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人士的风流现在几乎已经成为历史上已经确证的定调。正史、野史和史传笔记中对古代人物和事件的记载常常有着较大的反差,学术史上那些堂堂正正、正襟危坐的历史面目,在野史和史传笔记中也会露出蹩脚、酸腐的嘴脸来,这样的例子太多,可是唯独魏晋士人的记载上,正史野史达到了一反常态的一致。
看来我们似乎可以这样定论,风流,正是魏晋士人的正常生活样态。
魏晋士人的风流似乎是他们的天性
随遇而安、不拘礼法、兴会神到、萧散不羁,有时甚至还有些疯癫。比较有代表性的,似乎还得举王子猷的例子: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安道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八个字几乎可以作为魏晋风流的一个代名词。一个夜中失眠的忽然起意,就可以不顾大雪,急不可耐地去寻访忘身山水的名士,王子猷的脚步迫切、一念必行。行状至此,就可以称为风流。一个临时的念头,最后成为一夜雪中急迫的脚印(当然行程多数是在乘船)。想到,而后不顾一切地马上行动,没有计划、没有安排,甚至没有携带粮食饮水,一路上只有腹中先前饮下的酒提供着缕缕热度,当然还有几个不明所以而唯唯诺诺的跟班儿。这种洒脱是现代人无法模仿的,一念欲往,便马上行动,没有遲疑、没有预算、没有顾虑。如果故事仅到此,那么魏晋风流其实可见一斑。但是王子猷还是带来了更出人意料的举动,兴会神到的一夜雪行,终于到了名士戴奎的家门前,却摇身而返,仿佛从来就没有想要造访戴安道这回事儿。于是便有了那潇洒不羁的八个字。
王子猷出身名门,世代贵爵,其父王羲之已经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我们今天似乎想不出为什么一个出身豪门的贵族子弟受了许多年的礼法教育,还会如此放荡不羁。一个不愁吃穿的贵公子因为雪夜中忽然醒转而辗转反侧,短暂的彷徨之后便非要即刻去拜访一个山水间的前辈。他的生命中有许多事情可以消遣、可以自娱,可以招来朋友宾客一起游玩、歌舞、醉酒,当然在王子猷的时代,名门子弟还有许多德育、文化方面的课业,总之突发奇想的夜奔和一个贵族子弟本无联系,却又被一个贵族子弟实践成了千古流传的一件快事。
王子猷本身快活吗?一夜寻访,到达目的地后,转身而归,他似乎除了行路疲惫,什么也没有获得,怎么会快乐?——这是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对王子猷来说,他所要做的,已经达成,目的不是造访戴奎其人,而是实践了这一造访的过程,兴致得到极大的张扬和发挥,从而实现了精神满足,更不消说还有一夜雪景,除了这个绝尘不羁的公子哥,当晚还能有几人能有机会欣赏?王子猷的“兴”并非是理性实用的现实满足,而是生命格局中美的实践的满足,是在用来填饱肚子的欲望之外的更高一层的实践。因为高于现实日用的格局,自然表现出来就是放荡不羁,精神的通达,常常从突破惯常的得失权衡开始。
当然,魏晋士人令人瞠目的行迹还有许多。如嵇康锻造。一个举世瞩目的学者,生得俊朗不凡,却常常不洗澡;朝廷派人请他做官,他要费劲心思去躲避、拒绝;29岁便受封关内侯的钟会,几乎是人人追附的对象,钟会对嵇康也敬佩不已,然而嵇康回应他的只有叮叮当当的打铁之音;嵇康不打铁的时候就和六个名声大噪的贤士喝喝酒、唱唱歌,之后回去继续打铁——这是他心目中比做官要高尚得多的工作。嵇康和阮籍可谓魏晋名士中真性情的狂士,嵇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狂士,阮籍只能算半个。用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也说到类似的话:“嵇阮二人的脾气都很大;阮籍老年时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终都是极坏的。……后来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却全不改变。结果阮得终其天年,而嵇竟丧于司马氏之手,与孔融何晏等一样,遭了不幸的杀害。”嵇康把狂放不羁贯彻得滴水不漏,自然缺乏变通和妥协,于是杀身之祸来矣。而阮籍则遁入“发言玄远”的折中地带,得以尽年。然而有意思的是,是嵇康——而不是阮籍——写了一部当时非常有名的论文《养生论》,从哲学意义探讨养生的理念、方法等等方面。虽然嵇康早逝,但是他的养生论从庄子意义上的精神实践出发,突出精神养生的意义。可见嵇康对于生命的认知,并不仅在长度,而更在厚度。他的一句话可以印证此说:
“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
到这,实际上涉及了一个问题:魏晋士人何以做到这样的风流和人格独立?
魏晋历史有一个区别于其他时期历史的有趣之处,在中国以君王为核心的著史观念中,以笔者对《晋书》的阅读所及,几乎没有很少涉及晋代帝王,而大多大书特书王谢。晋代的帝王多为士族门阀拥立,实际权力十分有限,于是历史上就出现了晋惠帝这样的极品皇帝。虽然晋惠帝并非历史武断传播的那样低能,但是能在正史中流传出一位痴呆恶名的帝王,却是其他朝代几乎没有的。晋代门阀权势很大,是以百姓不知帝王而知王谢二家。这是其他朝代鲜见的。所以魏晋士人(尤其晋代)的全部热情几乎都用在门阀士族的身上。而世家大族自己手握兵权、司法、经济、仕进等等大权,自然对皇帝无所求,于是儒家礼法的经济基础在此发生断裂,而又因为封建礼法自身又无法克服的迂腐和繁缛,真正有才学的名士自然会用力于礼法之外。于是放诞、任达成了知识分子的生活方式,因为他们曾在那个短暂的特殊时期摆脱了帝王政治的禁锢,在政治权力和经济自给上相对自由,那么他们的风流正是天然的,绝无一丝伪装,也无需伪装。是以诗仙李太白追慕谢公和谢宣城,因为他们的放达不羁和李白的天性合拍,然而合拍仅是合拍,李太白终究还是想建立功业,那一声仰天大笑,嘲笑的不仅仅是被困在土地上的蓬蒿人,最终也成为了他的自嘲。
魏晋士人的独立与风流,也源于魏晋是一个谈玄的哲学年代。
几乎很少有人会不承认西方理性的深刻,也几乎很少有人把东方与深刻联系在一起。从古希腊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哲学开始,西方的理性一直在不断地向真理纵向地追寻。他们演绎出了人类文明史上最为庞大的哲学版图,他们在这些版图里成为一个又一个“哲学王”,甚至他们的名字本身也成为哲学的代名词。
而东方的理性色彩相比之下则黯然无光,先秦道家零星地探讨过本源问题之后,虽然其后还有董仲舒、王充、葛洪等人断断续续地“接着说”,然而非但气象不侔,连用心也跟着坏了起来。甚至在董儒独尊之后,几乎所有读书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天人”关系上,而不久又实实在在地忘记“天”和“人”的本来面目,转而努力于“关系”,即致力于论证儒家倫理哲学的合法性。虽然在魏晋时期,玄学刮起了一阵看似理性的风潮,可是细看,仍然纠缠了太多汉儒的思维定式,而终至于岑寂。
可是,这岑寂,正是东方哲学觉醒的开始。
如果说西方的哲学是理性深刻的话,那么东方的哲学暂时可称之为“感性的深刻”。这需要走出东方哲学的言语困境,因为言语正是东方哲学的最大假想敌。我们不得不重新看看魏晋时期“言意之辨”的内容,即语言的真实性和有效性问题。“圣人立象已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而这些论断的先导问题是一个正相反的结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我们需要注意这里的“尽”字,它是一个极其苛刻的字眼儿,它要求以它为媒介构成的双方要以某种形式极度吻合而且同步,并且永远在时间和空间上保持这种吻合与同步。那么无可争议,语言的形质很难满足这个苛刻的要求,然而除了语言又没有其他的介质能有效地诠释意义,这个难题陷入了困境。
魏晋玄学的儒者们最终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因为用以诠释和展衍的工具正是诠释和展衍的障碍。于是,他们只剩下酒和默默的竹林。
这时候,其实正是问题得以解决的时候,因为,语言除了文字和声音,仍有另一种形式——无言。在阮籍穷途时,他曾访问过孙登,孙登给他的答复是长久的沉默,阮籍无方,只好默默离去,正走在回去的山路上,孙登长啸了一声,竹林的叶子仿佛受到感召,随风摇曳,阮籍大惊,一种瞬间直达顶峰的明亮感瞬间崩开,迅速填满了他的宇宙。
如果这不算是无言之言,那么它何以完成了尽意的使命?
我们常常在意那些有着具体形质的东西,把自己牢牢囚禁在经验世界的有限之中,渐渐失去了超越性的思维方式,这即是说,我们所失去的,是一个接近于西方真理的那样的世界。西方的深刻是由理性的自我批判积累而成的,东方的深刻却完全需要另一种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我们并不陌生,它既是西方的深刻最先滤去而又最终达成的东西,又是领悟东方的深刻的唯一途径和内在尺度,它就是美。
美一定和天然的自由感和真实感紧密相连,追求美,也是魏晋风流之所以可爱可敬的地方。所以一千多年来流传至今的魏晋风流,必定建立在魏晋士人对独立人格的认同和坚守之上。
张康,市作协会员,古典文学博士在读,出版诗歌散文集《北·回归》,发表诗歌、散文、文学评论等数十篇,现为《北方文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