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溥仪的加拿大记者大卫·兰开夏

2017-05-06 14:59王平鲁
党史纵横 2017年2期
关键词:战犯溥仪美联社

王平鲁

据文献记载,末代皇帝溥仪从1950年7月31日和其他60余名伪满战犯、汪伪战犯一起被引渡回国,到1959年12月4日被特赦,期间接受过3位西方记者的采访。英国路透社记者漆德卫于1956年8月18日第一个采访溥仪,法国记者布大尔于1956年9月27日第二个采访溥仪。而第三位,是一位加拿大记者。史料记载,1956年10月22日,一位加拿大記者采访了当时以战犯身份被关押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接受改造的溥仪。从现有公开的史料看,这位加拿大记者的情况比较模糊,只标明了一个简单的国籍,没有姓名。

1952年起负责伪满战犯改造工作的原战犯管理所管理员李福生对这位加拿大记者有一段简单的回忆,但也没有提到该人的姓名及具体身份。他回忆说:

1956年6、7、8月审判日本战犯之后,一些西方国家的记者专程来到抚顺战犯管理所找溥仪采访。这些西方记者,有的是抱着好奇的心情来采访的,他们想了解溥仪与世隔绝11年后的变化情况;也有的人别有用心,用挑拨和试探性的口吻,询问溥仪是否从内心里认罪?被政府关押十余年态度究竟如何?……可是,这些外国记者对溥仪的回答大都失望。通过溥仪接见记者,我们也能看出他的改造程度……

1956年10月下旬,有一位加拿大记者来找溥仪访问。这位记者见到溥仪后,用不友好的口吻追问溥仪:“请您坦率点说,您被关押在这里,是否认为不公平?另外,请您明确点说,您是否赞成现政府?”溥仪听了这种挑拨性的提问十分气愤,坚定地回答说:“我被关押是因为我罪有应得。我认为,现在的人民政府是中国有史以来唯一的真正为人民服务的政府,我坚决拥护!”

那么,这位加拿大记者是谁?他是怎样在20世纪50年代来到中国采访了溥仪呢?他又是怎样描述溥仪的?笔者根据中方史料的记载线索,从美国的旧报纸中,找到了当年的相关报道,并查知了这位记者的名字,他就是美联社加拿大籍摄影记者大卫·兰开夏(David Lancashire)。

大卫·兰开夏生平

大卫·兰开夏(1931—2007),又译大卫·兰卡什尔,1956年25岁,是一位青春焕发、开朗活泼的小伙子,原为加拿大魁北克省蒙特利尔市《先驱报》记者。这家“不知名的省级报纸”,在当地的三四份英文报中,是一份活跃的小报。兰开夏的朋友和同事莱斯·达利(Les Daly)2013年11月曾写文章回忆说:这份报纸使兰开夏和他“有了发稿的机会,给了我和戴维这样的年轻记者一个公平的、令人兴奋的工作和学习磨砺的机会。”兰开夏多才多艺,当时是“是一个城郊记者。我们一起闲逛,一起滑雪,一起谈论女孩子。戴夫总想比我做得更好更成功,无论是演奏长号还是滑雪,或者两者兼有。”

然而,地方报纸年复一年老套的新闻发布让兰开夏感到厌倦,当时太平洋彼岸的新中国却令他十分向往,尽管在同仁眼中,这简直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但是,兰开夏却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做出了行动。1956年9月,兰开夏给当时的中国总理周恩来写了一封信,请求获得赴华签证。尔后,他又追着报社主编托米·马恩派他出任该报驻华记者,但遭到拒绝。就在这时,中国政府突然宣布,可以给北美记者签发来华签证。而美国政府却做出强硬回应,禁止美国公民申请去华签证。就在禁令发布的第二天,兰开夏收到了周总理的回复:他的来华签证批准了。

兰开夏当即辞去《先驱报》的工作,签约了抵制美国政府禁令的美联社,准备赴华报道新中国。当时,美国国务院拒绝美联社允许他的记者前往中国,并威胁要予以严厉制裁。但美联社董事会认为美国人有权利通过自己的新闻机构了解中国的有关情况,最终还是派出了兰开夏。

这年10月,美联社给了这位加拿大摄影新手一台相机、一个有线传真号和一张去中国大陆的机票。随即,兰开夏飞抵香港,走过罗湖桥,成为第一位踏上新中国大陆的北美记者。此后,作为美联社记者,兰开夏在中国生活了6周,行程超过5000英里,写下了一系列长篇报道。这些自1949年以来北美洲记者第一次从中国大陆发出的报道,在北美引起了轰动。

从目前查到的资料看,从当年10月至12月,兰开夏一共撰写了6篇有关新中国的报道。1956年12月15日他写道,中国有一个目标,就是在世纪之交赶上美国的工业实力。“中国就像一部由6亿个零件组装的超级机器,以最快的速度运转着。”他描述道,“6亿中国人忘我地埋头苦干,要把他们落后贫穷的祖国建成一个现代化国家。”在北京机场,兰开夏获得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接近历史上最著名革命者的机会:他拍摄了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等中国领导人迎接印尼总统苏加诺的照片,经无线电传真被广为流传。这些报道和照片,使兰开夏在北美新闻界获得了极高的声誉。

中国行后,美联社长期雇佣了兰开夏。在此后的20年里,兰开夏为美联社专作亚洲和中东报道,报道过老挝的共产党起义、伊拉克的库尔德叛乱、1973年的中东战争和巴以冲突等。

兰开夏生性大胆活泼,具有文艺天赋。莱斯·达利回忆说,兰开夏在中东时,是新闻发布会上“房间里唯一没有带枪的人”。兰开夏的美联社同事威廉·卡特(William Carter)回忆说:“1964年我们相遇在美联社贝鲁特分社……共同分享对爵士的强烈兴趣:他演奏长号,我演奏单簧管。我们在彼此的起居室形成了一个小团体,甚至组成了在剧院特约演出英国音乐喜剧的年轻朋友小乐队。”

1976年,兰开夏作为专栏作家和编辑加入了《多伦多环球邮报》,直至1994年退休。但兰开夏仍继续有文章发表,最后一篇文章发表在2007年8月出版的《多伦多环球邮报》上,讲述了1962年他作为美联社记者到也门,采访那场结束了也门1100年君主制度革命的故事。2007年9月10日,兰开夏在加拿大多伦多家中因心脏病去世,享年76岁。兰开夏遗有妻子蒂蒂,两个儿子阿德里安和迈克尔,还有两个孙子。

采访末代皇帝溥仪

1956年春天,根据周总理的指示,抚顺战犯管理所组织战犯到社会参观学习,接受社会的实际教育,这是打破旧监狱与社会相隔离,运用社会群众力量教育和改造罪犯工作的一次大胆尝试。溥仪等伪满战犯的参观限于东北,主要是到曾经犯罪的地方看看新中国成立后的变化。3月5日至7日,他们参观了抚顺露天煤矿、石油一厂、抚顺工人养老院、台山堡村农业生产合作社、龙凤矿、煤炭工业部抚顺工业学校、抚顺第二国营商店。参观期间的所见所闻使战犯们受到极大触动。3月10日,溥仪的七叔载涛以及溥仪的三妹韫颖、五妹韫馨前来探监。载涛告诉溥仪,是毛主席让他来的。其间,李玉琴第3次前来探监。

7月1、2日,溥仪在沈阳特别军事法庭上出庭作证,揭发日本战犯、伪满洲国国务院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以及伪满洲国国务院总务厅次长古海忠之操纵伪满政权,奴役中国东北人民的罪行。出庭结束后,溥仪流着泪激动地对管教员说:“我虽然是一个中国人,但我从没有做过对中国人民有益的事情。现在,我终于对祖国、对人民做了一件有益的事情,我心里感到特别高兴!”而全世界也由此知道,末代皇帝溥仪正在以战犯身份在抚顺服刑。

8月18日,英国路透社记者漆德卫作为第一个被允许采访溥仪的西方人,来到抚顺战犯管理所采访了溥仪;9月27日,法国记者布大尔也采访了溥仪。这种高墙内外交流和沟通的意义,是让西方世界了解了溥仪的存在,让世界各国了解溥仪现在的生活和他的政治态度。

大卫·兰开夏就是在中国政府努力教育和引导溥仪与前半生决裂,巩固溥仪思想改造的过程中,采访了溥仪的,他也由此成为北美第一位向全世界介绍溥仪改造情况的新闻记者。

兰开夏采访溥仪的时间,根据《溥仪日记》附录的《爱新觉罗·溥仪生平大事记》所载,是10月22日。笔者所看到的报道,刊登在美国印第安纳州《特雷霍特论坛报》1956年12月26日第11版上,题目是《末代皇帝口中的红色短语》。报道译文如下:

中国抚顺,12月26日。(美联社) 一名2岁登基时身穿皇家黄色丝袍而现在身着共产主义蓝色棉服的男子,被迷惑与洗脑了的亨利·溥仪,讲着11年来他从4所监狱牢房里吸收到的干干巴巴的马列主义短语。“我认为这是我生命中最幸运的,最充實的时期。”溥仪,满洲的最后一位皇帝告诉我。他端坐在抚顺监狱接待室的硬木椅上,有3名警官听他背诵,一位秘书记下每一句话。“我感谢人民政府向我揭示我从前罪恶的严重性,”他说,“他们待我非常好。”

五十岁的瘦男人

一个单薄、敏感、五十岁的男人,戴着厚厚的眼镜,从外表看来,溥仪似乎已经从磨难中挺过来了。他说话冷静,并避免看着房间里的监视人员。他的手指不断玩弄着他的帽子或一支香烟。

在监狱里和他同一小组的是他的前内阁大臣们。他们遵循着同样的漫无边际的组织游艺活动和政治学习的常规。

“我可以给你讲我的私事,别的不行。”他说。

一个年轻的主要负责人打断说:“这里的每一个犯人都是卖国者。”

还没有针对溥仪起诉。但是根据他对自己的定义,他的一生都伴随着罪行。

1911年清朝统治被起义推翻后,这个儿童皇帝卑微地活到1917年,又有了一周时间的王朝复辟,溥仪再度登基。

“你看,封建制度下甚至连一个孩子都可以骑在人民的脖子上。”他说。

3位警官点头赞许。

日本傀儡头子

1931年,他被日本人任命为伪满傀儡政府的头子。14年里,他和两个妻子共同生活,被大臣们包围,重复着日本将军们的命令。

“我的政府只不过是一小撮卖国者。”溥仪现在说。

“没有我卖国通敌,日本帝国主义是不可能建立伪满洲国的。我造成了杀戮和流血。”

我问溥仪,从日本战败到今年7月,他在中国对日本战争罪行审判中现身,这段时间他在哪里和怎么度过的?

他说,当1945年俄国军队入侵满洲并威胁到长春时,他试图逃跑,但是被逮住并送到苏联。在接下来的5年里,他从一家监狱转移到另一家。1950年,他被送回中国,监禁在哈尔滨和抚顺。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被送回来。”他说。

“你就没有试着想过,你已经当了11年囚犯,这是不公正的?”

“当然不是。”他回答得很快,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微笑。

溥仪现在的妻子是长春的一名图书管理员。

“她时常来看我。”溥仪说,“我已经被允许见到了我的全家人。”

溥仪每天上午6点起床,监狱里没有工作,每天时间用在游艺活动和阅读上。

在溥仪离开房间前,我和他握了手。他有些慌乱,在和我握手之前,先询问性地向军官看了一眼。

报道的局限性与史料价值

这篇翻译过来不足千字的短文,以简练的笔法,对溥仪作了素描式的报道。稍后几天,美国俄勒冈州的《尤金纪事卫报》,以《满洲的末代统治者感谢监狱看守》为题,也于12月30日刊出了兰开夏此文。

兰开夏对溥仪的描写,首先是有意识形态上的偏见和隔膜。他开宗明义地说,溥仪已经“被迷惑与洗脑了”,身着“共产主义蓝色棉服”,讲着“干干巴巴的马列主义短语”,从外形到语言,溥仪都已经变化了,而溥仪还“认为这是我生命中最幸运的,最充实的时期”。兰开夏特意表明,“有3名警官听他背诵,一位秘书记下每一句话”,似乎在向读者暗示,溥仪所说都是准备好的台词。第二,兰开夏在文中提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关于溥仪1945年以后的行踪,另一个就是“你就没有试着想过,你已经当了11年囚犯,这是不公正的”。后一个问题,既是试探,也是诱导,他希望溥仪对自己11年的囚犯生涯做一个是否“不公正”的评价。兰开夏虽然年轻,但这个问题提得还是比较尖锐的,以至于后来李福生在回忆中,直接认为兰开夏的这个提问是带有“挑拨性的”。溥仪回答说“当然不是”,而按照李福生的回忆,溥仪的回答还有,“我被关押是因为我罪有应得。我认为,现在的人民政府是中国有史以来唯一的真正为人民服务的政府,我坚决拥护!”而这些兰开夏文中都没有记载,不知是兰开夏根本没有写,还是编辑给删去了。但是他注意到溥仪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个描述应该是属实的,因为就在不久前两位西方记者漆德卫和布大尔刚刚采访过溥仪,类似的问题溥仪已经回答过了,他对西方记者的提问套路已经有所了解,所以露出微笑是很自然的事情。第三,兰开夏对溥仪的改造生活还是做出了一定的、纪实性的描述,譬如“监狱里没有工作,每天时间用在游艺活动和阅读上”;溥仪在监狱里和他的前内阁大臣们同一小组;溥仪已经见到过他的家人和妻子;向读者介绍了溥仪的起居生活情况等等。第四,文章记录了溥仪对自己罪行的认识,如“封建制度下甚至连一个孩子都可以骑在人民的脖子上”;“没有我卖国通敌,日本帝国主义是不可能建立伪满洲国的。我造成了杀戮和流血”。尽管兰开夏几次提到有警官在采访现场,提示读者注意溥仪的被监押状态,但他还是承认,“从外表看来,溥仪似乎已经从磨难中挺过来了。他说话冷静”,表明文中溥仪所讲,都是经过思考的。这是兰开夏客观的、具有新闻记者素质的表现,也是符合溥仪当时思想改造实际情况的。

大卫·兰开夏作为一个加拿大籍的美联社记者,在中美隔绝的年代里,突破美国政府的封锁和禁令,以一个年轻记者的勇气和胆识来到新中国采访,写出了一系列在当时具有开创性的报道,“掀开竹帘”让包括美国在内的北美人民看到了新中国的巨大变化,特别是让全世界都以惊奇的眼光,看到了中国共产党关押改造下末代皇帝溥仪的生存状态,是有他独特贡献的;去除略带意识形态色彩的描写,大卫·兰开夏关于溥仪的报道,也是具有史料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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