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金伟
水娃儿
水娃儿是睡在娘肚子里来到流西河的。水娃儿是个袋兜儿。水娃儿到流西河半年后,才落到流西河的地上,才呼吸到流西河湿漉漉的略带腥味的空气,才看到了自己的娘和自己不是自己爹的爹。城里人称这样的爹叫继父,流西河叫后老子。水娃儿的后老子叫张大楞。
水娃儿娘是个寡妇,住在山那边的段家庄,是水娃儿的后老子背回黄楝树的。背寡妇是流西河的习俗。哪个庄上出了寡妇,流西河那些鼻子比狗还灵敏的老光棍们,就会苍蝇一样飞过来,死死地盯着,时刻期盼着那个光鲜的鸡蛋出现一个裂缝,然后狠狠地叮一口,下进一个蛆蛋蛋儿。若那个与寡妇对上了眼儿,就会在一个月黑头里,悄悄躲到寡妇门前,瞅准寡妇出来解手时,背起来就跑,只要不被寡妇的家族发现给追回去,这个寡妇就成了自家婆娘;若还没有对上眼儿,就强背,那寡妇杀猪般一惊叫,一庄子的人就会追上来,背不回婆娘不说,还会偷鸡不成,招一顿好打。所以,大多选择托媒去说和,对方点了头,才选一个月黑头里去背。即使这样,一旦被族人发现,给追回去,也是前功尽弃。于是,媒人去说和时,也要给族里挡事的说和好,这样,背的时候,族里人追追,也只是做做样子,顾顾面子。渐渐地,背寡妇成了流西河流域的一种风俗。
跑老日那年,段家庄来了一旗日本兵,把正在段二狗家吃喜酒的一庄子人都吓跑了。大喜的日子给冲了,段二狗气冲脑门,从门圪角抄起一把镢头,炮嚓一声,砸在一个日本兵的脑壳上。几乎是同时,一个子弹钻进了段二狗的脑壳。段二狗脑壳一热,扑通栽在地上,再没有起来。几天后,庄上人陆续回来,才把他抬到后坡上。
日本人来了,又走了,段家庄少了好多东西,却多了一个寡妇,而且寡妇肚里也多了一点东西,这点东西,在几个月后,才被段家庄的人察觉。段家庄的人一察觉,就产生了羞辱感,就想抡起段二狗那把镢头,再砸一个日本鬼子,可日本鬼子走了,他们只好迁怒于寡妇,便把寡妇撵到了村外的破庙里。这无疑是为那些鼻子比狗还灵敏的老光棍们创造了可乘之机。水娃儿后老子张大楞就是乘了此机,把水娃儿娘背回来的。张大楞背水娃儿娘的时候,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可以说是顺顺溜溜背回来的。张大楞是一背两得,既有了婆娘,又有了儿子,这让流西河的那些老光棍们好一阵子羡慕。
张大楞把水娃儿娘背回黄楝树没几个月就生下了水娃儿。水娃儿出娘肚子时,刚露出个头顶,屋子就充满了红光,接生婆说这是吉兆,可等忙完接生,红光散去,才发现是牛棚失火,一头大牛牯子,愣是给烧成一堆焦肉。三天吃喜面,张大楞请来了刘半仙。刘半仙掐指一算说:“这娃命里缺水,名字要带点水。”便给取名张宜水,张大楞说:“小名就叫水娃儿吧。”于是,水娃儿就有了水娃儿这个乳名。
水娃儿娘来到黄楝树生下水娃儿就一直没再解怀,像一块不长庄稼的地,不管张大楞多么挥汗如雨地辛勤耕耘,就是长不出一棵苗。就在张大楞准备放弃努力的时候,水娃儿娘却解了怀,肚子渐渐鼓了起来,扣了筲箕似的,让水娃儿好笑。那年,水娃儿十八岁,已是队里的羊倌。但水娃儿只有十一、二岁娃那么高。水娃儿个子矮,脸却长得老长老长,跟刘半仙家的毛驴的脸似的。水娃儿的嘴大,流西河人把水娃儿这样的嘴叫尿瓢嘴。水娃儿的尿瓢嘴,跟他的驢脸很配套,跟他的肚子更配套,一顿能吃十个大包子。但这只是黄楝树人的猜测,还没有人让水娃儿进行过这样的真包子演练。这不是黄楝树人怕成为破坏性试验,而是没有谁拿得出那么多的包子来填水娃儿的尿瓢嘴。水娃儿脸长,身子长,腿却短,走路不是走,是在扭,若把白白的肚皮露出来,活脱脱就是一只企鹅。水娃儿把娘的样子学给人看,惹笑一庄子人。一庄子人笑了,水娃儿便乐了。水娃儿获得了一种成功的喜悦与满足。
水娃儿给队里放羊,一天能挣七个工分,一年下来,就是两千多个。乖乖,能分一箩头麦,一箩头玉谷,一挑子红薯,还有二十多块余粮款!若水羊甜欢人,再下几个羊娃儿,年底队里杀羊,还能再多分一个羊头!水娃儿脑子不灵泛,但也掂得起轻重,也就很上心,把羊放得个个膘肥体壮。
放着羊,挣着工分,一晃,水娃三十出头了。黄楝树跟水娃一般大,甚至小几岁的,都有了漂亮的,或歪丑的,亦或不漂亮,也不歪丑的女人,惟独水娃儿没有。水娃儿还是光棍一条。不行,这不行,得有一个,得马上有一个,漂亮的,跟石头女人一样,不行,要比石头女人更漂亮,漂亮一百倍!别人找女人是为了生儿育女,居家过日子,水娃儿找女人,只图看,好看就行。这不是说水娃儿是个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找女人找的是柏拉图式的爱情,水娃儿不要爱情,水娃儿只图看。所以说,水娃儿既不属于实用主义者,也不属于理想主义者。
尽管水娃儿找女人只图看,但还是必须要找的。水娃儿想,石头女人是段家庄的,是娘给牵的线,这事也得找娘!水娃儿破例提前圈了羊,一路小跑回了家,跒进门就说:“得给俺找个女人,要比石头女人漂亮!”水娃儿娘正在给水娃儿补褂子,吓了一跳,手一抖,被针扎了指头肚,生生的,冒出一个大血珠儿,洇在已变得有些灰黄的白褂子上,立马绽出一朵红花。水娃儿娘一惊,没听清。于是,问:“咋啦?啥漂亮石头?”水娃儿以为娘在故意打叉,没好气地吼道:“快给我找女人,得比石头女人漂亮!”这回娘听清了,也听明白了,拿冒血的那根指头捣着水娃儿脸说:“不尿脬尿照照,就你这鳖样,还要女人,还要漂亮的?!”水娃儿一听,呛娘一句:“我咋啦?不是你下的?”水娃儿娘知道,再说几句,水娃儿的不照杆话就出来了,便说:“找,找,赶明儿,回段家庄给你找一个。”水娃儿听了说:“要漂亮的,比石头女人漂亮的。”“好——漂亮的,比石头女人漂亮一百倍的。”水娃儿听了娘的这句话,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过了些时日,水娃儿没见娘动静,就问:“咋不去段家庄?”娘说:“没见正给你们爷儿几个做棉靴,不做,天冷了,你穿啥。”水娃儿觉着娘说得有道理,也就先缓缓。
又过了些时日,水娃儿已经把娘做的棉靴穿脏了,娘还没有去段家庄,就催娘:“咋还不去段家庄?”娘说:“快过年了,走亲戚时去。”水娃儿想,这样也好,省娘一趟腿。
过了年,娘挑着油膜篮带着弟弟去了段家庄。娘在段家庄住了几天,水娃儿天天到村口那棵大黄楝树下等。水娃儿左等右等,娘总算回来了。可除了油膜篮空点外,跟去时没丁点变化,屁股后,除了弟弟,连个人毛尾儿也没有。水娃儿还是迎住娘问:“找到没有?”娘说:“找了,是牛家的女娃儿,跟她娘走亲戚去了。”水娃儿一听,一蹦三跳地跑开了。
春天总是很短。水娃儿的高兴劲还没退呢,一晃就过去了。那天,水娃儿把羊赶到流西河对岸的山坡上,找一片阴凉躺下来,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水娃儿做了一个梦,梦见娘去了趟段家庄,把牛家的那个女娃儿给领了回来。那女娃儿穿个花布衫,留着长长的大辫子,跟在娘的屁股后,远远地就跟水娃儿招手。水娃儿把眼睁得老大老大,也看不清那女娃儿的脸。水娃儿手搭凉棚,仍然看不清。水娃儿想向那女娃儿飞跑过去,可俩腿不听使唤,咋也跑不快。水娃儿心里急,越急越跑不快,越跑不快越急,最后,水娃儿猛一蹬,竟飞了起来。这一飞不打紧,那穿花布衫的女娃儿也飞了起来,且越飞越小,从水娃头儿顶飞过时,竟成了一只花喜鹊,还拉下一脬稀屎,不偏不斜地滴在了水娃儿的头顶上。水娃儿大吼一声,醒了过来,一摸头顶,真有一脬稀屎,再向上看,一只花喜鹊正在树梢上嘎嘎乱叫。水娃儿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摸起一个石块掷上去。那只花喜鹊扑棱棱飞走了,边飞边嘎嘎嘎地叫,好像在故意耻笑水娃儿连个女人都没有。水娃儿很生气,生花喜鹊的气,生变成花喜鹊的那个花布衫女娃儿的气,生只在梦里给水娃儿领回花布衫女娃儿的娘的气。水娃儿生了气,就不想放羊了,就只想快点回去催娘去段家庄给自己领那个花布衫女娃儿。
水娃儿回到家,娘不在。水娃儿问了邻居,知道娘去磨坊打粮饭了,便一路小跑去了磨坊。磨坊在流西河边上,是水磨。水磨是流西河上的一道风景。在河上闸一道堰,挖一条长长的水渠,把水引到一个有足够大落差的高坎处,架一个大木轮子,支一盘大石磨,在上面盖一大间草房,就成了磨坊。流西河边的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人口多的队,会有两到三个。黄楝树有两个,一个在营子的上游,一个在下游,相距足足有三里地。水娃儿不知道娘在哪一个,只好先去了较近的下游。
流西河边栽着很多柳树,起着护田抗洪的作用。磨坊旁栽得更多,都是些有几十年树龄的大树,一搂子搂不住。水娃儿心里急,跑得快,不一会儿,就到了磨坊跟前。扭过房角,水娃儿看到一棵大柳树下蹲着一个女人,身上落满了面灰,正背对着自己。水娃儿以为是娘,跑向跟前,竟是石头女人在解手。石头女人脸白,不想屁股比脸更白,白得有些耀眼。水娃儿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已穿刹裆裤女娃儿的屁股,更别说是成年女人的屁股。现在,石头女人这样漂亮女人嫩白嫩白的屁股就在眼前,咋能不让水娃儿惊呆呢!水娃儿静静地定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石头女人解完手提起裤子。石头女人提裤子的时候,扭了一下头,这一扭不打紧,发现了呆呆看她的水娃儿,并且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尖叫。石头女人一尖叫,就惊动了正在磨坊里扫磨的石头。石头一被惊动,就跑了出来。石头一跑出来,就发现了水娃儿。石头一发现水娃儿,就明白了女人尖叫的缘由,就抓住了水娃儿的领口,就左右开弓把自己粗壮的指头印粘贴在了水娃儿脸上。
脸上贴满指头印的水娃儿在床上蒙头睡了一宿,起来就对正圪蹴在门口吃早饭的娘和后老子张大楞说:“快给我找个女人,一定要比石头女人漂亮,啥时找回来,我啥时再去放羊!”尽管水娃儿不是堂堂七尺男儿,那也是男子汉。水娃儿说到做到。张大楞心想,水娃儿只是说说,谁知晚上队长找来说水娃儿一整天都没去放羊,一圈羊饿得咩咩直叫,按照队里的规定,罚一块钱,扣仨工。张大楞一听,火冒三丈,队长一走,拎起灶火的烧火棍来到水娃儿床边,劈头盖脑一顿好打。水娃儿说:“打吧,就是打死,不找回来,也不去放!”
水娃儿终究也没有硬抗下去,他听不得整天与他相伴的羊们咩咩的叫声,两天过去,水娃儿就又去放羊了。
石頭女人那白嫩白嫩的大屁股老在眼前耀眼地亮着,魔咒一样把水娃儿的心箍得紧紧的,痒痒的,撕扯不掉,挥之不去。就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受到蛇的引诱一样,水娃儿受到了石头女人这个美女蛇的诱惑。亚当和夏娃受到引诱,偷吃了树上的禁果,创造了人类。水娃受到诱惑,却给流西河的女娃们甚至是那些嫁了人生了娃儿的女人们带来了不安、骚动和恐惧。过去,水娃儿看女人,只想看女人好看的脸蛋。受到石头女人白嫩白嫩的大屁股的诱惑之后,水娃儿就不光想看女人的脸,还想看更让他着迷的女人屁股。看女人的脸容易,哪个男人都不会把自己的女人关到黑屋里不让人看,哪个女人也不会把自己好看的脸蛋严严地包起来。但看女人的屁股却是要付出努力甚至是意料不到的代价的,因为每个女人都对应着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捍卫自己女人的屁股,那是一个男人的尊严。水娃儿看了石头女人的屁股,付出的代价是贴了一脸的指头印。但这一脸的指头印,不仅没能压住水娃儿心头的欲望之火,反而像娘的芭蕉扇一样越扇越旺,最后竟呼呼燃烧起来。
流西河几乎没有像样的厕所,一家一户在自家房后栽一口砂缸,在上面搭两块厚木板,就算是一座厕所。好点的,再在地上楔两个木桩,借助墙体用玉米杆之类的柴草夹半圈篱笆,以此遮一下羞。有的人家干脆只放一只粪桶,就算是厕所了。在流西河,厕所不叫厕所,叫茅斯。流西河这样的茅厕,自然挡不住水娃儿躲在角落的眼睛。水娃儿就到处有的看。水娃儿越看越上瘾,一发而不可收。水娃儿成了花痴,一个喜欢看女人屁股的花痴。
水娃儿成了看花的花痴,就渐渐忘了自己要找女人的事。水娃儿娘和后老子张大楞刚过了几年安稳清静的日子,黄楝树就发生了一件震惊整个流西河的大事:石头妹子被人奸杀了。
那天下午,只有十三岁的小兰子放学没有回家。起初石家人以为她去同学家玩去了,可喝罢汤,还没见回来。石家人急忙倾巢出动去找,找到半夜也没找着。第二天早上,被几个放牛娃在后山发现。小兰子下身赤裸,躺卧在草丛里,早已气断身亡。于是,一个放牛娃急忙回来告诉了石家人,石家人报告给大队,大队报告给公社,公社报告给公安局。公安局就来了人。公安局的人是吃午饭的时候到的,由公社干部和大队支书陪着,在现场拍了照,取了证,才让石家人把小兰子的尸体抬了回去。公安局的人勘察后得出一个推断,作案者可能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或是一个个子矮小力量弱小的成年人。公安局的推断一形成,在座的所有人立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水娃儿。对,就是水娃儿,确凿无疑!当场就有人站起来说。水娃儿是个花痴,跟石头有过节,有作案动机,也有作案时间,更重要的是符合公安局的科学推断。水娃儿的作案嫌疑立即上升,被公安局列为头号调查对象。于是,水娃儿就成了阶级敌人,被荷枪实弹的民兵连长押到了大队部。水娃儿看过女人解手的各种场景,却没有见过这种吓死人的场合,还没等穿着蓝制服戴着大盖帽的公安发话,两条腿就擞个不停。当那个公安掏出腰里的盒子炮啪一下板在桌子上时,水娃儿浑身一颤,攒了半天的一泡尿,以千军万马不挡之势鱼贯而出,由里及表洇湿了大半条裤腿,并在脚下的干地上印出一个不大不小不规不则的圆圈。这个圆圈,在流西河人眼里,就是一块尿印,可在那个公安眼里,却是一把钢印,死死地盖在那里,盖死了水娃的嫌疑,单等着水娃的一份口供和一个足以印证一切的人证或物证,就可将水娃儿绳之以法,就地枪决。于是,那个穿着蓝制服戴着大盖帽的公安问:“名字?”
水娃哆嗦着回答:“水娃”。
“大名?”
“张水娃”。
“到底叫啥?”
“他就叫张水娃。”大队支书在一边说。
流西河人都知道水娃叫水娃,没有人知道水娃还有一个名字,就连生产队会计的记工本上也是写的张水娃。公安办案,凭的是公安户口上的名字,一字都不能差,一点都不能多,一点也不能少,穿着蓝制服戴着大盖帽的公安对支书说:“去把公安户口薄拿来。”支书就指使大队会计去拿。大队会计在一个破旧不堪的柜子里扒查老半天,弄得灰头垢脸,才找到大队的户口簿拿过来。大队会计一脸惊奇与兴奋地说:“水娃真他娘的还有一个大名,叫张宜水”。
“张宜水,快如实招来!”穿着蓝制服戴着大盖帽的公安说了一句古装戏里的台词,让人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水娃也不知道自己叫张宜水,以为穿着蓝制服戴着大盖帽的公安真的在唱戏文,噗嗤——就笑出了声。穿着蓝制服戴着大盖帽的公安再次把盒子炮一板,厉声说:“说!快说,快說说你昨天下午都在哪儿,在干啥。”
水娃止住了笑,说:“我在后山放羊。”
“有谁证明?”穿着蓝制服戴着大盖帽的公安见水娃没听明白,补充说:“就是有谁见过你。”
“没谁。”水娃想了想说:“对了,小兰子见过,小兰子在那儿薅小蒜,我当在解手,过去看不是,就走了。”
“你为啥走了?”
“薅小蒜有啥好看,那边还有羊哩,啃了庄稼,可不得了。”
“好了,你可以走了。”另一个公安说:“不准远离,要随叫随到。”
水娃回到家,已经是喝汤的时候,也就是城里人说的吃晚饭的时候。堂屋里正亮着煤油灯,娘和后老子张大楞正愁眉苦脸地坐着,坐在一边的还有弟弟张宜清。弟弟完全变了个人,焉巴巴的勾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在水娃的记忆里,弟弟从来没这样过。弟弟总是趾高气扬,即使在后老子张大楞面前,也是说一不二,要什么给什么。水娃以为娘和后老子正在为自己被公安叫去犯愁,忙说:“没事了,没事了。”水娃后老子张大楞听了,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看向水娃,好像水娃是个外星人一样,让他的眼里露出了一种异样的光芒。那光芒一闪而过,水娃没有觉察,水娃娘没有觉察,谁也没有觉察。
水娃觉得困,喝了汤,就自顾睡了。水娃迷迷糊糊地听后老子张大楞对娘说:“去串个门,困了,就早点睡,别等我。”后老子张大楞是啥时回来的,水娃不知道。水娃被后老子张大楞叫醒时,已老天大亮,几个公安和几个大队干部在门口等着。昨晚,案子有了重大突破,公安获得了一个重要物证,是水娃一个还没来得及洗的脏裤头。水娃一出来,就被捉了住。水娃说:“急着屙屎哩,捞住我干啥?”后老子张大楞知道水娃的习惯,说:“让他屙,跑不了。”几个人便松了手。水娃一路小跑去了房后,又一路小跑着跑回来,总共没到两分钟,好像怕误了公安的正事似的。水娃一过来,就又被几个人捉住,三下五去二,便给五花大绑个结结实实。水娃这才害怕起来,忙呼娘来救,可娘早已哭成一个泪人。水娃转向后老子张大楞,张大楞说:“去吧,好好听话,叫咋说,你就咋说,嘴别硬,硬了,就要挨揍。”水娃无奈,只好跟公安走,走了几步,好像忘了啥,扭过头来对后老子张大楞说:“替我放几天,别叫羊饿瘦了。”后老子张大楞没吱声,拿手向前弓着摇了摇,示意水娃放心走。
回到县城,公安给水娃做了抽血化验,又将水娃裤头上的遗留物与死者体内的遗留物进行了比对,三者都呈o型血。铁证如山,板上钉钉,水娃很快被捞到城外的河滩上敲了。据说,吃的是一颗炸花子,半个脑瓜子都揭没了。
水娃的尸体是后老子张大楞赶着牛车拉回来的,当天就埋了。因为水娃是被敲的,跟石小兰一样死得凶,不能入祖坟,就埋在了后山上。不知是张家人有意,还是巧合,水娃的坟和石小兰的坟埋得仅有十几步远。
水娃没了,又过了几年水娃娘和后老子张大楞也没了,水娃弟弟张宜清像变了一个人,少言寡语,很少与人来往,还经常神神秘秘地悄悄去后山给水娃和石小兰烧纸钱。有几次,给人遇见,不待人问,他便说:“小兰子死得可怜,烧点纸钱,是点心意。”
那年冬天,流西河的雪下得特别大,足足有一尺厚。水娃弟弟又去烧纸钱,烧罢水娃的,又去给小兰子烧。雪厚,堵住了坟门台,水娃弯腰去扒,刚扒开一个洞,呼隆,蹿出一只野兔,把水娃弟吓个坐墩子,一个树茬子,噗嗤一下扎进屁股里,被人发现时,人已僵硬如冰,像一尊垂着头的雕塑。
老财
老财的大名叫贾进财,而老财却不是贾进财的小名,贾进财的小名叫财娃儿。老财是地主老财贾进财或地主老财贾财娃儿的简称,也可以说是外号。
那次流西河召开群众大会,大队支书曹子贵讲,地主阶级亡我之心不死,时刻在想着复辟,在想着反攻倒算,想着让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能答应吗?不能!那怎么办?我们就斗争他们,批判他们,把他们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讲至此,曹子贵大手一挥吼道:“把地主老财贾财娃儿,不对,把地主老财贾进财押上来!”于是,两个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就提溜小鸡一样把老财提溜到了主席台下。从那以后,流西河人就把原来喊三十多年的财娃儿改叫了老财。是从那次批斗会之后才开始叫的,在这之前皂角树或者说整个流西河人都叫他财娃儿。
老财的大名是桦栎树的私塾先儿起的。那时候,老财家虽不是能请得起私塾先儿的大户,但也算得上是流西河的美气户,在皂角树那更是头一份的美气户。流西河说的美气户,也就是家境比较殷实的庄户。老财家有十几亩地,一年可以打几石麦子玉米和一些豇豆绿豆之类的杂粮,不仅可以自给,还有一些盈余。老财爹还有一副豆腐挑子,一年四季走村串户换豆腐。每天一个豆腐一头一半挑着出门,回来就是小半挑子黄豆豌豆,布兜儿里时不时还会有几个马尾儿钱。也许是可以用马尾儿串起来的缘故,流西河把铜钱叫马尾儿钱。像老财家这样又有吃又有花的庄户,日子过得多滋润,能不是美气户?
美气户弄事,就要有讲究,得体面。老财出生三天吃喜面,老财爹请来了桦栎树老叶家从山外请来的私塾先儿给老财起名字。私塾先儿戴上拴着一根油儿吧唧的线绳的断腿眼镜,把一本又黄又破的线装书翻了又翻对老财爹说:“贾者,其音家也,家中进财,岂能不富乎?富而后贵,贵则官也,官可耀祖,祖佑子孙,家道必旺也。故,吾为尔儿取名贾进财是也。”老财爹似懂非懂,还是给了私塾先儿十个马尾儿钱,割了四四方方一大块新鲜豆腐。
流西河人大都有一个小名,便于喊叫。有叫狗娃儿的,狗蛋儿的,石头儿的,疙瘩儿的,五花八门,土得掉渣儿,贱如蒿草树叶,更多的是以大名的最后一个字叫什么什么娃儿。如,福娃儿,有娃儿,成娃儿,等等等等。老财爹就给老财起了财娃儿这个小名。
老财六岁的那年冬天,老财爹换完豆腐回皂角树,在流西河边的一个拐弯处突然听到一阵娃子哭声。起初以为是河湾里的娃娃鱼在叫,就没在意,继续往回走。走了一截儿,忽然觉得不对劲儿,仔细一想,方想到,这大冬天冰天雪地的,娃娃鱼都钻在深深的石洞里眠着,哪来的娃娃鱼叫声?老财爹便折转回來,顺着那娃娃鱼叫一样的哭声找过去。渐渐近了,发现雪地上放着一个破棉袄卷儿。老财爹解开棉袄卷儿,见是个婴儿,已冻得浑身发紫,慌忙解开自己的袄襟,把婴儿贴身揣进怀里,用破棉袄从外面兜住,再用一条豆腐包单勒在腰上,就给婴儿做了一个温暖的窝儿,匆忙跑回家。老财娘见男人捡回一个娃儿,老财有了伴儿,欢喜得不得了,催着男人给娃儿起个名字。老财爹想了老半天说:“这娃儿是我快进村的时候捡的,就叫他进村,咱娃儿叫进财,刚好赶住辈儿。”
老财娘是个贤惠善良的女人,把老财爹捡来的进村视为己出,疼爱有加。老财见娘只顾疼弟弟,心里愤愤的,背了娘,就拧弟弟的小屁股。拧得多了,就被娘撞见了。娘撞见,跑不了一顿好打。细细的荆条子,一抽一个檩儿,火辣辣地疼。老财嘴上说再也不敢了,背地里忍不住还会去拧。娘知道老财脑子不好使,一根筋儿,抽也没用,就拿好话哄。老财是个顺毛驴,这一招儿果然奏效。但过不了几天就又忘了,依然会去拧。老财弟会跑了,能撵着老财玩的时候,老财常常把弟弟摁倒了打,老财弟就向娘告状。娘没有再打老财,却说:“再打弟,就不准吃饭。”老财以为娘只是吓唬一下,不想来了真的,饿得咕噜咕噜响。老财不怕挨打,却怕饿。那时候,老财一顿就得两大碗,一嘴不让吃,那咋受得了。于是,老财就不敢经常把弟弟摁倒了来打了,偶尔打一回,也要吓唬弟弟说:“敢告诉娘,就撕烂你嘴,让你饭都没法儿吃。”老财弟没再告诉娘,每次只是梗着脖子恶恨恨地瞪着老财。后来,老财再打的时候,老财弟就与他对打,让老财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再后来,老财弟长得比老财还壮实,一对打,总是把老财摁在地上。有一次,居然给老财的心顶门弄出鸡蛋恁大个胞,生生地疼了好几天。从此,老财再不敢惹弟弟一次。
一转眼,老财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老财是贾家的嫡传,身上流着老贾家的血脉。老财的婚姻大事,就是老贾家的头等大事。老财爹很早就上了心。走村串户这么多年,流西河哪家有适龄的闺女,容貌好赖,茶饭如何,老财爹那是了如指掌。老财爹心里已有几个人选,最中意的是楸树沟的曹香菊。老财爹中意曹香菊,那是有说辞的。老财腰身长得跟水桶一样,腿却细得跟麻杆差不多,只有嘴大,一看就是个能吃不能干的主儿。而曹香菊呢,身板长得跟小母牛一样壮实,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再说,贾家三代单传,老财爹期望着到老财这儿能生一谷堆娃儿。看看曹香菊那身段,要不了几年准跟她娘一样,屁股圆滚滚的,箩头一样大,奶头鼓腾腾的,走起路来一颤一颤,是一个能生养七八个娃子的好女人。老财爹托黄楝树的王媒婆去曹家要了曹香菊的生辰八字,与财娃儿的生辰八字一合,命里相生互补,简直是天合之缘!到了冬天,老财爹请刘半先儿选了个黄道吉日,给了曹家二亩地,就把曹香菊娶进了门。当然,即使老财爹不给二亩地,一样可以把曹香菊娶进门。因为老财家现在已是大美气户,有了三十多亩地。流西河谁不想把闺女嫁进这样的庄户?那一年,老财十七岁,曹香菊十三岁。流西河说的是虚岁,也就是说老财只有十六岁,曹香菊只有十二岁。那时候,十六七岁小伙子,也没有现在十来岁娃娃开窍,对男女之间的事还是懵懂一片。老财脑子不多灵泛,发育也有些迟缓,更是不知所云,只知道大冬天里睡在一个被窝,暖和,还可以相互挖挖痒,美气死了!
那年春上,流西河过队伍,见人就抓,中年的,青年的,甚至半大娃儿,抓去的或当挑夫,或直接充进队伍做兵丁。老财爹天天在外换豆腐,消息灵,一听说要过队伍,就赶紧让儿子媳妇躲到后山的林子里。那一次,过的队伍特别多,整整一个师的人马,流西河的五个庄子全住满了。皂角树在五个庄子中间,就扎了师部。晚上,老财爹像往常一样赶做第二天换的豆腐,一锅豆汁沸开,一瓢酸浆徐徐地点下去,豆腐的香气便弥漫开来,渐渐地,整个皂角树都弥漫着豆腐的香气。豆腐的香气弥漫到师部,弥漫进师长的鼻孔里,就勾起了师长肚里的馋虫。师长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是不会馋豆腐的,那天却不知咋的,就馋上了。师长一馋上,便立马派卫兵去查。卫兵顺着豆腐的香气,没费劲,很自然地找到了老财家。老财爹正在起锅,一听师长想吃豆腐,就先盛了一碗豆腐脑儿让卫兵端回去。师长当晚吃了老财爹的豆腐脑儿,早上又吃了还冒着热气的豆腐,开拔的时候,就很自然地带走了老财的爹和娘,还有家里一石多金黄金黄的黄豆。有人说,队伍到老河口的时候,老财的爹和娘趁人没注意想溜走,半路给逮了回去。师长说:“伙夫也是兵,想当逃兵,敲了!”几个士兵就把老财的爹和娘捞到老河口的河滩上,砰!砰!两枪,给敲了。也有人说,老财的爹和娘跟着师长去了台湾,在台湾给师长做着豆腐。总之,这一走,老财的爹和娘就再也没回过皂角树。
队伍带走了老财的爹和娘,就带走了老财的天。天没了,地还在,只要勤快,就有吃的,只是豆腐挑子没了,没了小花钱。更重要的是弟还在,老财弟已长成了大人,五大三粗膀大腰圆,脑子也比财娃儿灵泛,完全可以撑起家,让老财继续有一个天。但老财弟没有。老财弟对老财说:“爹没了,娘也没了,咱得自个靠自个,自个顾自个,咱得分家单过。”老财想,你一个光尾巴溜驴,我有香菊,分就分,我怕啥?老财弟说:“房子还各住各的,地分三份,一人一份,谁也不多,谁也不少。”老财觉着公平,就同意了弟的分法。老财弟接着说:“你没力气,地交给我种,夏季给你一石麦子,秋季给你一石玉米,落个请现成的,咋样?”老财一听不用干活还能有粮食,喜得屁花子一样,哪有不同意的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