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盛
词,这一文学艺术,兴起于隋唐,发展于五代,在两宋时期达到巅峰,其发展与当时的社会、音乐和文学有着密切的关系。词受音乐和近体诗律的双重影响,故有“长短句”“诗余”“曲子词”“曲词”等名称。
不同词牌的词,在篇幅、结构、句型和用韵上皆不同,以清简抑或繁复的语言、工整抑或多变的句式、拗怒抑或流婉的音节,获得强大的结构张力和丰富的表现形式,和古风、律诗的美感特质,相异甚殊。词更适宜于表达自由灵巧、细腻深微、复杂而个性化的情思,给了学生另一重创作空间。
“天生是词人”
“现在的学生,天生是词人。”在一次聊天时,王强老师如是说,又跟了一句:“根本写不出古体或律体的感觉。”我当时不禁哑然,而后细想,确有这样的现象:一些学生作的诗,句法或立意都乏善可陈,但换作填词,却总有几句灵动可爱,这种现象暂且看作“易得佳句”。还有些学生并不通诗律,却能凭着模仿作出词来,暂且看作“无师自通”。这两种现象成因不同,前者是因我们离词很近,后者是因我们离词很远。
先说这“远”,缺乏词律常识的学生,以为词的平仄和用韵很随意,把填词看作写新诗一样的自由创作,于是挑个词牌,随便定个韵,加点传统的意象进去,就以为完成了。这就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再说这“近”。没有什么比《虞美人》一气呵成的九字句更能体现李煜的家国之愁,没有什么比《如梦令》的格式更适合李清照对“知否”的强调。同样,陆游那“错、错、错”的叹惋,也无法安置于绝句中。可见,这被唤作“长短句”的词,正以丰富的句式,成为最贴近内心的抒情载体。而今,亦然。
字数上,学生因灵感而吟得佳句,此句或为二三字,抑或四字、六字,此时句子的内容、情感和字数,彼此最为自然和谐。倘若强性拗成齐言体式的律诗,这自然与和谐就会被削弱;格律上,不同于近体诗,许多词牌是押仄韵和平仄韵交押的,对仗方面的要求较低,这符合不少人的偏好;内容上,词可以比诗更加宽泛,贴近学生的生活。
古风和律诗多体现儒士文化精神,常以运典、讽喻、托物、借景的手法,表达民生多艰、羁旅乡愁、怀才不遇等主题。中学生没有去国怀乡、躬耕田园的体验,缺少许多作旧诗的原材料,但多少有些对光阴流逝的怅惘、小别亲朋的忧伤,容易被自然风物所触动。我们产生诗兴的动机,有时并非一种情怀,而是具體的情感,甚至只是一点小的情绪。填词,其实很适合记录中学生那些平凡而细微的生命感受。
“远”的误会也好,“近”的默契也罢,总之学生与词有缘。
学以成其道
词,即乐曲的曲词。隋唐时期,燕乐作为新的乐曲系统形成并蓬勃发展,其节奏、旋律多样,时人为这燕乐所配的曲词,在形式上不同于古风、律诗。譬如,乐曲《浪淘沙》是要重复一遍旋律的双调,反映在曲词上就是形式相同的上下两片。一首词多少字、多少韵、如何押、平仄如何变化,由乐曲的长短、缓急、高低等决定。所以,词是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音。
最早的词谱,其实是音谱,后来很多音乐失传,学者便收集前人的作品,归纳出每种词牌的格律形态,编订为我们现在所使用的词谱。讲清词的音乐性后,只需教学生认读词谱中平仄、押韵、换韵的标记,再要求其按谱填词、依《词林正韵》择韵即可。
词的修辞技法非常丰富,对仗与领字需要重点讲解。词的对仗形式多样,如鼎足对(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扇面对(水风轻、频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等。对仗时常不避重字,甚至刻意用重字,如“人”字对(一霎儿晴、一霎儿雨、一霎儿风)、“工”字对(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丫”字对(汴水流、泗水流)。运用好对仗技法,可使词作更显连绵多姿、流丽生动。
词的领字,譬如“更能消、几番风雨”“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念桥边红药”,具有起振全篇的爆发力、涵括多句的包容力,更在音韵节奏上有摇筋转骨之美。填长调时,须格外关注领字的声、情与力。
词作的篇幅会对内容和情感的表达,产生直接的影响。篇幅增加,内容也须跟着丰富,典故的运用、繁笔的铺排,也就成为客观需要。同时,词作的情感,也应复杂曲折些。反过来,字数越少,越要凝集笔力,以突出事物特点。所以,小令往往语言精练,抒情直彻。不同词体的美学特征,也就各异:小令贵清简灵巧,中调讲究和缓匀齐,长调以深沉跌宕为尚。
词的每一片要保证独立、完整,且与上下片不失关联。所以过片时,意脉上要似断仍续,呈水穷云起之美。填词时,也要关注起结的手法,使情、景、事、理高度融合,追求含蓄深婉、回味无穷。
由是可见,填词不能照搬作诗的思路与经验。但作诗、填词都要保持兴趣与阅读量,以古为师,法众取上。
我的课叫作“词作赏填”。“赏”什么?我将隋唐至近代的传世名篇做成读本发给学生,再把学生的“赏”细分为三步:一为通览,把握词作的整体艺术风貌;二为精研,阅读自己最钟爱的词人的整本词集,以快速形成填词的语感与风格;三为泛读,跳出偏好,欣赏不同题材、体裁和风格的词作,开阔眼界,丰富技法,最终沉淀为自己的写作特色。当然,“赏”还包括对同伴习作的研讨。我常挑出较为典型的学生作品,作为正面或反面教材,在课上与学生共同分析。
创作的经验
填词的过程可分两类:极具天分的人,胸有成篇,参照词律一气呵成;于大多数人而言,则非如此。人们往往因某些感发生成一两佳句,这是本词天成的部分,不妨聚焦于此,千锤万炼,再根据字数、格律和韵脚,确定词牌,最后丰实全篇。这是“胸有成意—后有成句—继而成阙—最后成篇”的创作路径。
修改词作比填词更难,也更提升功力。处理词作的方法有三:热处理(趁热打铁,解决格律、情理、逻辑上的不谐之处)、温处理(继而与人分享,获得客观反馈)、冷处理(暂且搁置那些自己无能为力的瑕疵,待阅读量和创作经验增加后再做反观,以开茅塞)。
创作经验的不足,会导致作品原本追求的美感反入雷池。譬如:追求内容和角度的“新”,反成材料和表达的“生”;追求语言和手法的“奇”,反使作品读起来“怪”;追求情感表达的“真”,反因铺垫不足或情景未融而显得“直”;追求语言晓畅“平”易,反因内容单调而显得“白”;追求色彩之“丽”,反成遣词之“俗”;追求意象之“浓”,反成堆砌之“密”;追求意境之“淡”,反成意象空乏的“疏”。不妨记住这些关键词,用以自评。
别样的课堂
词是乐曲的歌词,这是中学师生皆知的常识。但如果学生只会填词却不会唱,那么词在声韵和句式方面的魅力,就都被架空了。
我的课堂倡导音乐的回归。我会用筝来弹唱宋词,也会为词作重新度曲,带着学生体验词乐相融的美感。同时,我会把倚声填词和唱词的基本规则讲给学生,于是所收到的作业,不仅有狭义上的词作,还有学生自己创作及演唱的词乐,甚至为流行乐曲重新填写的歌词。音乐的加入,不是创新,而是正道的回归,丰富了词作的美感,更能给学生以更深刻的创作体验。
比起作诗,填词更像是一门鼓励多角度描叙生活细节、关注“微思考”“小情绪”的艺术。作诗没有“大志向”,则缺少风骨,但填词往往要尊重人的“小情绪”,判断词作品质的未必是情感的境界大小,还可以是真挚动人的程度。所以,一首词只要不是无病呻吟,而是言之有物,哪怕是在写生活的细节,也能打动人心,成为好词。
北京一场雨后,“双虹”惊艳全城,我戏作《十六字令》咏之:
十六字令 虹
虹。
青黃表里白为宗。
晴光断,
空色两相同。
学生也纷纷填起词来:
荷叶杯 虹
张亦晨
雨打珠帘轻净, 虹影,满春庭。
画楼如洗闼如染,云淡,彩光凝。
荷叶杯 虹
许钰晨
一晌破空初见,迎面,色三重。
二心风雨雨将短,天晚,暮光浓。
十六字令 虹
韩庚达
虹。
彩梦流光几色重。
东风起,
旖旎却成空。
当元曲、新诗等后继而起,当词所依托的音乐发生缺位,当如今的语言环境使填词愈发艰难,当自己的呕心之作难觅知音……外部环境变了,我们或许再努力也到达不了宋人的高峰,那么我们还能不能填词、要不要填词?我想,这是学生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而它的答案会催生当代人对传统文化的认同感和使命感。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有一代之使命,学生若能成为古典底蕴、世界眼光、现代精神共同熔铸的词人,便成为了古典诗词之道的肉身。今人以填词来陶养性灵的过程,其实也是词自身演进的过程。既然词得到了传承和演进,那它将是永不老去的文学生命。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教师,主讲填词部分)
责任编辑:孙建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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