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高兴

2017-05-06 10:43朱斌
躬耕 2017年4期
关键词:老余莫兰主考官

朱斌

从考官之一沦为领考员,余仁真确实心有不甘,肚里憋了一股子恶气。

他贾秋玉凭什么这样欺负人?

他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做点什么,以示他老余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他在心底斗争了很久,一会儿想还是坚持原则,把这股恶气憋回去,静观事态变化,让曹晓峰听天由命去吧;一会儿想你不仁我不义,你已经绕开了原则,我干吗还要捧在手里任你玩儿?既然你贾副书记可以置党性不顾,不择手段地扶持莫兰,那么我也可以义无反顾地帮衬着曹晓峰。州官能放火,咱老百姓咋就不可以点个灯盏?豁出去,咱们斗个鱼死网破;一会儿又想,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很讲原则的一个人,难道这会儿要为了一时的小不忍,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去坏这一世的清名?老余拿不定主意。

这小子值得帮么?唉,他叹口气。要是林娟在就好了。老余脑海里一直翻来滚去的,直到上面打电话叫他带第二个考生上去,等到他领着曹晓峰走出二楼的候考室,走向三楼的考场时,他心底腾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气概,他终于拿定了主意。他知道这样做谈不上光明正大,不过是以毒攻毒,但老余管不了那么多了。碰着无赖就得耍流氓。

人一旦下定了决心,灵感也就随之而来。

是你先坏的规矩,我又何必再死守着游戏规则。那样,对曹晓峰也不公平。想到这,老余猛地在楼梯口停下来,和蔼地问曹晓峰:要不要去方便一下?很自然的一问,但曹晓峰没能即刻反应过来。那傻小子抬眼愣愣地望着老余,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小子一直都在紧张着。

老余见状,就又换了一种鼓励性的口气劝说他:来吧,对你有好处的。于是,曹晓峰跟着老余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楼梯口的卫生间。两人并排站在立式小便池前一齐努力的当儿,老余用眼瞄了瞄四周,确信没有他俩外的第三个人后,就压低了嗓音对着曹晓峰一侧的耳朵说道,别紧张,遇到难题时看看墙。

说完这话,老余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他又扭过头去瞅瞅身后,他觉着这像是地下工作者在秘密接头。因为他这样做,就等于把一道关键性的面试题漏给了曹晓峰。但他老余也是迫不得已才走这步棋的,否则,曹晓峰就玩完了。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坚持原则主持正义?还是仅仅为了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不平,向一张庞大的关系网实施一点报复?此时,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只是凭直感,余仁真知道此时再不出手,那么曹晓峰就肯定要输给莫兰,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就白费了。

老余既是负责人事工作的干部,又是这次公招的经办人,按原定方案,他也是七考官之一。但他为人原则性强,跟贾秋玉他们斗智斗勇,没有按他们的要求交出考题,从而得罪了权贵,所以在上午的一场专业笔试后,主管局的党委副书记、公招领导小组的组长贾秋玉临时提议让老余改做领考员,他亲自做考官。本来,他只是作为领导到场巡视的。之所以要冒着大不韪临阵换将,是因为莫兰的专业笔试成绩不理想,之所以不理想,就是因为余仁真不听话。顺理成章,不换他换谁?

从公招启动到今天,他老余不晓得为了繁琐的流程,耗费了多少心血,为了各种枯燥的文书,累死了多少脑细胞,为了答复种种咨询,磨破了多少层嘴唇皮,为了一个小小的原则,得罪了多少人,包括自己的亲姐姐。他认为有了这么多白纸黑字的文件规定,有了如此严丝合缝的操作流程,一切就公平公正了,孰料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从而也激活了他的雄性氣概,让他欲罢不能,索性奉陪到底。

且不说这一改动,一下子使老余失去了八百元人民币的外快——事前讲好的,每个考官八百元考务费,由招人单位财务列支。贾副书记一下子让他几个月的辛苦白费。更让他为草根出身的曹晓峰捏了一把汗。尽管这小子在上午的笔试中表现不错,成绩比莫兰高出了五分,但老余知道,此次公招有人志在必得,这乡下来的臭小子无意间已成了一些当权者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老余十分清楚,曹晓峰的这点优势,在下午的面试中很容易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抹去。贾副书记之所以这样急急忙忙地赤膊上阵就是要把曹晓峰拉下马来,好让莫兰胜出。看来曹晓峰凶多吉少。如果他老余再不出手帮这个傻瓜一把的话,那就真的成了别人有背景,他只有背影了。

同时,他也恨莫兰。尽管这女子长得十分性感可人,可太工于心计。也难怪,作为分管这一口子的王副市长的儿媳,莫兰的力道自然不是常人可比拟的,这在公招的报名阶段老余就领教过了。

他老余已有过一次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经历了。要是按照公招简章规定办事的话,莫兰因为学历不够条件,连名都不得报。可她不仅绕过老余这道坎报上了名,而且居然通过了人事局的第一轮统考,并作为二百多名应聘人员的前三名佼佼者被冠冕堂皇地推荐了过来。搞得老余一愣一愣的。

小小的余主任只能背过身去自个骂自个儿:老余啊老余,你以为你是谁?正科级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品级以外的芝麻绿豆官儿,给你根鸡毛你就真当令箭了,你真以为你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你真以为公招就可以完全消灭暗箱操作了?你真以为公招就没有曲径通幽了么?你就一根筋吧,活该让人把你当猴耍。

当老余在人事局的推荐名单中,看到莫兰赫然在列时,他傻眼了,当他被改任领考员时,他生气了,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觉地倾倒了。

曹晓峰由于在县镇的一家日资化工厂里上班,一方面路远不方便,一方面日本人管得紧,不好请假,所以他没能亲自来拿面试通知书,是老余用挂号信给寄过去的。虽说报名那天,曹晓峰应该同老余照过面,但在短短的三天时间里,老余接待了好几百号人,哪能记得起来?等到面试的这一天,老余才认认真真地将这个不到三十岁的男青年细细打量了一番,他甚至都有点失望了。曹晓峰和莫兰比起来,一个高贵、一个卑微;一个开放且机敏,一个内向又老实。一个乡下普通人家走出来的男青年,和一个养在城市名门里的少奶奶斗,真是有点不自量力了。可老余不知不觉地就和他一起被逼到了犄角旮旯里,好像惟一能做的就是困兽犹斗了。

哼,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不会让他们这么顺当地得逞的。

老余他偏不信这个邪。

虽说不是过五关斩六将,但公招也要接连考三次:人事局组织的统考、用人单位组织的专业笔试和面试。

统考后,人事局按成绩高低依次推荐过来了曹晓峰、林娟和莫兰。这里不可能全是关系户,所以真正的文章是作在后面的,最激烈、最出彩的也在后面两考中。

林娟在临考前突然弃考了。除了余仁真,别人不明就里。虽然这女子曾在老余身上使过手段,财色并用双管齐下地要套取题目,但老余心如磐石纹丝不动,而且老余心善,也并未怎样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拿出真本事来考即可,请相信我们,不要多想,也不必这样。

不必哪样?自上次两人大玩了一把太极推手——林娟握着一把红票子要塞给老余,老余坚决不要,两人推来揉去的,一不小心林娟丰满挺突的一对,就顶在了老余瘦骨嶙峋的前胸上后,林娟还约过他几次,一次比一次热情、一次比一次大胆。但无论是吃饭还是喝茶跳舞什么的,老余一概婉言谢绝。

财,财不收;色,色不要。这种老古板现下倒是越来越少了。最后,万般无奈的林娟使出了最后一招,她给老余发了一条短信:

别死守着了。我也是为生活所迫,一道题一夜怎么样?

看得老余一时间心跳加速,好似林娟丰润的胸又顶进了他日渐枯萎的怀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血压升高。经过了整整半天的激烈思想斗争后,他才回复人家:不必这样。这里没有潜规则,我不会把题漏给任何人的,相信我!公平竞争,敢考才会赢。我们惟才是取。随后,他删除了林娟发来的所有短信。

碰上老余这么一个榆木疙瘩,林娟处心积虑的计谋一个也未得逞,自然羞怒交加,也没脸来面试了。其实她大可不必这么轻易地放弃最后一搏,她也太小看余主任了,实际上人家不但没往心里去,而且还充分地理解了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当下不良的社会风气给逼的。

如果她来考,我会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给她最大帮助的。可林娟还是弃考了。

林娟弃考给老余他们出了一道难题,一般情况下,两个人是不能开考的。但林娟这事来得太突然,让他们措手不及。老余只得把它作为突发事件汇报给了贾秋玉。

那时,离开考就剩下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了,继续还是中止都得马上决定。老余火急火燎地向贾秋玉报告有关情况,并立等指示。贾秋玉作为公招领导小组的组长,有权随机处置突发事件。

谁知作为公招领导小组组长的贾副书记听了并不着急,反而正中下怀。他认为少一个竞争对手就多一份把握,两个人也许更好操作。

贾副书记急于玉成莫兰,也不同别人商量,就毫不犹豫地做主开考了。

于是,老余庄严地当众拆封了由他保管的A套试卷,一共三份,他当众销毁了原本属于林娟的那一份。贾副书记望着老余有些夸张的动作,从鼻孔里重重地喷出了一股浊气。

过了,余主任,过了。有那必要么?

可谁知在上午的专业笔试中,莫兰考得并不理想,输给了曹晓峰。成绩出来后,贾秋玉一下子乱了阵脚,看上去比莫兰都急。

贾副书记能不着急么?他本是莫兰公公的秘书,是人家一手提拔上来的领导干部,投桃报李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人还在台上呢,他更得要为莫兰的事尽心竭力了。事前,他曾暗中指示自己的得力干将,人称他的影子的组织处的黄副处长软硬兼施地逼老余交出考题。他满以为只要拿到考题,就可以万事大吉、高枕无忧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平时看上去蔫儿巴唧很听话的老余实则是绵里藏针,很不好对付的主儿,他硬是没把考题交出来。老余一下子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贾副书记嘴上不说,心里恨得跟什么似的。

余仁真将两人的答卷当众封了起来,这本是他的职责。贾副书记又从鼻孔里重重地喷出了一股浊气,故意扭过头去,不看。

贾秋玉很容易地就和人事局的有关领导沟通好了,让莫兰顺利报了名,又顺利通过了人事局组织的统考。却万万没有想到,麻烦居然出在了自己的地盘上。试题没弄着,他心里一下子就没了底,他就怕满口应承的小事一桩最后弄歇菜了,没脸去见对自己可谓恩重如山的老领导。

真他妈的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就不信,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临了、临了的,还会翻倒在他这条小阴沟里。

他不得不从幕后跳到了前台,让老余靠边,他自个儿赤膊上阵。

此次公招,大大小小的事儿,包括面试题都是老余一手操办的,其中的过门关节也就他心里最有数。上午的专业笔试已经结束了,就看下午的面试了。面試题一共三道,一道是让考生对自己做一番简短的介绍;一道是假如踏上了这个岗位,对今后的工作有什么设想?这两道题主观性强,考生也容易自主发挥,也没固定答案,考官也主要是凭良心打分。只是另一道:本单位从业人员的行为准则是什么?这道题有标准答案,分值为那两道之和。而且如果事先没有准备的话,到时候根本就编不出来。所以,这道题是决定莫兰和曹晓峰胜负的关键。

这道题本是老余单位的一把手出的。如果他也是他们一伙的,并把题告诉了他们的话,那么曹晓峰就死定了。想到这,老余惊出一身冷汗。不行,我得想法帮他一把,不能就这样输给他们。然而此时老余能做的就是违反原则,把这道题漏给曹晓峰。同时,他还要点拨点拨他,提醒他要坚持原则,维护自己的权益。可怜的孩子,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这次公招中暗藏着的凶险,还以为公招考的就是本事呢。

老余知道考场的东山墙上有他们单位的宣传栏,宣传栏中就有他们单位从业人员的行为准则。这点老余考前就知道的,但他认为如果不经事先提醒,外来的考生咋可能发现这一机关呢?在那样的环境里,谁还会有心情去留意那个摆设性的宣传栏呢?所以,他就对它未作任何处置,也幸亏未做处置。

曹晓峰不解地望着老余,老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一笑后又加了一句:记住了。还要记着等他们当场公布考试结果,以防老母鸡变鸭。

乡下来的男青年听得目瞪口呆,一头雾水,他哪里搞得清城里人的花花肠子啊,可怜巴巴地冲着老余一个劲地眨巴一双戴着近视镜的小眼睛。老余看着他那不开窍的样子,从心底噌的一下蹿出一股无名火来。发啥呆啊?听懂了么?乡下来的男青年直摇头。老余一个晕症,稳稳神又问他:那,记住了么?

乡下来的男青年使劲地点点头。那还发啥愣呀?赶紧系好裤子上吧!老余那时节真后悔了,他又想起了林娟。要是林娟在,该有多好啊。那姑娘胆大机敏,要是拱她出来和莫兰斗,才叫棋逢对手呢。哪似这一个,木头木脑的,真真的要急坏个人人儿。

领考员的任务就是听招呼把下一个带上来,把上一个押下去,主要是为了防止考生之间通过交谈泄题。但林娟弃考了,这种隐患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老余领着曹晓峰上来的时候,莫兰正等在门口。如果林娟似火的话,那么这个女人就如水。火焰奔放热烈,而水则深不可测。虽然上午一场笔试、下午一场面试,搞得人有些疲惫、憔悴,但仍不失这个女子惯有的干练和妩媚。特别是今天她还刻意打扮了一番,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职业装,雪白的衬衫翻出来,让她整个人更加丰满,也更加凹凸有致。又黑又长的头发在头上盘了一个高高的髻,像高挑在枝头怒放的黑牡丹,衬托得一截白皙的脖子越发细长,也让红嘟嘟的樱桃嘴越发小巧了。她规规矩矩地立在那儿,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拎着一个LV。

莫兰让老余看得两眼一亮,他由衷地在心里赞道:好一个美女。就这形象,考官印象分肯定是满分了。再看看身边的曹晓峰,土的都能掉下渣来,根本就没有可比性。那时节,余仁真的心里再一次产生了动摇:我何苦硬要帮这一个土鳖,弄那一个美人呢?

莫兰很主动,微笑着抢先和他打招呼:余主任好!

柔柔的语音飘进了老余的耳朵,淡淡的芳香沁入老余的鼻孔,一切都让人感到非常惬意。

我何苦与这么一个女子斗法?老余的脸上挤出一点表示礼貌的笑容,尴尬地敷衍她:你好、你好,考完啦?那你自己去二楼走廊东头的房间里歇着等结果吧。莫兰一愣。但老余还没等话音落地就同着曹晓峰从莫兰的面前一齐走进了考场,而且再未出来。

能容纳四十来人的会议室临时布置成了一个面试考场。面南的一排坐着七位考官。面北的一排的当中一张靠背椅前的长条桌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张大红的席卡,不用看就知那是考生席。也不待招呼,曹晓峰就径直走了过去。

他先向着考官们鞠一大躬,然后用带着浓重乡味的声音响亮地喊了一句:各位领导、考官,大家下午好!就像平地里卷起了一股泥土。

這里只有考官,没有领导。贾副书记阴阳怪气的一句话,让乡下来的考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僵在那儿干笑着。老余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自己也拣了一个角落坐下来静观他们怎样面试他。

主考官是老余单位上的一把手,这是市里统一规定的,也是公招政策中的硬杠杠,别人官再大,也只好做考官,而且只能动笔不能动嘴,所以贾秋玉刚才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已经违规了。但谁也不会管他。

老余很清楚担任主考官的他们单位的一把手,实际上也做不了什么主,不过是念念考题,主持主持罢了。好在,老余也知道此人并不是贾副书记的亲信,他和他总是若即若离不卑不亢,机关里的事儿就这么复杂。事前,老余也曾向他汇报过有关情况,他听了虽则嗤之以鼻,脸上也有对他们的不屑神情,但说出来的话又莫测高深,让老余探不着个底。他是这么说的,哼,反正我们的人事关系都捏在局里,由他们统一管着呢。我无所谓,只要能干,谁来都行。

官场上大大小小的人物都是这样的。所以,老余也很孤单,一个帮手都没有。

主考官的左手过去依次是贾副书记、局组织处孟处长、监察室杨主任。右手过去的三位是来自人事局的有关人员,老余只认得坐在主考官右手第一位的胖乎乎笑眯眯的年届五十的男子,他是人事局公招处的马处长,因为这次公招过程中产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儿老余都是同他接洽的,所以两人有点熟。他给老余的感觉是弥勒佛般的一个人,很好说话的。论起公招,这位马处长可谓举足轻重,在这场面试中,也只有他可以和贾副书记抗衡。但这样性格的一个人,关键时刻能起作用么?老余在心底画了一个问号。

老余之所以赖在面试室里,而不下去和莫兰一起呆坐在候考室中等音讯,就是想亲眼看看事情究竟会怎样发展,他要亲眼看看自己苦心孤诣制定的方案是如何被他们践踏的。他生性梗直,偏就不信莫兰和贾副书记能把七个人全都搞定,能把他绞尽脑汁制定的严格程序轻松地玩于股掌之间。

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吃工作餐的时候,贾副书记就找机会,又把莫兰是王副市长儿媳的话摆到了桌面上,公开要求其他六位考官多多关照。

一定、一定。

虽然是附和声连连,但老余也看出有几人的神情中很有几分不心甘情愿。比如说孟处长,老余早就风闻他和贾副书记间有隔阂,但贾副书记毕竟是孟处长的顶头上司,即便是心有不满,又能怎样?关键时刻,能不能指望上他,老余心中也没有底。

当然,贾副书记也没忘了给老余施加压力,好让他少捣乱。他说,尤其是余仁真同志,关键时刻不要装聋作哑,要懂得怜香惜玉呦。

老余一边打量着他们,一边在心里又替曹晓峰盘算了一把。这次公招只有一朵花一片叶,好像一切越来越分明了。老余不禁为曹晓峰捏着一把汗、悬着一颗心。

从人事局的统考成绩单中看出,他是很用功的,两门成绩都接近满分,遥遥领先,但那又有什么用呢?草根逆袭的路不好走啊。公招也不过是提供了一种可能罢了,尤其是起步阶段,结果究竟怎样,还两说着呢。

老余不由得感慨。

老余在为曹晓峰担心,贾副书记在为莫兰卖力。老余对老贾,小曹对小莫,力量是如此悬殊,来自农村的男青年还有机会逆袭么?

就当是看一场戏吧。余仁真有点心灰意懒了。

对曹晓峰的面试很快就开始了。头一次面对这样大的阵式,自然摆脱不了拘谨,但这小子的定力还行,自我介绍还算有条有理。可也让人听出他涉世不深,没什么城府,连自己开过小店,卖过油盐酱醋等副食品的事儿也如数家珍地抖落了出来,听得贾副书记阴沉沉的脸上露出了坏坏的笑。老余心里也很不以为然,说这些,不是明摆着更让他们瞧不起你吗?杠头嘛。

果然不出老余所料,当问到本单位的从业人员准则时,乡下来的卡壳了,不得不又拿眼来扫老余。老余摇摇头,心想,果真是扶不起来的。

欲待不管,可贾秋玉的神情再一次激怒了老余。他正眯缝着一双小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曹晓峰,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于是,老余抬起头来,两眼放出炯炯之光探照灯般地射向东山墙。

已经偏西的日头直照进来,一抹金黄的光照得宣传栏亮堂堂的,粗体加黑的十六个字的行为准则赫然在列,像排得整整齐齐整装待发的士兵。

老天都在帮你呢,傻小子,你不会找不到吧?你要再答不出来,干脆回到那个日本人的化工厂里熏死去算了,别再出来丢人现眼了。

做自我介绍时,曹晓峰曾声情并茂地描绘过那个化工厂怎样地怪味熏人,怎样地让人皮肤瘙痒。

终于,一个激动得有点发抖了的声音在面试室里响了起来,乡下来的答出了这道题。

得意和笑容不见了,贾副书记的脸上阴云密布,他甚至都忘记了打分。因为莫兰没有答出这道题。情势急转直下,他紧张地思索着对策。

应该说,贾副书记已经尽力了。从头至尾,他给莫兰打的都是最高分,给曹晓峰打的都是最低分,虽然他打的分总是因为要分别去掉最高分和最低分的缘故给作为头尾掐掉了,没有直接发挥作用,但不能说他是在白忙活。没有他,莫兰的最高分可能会再低点,曹晓峰的最低分可能会再高点。所以说,他还是帮了莫兰很大的忙。如果考官中再有一到两个人也这样做的话,曹晓峰就真的成了咸鱼干,根本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公招至此,公平还是不公平?连老余也糊涂了。

计分员在计分,在把上午的笔试成绩和下午的面试成绩按既定比例公式加以统计。做这项工作的人是马处长带来的一个毛丫头,只见她左手揿计算器,右手执笔,很认真、很灵巧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忙碌着。

就要见分晓了。面试室里有人紧张,有人好奇,有人无所谓。但终于可以抽烟了,贾副书记扔一支软中华给老余,准头偏了,烟卷儿滚到了地上。老余弯腰捡起来,习惯性地放到鼻下嗅嗅,然后塞到唇间叼住点着,狠狠地抽了一口。

他一边抽着,一边去看曹晓峰,只见他双掌撑着下颌,可怜巴巴地盯着计分员,紧张得两条腿都在发抖。

没出息。

老余搖摇头。为了给紧张得有些过了的曹晓峰一点缓解,老余喊他到二楼去把莫兰叫上来。于是,乡下的屁颠屁颠地叫城里的去了……

计分员把结果送给马处长,马处长没接,笑眯眯地指了指身边的主考官。毛丫头就顺势把那张苍白的纸片递给了主考官。

坐在主考官左侧的贾副书记连忙戴上老花镜,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凑过头去抢着看。

才差半分!

贾副书记惊呼道。声音响得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可听到。

老余心头一震:那半分是谁的?莫兰的,还是曹晓峰的。

莫兰和曹晓峰两个人也听到了,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对面的主考官和贾副书记,两颗心一齐提到了嗓子眼,真是半分定乾坤。

谁的?这半分是我的,还是你的?

两人又四目相对,互相打量着对方。他们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审视着对手。若不是公招,他们是不会坐到一起的。

主考官没言语,签了个名字,不声不响地把计分表递给了右边坐着的马处长。贾副书记的脸色很难看。

马处长仔仔细细地把表上的内容核查了一遍,也签上了名字。

马处长是从主考官的背后把表递给贾秋玉的。贾秋玉接过来看都没看就要传给孟处长。

名字,别忘了签名。

马处长提醒贾副书记。

贾副书记只好捉起笔来草草地签上大名。

计分表在七位考官的手里流转了一周,没有异议,每个人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两个考生坐得笔直笔直的,向那一张白色纸片儿行着注目礼。

一上来老余的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不过,姜还是老的辣,他很快就从贾秋玉的脸色变化上瞧出了端倪。

由于七位考官都签上了名字,这张表就具有了法定效力。

载着半分,重达千钧的纸片儿又回到了主考官的手里。正当他要开口宣布时,一旁的贾副书记忽然抢先开口了。

他探出半截身子越过身边碍事的主考官,望向坐在主考官右侧的人事局的马处长,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

我看,是不是暂缓宣布面试结果?

马处长不动声色。贾副书记见状,赶忙又说,作为公招小组的组长,我认为今天只有两个人参考,分数相差也不大,只有半分,我们是不是再慎重点,再研究一下。

主考官被晾在一边不知所措。马处长没接茬,旁人也不好说什么。机敏的莫兰神色一暗,感觉大事不妙。乡下来的莫名其妙并着急着。

老余紧张地盯着他们。整个面试室内鸦雀无声。

没人响应,又是副书记、又是公招小组长的贾秋玉有点尴尬。

至此,老余已完全断定:这半分一定是曹晓峰的。要不,姓贾的怎会急成这猴样?

可是还没来得及为曹晓峰高兴,他的心头就蒙上一层阴影:这贾秋玉是啥意思?上午明明是他亲自拍板同意不足三人,两人也可以开考。等到下午,结果出来了,又是这个贾副书记却以不足三人,只有两人应考为由来质疑结果。堂堂一级党委的领导,怎能如此出尔反尔?

老余从心底看不起贾秋玉。百分百的小人么,还真想翻手为云覆手雨是咋的?同时,他暗自在紧张地思索着对策。感知大事不妙的莫兰,终于绷不住,有些花容失色了。她可怜兮兮地望着贾秋玉,复杂的眼神更令贾副书记心慌意乱。其他几位考官一时也愣在那儿不置可否,不约而同地望着马处长。

马处长还是没有开口,但脸上的笑不见了,神色很凝重。虽说王副市长不直接分管人事工作,可人家毕竟是市领导,他也在心理权衡着利弊。太极打到了这份上,拚的是内功。

欲做垂死挣扎的贾副书记见状,冲对面规规矩矩坐着的一男一女两位考生说,今天就到这,你们两位回去等通知吧。

他说话的时候,分别扫了莫兰和曹晓峰一眼。看莫兰的眼神里流露着宽慰,仿佛在说:有我呢。剜曹晓峰的一眼则满是厌恶和不耐烦。这一切,老余尽收眼底。他一直在注意着贾副书记的一举一动。那两个可怜的考生起身要走的当儿,老余连忙站起来,他开口了。

整个公招本是他一手经办的,没有人比他更有数了。他原指望着曹晓峰自己维权,因为当场公布结果是公招简章上载明了的,他应该知道,他也应该坚持。况且老余还在面试前、在卫生间里特别提醒过他,但现在看来,靠曹晓峰自己维权是不可能的了。

余仁真虽然被贾副书记一脚踢出了考官序列,但公招小组成员兼办公室主任的身份尚在,他还是有发言权的。他知道过了今天,凭贾副书记的能耐,完全可以老母鸡变鸭。于是,老余不得不挺身而出开口讲话。另外,他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慢着,你俩先坐下。

老余立起身叫住曹晓峰和莫兰后,又庄严地扫了一眼七位考官,最后把尖锐的目光倾洒在贾秋玉的身上,贾秋玉哪里还有底气和他对视。别着脑袋只顾抽烟。

余仁真朗声说道,政策和方案里都有明确规定,今天考完后必须当场确定拟录用人员,然后是体检和政审。至于是两人而不是三人就开考的问题,这本是突发事件,经本人汇报请示后,贾组长亲自批准开考的,这也是符合政策规定的。

贾秋玉哑口无言,坐在位子上用怨毒的眼睛看着对面的曹晓峰,恨不能一口吞了他。

见有人开了第一炮,人事局的马处长和主管局的孟处长也随即开口接应着老余。

马处长说:这是原则,不好改变的。

孟处长说:是的、是的,政策规定是这样的。

听口气,好像他们也很无奈。

贾秋玉像一下子泄了气的皮球,身子往椅背上重重地一靠,好像是徹底认载了。

主考官拿起那张纸片,先瞧瞧左边的贾副书记,没反应。再转身去看看右边的马处长。马处长摆摆手,眼望着一男一女两位考生,换了一种庄严的口气说道:按既定章程办事,宣布吧。

聪明的莫兰听到后,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

所有人,包括曹晓峰目送她离去。

门嘭的一声被带上。

好像所有人被这一声惊得回过神来。

主考官郑重地宣布曹晓峰为拟录用人选,并当场签发了书面通知。

曹晓峰忙不迭地立起身,用双手从主考官那里接过通知书,冲着对面的考官们又鞠一大躬,感激地说:谢谢、谢谢,感谢各位领导,感谢各位考官。

但没人祝贺他,只有他一个人傻呵呵地乐着。

老余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俯视着贾秋玉,从口袋里掏出硬中华,也不忘丢一支给他。

颜面扫地的贾副书记没有伸手去接,眼睁睁地看着那支挺括括的烟卷儿弹了两跳,骨碌碌地从光溜溜的桌面滚到了硬梆梆的地上。

老余也高兴不起来,他并不讨厌莫兰也并不喜欢曹晓峰。但有了制度,就要有人坚守着去给别人以希望,想到这,他仿佛觉得自己高大了一点。

半分?是的,只有半分。可这半分确实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它是草根逆袭撕开的一道缺口,是公平正义点燃的星星之火,是平民的胜利。然而,一向讲原则安分守己的老余心里却不是滋味,甚而有些心情沉重,因为他在其间使用了非常手段,让这迟来的公平还是走了味儿,变了调儿。

这一切,他做的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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