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感到生活的荒诞。时间是晚上十点,站在公司门前黑黝黝的马路上,路边如火如荼的樱花此时偃旗息鼓,变成了一片可笑的玩意儿。他回头看了一眼厂区,两个巨型卧狮沉默地面对黑夜,办公大楼熄灯歇业,白天繁忙的景象交替给彻底的宁静,只有巡夜保安手中的手电筒间或一亮,表明此处还有活人存在。
这是又一个加班之夜,像这样的夜晚他已连续度过四天,满脑子的电子文档仿佛粘雾一般挥之不去。他觉得喉咙中有一种恶心的东西呕不出来,血液在体内奔突跳跃,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面对初春的寒意,他再次眺望那栋四层大楼,想起自己在此待了十个年头,这些岁月犹如一场梦,此刻,那个困扰他的念头又不经意跳出来,那个看起来牛逼哄哄一本正经的念头,他又认真地想了一想:为什么非得工作?
工作对于他从来都是一个负担,早在大学时期他就对踏入社会怀着莫名的恐慌,后来他在黑夜无数次缅怀校园,以为那实在是人生中最可宝贵的日子。他无忧无虑地钻进校图书馆看书,翘掉每一节必修课,那时他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很多年后才以文学青年自居。他读的专业有一个世俗透顶的名字叫“市场营销”,这是父母为他选的,理由很简单:毕业后择业容易。他至今不知道何为“市场营销”?营销是什么鬼东西?就是推销自己,把东西卖出去吗?他服从父母的安排,因为他觉得读什么专业不是关键,不过是今后谋生的敲门砖,关键在自己的内心,热爱什么就保留它的纯粹性,就这样,文学伴随了他一生,也毁了他一生。
二零零七年七月那个炎热的夏季,二十四岁的他临近毕业,按照校方规定每个学生必须拥有一段实习经历。经导师介绍,他进了一家针织公司,担任市场部发货员。这是一家员工总数近三万的劳动密集型企业,他所在的部门为一大通间,坐着二十来名中层管理员,彼此毫无阻隔。他没来几天就感到环境憋闷,每部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每个人都大着嗓门说话。他的位置靠近走廊,对面是他的师傅,一位年过五十的女人,细长脸,眼角的褶子层层叠叠,却画着浓妆。他的工作是每周统计发货数量,预定集装箱的尺寸,一张张表格潜伏在电脑里,线条和数据具备精准无误的特质,一天下来,头痛欲裂、眼睛酸涩,他唯一松懈的时刻是去厕所,躲进里面的隔间,关上门,站在那里将头脑放空。只有那里是安静的,尽管便池里漾上来一阵阵淡淡的发馊的臭气,角落的纸篓里有烟头和揉成团的厕纸,黑色的烟蒂黏在厕纸上,晕开一团黄色的焦迹。他越来越频繁地前往厕所,得着片刻的安宁,他知道自己是无足轻重的,离岗的那几分钟公司照转不误,他发现自己是多余的,厕所成了他偏安一隅的福地。而他的另一项偷闲的手段是将电子书拷进电脑,将阅读框缩至最小,于是便在嘈杂的人声中、在周遭同事忙得焦头烂额之际,神游四方,他看《搜神记》看《聊斋志异》看《了不起的盖茨比》看《麦田里的守望者》,他的文学兴致越来越浓,就在那时他开始试图写作。没有人教过他一篇文章该如何布局、一个故事该如何展开、一个人物该如何刻画,他怎么会迷上写作这档子事呢。现在看来,那时的文笔自然是稚嫩的,他写得很辛苦,往往起了个头就不知怎么续下去,但他喜欢琢磨这事,甚于本职工作百倍。
有一天,预定的集装箱到了,他要下车间监督工人装货,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他关掉电子书,一边想着书中情节接下去会如何走向,一边百无聊赖地等工人装完货,上楼时,发现气氛有些异样,人们都在交头接耳。他回到座位,问师傅发生了什么事?师傅说,不知谁打印出了一本书,占用打印机半个多小时,害得别人无法打印,经理正为这事发火,非查出是谁干的。他一聽,脑门渗出一层汗,往电脑里一看,下楼前在看的电子书没有关掉,他错按了打印键,这本书叫《阅微草堂笔记》,五百二十四页。
他意识到这是件严峻的事,原想装作不知,蒙混过关,一抬头发现大通间的角落装着监控,若想彻查,是逃不过的。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两个决定,首先,起身走进经理办公室,这是个独立的房间,三米长的黑色办公桌上摆着一叠叠文件,经理坐在沙发椅上,脸上似乎有股不平之气。他喊了一声经理,经理抬起头,不认识他,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刚才有一本书打印了出来,经理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问:“是你干的?”他点点头说是。他将过程和盘托出,没有一丝隐瞒,经理听了,说:“这事本来是要严厉处分的,鉴于你自己来认错,态度不错,写个检讨吧。”他说好的,然后第二个决定尾随而至,他站在原地不动。经理问:“还有事吗?”他说:“是的。”经理问:“什么?”他说:“我不干了。”
他写了检讨,走人,本来,既然决定走人,不写检讨也没事,他觉得这样不对,这样是不负责任。离开那天,他和师傅告了个别,师傅叮嘱他去新单位要好好工作。然后他站在走廊,望了一眼待了不足两月的这地方,大家似乎没意识到一个员工要走了,他真是多余得彻底。他突然怀念起那个厕所,想最后再去一次,他进了熟悉的隔间,解开裤子,没有便意,他来这里从来都不是为解决生理问题,突然他哭了起来,“离开”本是一种伤怀的姿态,他将这姿态给了一个厕所,给了一次失败的象征意义上的大解。
他回到校园,导师对他失望透顶,他花了一个礼拜完成毕业论文,结束答辩。拿到毕业证书那天,他和另外三名学生跟导师吃了顿饭,席间他喝了很多酒,他问导师自己是不是应该读研?导师看着他,吐出一句话:“读研不适合你,你应该进入社会,好好锻炼自己。”
他拿着毕业证书和简历,开始求职生涯,他前往人才市场,那里每天人满为患,招聘点就像议价的小贩摊,长长的队伍声势浩大,求职者脸上一律茫然。他站在人潮之中被一种莫名的伤感席卷,简历一角慢慢被手心渗出的汗水濡湿,他第一次感到生活的荒诞,他根本不想来这里,却必须来这里,做这件自己根本不想做的事,他无法掌控自己的行动,这难道不荒诞吗?他看着身边一张张脸庞,分不清哪些是真心求职者,哪些也是和他一样的被逼迫者。但谁来逼迫他?没有人握着一把抢顶着他的脑袋说你此刻必须在这里,他觉得这其中有一道隐蔽的规则,那个年纪的他还想不明白。
最终他没有应聘成功而是回了家,他放弃了自己找工作的尝试,委托家里有关系的亲戚帮他介绍了一份。这是他人生第一份正式的工作,单位离家不远,有合同、有试用期、有五险一金,当然也有不错的薪酬。办完入职手续,他的心暂且安分了些,上班第一天,他穿上职业装,经过那两头铜塑卧狮,进入办公大楼,和同事打招呼,打开电脑开始工作。他的职务是负责撰写公司各种材料,每月出一期通讯报,这倒是符合他书写的欲望,尽管那些文字和他真正想写的东西风马牛不相及。下了班才是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他杜绝了一切交际和玩乐,坐在书房继续构思故事、刻画人物。他对文学的热爱愈燃愈烈,感叹时间的不够用,一气写光四小时,戛然止住,想到第二天又得度过八小时才能重回故事,他的心又被什么东西咬噬起来。
他的新同事人都不坏,但交流仅限于工作,不涉及其他层面,这让彼此的关系永远停留在初步阶段,仿佛每个人都披着一件防备的外衣,他想起大学时和同学的友情,尤其那几个室友,几乎无话不谈。他想这也是进入社会后应该学习的东西:不要对他人过于热情,否则会被人以为你有什么企图,而他实在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别人对他不冷不热,他也退避三尺。对待领导更是如此,他的领导只比他大五岁,言辞举止却无不透露出一股威严,苟于言笑,谨慎做事,对下属不能说严厉,一旦做错事却也绝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他在这样的环境中一晃晃过五年,这期间,他陆陆续续收获了一些东西,比如写的文章偶能见报刊,增强了写作的信心;比如工资加了两次,领导对他的工作基本还是满意的,年终绩效考核给他的评价是,能及时完成手头的任务,但还欠主动、欠认真;比如托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女孩,结婚成家了。成家带来的首要之事便是买房子,父母支助他一笔钱,他拿出五年来所有积蓄,付了房子的首付,接下来每月按揭四千,他跟妻子打趣说,他终于迈入了房奴之列。
经济压力让他决定更卖力工作,机遇恰如其分到来,项目组有个人员离职,董事长让部门领导找他谈话,问愿不愿意转过去。项目组以申报政府项目为主,上头每年都有专项基金,奖励那些科技创新、技术改造的企业,说白了,就是针对不同的项目,编制材料,这工作做得好,到了年底企业有好几百万的补助,他就有一笔分红。他能写,正合适,他感谢领导给机会,欣然转岗,从此,他将面对更加庞杂的资料。
做了一年,一切顺利,年薪突破了十万瓶颈,第二年,出事了。公司拟申报高新技术企业,若申报成功,每年能减免百分之十五的税收,竞争很激烈,有个硬性条件,申报企业该年的净利润要在五千万以上,他的公司满打满算才四千万出头。那天,董事长召集财务经理、部门领导和他,商量对策。董事长让财务经理在《财务审计报告》上做手脚,出钱让会计事务所将报告上的数字改大,部门领导说:“这是个好办法。”他说了句:“这不是造假吗?”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看来,过了许久,董事长挥了挥手,说:“先散会,改天再谈。”
他当即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部门领导下班前把他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问道:“你今天当着老板的面说造假是什么意思?”他说:“我只是实话实说。”部门领导说:“谁不知道造假,但主意是老板出的,你说他在造假,你这人脑筋是不是少根筋。”他说:“我知道了。”部门领导说:“知道有什么用,你走后,老板大发雷霆,说要你这种员工有个屁用。”他说:“那怎么办?”部门领导说:“现在有两条路,一,你去跟他道个歉,承认错误,或许能消了他的气;另一条,卷包袱走人吧。”他说:“就为了一句话,至于这样吗?”部门领导说:“你是我培养起来的,我希望你越来越好,但今天的事证明你实在不懂职场的规矩,你怎会这样幼稚呢!这事不能拖,明天一早就给我个答复。”他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回到家,妻子正靠著沙发揉肩,她也在一家私企上班,工作量比他还大,下了班总喊累,身累心累。他突然想问她一句:“假如我不上班了,你有什么想法?”最终没问出口,放下包,进了书房。他每天一到家就写作,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手头正有一个短篇小说在创作,已写过半,打开电脑,却怎么都聚不拢精神,部门领导的话在耳边回荡。他扪心自问,不过是说了句大实话,为大实话而去委曲求全道歉,为何欺负人到这般地步!如果真这么做了,脸面、自尊,都往哪儿搁,若所有事物在当今这个社会都能被践踏,自尊这件东西应该是一个人最后的底线,这么一想,他的心头萌生出一股豪迈的情绪。就辞职吧,待在那样的地方,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辞职,正如当年实习时一样,毅然走出办公楼,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人活着难道不应该做自己喜欢的事吗?但转念一想,辞了职他能做什么?他爱写作,从此待在家里做个全职作家?凭他现在的能力,有资格当一名全职作家吗?上个月他的稿费才八百块钱,以八百块的月收入去支撑一个家庭的开销,以及高额的房贷,他觉得后怕,作为男人,他没有权利将生活压力丢到妻子肩上——这番权衡让他看清了坚硬的现实。
第二天,他去找了董事长,发表了一通诚恳的检讨,董事长当作并不介意他昨天说的话,甚至表示早就忘了——这是成功人士的胸襟,但既然他来检讨,也就教育了他两句:人还年轻,要学的东西有很多,工作好好干。出了办公室,他舒了口气,至少饭碗保住了,但他的喉咙像吞了只苍蝇那么难受。接着,他开始加班加点准备高新技术企业的申报资料,《财务审计报告》爱怎么改就怎么改,反正不是他的事,就算被上头查出造假,他也不在乎,人要活得糊涂一点,换个角度看,叫洒脱。所以,四天后的那个夜晚,当他走出公司大门时就有了开头那一幕,他回头眺望漆黑的厂区和那两只巨型铜塑卧狮,心情应该就是洒脱的,至少不该显得沉重。
但他再次感到生活的荒诞。
他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一树树樱花只有在他经过时才亮了一忽儿,他打算一路走回家,疏松一下久坐的筋骨。夜静得离谱,近几年,这一带被改造成工业园区,几百家大小企业先后落户,解决了本地大量的就业问题。这里是城市发展的后花园,是GDP连年增长的有力支撑点,这一切都是每个就业者勤勤恳恳的工作换来的,他却在刚才还自问:人为什么非得工作?但人若总是不快乐地工作着,为什么没有选择退出的权利?他没有勇气对这狗日的工作说:老子不玩了。
他再次感到生活的荒诞。
他是一名业余文学爱好者。
他的名字叫赵雨。
赵雨继续往前走,夜黑透了,空气中流动着沉滞的工业酸腐气息,头上看不到一颗星子,一团团黑云密密麻麻,一排路灯散发出幽暗的光,打在水泥路上,形成一只只暗淡的印。赵雨低着头,整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得身后响起一串铃声,清脆的铃声,还没回过头,一辆环保小三轮便超了上来。前面坐着一位身穿橘黄色衣服,外披绿色马甲的马路清洁女工,四十上下年纪,后面的绿色小车厢原本是垃圾盛放处,此时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应该是女工的孩子,孩子的两只手搭着女工的肩膀,脸颊贴着她的背。小三轮在女工的踩踏下,很快就从赵雨身边过去了,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赵雨的心像被什么撩拨了一下。但他没停下脚步,也不急着像要去追赶他们,仍是那么一步步往前走,然后他走到与他就职的企业紧邻的另外一家企业门口,时间已是夜晚十点半。他搓了搓手,观望了一番这家企业的大楼,相似的外墙、楼层和窗户,他将目光收拢来时,看到大门右侧的路灯柱旁拴着一条狗。这是一条全身毛发皆白的土狗,竖着两只狼一般的耳朵,四腿站立,双眼散发出诡异的光,它的脖子虽被锁链圈住,却仍傲然地面对幽暗的长街。
赵雨迟疑片刻,胸口升腾起一股热浪,向它走去,走到跟前,白狗没有叫唤,用眼睛盯着他,他觉得白狗似乎明白他的意图。他就这么趁保安不注意,用最快的速度解开白狗脖子上的锁链,束缚被卸除后,白狗没有立刻逃走,凑到他跟前,闻了闻裤子,这才转身,跑向黑夜。
他也跑了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好远,停下来,大口喘着气,仿佛做完了一件天大的事,心头充满强劲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