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征球
八里沟村很小,只有几户人家,寂寞地趴在幕阜山的皱褶里。
极少有人进山,起起伏伏的群山和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只听得各种虫鸣鸟叫。我实在走不动了,又累又渴,肩上挑的零碎山货越来越沉重,像一块巨石。
师傅说前面就有人家,可以去讨碗水喝。
那个七八岁的男孩就蹲在晒场边,呆呆地望着远方。小手里捧着一棵蒲公英,雪白的绒球,特别漂亮。他看见我们,小脸上惊喜又惶恐,站起来,怯怯地往家里跑。
敲门进去,很快就谈妥了,在这里搭伙歇脚几天。男当家的高大粗犷,他婆娘皮肤黝黑,仿佛被炭火燎过。山里人实在,粗茶淡饭木床铺,看着给一些小钱就行。
进山第二日,我病倒了,师傅安顿我躺着休息,他独自翻山越岭去猎户家收山货。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只小手抚摸我的额头。我使劲撑开眼,是那个男孩趴在床边。
见我醒来,他笑了,轻声问我:“阿哥,你醒了,你不会死了。”
我缓缓地点头,笑着摸他的脑袋。
“阿哥,你几时走?带我走吧,带我回家。”男孩的眼睛里闪烁一种期盼的火苗。
“回家?这不就是你家吗?”
“不是。”男孩左右瞅瞅,悄声说,“我是这家人买来的,我爸爸妈妈找不到我了。”
我目瞪口呆。
男孩继续说着,但语调已变成了哭腔,抽噎着:“……幼儿园放学了,妈妈还没来接我,一个叔叔给我巧克力,就牵我走了……”
灶房里传来黑女人的高嚷:“东生仔,又死哪儿去野了,还不来掐菜?”
男孩一凛,兔子般迅速起身离去,背影瘦弱如瓦片。
我心突突地飞跳,手足无措。活了十七岁,跟师傅走村串巷也半年多了,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会碰到这样的事,一下子乱了方寸。
晚饭时,男孩端一只木碗,低头飞快扒拉着红薯饭,很少吃菜,也很少看人。
山里的夜来得急,泼墨一般。四周静如史前洪荒,只偶尔有野兽的吼声,幽远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这时,听见男孩在隔壁房间凄厉地惨叫一声,然后是断断续续的哭声,压抑着,听得不甚真切。
我拉过被子,蒙头蒙脸盖着,不敢动弹。
翌日,我早早起床了。男孩蹲在晒场边,又捏着一棵蒲公英,呆呆地望着远方,只见他胳膊和大腿,遍布着揪掐的瘀青。
“东生,他们老是打你吗?”我悄声问男孩。
他仰头看着我,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哽咽着,无法说话,只是拼命地点头,点头。
“知道你家在哪里吗?”我俯下身,攥着他的手。
“我只晓得,我家住四楼,有一个超市,妈妈每天给我买好吃的……”他茫然地摇头,“阿哥,我名字不是叫东生,带我走吧,带我去找妈妈!”
我强忍着,故作轻松地说:“你喜欢蒲公英吗?”
“嗯嗯,蒲公英好看,还会飞。”男孩的眼眸里充满了憧憬,自言自语道,“我要是跟蒲公英一样会飞,就好了!”
“东生,东生,又野到哪儿去了——”女人的大嗓门,又敲梆似的响起。
男孩立即噤声,挣脱我的手,迅速离去。
小住几天,收购了一些山麂皮和野猪肉之类,我和师傅就下山了。他们全家站在门前目送我俩,我看见男孩满脸期冀又恐惧的表情。转过远远的山岔道了,依然望见那个瘦弱的身影呆呆地立在那里,像一棵纤细的蒲公英……
回来以后,我还是每天跟师傅一起,走南闯北收山货,然后进城里去卖,慢慢地,我懂得分辨兽皮的成色,懂得如何把新鲜的兽肉腌熏得好看又好卖。
一年多了,我老是想起山里那个男孩,想到他泪汪汪的眼睛,我就难过。犹豫了很久,实在憋不住了,我跟师傅说:“救救他吧!”
从来没有见师傅发那么大的火,他像野猪一样咆哮着,将手里的酒盅摔得粉碎,嘴里一直吼着:“你怎么不早說?你怎么不早说?”
天麻麻亮,师傅就领着我,往山里赶。
可是,那里一切都没了!那幢土夯的旧屋变成了一堆瓦砾废墟,所有的木头烧得焦黑,凌乱一片。
对面山坡的人家告诉我和师傅,冬天烘焙干货时,半夜失了火,全部烧了,一个人也没活着出来。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可怜了那个细伢崽!”
我傻傻地站着,耳畔响起男孩乞求的声音:“阿哥,带我走吧,带我回家!”每一个字,都像匕首一样割着我的心。
晒场上杂草丛生,一丛丛饱满的蒲公英,摇曳着,绽放着,随风起起伏伏地飘飞。在泪眼中,我看见男孩也跟蒲公英一样飞了,飞回了远方的家……
“阿哥——”我似乎又听到了那个叫声,又不像在幻想中,转身看了看,不远处竟然真的站着一个小野人。
看着那个小野人,小野人真的又叫了一声:“阿哥——”
一下子我就热泪夺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