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古道行记

2017-05-11 18:08周吉敏
雨花 2017年5期
关键词:长岭温州

周吉敏

天长岭

天长岭古道有一千多年历史了,是古代温州西行通京的两条陆路中的一条。这“京”是指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乡人叫“大阳官路”。乡音里这路宽阔气派。

温州北临瓯江,东临大海,北上通行不便。清朝光绪年间的宗源翰在《浙江全省舆图并水陆道里记》记述了古代温州府西行的两条陆路。一条是从温州府西门出发,经太平岭,沿瓯江南岸西行,经临江、爽潮,翻过车岩岭、永山头到达青田;一条是从温州府小西门(来福门)出发,翻过天长岭,经泽雅、古双、界牌头,到达青田。因为沿瓯江南岸的线路较长,天长岭一线成了温州西行主干道。

古地图上,天长岭一线像是一条柔韧有力的藤蔓,起伏,迂回,盘旋,沿途不断旁枝逸出。千年的时光里,这条路上行走着赴任的官员,赶考的书生,衣锦还乡的状元,回娘家的媳妇,还有砍柴伐木的樵夫,赶羊的羊倌儿,挑担的脚夫……温州距离政治文化中心最近时,岭上更是人影幢幢,脚步落下和抬起发生的啪嗒声不绝于耳,或急或缓,或轻或重,节奏各异,若有音乐家采集足音编辑成曲,定是一首震古烁今的大曲。

这条岭上落下的“啪嗒”声,数泽雅纸农的脚步声最是繁密。天长岭有外岭和底岭之分,以岭头为制高点,内外岭形成一个人字形。一撇连着丰饶的平原接温州府,一捺连着140多平方公里的澤雅纸山抵青田。泽雅先民从福建南屏避元末战乱迁来,见此地竹子丰茂,野水丰沛,山势落差大,适合造水碓,于是重操旧业,纸依旧叫南屏纸。民国时期,泽雅几乎家家户户从事造纸,纸农达十万人。造纸手法与《天工开物》里描述得一模一样,泽雅纸农经天长岭到达瞿溪街上进行屏纸交易,用纸换来生活用品,再沿着天长岭回到山里。直到今天,部分泽雅纸农还在沿用古法造纸,奥折的溪坑两岸遍布古法造纸作坊,让人仿佛穿越回到了“蔡伦”造纸的汉代。古老的水碓,三百多斤的石制碓头,举起的仿佛是中国古老的文明。

我选择旧日泽雅纸农挑纸的方向行走天长岭。

天长岭始于天长村,岭因村得名。汽车钻入天长岭隧道。这条与天长岭等长的三千六百米的公路的建成,注定了千年古道天长岭的没落。大山的内部熙熙攘攘,亮如白昼,从山外到山里,旧日要四十分钟,而今不过眨眼之间,机械的移动取代了双脚的行走,眼前视野开阔,山似屏帏,村庄卧野。一山之隔,却是不同天。青山在目,白云可摘。发源于泽雅大山的两条溪流——大源溪和小源溪在此汇合后,以大开大合之势地穿过天长村,融入戍浦江后归入瓯江。道路从这儿岔向泽雅、藤桥、市区三个方向。

这个青山合围中的小盆地,栖居着源口村、天长村、戈恬村、大潭村、潮至村、上埠头村等大小不一的村子。村名是一个地方的文化地图,自然人文可参可图。我喜欢“天长”这两个字,“天高水长”的自然美好表达,又有“天长地久”吉祥的人文内涵。关于“天长”之名的由来,天长村《徐氏宗谱》作了如下记载:“天长徐氏始迁祖徐邵,字召,号开山,行伯二(1098—1189),宋秉义郎。建炎元年(1127)从泰顺仙居仗剑云游至铁场。见山清水秀,遂携弟定弃粟迁居并改名为“天长”。“天长”是“铁场”的温州方言谐音,藏起了兵器的戾气,隐姓埋名,安居青山绿水间。

铁场,就是兵器铸造场。《徐氏宗谱》里的这段话可见“铁场”在宋代或许更早的时光里已存在。明弘治《温州府志》载:铁场岭,昔人驻兵之所。清光绪《永嘉县志·叙山》载:“天长岭,在郭溪山西,一名铁场岭”。志书里的这些记载和民间遗存,还原了天长的底色——南方深山里的兵器铸造基地,还有“潮至”、“大潭”、“源口”这些带水的地名,古时此地的地理轮廓清晰呈现。

想到“铁场”和“潮至”,让人不觉恍惚起来,眼前的田野幻化成一条江流,竹林夹岸,十五月圆,一江白惨惨的寒光,瓯江的潮水灌入这条江流,一直没过了山边的那丛灌木。这时,灌木被分开,滑出一排木筏,吃水很深,首尾相衔,悄无声息顺着江水向下游漂去,然后又悄无声息滑入瓯江,一排木筏成为瓯江中的一条长长的移动的黑线。月亮一直跟着走,记下了木筏的行踪。南方山坳低空的夜晚,熊熊炉火照耀下,锻造者目无表情,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脸上的沟沟壑壑,却像闪电划过夜空的痕迹。迸溅的炽烫火星,显示刀和剑千锤百炼由热变冷后,等待出发的嗜血寒光。此起彼伏的夯打和锤炼声,被满山刀剑般的林木封守得严严实实,一滴不漏,但铁场内的人可清晰分辨江流拍岸声的变化……

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把我拉回现实。眼前这片土地,田亩葱茏,村庄卧野,依然显示了南方山泽的潮湿葱郁,曾经的江流已成潺潺流淌的小溪。这片山泽属于古瓯地,瓯地先民,属于百越族一支,断发文身,被中原人视为蛮族。而南方两大蛮族之间的较量,就是两把剑的较量,吴国的青铜剑,在越国炫纹铁剑出鞘吸吮自己勇士的血后崩裂粉粹。十年不发,一发致命。吴灭楚。越灭吴。公元前333年,楚又灭越。越王勾践的七世孙驺摇,迁到瓯地。《史记》中《东瓯列传》与《高祖功臣侯者年表》里记载秦朝末年,驺摇率瓯人起义,加入抗秦队伍,共同推翻秦王朝。又参加楚汉之争,助汉高祖刘邦打败项羽,也算是报了灭国之仇吧!驺摇平秦佐汉有功,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被封为海阳侯。汉惠帝三年(公元前192年)晋封为东海王,建都东瓯,俗称东瓯王。其地域所涵的温州、丽水、台州三地,正是古越国之域。

即便没有历史记载“铁场”是驺摇的铸剑之地,我们也可以天马行地空驰聘自己的想象:曾经为越王勾践锻造“越王剑”的“欧冶子”,随着越被楚灭,他的后代会不会跟随勾践的七世孙驺摇一起来到瓯地,秉承祖先铸造“越王剑”精神,在“铁场”秘密炼一把“瓯王剑”,助驺摇佐汉灭楚呢?“铁场”千年前剑气,埋入地底,在地下奔涌。千年后,徐氏祖先以“天长”调整气脉,剑气犹盛,这是宿命,也是地气使然吧。天长岭的山是关隘,道是门户,翻过天长岭就可长驱直入温州城了。

翻开史书,在天长岭的册页间,弥漫烽火烟尘,驻扎着金戈铁马。

宋,方腊义军自处州攻打温州城,从天长岭经过;清,同治元年(1862)正月二十日,太平军自青田县攻打温州城,经天长岭进入温州城。

天长人是书写传奇的人,也是传播传奇的人。天长村徐氏宗祠里保存着半截圣旨碑。碑上仅存“明义官笃庵徐宗寿藏志铭”和“赐进士出身——徐君曰茂”可辨认。《徐氏宗谱》里的记载恰补充解释这个碑上的内容。在明正德年间,明朝皇帝出征边关,缺乏粮食,下旨要求全国的地主捐粮。徐氏太公爷“曰茂”为国效力,捐粮万担,从天长岭运往边关。曰茂公百年之后,皇帝下圣旨授义官。“圣旨坟”在天长岭脚,经过此地,文官要下轿,武官要下马。

这片南方的山泽总是跟金戈铁马相勾连。明朝武宗皇帝朱厚照一生中最为光彩的一件事(应州大捷),竟然也与这个小村庄有关。他“奇葩”的下江南之行,可能想不到江南一个小山坳有他的圣旨。岁月已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一切都在天长岭的时间。

耳际猛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从地底发出而后四散开来,带着一股掏心的野蛮力量。巨响不断传来。声源正来自天长岭的山脉。抬眼望过去,一辆挖掘机正“轰隆隆”爬上山腰,挥舞独臂,对巍峨的山体下手。现场除了我们三人,看不到另外的人影,现场的一切仿佛跟任何人都无关,是一只怪兽在作祟。这只模仿螳螂的铁臂,进化得比螳螂更完善,掏,刮,耙,每完成一个动作都发出一生巨响,携带滚滚烟尘,在摧毁螳螂的原乡。这豁开的山体伤口,让我想起手术,创伤,厮杀,这些词语背后是流血,是撕心裂肺的痛。天长岭,地气使然,岁月荡涤不了“铁场”兵器的戾气。或许天长的地下真的驻扎着千军万马,那些从这里出去的兵器的魂都从四面八方回来了。月圆之夜会被放出来,互相厮杀一阵,天亮后又遁入地下。这穿着锈迹斑斑铠甲的独臂怪物是一个耳聋眼瞎的士兵,他的同伴遗忘了带他回到地下,没有人告诉他天亮了。他看不见回去的路。

古道依山势而上,两旁青山峻拔,林木郁葱,溪流潺潺。蜿蜒的山间石阶,平整宽阔,官道的气度犹存。千百年来遗落在岭上的足音等不到主人,齐刷刷地从石阶的缝隙中长出来。古道上,一条褐色的光亮招引着我前行——这是被马蹄、脚板以及牛羊的蹄子磨得油光发亮的石阶发出的,这是时间的光彩。溪涧与古道相伴,一个水潭藏在灌木从下。就在我脚边闪烁着银光,手指伸入沾水,一股冰凉如丝从指间接应内心。松树是南方大山给人的古老记忆,阳光照射在沁出的树脂上,闪闪发光,松香四溢。松树在最高处,树皮似老龙鳞,枝干指向天空。苔藓在最低处,小草在苔藓上面一点,灌木又在草的上面,石楠,火棘,野樱桃,苦槠,枫树……山野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它们有自己的秩序,它们相互妥协构筑了自己的生命场。

古道沿着山体的抬升而抬升,遇到无法逾越的就环绕而去。前方垭口是古道的制高点了。逆光里,石阶上有两个人的剪影。手中的烟头明明灭灭,一缕白烟轻薄飘散。走近才发现是两位耄耋老人,都穿着“卡其”中山装,一位脚穿“解放鞋”,一位穿布鞋。两位老人是天长村人,一位七十八岁,一位八十岁,结伴到“岭头堂”(石马殿)去听鼓词。老人们十几岁挑过纸,挑过木炭,翻越天长岭到山外卖。夕阳的余晖中,老人与我们一起前行,他们的脚步缓慢,连“啪嗒”声都没有发出来。老人说,天长岭底岭还算完整,外岭是被公路多处截断,早荒芜了。我望着前面这苍老佝偻的身影,想著脚下的古道是十几个我前面八十岁老人年龄相加的长度,不由感慨,古道真是一个让人敬畏的时间容器。山风吹过,犹如洞箫呜咽,天长岭的前千年的时光似乎可以追寻,后一千年开启时,在山体断裂处,我不知如何继续前行。

小岭记

走过南方几十条山岭,唯有此岭以“小”命名。这“小”字,让莽莽大山里的每一样存在都可爱乖巧起来。这小字辈的小岭,它在历史舞台上的亮相,竟然是肩负着关隘的重任,伴着血腥的厮杀。清嘉庆《瑞安县志》载,宋宣和二年庚子(1121)夏四月七日,方腊农民起义军进攻温州,紧逼瑞安境。县令王公济招募义勇四万,分守要道。方腊兵从吹台山入,徐震率义勇领战抗击,在小岭激战中阵亡,时年五十八岁。

小岭是古时瑞安与永嘉(温州)两县一条便利通道,当被推入时代的漩涡时,就成了性命攸关的一根稻草。

站在岭上,火车从温福铁路“圆岩寨隧道”铁轨上呼啸钻入山体,不见了;公路上的公交车、轿车、摩托车,交错着快速移动,也不见了;我们没入山野,植物聚集的清气迅疾袭裹周身,身后的嘈杂不见了。曾经走过千军万马的军事要道,如今已是羊肠蚁穴。山野的杂草藤蔓肆意蔓延岭上,葛根野心昭昭,到处侵占别人领地,把一串串紫色的花朵挂到岭上来,倒是活泼可爱。

岭上有一亭。无名。六柱六角五靠一敞。亭中置石桌,刻象棋盘格,四墩石鼓。亭顶井平绘“八仙过海”图,亭梁彩绘。红圆柱黑底金字对联:“半岭筑亭乒乓岩,行人小憩甚舒怀”、“一千小岭温瑞界,八百东径是汤山”、“翘首东望磨盘岩,俯听西涧溪流声。”楹联蕴含了小岭的地理、人文。

一荷锄老人缓缓从岭上而下,忙向前问询这小岭可有故事可讲。老师伯说,小岭旁边有一片田园叫齐哭园,相传与明末抗清名将林梦龙有关。林梦龙是永嘉罗浮人,年幼爱读书,崇祯十五年中举人。十七年,京师破,唐王立于福州,召授内府中书舍人,甚得唐王赏识。以兵部职方司主事奉敕湖广,策封楚府,又被命至绍兴联络鲁王共同抗清。清顺治三年(1646),唐王败亡,鲁王出走舟山,梦龙无奈,回乡讲学。次年,鲁王和郑成功屡次攻打浙闽沿海地区,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刘中藻在福宁(今福建霞县)举义,后退驻福安,邀请林梦龙共同抗清。梦龙变卖家产,招募义兵,与方岙何兆龙组织白巾军,配合刘中藻转战于浙闽交界地区,鲁王授以兵科右给事。中藻连复庆元、泰顺、寿宁、福安、宁海、古田、罗源七县及福宁一州,军势甚盛;不久受挫,梦龙回到福宁。眼看兵事不济,林梦龙遂领兵归温招募义兵,企图力挽波澜,东山再起。他带兵经瑞安飞云江,翻越小岭,驻扎在桐树村山边园林中。当时,风声紧迫,不断传来明军失利的消息,后又有追兵而来。林梦龙问十八家有多远,当地人说还远着呢。十八家过江即他家乡罗浮。他眼看明朝江山已去,无力再建,绝望之中便自刎而死。林梦龙一死,全体将士便齐声痛哭,哭泣声震撼山野,那片园地至今就叫做“齐哭园”。林梦龙为国自刎,其义可嘉,当地人为纪念他,于光绪年间在山边立庙塑像,称他为将军爷,今天陈岙村里还有将军庙。

眼前这个讲传奇的老人,让我想起故乡会讲“朝廷”的大爷和大伯。我的长辈乡亲都是粗糙的农夫,前脚刚洗好泥腿,后脚就会拉起二胡,唱起大戏。聚在道坦里,一大碗茶,就可从夕阳西下讲到星斗满天。好像这山间的田园除了长庄稼,还长故事一样,摘了蔬果,割了麦子稻子,连故事也一起收割了回家。等农闲时会拿出来晒晒。这是乡间的神秘,也是乡人的神奇。

林梦龙的传奇荡气回肠,山野莽莽升腾英雄气,将士的哭声早已化为山风浩荡。小岭顿时有了英雄气场,让我不由脚底生豪迈,大步朝前走去。一个拐弯,眼前挂了一幅山水画。提到心口的英雄气被高山流水、小道古树的清扬之气逼回丹田。眼前若大山玄关。山涧从密林中来。水色晶莹,水声透亮。山岚、雾气、露珠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山涧里长满了树,树干黑魆魆的,起皱龟裂,老态龙钟,枝叶却茂密葱茏。水的年龄刻在树上。水生木,树发乎水。一瓢阳光,从高空淋下来,把那些空隙都填满了。草木、溪涧、山岭都冻结成一块琥珀。山气、水气氤氲在山野上空,朦朦胧胧。山气水气皆为地气,万物生之所依。

山岭从繁茂的树枝下弯弯曲曲上升,形容其盘旋太粗狂了,蜿蜒又太俗气了,应该说婀娜才是。青苔如打翻了的绿色颜料,在岭上随意晕染开来,就如飘逸的裙裾上任性的花朵。人随着长长的裙裾施施然而上,感觉美妙得很!岭上有三两村妇提着袋子叽叽喳喳而来。我问何为?其中一人说,拔草药,仿佛还遗存着与草木通灵的智慧。小岭隐没密林中,阳光被密密的枝叶碎成一点点,在岭上忽明忽暗,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一片黄色的叶子在明灭的光影中如蝶翻飞,伸手去接,它一个回旋躲开,而后安静地落在我前面的台阶上。一阵微风,那片黄叶又无声地飘到下一个台阶上。我还是禁不住轻轻把它拾起,放在手心。又转念放在原地,淡然离去。

走出来,阳光下,草绿花开,蜂蝶飞舞,恍若春天。我注意到石墙缝隙里一棵野茶,开了三朵花。洁白的花瓣,含拥金黄的花蕊,简单地开着,无关你我,无关蜂蝶。小岭上,历史杂沓的脚步已尘埃落定。

猜你喜欢
长岭温州
一名导弹兵的战斗力
好玩的温州乐园
麻城长岭关吊桥沟即兴
温州:设立“温州民营企业家节”
嫁给肇事司机:车祸后的恩怨流转
嫁给肇事司机:车祸后的亲情大逆转
嫁给肇事司机:车祸后的亲情大逆转
温州模式已经成为明日黄花?
“民营制造业之都”的“跑路”效应
“民营制造业之都”的“跑路”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