行十几年的老会计,未必考得过这些刁钻题目。主考官拍一下裴永辉的肩,道声后生可畏,赏赞之情溢于言表。

裴永辉一考得手,不免心生感慨,人生是道假言命题,如果他不在七月的黄昏穿过市府广场对面那条车马熙攘的大街,他就不会被一个头戴红色鸭舌帽的小男孩截停在斑马线上;如果不是从房屋中介那扇冷气不足的推拉门后走出来的他兜里刚好有五角零钱,他就不会半是慈悲半是敷衍地买下小男孩手中的最后一份晚报;如果不是解手的时候百无聊赖地翻阅广告版面,他就不会把顾世达会计师事务所的招聘广告摄入视野……那样的话,他的人生将会是另一种走向,起码短期之内捉襟见肘,生活局面促狭而仓皇,他本人也因为没有工作而面目可疑。然而,既然“如果A则B”为真,一切都按照满足条件的方向走,他连城中村的租房费都省下了——老板顾世达为单身员工提供集体宿舍,每月只从薪水里象征性地扣除六十八元住宿费。

裴永辉交上了好运,他没做过一天账,却开始每天挎着手提电脑,进出各大单位的要害部门,掘地三尺地查人家的账。被查的人对他相当客气,一口一个裴经理。事务所的经理都是临时头衔,一个会计师带一个实习生,去一个单位查一本账,这个会计师就是项目经理,这个实习生就是经理助理,这个单位就是审计对象,这本账就是审计目标。裴永辉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现在他手下有一个正经八百的大学生,刚从某财经学院的大学宿舍搬到顾世达会计师事务所的员工宿舍。大学生像膜拜偶像一样仰视着他,为能够在事务所里最年轻的CPA手下工作而备感荣幸。说实话裴永辉刚拿到签字权,给审计报告出“保留意见”的时候,还不太敢下笔,好在分给他的活儿不那么举足轻重,他尽可以放心大胆地签下“无保留意见”。有时候也会有让人头痛的状况,比如跨期收入,比如递延费用,他凝眉提出异议,对方不接受,工作就陷入胶着。这种业务大多是自己出钱审计自己,你不给他出报告,他就不给你钱。裴永辉一时摸不出头绪,到底谁是大爷。有次加班到深夜,为一张假得不行的报表愁眉不展。顾老板在外应酬完,想起办公室里落了东西,推门进来,见黑燈瞎火的办公楼里一灯如豆,不免吓一跳。待看清灯下坐着的是冥思苦想的裴永辉,随口打个招呼,还没走呢?

说起来,顾老板在裴永辉的人生道路上是个数得着的人物,他不像庄天予,呵呵的笑容总摆在脸盘子上,顾老板的乐观刻在骨子里,笑看风云的那种。顾老板的口头禅是,好大事啊。也就是说,在顾老板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没什么,色色空空嘛。所以当他看到二十六岁的裴永辉为一张假报表恨不得把头发揪得七零八落以便杀死更多脑细胞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二十六岁的自己,不由自主地走近那张在无边黑暗中沐浴一袭灯光而倍显孤单的写字台,把他有力的大手搭在裴永辉瘦削的肩头。

放松,放松。顾老板笑眯眯地拍拍裴永辉筋肉紧绷的肩背。

可裴永辉就是放松不下来。来顾世达事务所三个月,他跟着老会计师在省内外跑了十几趟,合该他天生是做这行的,业务做得轻车熟路风生水起自不用说,还能挤出时间看书考试,硬是把CPA的最后一门课拿下了。这一仗打得漂亮。按理,拿到全科合格证满一年,才能由事务所上报省注协,办理执业会计师的证照。顾老板却说,正是用人的时候,漫说一年,半年也不好浪费的,浪费人才,那是对人类最大的犯罪。也有合伙人反对,说不合规矩,顾老板当即拍了板,好大事啊,规矩都是人定的,我找定规矩的人去。这话传到裴永辉耳朵里,哪有不感激涕零的?简直是再生父母。

有了这些铺垫,不难理解裴永辉看顾老板是个什么角度。顾老板的话,不是话,是圣旨。所以那个具有生存学意义的晚上,顾老板拍着他的肩坐下来,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裴永辉简直受宠若惊。

顾老板说,这张报表,你不用看了。

裴永辉愕然。

太假,顾老板说,假得不行。

裴永辉真想跪下来,感谢老板的理解。

顾老板右手食指勾成一个钩儿,在假报表上敲了一下,食指勾起的骨节和写字台板之间发出“咚”一声硬物碰撞的异响,在万物屏声息气的午夜听起来有些惊心动魄:这帮鸟人不懂做账,你懂。他们请你,就是因为你的水平比他们高。

裴永辉半张着嘴巴,豹眼圆睁,细琢磨顾老板的话。他不是那种听风辨器的人,往往听不明白画外音。许是看到裴永辉傻得天真无邪,顾老板扑哧笑了。一个璞玉般的年轻人。

那个晚上顾老板具体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总之顾老板为裴永辉建立了一种大局意识,——账是为人服务的。后来裴永辉再查账时,遇到查不下去的账,就闭目思索,若换了他来做账,他便如何。当年班主任庄天予的话犹在耳畔——做假账可不容易,假的比真的锻炼人哪——裴永辉就想,庄老师是尊真神,顾老板当然也是。

裴永辉上道很快,不久就修炼到业务精熟的地步,当然他有他的原则,不给“假账”出报告。可是如果不接假账,超过50%的业务就不能出报告,这意味着他必须绞尽脑汁,把假账做到以假乱真天衣无缝。这时候裴永辉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开世造物的女娲,抟土造人,采石补天,净给一帮孙子擦屁股。擦完屁股,还替人扑粉,遮瑕去骚,白生生、香喷喷,凡经他的调教,被审计的单位必先醍醐灌顶,尔后叹为观止,自然是把裴经理奉为上宾。成就感是自我实现的重要心理资源,老牌行为科学主义者马斯洛定义的那种位于金字塔尖的需求满足,使裴永辉踌躇满志进而志得意满。那阵子裴永辉来我家,不再手提肩扛半麻兜红薯干子和几挂自制粉丝,而是换成了超市标配的雅士利奶粉和冠生园蜂蜜,人也因为工作的缘故越发清瘦,往往说不了几句热络话就要抬屁股走人。我几乎能看到顾老板站在背后拈花而笑的样子。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裴永辉的爱情也在这时候闪亮登场了。照他自己的话说,我现在谈得起恋爱啦。不知道少年裴永辉有没有过那种藏在心底的秘密爱恋,印象中的裴永辉总是目不斜视,一脸深沉。我一度以为他对女人没有兴趣,因为在宿舍熄灯后的卧谈会上,同屋的几条汉子集体或分别意淫某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女子时,他从未参与过热火朝天欲火焚身的大讨论。或许他习惯把一切都埋在心里,以至于妨碍了他对某个女孩吝啬地一笑。总之中专三年,他洁身自好到变态的地步,如无必要,绝不靠近异性三尺以内。之后毕业,以我们的交情,也没听他透露过半点情感秘闻。他为人谨慎,不可能向人擅自约炮,所以我敢打赌,二十九岁的时候,他还是个地道的处男。这时候有姑娘靠近他,简直是干柴烈火。

这姑娘不简单,第一次把他办了,是在办公室里。

这时候裴永辉已经拥有了一间独立办公室,从临时性的项目经理擢升为永久性的部门经理。他手下有几个会计师,年纪都比他大。顾老板把他放在这个位子上,不知是破格重用,还是想急火考验他。姑娘姓杜,闺名知微,大学还差四个月毕业,在裴永辉的部门实习。我见过她一面,长发,发梢微卷略黄,但是有一蓬又黑又厚的齐刘海,绵密地压在柳叶眉上,使得一对含春杏眼显出稍许懵懂的天真之态。这极具欺骗性,谁料到她能主动到采取女上位的姿势呢?我对杜知微了解不多,不方便透露更多猥琐的信息,但是我确定裴永辉在她手里有被玩弄的危险。如果裴永辉不是部门经理,如果他没有留用一个实习生的权力……这话说出来伤感情,无非是另一道早已超过追溯时效的假言命题。

杜知微做了裴永辉的女朋友之后,一起出席过一次我们中专同学聚会,我还记得那次裴永辉失态的样子。

裴永辉带杜知微来参加聚会的时候,一副羞涩面目,至少没有杜知微大方。他有点磕巴地向众人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桌上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裴永辉敏锐地知觉到自己的脸腾一下烧了起来,好在他皮肤黑,脸上色素沉积,尚且能做到面不改色。他以前很少参加同学聚会,大概认为自己非主流。这次能带女朋友来,不容易,我生拉硬拽极尽怂恿之能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概因为越活越主流了,觉出萍聚星散的同学能凑到一处喝一杯,也是一种鱼水之情。田汝明混得还不如他呢,可人家那活跃度,怎么都像主流意识形态似的。

田汝明属于那拨见到美女就走不动路的货,在座的几位女同学,美丑不论,哪个都跟他熟得淌浆子,独独杜知微,在他的审美经验里算是比较新鲜的。这姑娘不怯生,和谁都有说有笑,受欢迎程度几乎是压倒性的。田汝明的一双绿豆眼就黏在杜知微身上,横竖撕不下了。要说这小子也没坏心,就是激素水平比较高,借着酒劲,端杯子走到杜知微身边,一只手探到小蛮腰上拍了拍,弟妹你来得真是时候,早些年吧,我们辉哥根本不搭理人哪,更别说女人了。称呼有些乱,杜知微也不介意,甜甜一笑,那是因为没遇上我。众人都笑,一时高潮迭起。田汝明一手拉着杜知微,一手拽上裴永辉,非要两人说说恋爱经过。裴永辉窘得跟上了锅的大闸蟹似的,一张黧黑面皮硬是给蒸红了。杜知微却笑得花枝乱颤,抬手打在田汝明手背上,我瞧你爪子有几斤几两!说着斟个满杯,喂到田汝明嘴边,先把这杯喝了,嫂子仔细跟你说。两人就把裴永辉撇在一旁,杯酒论起雌雄来。

那场酒喝到最后,田汝明秃噜到桌子底下不能自理,杜知微倒还稳稳坐在那儿谈笑风生。我们都直咋舌。不知为什么,裴永辉也喝多了,在卫生间扶着墙呕了一地,硬撑着把自己的脸拉成一副坚毅的线条。

也知道不那么合适……他伸一只手在面前摇摇,压住我惊讶的表情和欲上前搀扶的姿势,自顾自颠三倒四地嘀咕,就拿喝酒来说,她比我能喝,出去应酬,都是她替我挡着……说起来,酒是好东西……不喝,不喝糟蹋了……

醉态可掬的裴永辉让人疑窦丛生,酒精烧沸了他冷静的血液,一只胳膊勾着我的脖子,一只手在暗处瞎划拉着,不容易,谁他妈都不容易啊……我肩上的裴永辉直往下出溜,我得不停地搂着他的腰朝上提拉,才能维持我们连体似的平衡,此时他瘦削矮小的体格有着超乎寻常的质量,拖着脚步踉跄的我不停朝深处坠落。

说实话我身体里的酒精也在发挥作用,我不确定原来那个尚且算是体面人的我何时变得像个窥阴癖,窥私的欲望鼓胀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掏裴永辉的话。根据只言片语,我推测裴永辉之所以和杜知微谈上“恋爱”,应该是酒后乱性的结果。可能有那么一天,业务单位应酬,裴经理眼看就要被灌多了,杜知微挺身而出。她挺身而出可能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每回都让裴经理好生感激。因她的好酒量,每回他们也都能全身而退。可惜那天遇到了对手,两人合力也没招架得住。但也有可能杜知微压根没想招架住,以前多少回的挺身而出都只是这一回顺理成章的铺垫。喝完大酒,杜知微软绵绵地说我不行了,我不能这样回去,让人笑话,裴经理你扶我去办公室醒醒酒吧。裴经理觉得这要求合情合理,毕竟一个烂醉如泥的姑娘是不体面的,这时候他送她回家,两人都难堪。于是就去了办公室。起初办公室里黑灯瞎火,他们一来,就拧亮了一束暧昧的灯光。灯下美人娇靥如花,美得简直让人心惊肉跳。裴经理原是要倒茶给杜知微醒酒的,不知怎么就心跳手抖,泼了一地。那茶水流得肆意妄为,桌上都铺张满了,还要洇入成摞的行业文件和审计材料里去,两人手忙脚乱一阵抢救,好嘛,清出偌大一张光可鉴人的桌台,如床……

这次聚会之后,有段日子没见着裴永辉,偶尔挂个电话,也总在外地,给人声首异处的感觉。电话里远远地能听到他清晰的咳嗽,像是滚滚的闷雷,在胸腔里扯出一串压抑的隆隆之声,我说你悠着点,活儿接不完的。他喘息一阵,笑笑说,没事的,要买房。他的风格还是那么简朴,说话从不浪费修辞,只拣重点。杜姑娘逼你买房啊?我开玩笑地插一句。不呢,是我要买。他认真地回答。他和杜知微的事,我知道得不多,也许他认为这是世间顶平凡的一段感情,不需要额外地倾诉,恋爱最终的目的,不过是婚姻,不管它的开始是怎样的,结局不外乎瓜熟蒂落,或者胎死腹中,二者必居其一。

俗话说年怕中秋月怕半,人到三十歇一半。奔三之后我们都更加努力而现实地做着那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各自为生计忙得跟抽风似的,见面就比较稀了。但交情就像酒,有那三年垫底,到底又香又沉,得空的时候,总还能聚到一块儿。只是裴永辉再没带杜知微来过。若问起,就说忙着。这话就像杜知微转正时的实习鉴定报告,无懈可击。谁不忙呢?婚事也就一拖再拖。杜知微说不急,反正两人都还年轻。裴永辉也就真的不急,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所以他和杜知微谈了五六年,我基本上没怎么见过这姑娘。除了那次操蛋的审计。

我打工的那家皮包公司,每年给我开一个副总的工资,活兒很纯粹,就是倒买倒卖。如果不考虑前途问题,收入倒也可观。这两年我父母对我渐有放任自流之意,因为原先对我的人生规划成竹在胸的我老爸,也承认越发看不清楚这世道了。所以二老由当初对我指手画脚改为听之任之,我保证每周在家吃三顿饭,他们已经心满意足。我们公司的固定住所是一处陋巷中的民宅,加上我,统共俩人。董事长兼总经理郭大白不务正业,做生意有一竿子没一竿子的,有时候跑出去玩儿,就把公司交给我全权负责。

那回郭大白从新马泰回来,我去机场接他,坐在二手别克上,郭大白跷着二郎腿对我说,时光真他妈如梭哇,这一倒腾,又该年审了,去年找的那家会计真他妈不是玩意儿,狠宰了老子一笔,你那同学谁谁谁不是事务所的吗?叫他给老子出个报告。我在前面一边开车,一边哈着脑袋说我同学现在是证券师,不是上市公司他不给出报告。郭大白一听火了,啐道你他妈少给老子装,两千,做不做吧?不是税务局那边不好交差,我他妈一个二道贩子要什么账本报表啊?你吃喝拉撒可都是我包圆儿了,别跟我拽屁。我一个劲儿赔笑,庄哥庄哥,好说好说。

没办法,我只好去找裴永辉。

听我说了来由,裴永辉点点头说,没事,叫小杜去做个底稿来,我先看看。小杜就是杜知微,不管是公共场合还是私人空间,裴永辉一律叫她小杜。

我嘬着牙花子,眼光四瞟,哎呀我这老板哪,我都不好意思替他开口,忒抠门儿了,多一个子儿都舍不得掏。

裴永辉笑笑,低头把一摞文件分类码好。我这才发现他头顶上已经开始有了草木稀疏的迹象,头发干细枯黄,暗哑无光,与当年油光水滑的一头乌蓬天差地别。裴永辉谢顶的速度和他赚钱的速度一样惊人。我向后仰了仰身子,把视线从他脑袋上移到别处,一时无话。

隔天杜知微带了另一个小年轻来我们公司查账。见了面,我说杜经理你不得了哇,这都带徒弟了?杜知微的俏脸微红了一下,解释说,这是我师弟,来实习的,帮忙做个底稿,回去还得裴经理签字。

我们公司账目简单,因为郭大白几乎不认为有账可做。当初他请我,也是因为我是学财务出身,能兼职做账当会计,糊弄税务局。我以为一上午就能完事儿,哪知道杜知微认真到一丝不苟的地步,居然还要盘点存货。我他妈上哪儿给她变一堆乱七八糟的库存商品去?只好敷衍说另外有仓库,看库的老头这几天正好休假。杜知微想了想,说,那麻烦你把所有的进货发票和销售发票都复印一份给我。我说杜经理你太有才了吧?我把所有账簿票据都给你搬回去好了。杜知微一愣,轻咬嘴唇,现出一丝,怎么说呢,一朵娇嫩的小野花被粗暴蹂躏的表情。这表情太霸道了,一瞬间足以把任何一个男人击垮。我立刻心软了,说你千万别和永辉学呀,他一个大男人,累坏了也就累坏了,你喝茶,新泡的菊花。

结果杜知微在我们公司查了两天,复印了一大摞票据,编制了厚厚一沓工作底稿,就这她还不是相当满意,说如果回去后有需要的地方,还请我配合提供相关材料。其间她在我这间不满十二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出入,踏晨曦而来,踩暮色而归,在奇佳的敬业精神之外,尽显一个二十二岁姑娘的活泼本色。她有时和年轻的师弟喁喁私语,有时同我无所顾忌地大笑,哪怕是只见了一面的郭大白,她也能和他干完一大杯啤酒之后,把一头长及腰际的秀发潇洒地甩他个大白脸。

那天郭大白回来拿烟。他桌子底下屯了好几条软中华,隔三差五就回来一趟,不然我基本上见不着他。郭大白到公司的时候,我正好出去买盒饭了,回来就见他和杜知微热火朝天地聊上了,很难想象他们之间只是一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关系。见我回来,郭大白就开始张罗,那什么,吃什么盒饭哪!咱一起上前头“天然居”去。杜知微推辞,不了,耽误时间,我们抓紧点,争取今天下午收工。郭大白热情不过,直接上爪子了,拉着杜知微就往门外走,耽误不了,饭总得吃呀。就这,连拉带扯,杜知微被摁进了“天然居”的包厢里。虽然一行四人,郭大白的表情和动作却绝对旁若无人,无论在谁看来,他和杜知微的关系都像是熟透了的果子,随时能迸出果浆来。

后来出报告的时候,我有点担心,杜知微把审计底稿做得那么具体而微,有什么问题都一目了然。报告的事儿搁了有一阵子,我打电话催裴永辉,他总在路上,不是给这家上市公司指导股价异常变化条件下的股权投资核算,就是给那所财经院校做财务欺诈识别模型的课程设计,总之他忙得头头是道还特别宏观,我厚着脸皮跟他提及这笔两千块的小业务时,总觉得脸颊上麻森森的,有几百只小虫子肆无忌惮地横向爬过的感觉。裴永辉说你别急,我心里有数,误不了你。他是那种绝无废话的人,我只好闭嘴。

再几日,杜知微打电话跟我说,报告出来了。我心说这小子真他妈事儿,拿个报告,还让杜知微来知会我,感觉跟两片面包之间硬塞了根火腿肠似的。

永辉呢?见面我就问。

又出差了。杜知微把一只黑色文件夹推到我面前,莞尔一笑,皓齿明媚。

我随手翻开一页,吓一跳,这是我们公司的报表吗?真他妈难为了这哥们儿,一百二十多条调整分录啊,几乎把两年的账都苦心孤诣地重做了一遍。别说,这么一改,账面又漂亮又大方,还合理合法地不用交税,十好几万哪,我操,两千块的劳务费,他妈郭大白怎么拿得出手?

这事儿是我张罗的,裴永辉也是给我面子,郭大白的寒碜就得我替他兜着,为了掩饰自己的厚颜无耻,我没好意思立马拍屁股走人,就和杜知微打趣了几句。他这么个忙法儿,你们一个月亲几回嘴呀?杜知微把两道柳叶眉夸张地拧起来,说声,讨厌。杏眼里却还汪着一潭笑。也不知潭深几许,只觉有种吞皮噬骨的魅惑。我抽口凉气,这丫头邪性得很,是男人都情不自禁往那口潭里跳。怕三言两语逗引出岔子,我只好嘬着牙花子说,那就这样,先走了,回头我说他。

其实我说他什么呢?以前我和裴永辉无话不谈,但现在我们谈得却很有限,因为我发现和他谈话再没有当初那种快感了。我承认我心理阴暗,人们的相处之道在于人与人之间总是存在某种落差,我之于裴永辉的那种优势落差现在完全倒了个儿,他太努力了,努力到所有人对他望而却步。有几次同学聚会我们都没叫他,我们天然地认为他忙,没时间。田汝明说上学时候就看出来裴永辉不是个凡角儿,他那小眼神里带钻头你还别不信。他的人生就是被钻出来的。没人能否认他的刻苦,苦到把自己熬成一碗黄连水。他的老板顾世达一定也是看中了这点,拼命给他加任务,好像没有他,整个事务所都會有灭顶之灾。偏裴永辉信这个,天下就是需要他来扛的。所以当顾老板又一次在一个更深人静的夤夜里和他促膝而谈的时候,裴永辉简直认为顾老板的重大决定是水到渠成的果报了。

这次顾老板单刀直入,他需要裴永辉来做他的合伙人。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裴永辉知道顾老板物色他已经很久,或者说他“被”物色已非一朝一夕。所有的结果都是过程的储备,所有的偶然加起来就是必然,回溯到之前的那道假言命题:如果那个窘迫的七月黄昏,他没有心慈手软地从并不宽裕的口袋里掏出五毛钱,他就会和那个戴着小红帽的报童擦肩而过,也就理所应当地和那天的晚报擦肩而过,也就必然会和顾世达事务所的这份工作擦肩而过;反过来说,如果顾世达事务所里没有一个处处掣肘的合伙人,顾老板未必有这么大精力从一个毫无背景和资历的新人抓起,培养一个既是臂膀又是心腹的小会计师。顾老板要的是板上钉钉的结果,现在裴永辉不负众望,简直是一个完美的作品。可以想见,在顾世达事务所的风云政变里,裴永辉怎样在顾老板的幕后授意下冲锋陷阵匹夫之勇死无全尸。以至于当上合伙人之后的他,完全没有春风得意的精神面貌。

裴永辉主动拉我去“小有天”喝了一场酒。

那天有雪,我踏着木制楼梯吱吱呀呀地上楼,酒已经温好了,落座,隔着窗子,能看见“小有天”的霓虹招牌上,雪花一片一片悄无声息地落下。两人推杯换盏,恍惚经年。我说你还记得老庄不?裴永辉有些心不在焉,哪个老庄?咱班主任哪,庄天予。记得,他还好吧?好得不能再好了,前阵子田汝明见着他,你猜怎么着?老头跑乡下种菜去了。裴永辉笑笑,说庄老师其实是他最敬佩的老师,最近老是想起二十年前的事,庄老师的络腮胡子在他的白日梦里一抖一抖的。他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见天儿地恍惚,近处的事儿记不牢靠,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倒时不时地历历在目。我搔着脑袋说老庄有络腮胡子么?我怎么不记得了?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但凡你这种脊梁骨似的人物,你不找事儿,事儿也找你。他皱眉抿了口酒,未置可否,眼神游离到窗外景深处。雪还在下,大如席。

我们都往城里跑,庄老师倒去了乡下。裴永辉咧咧嘴,酒的辛辣刺激了他。

潮呗,现在有钱人都往乡下跑。

要是没这么一摊子事,我也回乡下去。

拉倒吧,你舍得?

裴永辉怔了怔,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作为一个从小山村里走出来的有志青年,他必须在城市落地生根。老板顾世达为他精心描绘了锦绣前程,他只能在这条康庄大道上呕血而亡。仰头饮尽一杯残酒,他试探地问,如果你老板叫你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你会不会去做?

做做看吧。我没心没肺地回一句,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谁叫丫是老板呢?

好!裴永辉猛一拍桌子,那只小巧的玻璃杯都被他拍得跳了起来。一个念头似乎在他心中闪电般穿透暗黑的云层,就像当初从小山村里走出來,走到这座城市的中心一样,一个重大的决断啪一下锚定在这个初雪的冬夜。

我抬抬手臂,朝他含混不明地挥舞了一下。酒精烧得我有些惫懒,我正为女朋友发现我送她的一只LV包包是高仿货而焦头烂额,没空琢磨他豪赌般的抉择。他当然知道并不能从我口中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我随口那么一答,他就满意了,他的人生岂不是太随便?说到底,没有人会为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他的老板顾世达也不会,所以,他的决定只能是一种自负盈亏的个体经营。他望着醉了的我,和醉了的自己,脸上浮出一抹嘲讽的微笑。初雪的夜,似乎让这个笑透出一种凉丝丝的腥甜味道。我们相携着走出“小有天”时,大雪已成封门之势。老板娘也那么甜甜地送我们一个笑,此外别无他物。我喜欢这个薄情的女人,她笑得又凉薄又甜蜜,好像无数只高仿的LV包包。

论起交情,顾世达和裴永辉,或者杜知微和裴永辉,都不如我和裴永辉长久,他们只看重裴永辉做账或者做男朋友的能力,而我关注着他人生的起落,就像同时栽下的两棵树,彼此有着微妙的生命联结。我知道杜知微小裴永辉八岁,他对她爱得不那么彻底,多少有点代沟吧,但裴永辉的忠诚度毫无瑕疵。要是换作另一个男人,可能不会因为一次醉酒,把这样的姑娘作为结婚对象来处理。而杜姑娘也是有苦难言,她哪想到遇上这么一个直男癌,做一次爱,就想着做一辈子爱,嫩豆腐落进灰堆里,拍不得又打不得,只好那么瞎耗着。他俩之间的微言大义,谁都看出来了,只有男主角看不出来,还以为结婚是唯一合理合法的目的。也许不是看不出来,愣装眼珠子大,看漏了。有回我实在耐不住,抵他一句,房子都买好了,到底什么时候结婚?难为他一如既往地给自己找台阶下,嗯,小杜还年轻,我也忙。

忙着不结婚,以各种忙为借口,视而不见一个事实。奈何杜知微慢慢长大了。到了我结婚那一年,裴永辉已经三十五岁高龄,杜知微也二十有七。我把邀请函散出去的时候,不知道杜知微正在办辞职,请柬上就写着:携女友出席。其实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辞职不是重点,辞去女友身份才是。这时候的杜知微已经羽翼渐丰,有的是公司和男人请她,不管是工作还是爱情,她都不必吊死在裴永辉这棵老桑树上。结果我婚礼那天,裴永辉毫无悬念孤家寡人地来了。第一眼见着他,就觉得瘦得有些异样,简直是干瘪。我拍拍他嶙峋的肩,拥着合了一张影,之后再没有余空去关注他的声息。那天太乱,再说主角也不是他。

但凡这种场合,田汝明基本属于不请自到的那拨儿,有他,就没有岁月静好,他的能力就在于能把所有的不稳定因素调动起来,把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统统喝得七荤八素。郭大白喜欢他,两人相见恨晚。插一句不受您待见的,我已经从郭大白的公司里出来了,找了家靠谱的单位,照我妈的说法,走上了人间正道儿,但因为某种经济关系,我和郭大白藕断丝连,以至于我结婚不请他有点儿说不过去,再说我何必便宜他那只表情达意的红包?所以我把耍单的郭大白安排到老同学那桌去了。

那晚我一直跟耗子似的到处瞎窜,没怎么捞着吃喝,每一桌都陪一小口用古井贡瓶装的农夫山泉,每一桌都奉我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种不过脑子的四字成语和痴傻笑容。酒过三巡,我发现田汝明和郭大白他们那桌似有异样。

郭大白使他那双小王八绿豆眼,俏皮地勾了一眼裴永辉,同时嘻嘻哈哈地耸了田汝明一肩,你这哥们儿身在福中不知福哇,那小妖也陪了他有六七年了吧?谁他妈的青春不是钱哪?

裴永辉决意要把自己喝成不省人事,已然分不清敌我状况,郭大白还在一旁聒噪,哎呀妈呀,那娘们儿太骚了!裴永辉突然“哇”一口朝三点钟方向喷溅出去。

这种呕吐射程把他右手边的一排人几乎全覆盖,尤以座位最近的田汝明和郭大白为核心打击区域,其余为点状散射。田汝明还不觉如何,他经常把自己喝得涕泪纵横大小便失禁,何况裴永辉是他差点抱着一起跳楼的兄弟,当年还私密交换过窥阴权。郭大白可恶心坏了,跳起来哇哇叫,你妈不能喝你喝成这熊样!

裴永辉螃蟹样秃噜着一串口角的泡沫,你,你,你妈……

郭大白立马开始撸袖子,露出左青龙右白虎的狰狞刺身。

别,别介!田汝明摁住一蹿一蹿的郭大白,给兄弟个面子。

爱热闹的都开始伸脖子了,我赶紧跑过来救火,一巴掌一个,赶走那些恨不得添把柴的家伙。

你说这怎么话儿说的,兄弟我今天结婚哪。我扯走了郭大白,把裴永辉交给田汝明。欲知后事如何,我他妈也没工夫给你交代。总之那天晚上我挨我媳妇儿好一顿呲,她说你没毛病吧,请来这么些个不是玩意儿的货,差点砸了老娘一辈子空前绝后的大戏。

那天的裴永辉,吐的比喝的多,一如他荒诞的人生,付出的永远比得到的多。如果说感情是没有对价的,那么在其他方面他有没有要求公平的可能呢?似乎也不大有这个资格。不管是杜知微,还是顾老板,这种漫漫人生中况味复杂的遇见,都让他心有戚戚。所以杜知微离开他之后,他也不肯让别人污蔑她。他说他绝不是她的跳板,就算她没有做他的女朋友,当年他也会签下她,因为他从没见过哪个大学生能把工作底稿做得那么一丝不苟一尘不染。至于顾老板,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年的顾老板于他,简直是一尊悲悯的神祇与一只卑微的蝼蚁的距离。以至于现在的他若不为顾老板卖命,不免自觉天诛地灭。不可否认,爱情加事业的折磨,多半有使人形销骨立的效果,我再看到他时,已是来年秋天,风声凌厉,扫尽一季的繁华,他瘦得几乎脱掉人形,十足一款大码的衣架子。

说起来,人是很假的,时光飞度,谁也不是谁的谁,哪怕是过命的交情,到后来却赶不上流年的风剥雨蚀,分开得久了,从心理到身体都合理地生疏,现代人更是如此,往往只有在酒桌上才能见着面,往往是见了面也只剩下寒暄。我和裴永辉这些年的相见,亦限于偶尔的饭局,远不如当初常来常往亲密。隐约知道他已经把身体熬得很不利索了,咳嗽,发热,溃疡,总是不断。但谁又会真正关心早已从自己的生活中剔除的人呢?我媳妇和儿子把我的空间撑得满满的,任何加塞儿都显得多余而力不从心。所以这次相见让我吃了一惊,裴永辉竟然已经把自己熬成这样了。

由于工作需要,手提电脑犹如长出他体外的另一个器官,以至于掌指关节肿胀不堪,时有触痛和积液。近来腕、肘、膝、趾节等部位也接二连三地起义,他往往夜不能眠,晨起时则关节木僵,大有未老先衰之势。我见他颧面部生出蝴蝶状的红斑,连鼻梁、额头、耳郭处也星散几块不规则的斑疹,丑陋不堪,不免惊问他身体可有大恙,他说无碍,只是偶尔胸闷,其余小症,常年扰他不断,他也无暇顾及。相互寒暄了几句,便匆匆作别,他往东而去,我自向西,为了找补上那停下的几秒钟,越发加紧了步子。说来也好笑,以前相隔几百里路,山路遥迢的,车马劳顿也能见上几面;如今同在一座城市,通信这样便捷了,却要靠街头的偶遇来互通有无。

一阵风起,旋起几片枯叶,天上的刮下来,地上的却被卷上天去。我心中似有所触,不禁回头多望了一眼,看那单薄的背影略佝偻着,急跄跄奔顾前程,不小心脚下绊了一绊,险些摔倒。幸而他反应迅速,挓挲着胳膊抢出半步,这才消了扑跌之势。我远远地倒替他无端捏一把汗。

翻过年,田汝明打电话来说,庄老师快不行了。

庄老师,庄天予,那个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上个喜庆敞亮的“呵呵”声作为后缀的班主任,肺癌晚期。太突然了,多魁梧的一架躯体啊,肺活量够吹炸一百个气球的,不是去乡下安度晚年了么,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其实也不是一下子就不行了,只是我们这些学生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关注这老头的存念,省略了渐变过程之后,一下子收到斯人已至弥留之际的信息,对照刻板印象里流光魅影的音容笑貌,不免如遭一棒槌。不能说我们没良心,面对时间穷凶极恶的追杀和环境恶贯满盈的改造,谁也不能把谁永久地放在心坎儿上,哪怕至亲至爱。能排着队上“母校”(这词儿真他妈事儿)去,在那栋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建起的砖混小楼里见上老头最后一面,让我们这届学生自觉尚存一息良心。我们都是好孩子,虽然在岁月青葱时顶撞过这老头,在时光悠远处遗忘了这老头。

二十几个脑袋卡在庄老师家门口的走道里,肃穆地打捞着关于这个老头的集体记忆,隐有悲酸之意,基本上是提前瞻仰遗容的感觉。田汝明提醒大家,时间有限,老头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大家尽情表达各种感动和汇报各种思想,总的原则是简洁有力,报喜不报忧,使老头带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成就感和满足感离开这个可爱的世界。全班五十个同学,因工作需要喝酒猝死一个(已在极乐之地做欢迎准备,随时恭候庄老师大驾),在外地工作二十三个(已做电话录音,由田汝明提交庄老师),本地二十六个,时到二十五个,按学号依次走近病榻,怀着沉痛的心情,向庄老师微笑作别。

向活体告别情况在此不一一赘述,总之93财会班的同学们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做到了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为同一个目标不遗余力。我们最后一次喊,庄老师。那老头十分努力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看清他的每一个学生,但其实只是一条缝,浮肿的眼皮泛红透亮,再怎么费劲巴拉地眦开,也难以让他看到这个世界更多的东西。每个学生都是轮廓而已。我们都以为他对我们的记忆早随着意识涣散了,谁是谁他不一定知道,只是机械地看着我们点头罢了,谁料到默默地看完最后一个学生,他颤巍巍地问,裴永辉怎么没来?

他……病了,我们不得不把这个残忍的消息告诉老头,他病得很严重。

事实上裴永辉的病情已经无法控制,他没能来送庄老师最后一程,不仅因为面部变形,严重毁容,而且神经系统受到严重损伤,常常出现妄想、幻觉和强迫观念。如果你没看过裴永辉那张布满鲜艳的蝶形赤斑,被恶狼撕咬过一样的脸,绝对无法想象红斑狼疮的可怕,是的,裴永辉就是得了这么一种莫名其妙却足以致命的免疫系统疾病。当忙碌成一架机器的他再也扛不住那些不以为意的小病灶而前去求医时,已经错过了医治红斑狼疮的最佳时机。他不太明白红斑狼疮跟他有什么关系,追着医生问什么叫红斑狼疮,为什么他会得红斑狼疮,是工作强度过大吗?是积劳成疾吗?是工伤吗?医生给出的回答让他不能接受,换了谁也不能接受,妈的什么叫“自然发病,病因不明,有一定遗传因素,好发于育龄妇女”?裴永辉觉得自己的头一下子大如瓮鼎,他步履维艰地踟蹰在深冬的街头,一轮惨白的太阳当空而照,使他的影子怯懦而心有不甘地瑟缩在脚底,不时随虚浮的步子探头探脑,形迹可疑。

有时它很长,能够长及一个不可能的跨度。裴永辉无意识地想。曾经在某个夜色玄幻的明天,它那么长驱直入地出没在各种人造光下,射灯,台灯,筒灯,壁灯,吊灯,落地灯,吸顶灯,应急灯,埋地灯,日光灯,节能灯……把他都拉长了。那么多个匆匆的日子,他从未有时间享受阳光,在各种斗室之中,做报表的,堆放凭证的,资料库,财务室,会议室,埋头做各种计算和稽核,各种交通工具的密闭空间,汽车,火车,飞机,永远在奔赴下一个斗室的路上,把自然光线隔出一个触手可及的遥远距离,仿佛在二十四小时之外。这是他的日子,十年,加起来也不过一日而已。总是这样危险而不自知地在灯下勾头伏案,把自己淬成一具表情僵硬的鋼雕,抬起头,已是更深露重的夜晚。也就是这个朔风剔骨的三九之冬,他才在光天化日之下踩着了自己的影子,原来它那么短小可卑,短到没有出头之日。那挂愚蠢的太阳发出嗤嗤有声的讪笑,把无知放大到走投无路,拆穿了它的真身。哦,当他终于明白它的长短并不能改变他身体的长度时,好像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悠远的时间。那么久,年代都模糊了,他还只是那个一米六九的乡镇青年,站在拂面的芒草地里,野径轻摇,一望无人……

医生给他开出大剂量的糖皮质激素,不仅没能让他脱缰野马般的中枢神经系统变得稳定,还让他得了高血压。他的血压忽高忽低,情绪忽左忽右,我和田汝明都给他打过电话,他说他现在这个状况,不能去看庄老师,我们也都理解。田汝明建议他搞个电话录音,就说自己在外地。他说不了,他扯不来谎,念书的时候就有这毛病,一直没医好,绝症。田汝明讨个没趣,也就作罢。谁知后来裴永辉偷偷摸到庄老师家,叫我们大吃一惊。

这事儿说起来不大好理解,那晚上的具体情形,经过我们师娘以及她和庄老师的女儿、女婿、儿子、儿媳五个人的相互佐证之后,变得有点玄幻:

都睡下了,忽听得有人敲门。

不是怕我爸突然那什么吗?就都没回去,守他最后一程。

戴着鸭舌帽,好嘛帽檐压到下巴,吓得我妈一时没敢开门。

老头看到他有点眼泪吧嚓的。

拉着手,絮叨了好一阵。

也不知谁误了谁,大概谁搞错了,假的变成真的。

好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老头坚决否认。

他掏出一个小本儿,一条一条记得挺清楚,就趴在床头那儿给老头念。

我们都劝他别哭了,老头倒说你哭你的。

没有的事儿,我爸都那样了,说句话得倒多大口气儿呀?不可能说那么多话。

这事儿你得问我妈,我妈对以前的事儿门儿清。

……

每个人都有一套话语系统,他的系统和你的系统不兼容,说过的话就错漏百出,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话语和人生往往是同构的,因此人生无稽也是应有之义,似乎没必要搞清楚,也搞不清楚,就那天晚上的案例来分析,裴永辉和庄老师争论了一个问题:1993年,裴永辉入学的第一堂基础会计课上,庄老师有没有说过“不做假账”这回事儿。

据我回忆,庄老师没说过。田汝明认可我的记忆。但裴永辉不信。他说1993年9月初的那天,天空碧蓝如洗,艳阳披云,庄老师上身穿烟灰色西装,下身着藏青色西裤,脚蹬一双八成新的回力牌经典款白球鞋,一个健步蹿上讲台。他用一根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不做假账”四个大字,又用红色粉笔在“假账”二字下面重重地画了一道杠,因为用力过猛,粉笔断为两截,能清楚地看见粉尘扑簌而下,场面惊心动魄。我被裴永辉的想象震惊了,怀疑自己的神经系统而不是他的神经系统不稳定。读小说的人都深有体会,一旦细节的虚构过于真实,就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我和田汝明聊起这件事儿的时候,裴永辉已经卖掉他那栋二百二十平的城央大平层,回乡下采菊花了。田汝明躬身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一副肘子撑着膝盖,叉开十指伸进毛发挓挲的脑袋,搔得头皮屑飞了一地。裴永辉留下的问题把他也给搞神经了。有吗?你有印象吗?我那天是不是他妈翘课了?不该啊。你是好学生,你应该在啊。要不再问问别人……我说你有毛囊炎吧?这一地飞雪的,我媳妇回来该收拾我了。他说你见过我脑袋上这么根深叶茂的毛囊炎吗?这问题我得搞清楚,太他妈吊诡了。我朝他翻白眼,你搞清楚这个有意义吗?田汝明仰天大笑,大家搞了这么多年,又他妈有几件事是有意义的?当年一起学会计的有五十个,真当上会计的有几个?咹?

我拦不住田汝明搞事,就像当年拦不住裴永辉一门心思做会计,一个人的基因里有他的存在方式。没过多久田汝明就有结果了,他说确实有“不做假账”这么档子事儿,国务院总理题词也是真的。这么说裴永辉脑子没问题,国家会计学院的校训就是“不做假账”,一字不差。不是吧?我差点惊掉下巴,全中国会计朝拜的圣殿哪,顶级的会计人才培训基地呀,整这么一条神校训,按字面也太他妈不好理解了。田汝明说你听我说完,国家会计学院有仨呢,上海北京厦門都有,最早的那家2001年才开张。这么说,裴永辉脑子还是有问题,1993年那会儿还没有国家会计学院,不可能有“不做假账”这回事儿。一个脑子那么好使的人,最后脑子出了问题,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呢?

还是田汝明,他随后给我开了脑洞。

你听说了吧?

裴永辉的执照被吊销了。

什么!

顾世达事务所涉嫌上市公司财报造假。裴永辉是替罪羊。

所以呢?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有所以。田汝明淡淡地说。

好像再找不着话,彼此都沉默了,有一瞬,我们被一缕忧伤缠绕。

我决定去乡下看看裴永辉。

这么多年了,我还依稀记得那条崎岖的山路,弯似羊肠,芒草夹道,进出都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跋涉,以至于大山背后的那些孩子们,把吃上一包方便面当作过年。我记得那时的裴永辉,背着几挂粉丝和半麻兜红薯干子走在进城的路上,晨雾打湿了他隆起的眉骨,凹陷的双目显得忧郁而深邃,他心里记着一本账,做人要清清楚楚,别人不欠他的,他也不能欠别人的。所有的接受,一张饭票,一瓶矿泉水,一段感情,一份工作,都是预收应付项目,必须一分一厘地还出去,只是他一下子还不能意识到,命运一旦被透支,有可能资不抵债。

村村通公路已经修到了裴村的水口林外,再往里,便有袅袅的炊烟在望。似乎见不着茅顶的土坯房了,多是整齐的砖瓦小院,偶有错落,二三层的小楼拔地而起,却绝不突兀,不似城里楼房剑指穹隆的霸道。我找到裴永辉家的时候,他母亲正在灶上烙饼,金黄焦香,碎葱花儿点缀得恰到好处,令人食指大动。裴大妈倒是没怎么费力就从记忆库中搜索到了我。

那什么,辉伢的城里同学,就来过你一个。她在围裙上擦擦泛红的糙手,有点动情地招呼我,胖了哟,长得好。

我说明来意,裴大妈撩起围裙搌搌眼睛,你来了好,和他说说话……俺要知道俺们母子的缘分就这么浅,这些年,怎么也要把他拴在身边……来家了,也没话,每天就在坡上那棵老白果树下发呆,喏,那棵,分成两叉的老白果树……你去呀?好,俺张罗好了就喊你们来家吃晌午饭呀。

坡上芒草依依,野花星布,蜂子嘤嘤绕头,我一步步爬上去,张嘴猛吸几口气。他远远见到我,略扬了扬因病脱落而几近疏淡无痕的眉毛,随即微笑了。那棵分叉的银杏树,是他满屏的背景,不知有几百年了,一人围抱不来,腰上却分出两根杈,一根朝南,枝繁叶茂,鸦雀都聚在那里,叽喳之声不绝于耳;一根朝北,供养不足的样子,凋敝宁静,一如淡出镜头的乡村。依树而坐的他,被流云廓出一个剪影。我走到银杏树旁,与他并排坐下。他淡淡说,你来了。仿佛我的到来,就如他刚刚在山坡上看到的一片云,轻巧,随意,说来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