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拜天
桑树为落叶乔木或灌木,其树干可制器具,枝条可编箩筐,桑皮可作造纸原料,桑椹可供食用、酿酒,桑叶还可养蚕。由于桑树在农耕时代无与伦比的作用,在远古时期,它便开始在我国大量栽种。据相关记载,中国种桑养蚕已有7000多年的历史。在商代,甲骨文中已出现桑、蚕、丝、帛等字形。到了周代,采桑养蚕成为一项重要的生产活动。据说春秋战国时期,黄河中下游几乎凡有人家处皆有郁郁葱葱的桑树,其中尤以古济水流域最甚。那时在古济水中游有一个村落,家家户户皆种桑养蚕,所以那里桑树就特别多,放眼望去,桑田连着天,连着水,每逢春夏,到处都是青色,仿佛天地是由青色堆砌出来的,于是村落便有了“青堆”的美名。
“青堆”名字的由来也并非完全是传说,应该是有依据的。据《隋书·礼仪志》记载,北周(公元557—581年)尊嫘祖为“先蚕”(即始蚕之神)。《通鉴外纪》记载:“西陵氏之女嫘祖为帝之妃,始教民育蚕、治丝茧以供衣服。”《路史》则称:“伏羲化蚕,西陵氏始养蚕,故《淮南蚕经》云‘西陵氏劝蚕稼,亲蚕始此。”1926年,我国考古工作者在山西夏县西阴村新石器时代遗址发掘出割得很平整的半只蚕茧,遂引起国内外学术界的极大兴趣。学界把这半只蚕茧与“嫘祖始蚕”说互相印证,又推定出古济水流域养蚕业几千年前即很兴盛,桑海之青在原野里肆意堆积,由此形成“青堆”美景。
几千年后,古济水已经在历史中枯竭,在中原大地桑树也已鲜有人种植,唯留下青堆的名字,见证着那段久远的历史。现代的青堆村位于河南省封丘县城东15公里处的留光乡,北临新长公路,东依省道213线,全村2740人,575户,耕地面积2950亩。就是这么一个乍看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后来竟然发掘出土了规模宏大的新石器时代遗址;此外,由清康熙九年(1670年)封丘知县王赐魁所立息氏墓碑,还见证着一个流传了2000多年的爱情故事。看来中原为文化厚重之地,处处见证着历史——此言并非虚传。
历史上的青堆
对于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村庄,几千年来肯定发生过很多大事,那些对于古青堆人来说重要的大事件,由于年代久远大多被时间淹没了,唯有两件对于这个村庄来说或许并不一定是大事的事件,却被历史当成大事流传了下来,第一件就是青堆遗址的发掘,再一件就是韩凭息氏的爱情故事。
我们先说说关于这个村庄的第一件大事——青堆遗址发现的意义。但关于它是何时发现又是何时开始发掘的?历史上总计发掘过多少次?从现有的资料我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虽然如此,但关于该遗址的恢弘规模资料却有准确的记载。据记载青堆遗址高出地面约4米,占地面积竟然达13万平方米。在以往的数次发掘中,青堆遗址曾发掘出了大量的石器、灰陶(条纹、方格纹)和俑腿。早在1963年6月20日河南省公布的第一批文物保护单位中,青堆遗址就名列其中。在之后的1978年,考古工作者又对青堆遗址进行了一次深入发掘,发掘出了大量的蚌镰、陶罐、陶瓮等重要文物。
新石器时代,是石器时代的最后一个阶段,开始于大约1万年前,结束于大约5000多年前。新石器时代人类的制陶技术已日渐成熟。在青堆出土的灰陶、陶罐、陶瓮等都是那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器物。通过这些精美的器物,我们可以窥探5000年前古青堆人的勤劳、智慧之一斑。尽管青堆遗址很重要,但却经常被学界所忽略,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在青堆出土的灰陶、陶罐、陶瓮是用黏土或陶土经捏制成形后烧制而成的。记得小时候,我曾在青堆附近的村庄亲眼看到过烧制这种古老器具的作坊,今年回老家我专门再次去探访,那地址还在,作坊早已荡然无存,空留郁郁葱葱的荒草诉说着那段没人能听懂的历史。这也难怪,这些年中国社会变化之大是难以想象的,很多乡村早已没有了传统乡村的气息,何况这种经济效益低下的制陶作坊呢?
在对青堆遗址的数次发掘中,考古工作者虽然发掘出新石器时代的大量器物,却没有能力发掘出那个时代人们的真实想法和生活,还原出那个时代劳作的精彩场面以及可歌可泣的村庄发展史。虽然如此,仅仅这些陶器,已足以让人们对几千年前的古青堆充满想象,对这个小小的村落几千年的历史产生浓厚的兴趣。或许我们当中的很多人的祖先就是从青堆走出去,然后开枝散叶,也未可知。也正因为我们需要探索的太多太多,所以青堆才在现实的大地上,越来越散发出更多令人着迷的魅力。
讲过青堆遗址,我们下面用另一种方式讲讲发生在这个村庄的另一段感天动地的历史。
故事里的青堆
青堆村东有一座战国古墓,墓前几千年来曾数次立碑,數次损毁,现存石碑系由清康熙九年封丘知县王赐魁所立,石碑上清楚地写明:“战国息氏贞烈之墓”。这座残损的石碑告诉我们,这块战国时期的古墓,不仅埋藏着一位古代的贞烈女子,而且还隐藏着一个广为流传的凄美的爱情故事。2000多年来,这个爱情故事,曾为中华大地演绎出了“相思树”“相思鸟”“连理枝”与“化蝶”等著名爱情符号。下面我们简单叙述一下这个故事的发生过程:
相传战国年间,封丘一带归宋国管辖。公元前318年,宋国最后一位国君康王戴偃废兄自立。宋康王坐上王位后便开始穷奢极欲、横征暴敛,并经常出宫巡游。一次,康王浩浩荡荡的巡游队伍经过青堆时,但见此地桑树环绕,景色宜人,于是游兴顿起,即在此修建行宫,这便是后世赫赫有名的青陵台。青陵台建成后,康王每年都会携带自己的后宫佳丽到此游玩寻欢。一年夏天,康王又驾临青陵台。欢游期间,康王不经意间在青堆附近偶遇了一名提着篮子采桑的女子。此女肌肤娇嫩,气若幽兰,说不尽的温柔可人,恍若坠入凡间的天使。康王戴偃瞬间便看呆了。康王远远地看着眼前的美貌女子,如痴如醉,魂不守舍地回到行宫。此后,康王便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似患了相思病一般。康王的宠臣为讨王欢心,经过打探,终于得知该女子是本国舍人韩凭的爱妻息氏。康王知后,喜形于色,立即传韩凭见驾,并命韩凭把息氏奉献出来。
韩凭虽然官职低微,但念念不忘夫妻间的恩恩爱爱、相敬如宾、甜蜜无比的日子和生活,哪里肯答应。见此情景,康王大为不悦,随即将韩凭投入大牢,用尽酷刑;然后又派大臣找到息氏,百般利诱,许以荣华富贵,要她进宫为妃。稳重持礼、内贤外孝的息氏闻听,气得浑身发抖,立即把来人轰了出去。色令智昏的康王岂肯罢休,立刻派人把息氏抢到青堆行宫。韩凭得知息氏被康王抢去,悲怆万分,当即拔剑自刎。康王闻听韩凭死讯,心中暗喜。
一日,康王强拖息氏同游青陵台。息氏俯视台下,突然看到不远处的韩凭新坟,泪如雨下,悲痛欲绝,纵身投台自杀。随从官员和宫女无不惊骇,急忙阻拦,不料衣裙断裂,可怜如花似玉般的息氏命丧青陵台下。康王至台下,见息氏气绝身亡,叹息不已。在失落间,突然发现息氏衣带上有一行小字:“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首赐凭合葬。”意是说:大王你想让我活着供你享乐,而我却愿为丈夫殉节。我死后,请大王开恩,让我们夫妻合葬。康王看后大怒,下令与韩凭分而葬之,使两墓相望,并嘲笑道:“寡人深知你们夫妻生前相爱,如胶似漆。死后若能两墓合在一起,寡人就不阻拦你们。”说罢,悻悻而去。
不料第二天,两墓突然各生一树,10天竟合抱粗,根交于下,枝交于上,浑然一体,墓边还出现一对俊鸟,栖息树上,而又比翼双飞。千百年来,他们出双入对,飞于桑间濮上,交颈悲鸣,声声感人。宋国人闻之,皆道是韩凭夫妻的精魂,无不伤心落泪,便称其树为“相思树”,其鸟为“相思鸟”,“相思”之词便源于此。至今青陵台无存,歌谣流播犹在,其词曰:
青陵台下埋恩爱,相思树上话凄凉。
棒打鸳鸯滔天罪,千秋万代骂昏王。
有关韩凭息氏的爱情故事已在民间流传2000余载。唐朝诗人李白游青陵台时曾写《白头吟》诗一首,其中有“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的名句。其后,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吟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即以此说事。
以上韩凭息氏的爱情故事出自晋干宝的《搜神记》卷十一,明冯梦龙亦在其历史演义小说《东周列国志》第九十四回中比较全面地叙述了韩凭与息氏的故事,明代张之象在《彤管新编》中亦有较完整记载,元杂剧《列女青陵台》、明传奇《古义记》等戏曲都对此有所表现。1979年,敦煌马圈湾汉代烽燧遗址发现一批西汉后期简牍,其中一枚,经裘锡圭先生考证为韩凭息氏故事片断:“……书而召韩傰问之,韩傰对曰:臣取妇二日三夜去之,乐游三年不归,妇……”(详见姜生《韩凭故事考》,《安徽史学》2015年第6期)。另外《封丘县志》所载王赐魁(清康熙年间封丘知县)《贞烈祠记》中说“博稽载籍,独高韩凭之息氏,鸳冢节烈,脍炙今古”,凡到韩凭息氏故址,“每低徊不忍去”,于是修墓建祠立碑,对韩凭息氏进行“封植追崇”。更值得一提的是四川大学博士生导师姜生教授历时多年,以其最新研究成果《汉画韩凭故事考》,论证了承载着美好爱情的“相思树”“连理枝”“比翼鸟”的故事,就发生在封丘县留光乡的青堆村。
诗词里的青堆
韩凭与息氏面对权势的利诱与威逼,仍然忠于伟大的爱情,最终以死来捍卫,这种至死不渝的精神,通过2000多年的流传和演绎,为我们贡献了“相思树”“相思鸟”“连理枝”与“化蝶”等众多爱情符号,也让爱情的寓意拓宽了内涵和外延。虽然时隔2000多年,我仍然能从他们的爱情故事中,感受到一种感天动地、惊心动魄的力量。其实这个美丽而又哀伤的爱情故事在汉代就受到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推崇,更受到李白、李商隐、白居易和王安石等历代大诗人的绵延歌唱。下面我们就截取其中最精彩的部分奉献给大家。
唐朝大诗人白居易于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十月,与陈鸿、王质夫二友同游仙游寺,偶然间谈到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大家都很感慨。于是王质夫就请白居易写一首长诗以示怀念。在写作的过程中,白居易又联想到韩凭息氏的爱情故事(白居易出生在新郑县东郭宅,在新郑一直生活到12岁,新郑与位于封丘的青堆距离并不算远,少时可能去过青堆或听人讲过韩凭息氏的故事),于是就有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穷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四句脍炙人口的诗,来概括两段回旋曲折、宛转动人的千年爱情传奇。
宋朝大诗人王安石,嘉祐三年(1058年)入为度支判官,上仁宗“万言书”,提出改革法度、理财应从增加社会财富入手等主张,未被采纳。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他出任参知政事,次年升为宰相,设“制置三司条例司”,议订新法,以期富国强兵;熙宁七年(1074年)罢相,次年复相;熙宁九年(1076年)再辞,退居江宁(今江苏南京市)。数次官场沉浮之后,王安石发出“若信庄周尚非我,岂能投死为韩凭”(王安石《蝶》)的人生慨叹。诗人想借青堆韩凭息氏贞烈节义之举来抒发忠君爱国之心,可见王安石对韩凭息氏的精神是非常推崇的。
辑有《中州名贤文表》(三十卷)的明代学者刘昌,字钦谟,号椶园,南直隶苏州府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正统十年(1445年)中进士,曾任河南提学副使。在河南任职期间,刘昌广搜中原古籍,遍访中州名胜。当其游历到封丘(春秋时亦称平丘)境内时,便一挥而就写下了诗人流传下来为数不多的一首诗歌《平丘怀古》,诗曰:“平丘盟会屈王臣,叹息中原委战尘。韩凭古树枝连理,高适新诗笔有神。”
清代诗人余缙在任封丘知县期间,也写下了一首《青陵古树》:“一掷名躯万古芳,青山白石共秋阳。新台空赋无嫣婉,旧恨相传有辟王。木末愁栖双蛱蝶,冢边哀叫两鸳鸯。可堪金石销沉后,莫辨青流鲤与鲂。”是诗凭吊为捍卫爱情从容赴死的韩、息两人,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现代诗人李山于2015年亦写下“隔着两千多年的尘土瓦砾/浮出逼人的贞节与美艳/梓树翠鸟时时在提醒/一地覆盆子的泛滥”(《青堆》)的诗句,来吟咏青堆的美丽。2016年,笔者作为封丘籍诗人,也附和唱道:“借着比翼鸟的翅膀,可以轻松飞向家喻户晓/即使隐身成梁祝,仍被民间传得妇孺皆知”(《青堆》) ;“爱情绝唱千古传,相思主角却绌形。青梅竹马今安在?青堆鸟蝶难觅踪。”(《为青堆正名》)……
从古至今,写青堆及青堆青陵台的诗词还有很多,比如李白的《白头吟》、储嗣宗的《宋州月夜感怀》、李商隱的《咏青陵台》、王勃的《春思赋》;明朝冯梦龙的《过青陵台有感》、刘丙的《挽青陵节妇》、杨升庵的《风雅逸篇》、冯惟纳的《古诗纪》、梅鼎祚的《古乐苑》与《皇霸文纪》、钟惺的《名媛诗归》、麻三衡的《古逸诗载》;沈德潜的《古诗源》、马上巘的《诗法火得》、杜文澜的《古诗谚》、纳兰性德的《减字木兰花》等等,由于篇幅所限,就不一一罗列了。
上元节里话青堆
上元节是中华民族的重要节日。在中原大地,上元节更是祭祖的日子,这一传统有着悠久的历史。每逢农历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都会到祖坟上祭拜,千百年来,岁岁如此,从未间断,以纪念自己的祖先,宣示自己的孝心。古老的青堆村更是如此,每到上元节息氏墓前都会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共同缅怀祭奠这对2000年前夫妇的在天之灵。
目前,“上元节韩凭息氏祭礼”已成为封丘民间最隆重的一次祭祀活动,人们通过祭祀祈求和报答相思树千百年来对圣洁爱情的庇护和保佑,以此寄托对夫妻恩爱、家庭和睦、社会和谐的美好祈愿。每年上元节时,数百名虔诚的韩凭息氏故里的村民都会以最高规格和最隆重的三跪九叩之礼,向息氏墓毕恭毕敬地焚香跪拜。整个祭祀仪式场面盛大,庄严隆重。
由中共封丘县委宣传部主办的2017年的“上元节韩凭息氏祭礼”,规模更是远超往年。以青堆村为中心,方圆数十里数万名群众参与了这场盛大的祭奠仪式。更值得一提的是,2017年上元节刚过,经过一年半紧张筹备,由河南省豫剧院演员李立会、杨历明主演的大型古装豫剧《青陵台》在郑州公演。这其实可以理解成以另一种特殊方式来对韩凭息氏进行隆重的祭奠。
上元节后40天的农历二月二十五日是韩凭息氏夫妇的殉情日,按照当地习俗,在这一天,当地新成婚的年轻男女就会在长辈的带领下来到青堆村东的息氏祠堂内虔诚盟誓。上完这神圣庄严的“新婚第一课”,年轻人将会在婚姻的道路上“比翼双飞”。据说凡来过息氏祠堂盟誓祈福的新人,家庭便能长久恩爱和谐,所以自古便有“青陵台畔贤妻多”之说。
韩凭息氏爱情故事的流传,还影响到人们对其故里的重视。当地政府正着手修复韩凭息氏古墓、祠堂,重修青陵台,开发建设爱情博物馆、连理长廊、盟誓墙、爱情广场、相思果园、爱情花卉园等,以发展相思文化方式,来传播优秀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