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畅
拉萨河的那一边,灰褐色的山体起伏连绵。这一边,要密集一些。道路两旁,旅馆、便利店和茶铺紧挨着。靠近车站的辅路边,是一家饮品店。正值高温,店门口支起硕大的遮阳伞。在那里,客人们可以点到酒水、果汁和當地的甜茶。
那辆往上海去的火车,还要三刻钟才能出发。他们从出租车上下来,走到伞下阴凉里。他往额头上扇着凉风,卸下肩上的背包。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女孩,坐在他旁边。她戴了顶圆帽,面颊热得粉红,眼角有颗不起眼的痣。
女服务员过来时,他要了冰啤。她的食指在菜单上挑选,没有合适的,也点了百威。也是冰的?服务员问。她摇摇头。她望向干燥的马路。可以想象,那里的沥青经不住太阳,正透出轮胎烧着的焦味。
你好点了吧?他问。
我本来就没什么。
我不是故意要走的。他说。
我知道。
是家里有点事,他又说。他想到了电话那一头的争吵。
我知道,你不要再解释了。她抬起头说。他身上有点躁。他朝店铺望去,因为光线的缘故,店里一团黑暗。
你想一直待下去?他问。
不知道呢,我还想去阿里,再去北疆。
当初,你还想去尼泊尔呢。他说,语气里像要赢回点什么。她乜了他一眼,这倒露出她的孩子气来。那时,他们还是火车上的陌生人。他坐在她斜对面,当中隔着一家回族人。她说要往拉萨南部,去尼泊尔。而他的目的地很简单,看看珠峰,在城里住两天就回来。火车开了三天三夜。她的目的地从尼泊尔变成林芝,最后又成了珠峰。
哼,你这骗子。她笑着说。
服务员送来啤酒。他不自在地握住冰凉的瓶壁。她喝一口,又拾起瓶子跟他干一杯。说到底,她是个乐观积极的人。南下搭车时,她喜欢在车内营造气氛。到了村子里,她毫不费劲地和当地人打成一片。他想到她出生以来,遇到过成千上万的人,他不想再多解释。
他喝下半瓶酒,肠胃里瞬时降了温。他解开背包,拿出帐篷和睡垫。这些你拿着吧,还要走下去,你至少得有一顶自己的帐篷。你放着吧,她说,我以后再也不跟人合用帐篷了。
她说话时,看着车站的广场。水泥地上发着微弱的光。她抿了口啤酒,在嘴唇上润着。她的目光出离了跟前的世界。她沉思的花园里,布满多少小径?接着,她闭了会眼睛,说车快要开了。
结了账,走到阳光底下,他踩着她的影子。我知道她想什么了,他这样想。站在安检门口,她转身看着他,手搁在口袋里。她额头上出了汗,鼻翼支棱着。她拿出的是卷起的钱。看来,她在旅馆里就准备好了。
这五百元,你拿着吧,谢谢你照顾我。她说。他推开了,将帐篷和睡垫让到她怀里。她的那个心思,被晾到了一边。他埋头整理背包,准备走过安检的大门。
那我们要不要拥抱一下?她问。
他望着她娇小的身体,曾有那么几分钟,他对那里还抱有渴望。他想到在山区的帐篷里,他进入时,她身体蜷了起来。一点都不舒服,后来,她反复说。他安慰道,回到城市里,他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回到拉萨城,她洗了热水澡,披着浴巾出来。这下你不能得逞了,我来月经了,她说。往后的几天,他们只是牵手在街上走走,那通恼人的电话,就是那时打来的。
他握了她的手腕,走进了安检门。她的手腕冰凉。
他跟着拥挤的人群,上了火车。车厢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他收到一条干巴巴的短信:到哪里了?他看了看车上的时刻表,回:过西宁了。那边又来短信:我不想跟你吵,你让我一人跟你爸妈住,我很烦。他回:我也烦。那边回:又想吵?你别回来了。他回:算了,消消气吧,我周三到。那边回:我不会接你的。他输入:我自己打车回,想了想又删了。
他睡了一会儿,车经过一个小站。他在车外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边放着音乐,很吵闹。她几乎是喊着说话的。想不到吧,我在旅馆遇到一伙人,他们往云南去,也是搭车。两男三女,后天准备出发。
不错不错嘛,注意安全。他说。
我就跟你说一声,我们忙着收拾呢。说完,电话挂了。
他回到车上,邻座挨近一对夫妇。加上对面的藏族青年,有人提议打牌。四个人打一副牌。打了几圈,天不知不觉黑下来。电话又响了,他看了眼手机,扣下一手的牌,走到车厢连接处。
你到哪里了?她问。
不知道呢,外面黑漆漆的。
你都没有抱我,她说。
他没有说话。
以后……她说,以后,我该怎么办?
怎么了?为什么这样说? 他问。
她呜咽起来。他有些不耐烦了。
以后,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她吸了口气说。
不会的,只要不去想就不会,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