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苏轼以卓越的文采在文学史上划出独特的领地,又以豁达乐观的胸襟深得世人钦佩,更以一份深情令人潸然泪下。一首《江城子·记梦》将东坡一贯豪情下的绵绵情思带入读者的眼帘。本文以词作为中心,首先结合词人的生平,发掘渗透在字里行间中的情思;然后通过分析五代以来以《江城子》为词牌的作品内容,浅析东坡词作的和乐性。
关键词:江城子·记梦;悼亡;词牌
作者简介:苏珊影(1991-),女,汉族,河南洛阳人,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在读。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29-0-02
苏轼作为北宋词坛上绕不开的“风流人物”, 时而彰显“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情,时而轻吟“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时而高歌“大江东去”的磅礴,而隐藏在大丈夫壮志凌云之后的,是“不思量,自难忘”的深情。一首《江城子·记梦》开悼亡词之先河,以强烈的孤独和思念,令生者释放出平淡生活中不轻易流露的感情,真挚而刻骨铭心。
一、《江城子》浅析——生死茫茫两心知
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十九岁的苏轼同青神(今四川青神)乡贡进士王方之女王弗结婚。王弗年轻美貌,“敏而静”,有很好的文化修养,时常陪伴苏轼读书,“终日不去”;苏轼偶有遗忘,她还能够从旁提醒,夫妻感情十分融洽。然而,幸福的生活只有短短的十一年,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记载:“治平二年(1065)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卒于京师,其明年,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1]1075年,苏轼从杭州通判转任密州,这一年的正月二十日,苏轼在十年之后又一次见到了妻子,只是这一次,是在梦中: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微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乙卯正月二十日,有明确的日期,我们确认作者的梦是真实的,不是假托的,然而总体看来,词作言记梦,实是诉相思。
词首三句,直言其事,走入相思。十年之别两茫茫,为何是两?死者已去,何来茫然之感,但看苏轼的感情不难推测一二:你我夫妻情深,十年之别,我思念你如斯,将心比心,怕是你的思念更甚。我们可以劝说:“生死殊途,节哀顺变。”但豁达如苏轼,何须他人之言,深知越思量越难忘,于是他“不思量”。然而这份深情并没有被忘却,一个“自”字写出感情的真实,不是不想忘,而是忘不掉。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这一句写的得令人疑惑,难道大才子苏轼明媒正娶的妻居然死后葬于荒郊野外?据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记载,王弗“葬于眉之东北彭山现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也就是说,王弗死后,葬于苏氏茔地,其翁姑之墓的附近,绝不是孤坟,那么苏轼何出此言?你不在身边,纵然繁花似锦,与我何干;不见君面,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苏轼理解妻子的感情,所以他知道她是孤独的,自己在千里之外,十年来她一人如何自处,该是很凄凉吧。这是苏轼的想象,或者说也是他的希望:孤坟不孤,夜雨共话。纵观苏轼的创作,亡妻的墓地一直是他念念不忘的地方。元丰四年(1081),苏轼从兄子黄安节赴举罢归。经黄州,作诗《伯父送先人下第归蜀诗云人稀野店休安枕路入》以赠,诗中特别提及王弗之墓:
东阡在何许,寒食江头路。哀哉魏城君,宿草荒新墓。
临分亦泫然,不为穷途泣。东阡时一到,莫遣牛羊入。
我梦随汝去,东阡松柏青。却入西州门,永愧北山灵。
魏城君指王弗,东阡指苏轼父母和王弗之墓,苏轼希望苏安节回去之后能不时地照看一下墓地,以免牛羊误入,打搅亡灵。他在梦中常见东阡长青的松柏,担心亡妻之墓冷落荒芜,为自己不能亲自照看而愧疚。
但是真的相见又会如何呢:“纵使相逢应不识”。苏轼为何会给自己期待的相见设定这样的情景?因为自你离去,我宦途沉浮,十年来饱经沧桑,艰辛备尝,如今“尘满面,鬓微霜”,早已不是当年模样。前一句虚写,后两句实写,虚实结合地描画自己的真实面貌。在王弗逝世的十年间,先后经历妻死、父丧的苏轼又因为反对王安石的新政,一再被贬,仕途坎坷,心情悲愤;甚至在生活上困苦到“采杞菊以食”的地步;当年意气风发的风流才子如今沦落至此,可悲可叹!或许这时苏轼心中正如同初恋的男孩般忐忑不安:我想见你,又怕你认不出我。但终究抵不过蚀骨的相思,所以借“夜来幽梦”再看一眼你梳妆的模样。
词序言记梦,但直到下片头五句,才真正入了题。“小轩窗,正梳妆”,真实朴素地再现当年夫妻生活的片段。封建社会里,女子被要求三从四德,作为北宋大学士苏轼的妻子,必然要端庄贤惠,王弗侍翁姑恭谨,对苏轼温柔体贴,确实是一位合格的贤内助;然而有哪一个女子,不想被心爱之心用心呵护,只做一个浅嗔吟笑的小女人?或许只有在闺房之中,才可以脱去伦理纲常的禁锢,“女为悦己者容”,做一个寻常的妻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苏轼将妻子当做红颜知己,所以梦中一闪而逝的才会是朝夕相伴中最温馨的镜头吧。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梦中再次相见,心中无限欢喜,我以为有千言万语想和你说,真真见到却只是黯然神伤。十年之后,你还是你,我却饱经风霜;“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苏轼的泪是乍见亡妻的欣喜之泪,更是深知再难相见的伤心落泪。不知杨过叹的那句是不是苏轼的心声:你一点没变,我却已经老了。在时间的长河中,只有梦可以跨越时空,超越生死,承载最初的美好,打开通向幽冥的奈何桥。苏轼的梦让他重温旧日的美好,但终究是物是人非,哪怕在梦中也无法忘却现实的残酷,原本温情的梦也令人感到无限凄凉。
最后的三句,是梦醒之后的想象。以月寄相思,自古是文人的上乘之选,然而在此处,因佳人不“长久”,再无“共婵娟”的可能。苏轼年少时,曾在王弗今日所葬之地植过上万株松树,“肠断处”的描写是想象,也是纪实。然而这种断肠不是单方面的,如果孤坟之中的“王弗”地下有知,她会和我一样,因思念而断肠。苏轼模拟爱妻的心理,使词的余味更加悠长。“沉挚、细腻、曲折、委婉的感情以自然朴素的语言出之,为一般婉约词所绝无。”[2]面对爱人离世,诗人无不一往情深地哀悼,元稹《谴悲怀》怀念妻子的细致体贴:“顾我无衣搜尽箧,落叶添新仰古槐”;贺铸的《鹧鸪天》思念亡妻“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但前者的亡妻并未跳脱针线女红的传统形象,比起缠绵的爱人,亡妻更是丈夫的贤内助,居于男子的附属地位,而没有获得独立的身份。只有到了苏轼的心上,王弗不只是贤惠的妻子,更是对等的爱人。
十年之后,苏轼历经生活风雨,宦途沉浮,回想亡妻当年的谆谆告诫,百感交集。年少的苏轼意气风发,并没有将妻子的忠言逆耳放在心上,直到“尘满面,鬓如霜”,他才真正理解妻子对自己的爱。岁月证明了亡妻的先见,苏轼这时的悼亡即是伤人也是自伤,是思念,是愧疚,也是欲得亡妻爱怜的委屈。汤显祖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苏轼的情虽不能令他的妻复生,却是一曲当之无愧的人鬼情未了。
二、《江城子》的词调与词情
江城子,词调名,《花间词》云,此调首见于五代韦庄所作。 “五代欧阳炯用此调填词,词中有‘如西子镜,照江城句,犹含本意。”[3]晁补之改其名为“江神子”,韩淲词有“腊后春前村意远”,故又名“村意远”。
和乐而歌,是词与诗最大的区别。词中之情的抒发,不仅与语词有关,也依靠相配合的音乐。宋室南渡之后,“旧谱零落,不能依声而歌也”,我们现今已经无法听到当年的丝竹之声,但可以通过词牌惯常的内容揣测一下词牌的情调。
“据《全唐五代词》,五代时以“江城子”为词牌的文人词有和凝5首,韦庄2首,牛峤2首,张泌3首,尹鹗1首,欧阳炯1首,共十四首”[4]。和凝的五首词按时间顺序描绘女子与情人相约、等待、相会、离别的过程,如第二首“轻拨朱弦,恐乱马嘶声”,细致入微地描绘了既想借秦筝排解惆怅,又怕筝声淹没马嘶声的矛盾心理,清丽真率;韦庄的两首词,第一首写男女相欢后的情景,“移凤枕,枕檀郎”,香艳旖旎,第二首写“出兰房,别檀郎”的不舍,哀怨缠绵;欧阳炯的《江城子》吟咏被“西子镜”空照的古城,“用原始题意咏扬子江畔的古城金陵”[5];牛峤借《江城子》抒发“越王宫殿”的怀古之情,描画“波浪急”“雨如丝”的送别之景,张泌与尹鹗的创作则未出男女之情。
根据五代以来以“江城子”为词牌的创作,我们可以做出推测;从内容上来看,江城子的词牌初时应是以江城为地理背景,以男女之情为主要内容的曲调;但也有怀古之作,尚未定型。从格律上看,“唐五代词多为单调,以韦庄词为主,有添字为三十六子至三十七子者,平韵,宋人始作双调。双调七十字,前段七句,五平韵,三十五子。后段同。”[6]江城子的句法长短交错,时住时歌,曲调应是婉转而富于变化的,同时整首词压平声韵,适于拉长字音,延长唱腔,表达缠绵哀婉之情。
“作词择调,主要选择它的声情与自己所要表达的情感相切合的腔调,使声词相从,声情与文情取得一致。”[7]然而提及苏轼,大多说他不依律而歌,南宋王灼《碧鸡漫志》:“东坡先生非醉心于音律者,偶而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同用“江城子”这一词牌,而言豪放之情的《江城子·密州出猎》就是最好的例证。但在这首词中,苏轼用“江城子”之调来思念亡妻,并不算“离经叛道”:描摹男女之情的曲调,因恋爱的悲欢离合,大多缠绵哀婉,略含悲响,以此调写悼亡之情,将原本的男欢女爱深化,更提高了词的格调。因而,我们认为苏轼的哀悼之情与词调词情相契合,此情和曲可歌。
学者陶文鹏评说《江城子》时说“在怀旧悼亡中,作者糅进了自己坎坷失意的身世之感,使词的情思意蕴更深厚,故而被古今词评家誉为千古第一悼亡词。”[8]然而,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在古代词论家的笔下这首词并未得到青睐。宋代黄昇的《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卓人月的《古今词评》、清代朱彝尊的《词综》、万树的《词律》等选本入选了王炎、史达祖、李元膺、张曙、元好问的悼亡词;苏轼悼念朝云的《西江月·梅花》也被多家选中,惟独《江城子·记梦》一直未被重视。不过,这种不公正的“待遇”在今天已经不复存在,“据台湾学者黄文吉统计《江城子·记梦》在二十世纪受关注的程度仅次于《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位居第四位。”[9]苏轼的《江城子》终于在千年之后,以独特的视角与蕴含的深情获得应有的地位,并以其历久不衰的感染力与生命力继续感动着世人。
参考文献:
[1]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二册,中华书局2004年版, 第472页。
[2]王洪主编《唐宋词百科大辞典》,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第1270页 。
[3]严建文《词牌释例》,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149页。
[4]转引自景刚《江城子的律调与词情》。
[5]唐圭璋《唐圭璋推荐唐宋词》,广陵书社2004年版,第43页。
[6]陈果青主编《词学辞典》,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74页。
[7]夏承焘、吴熊和《读词常识》,中华书局2000年版, 第23页。
[8]陶文鹏《一蓑烟雨任平生》,河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38页。
[9]转引自刘德《千古第一悼亡词的经典化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