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伦
一
晚自习回家。
“你婆好像快不行了!”老爸边开车边操着关中话说道。
时间似乎静止不前,我看了看他。
“机票都订好了,咱俩明天回佳县,你妈已经往过赶了。”
突然的寂静,沉默……
望眼欲穿,车窗外的各家灯火飞速闪过,似一条记忆的纸带从我的脑海掠过,很快,很快,没有一丝停留与喘息。
我想我猜到了结果,可偏偏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
二
正值隆冬,陕北的天空刮着刺骨的风,摹刻着岁月的痕迹。来到这里的人无不武装自己的身体,抵御着寒流的侵袭。
那心呢?它也需要吗?
一路上,耳畔回响着大人们的各种关切与安慰,我沉默着,只知点头应答。时间在流逝,人们在老去。车里灯光昏暗,我扭过头去,不敢让他们看见,我的脸颊,早已是布满无声的泪痕。
就这么无声无息着,我回到了这个奶奶几乎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古之葭州,今谓佳县。
上一次来已是七年前了。七年,其实不长,县城的路我还记得,依旧曲折蜿蜒,远处的白云山和黄河水交相辉映,未曾改变昔日的风采;七年,也不短,曾经一望无垠的高原竟添了三两高楼,城市里常见的单元房也多了不少,掩映在其中的石窑洞默默守候着这个走过多年风霜的县城,在新旧交替中慢慢褪去色彩,消失在黄土地中……
我回来了,奶奶,等我。
三
窑洞外的枣树还坠着几点残红,倒也不失鲜艳,尤其是被那雪白的花圈衬着。
终究是要离开的,不过是时间的馈赠与否。
走在冰冷的巷道上,远远望去,一群穿着孝服的亲戚在等着我们。他们的眼里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怅惘,或者是无奈。我不懂,也不愿去看着他们的眼神,跟随着老妈沉重的脚步,终于,我进了窑洞的院门。
一阵茫然。
窑洞没变,遍地是人;枣树没变,遍地是心。那个我曾经玩耍的地方,如今已摆设了灵堂。奶奶的遗像正放在她的棺木前,蓝底背景下的笑容是那样的和蔼可亲,我依旧记得这是她最后一次来西安时照的照片。那一天,不仅是她自己,整个大家庭一起拍了全家福。她说,她要好好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要亲眼看着我和家里的其他后生考个好大学……
如今,她食言了。
老妈一声哭诉,所有人默默磕了三个头,我和老爸也为奶奶上了三炷香。香火太熏,烟雾缭绕之间,我的眼睛不禁酸肿,想要流出眼泪。可望着棺木,看着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嘈杂,我沉默着,不再理会无关的言语。回到窑洞的偏房里,满壁都是佳县的老照片,有我的至亲,有我的远房,也有我不认识的形形色色……
我不忍再看到这些撩人心弦的旧物,便出门和舅舅一起在灵堂中跪灵守护。时间在慢慢地走,望着灵堂上的供品渐渐出了神,我面无表情,漠然地感受着苍茫无垠的黄土地上飞溅地哀号,苍凉而无力。我的心蒙上了一層灰,屏蔽了所有让我动容的感触,任凭道人在院子里的吹奏与作法响彻黄河之水。
是啊,道人来了,该来的都来了。
四
儿时也经历过亲人的离去,只是那时太小,对那些丧葬的礼仪并不有过分的关注。如今,看到家里请来了这些道人,便知陕北丧葬习俗的繁杂。我想,这是对逝者的敬意,也是对古老文化的点滴传承。
傍晚,夜幕降临,道人们一声吼,逝者的儿孙都跟随着道人的管乐声列队排好,准备最后一次的仪式,毕竟隔日凌晨,奶奶就要下葬了……
我站在前列,跟在小舅舅后面,呆滞地看着一切。他的手里拿着擎天般的花杖,而我捧着奶奶的遗像,顺便还在路上撒着银花花的白纸币。前后的亲戚们一齐跟着,在首尾道人们的火把中走了起来。管乐声,声声刺耳,我学习音乐,听过的管乐奏乐比起这些道人简直好的太多,但也只有这样的声音才配得上此时的心境。从曲折不平的小巷走到街道上,我望着黑夜里漫天的繁星,那么明亮,七年时间这些星星照耀着这片大地上许许多多的来去者,或悲或喜,不变的却是这点点滴滴的守望与关注……
环绕着佳县城,我们孝子一路尾随道人,他们一边喊唱一边吹奏,每几十步便要在人毫无防备之时点燃一串爆竹。走了一路,围观的人们也看了一路,声声轰鸣,这是在为奶奶去天堂的路上做最后的事情。爆竹声驱赶了通天路上的鬼怪,奶奶便可以到天堂平静地生活了。两旁的道路被道人用棉花裹着的炭火球照亮,照亮了佳县城,照亮了奶奶的天堂路,也照亮了我心中的黯淡。
“孝子跪!”
披麻戴孝,我们在路上跪下,跪鬼神,跪逝者,跪自己的内心,跪世事的无常。
随着队伍又回到了窑洞前,依旧的三跪九叩,依旧的呐喊,我无言。我想哭,哭不出来,因为太多人的伤感早已将我心中的泪水淹没。院子的枣树终于只剩下了枯枝相伴,还飘落着一丝白雪。
就要上路了。
五
离送灵还有约摸半天时间,在几位叔叔阿姨的带领下,我又一次来到了白云山,为奶奶祈福,为父母祈福,也为自己祈福。
不似几年前来时的人海熙攘,这一次来,除了一行几个人,并未有其他游客慕名而来。这般的寂静,不知是偶然,还是刻意。例行的上香磕头做完,我和他们聊起了家常。白云山是有灵秀之气的,在这里,我突然心生触动。曾经,也是这样的时节,我和奶奶一同登上这里,她给我讲着她自己的故事,讲着老妈的故事,讲着她心中的话。那时我不懂,所以她敢对我说。奶奶的一生是辛苦坎坷的,是不快乐的,唯有回到西安见到子女和孙婿,她才会少说些可怜话,少流些眼泪。她的苦衷太多,她的不得已太多,她把自己的毕生献给了她的所爱,却把自己送到了黄土地里,与世长眠。
望着天边的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我依旧没让它落下,不为她的离去,而为她终于可以离去,远离世间纷扰。
下山途中,我们在一个亭子前停下。不远处是黄河,黄河的那边是山西。凝视着流动的河水,我不觉得它有多么的浑浊,它是淡蓝色的,是远空中云的颜色,是正气而温柔的颜色。古老的佳县虽然没有了上古葭州的水草丰美,却有一条蜿蜒的母亲河洗刷着黄土地的裂痕,冲击着黄土高原的戾气。
夜深了,山依旧,水依旧,无声无息……
六
“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呦,一道道的水……”
信天游从远方飘来,在黑暗中划破天际。
要上路了,去墓地,去天堂。
我的手里紧紧攥着一红一黄两条布条,家里人说这是要在奶奶下葬后烧掉的,以示孝心。
墓地的野土飞舞着,北风吹来,人已瑟瑟发抖,我没能见证奶奶入土时的场景,但也亲手把我的无限思念给予在布条之中,化作灰烬。
人说,她一生不如意,却也在葬礼上体体面面。刚到佳县的那一晚,我在众人的陪同下看了看棺木里的奶奶,脸色红润得透亮,嘴角微微上扬,身子已紧紧缩起。不幸中的万幸,她走的突然,却也相当平静,没有痛苦,脸上还带着微笑。这是陪伴奶奶最后时光的保姆阿姨告诉我的。
一块墓碑,洗刷了岁月的灵魂。
一抔黄土,一杯热酒,洒在这天地之间,发出最震撼的响声。
太阳出来了,天亮了。
我该回去了。
七
回到西安了,回到了自己的小窝。
家里没有人,我静静的站在窗边,书桌上是我和奶奶的一张照片,那时她还没有生病,那时我还很小。
听老妈说,我刚出生时,奶奶老远从佳县坐长途汽车来看我,她一抱起我,我便争气的在她身上撒了一泡尿,把她老人家逗得开心……
桌上那张泛黄的纸片又一次映入我的眼帘,我把它展开,慢慢念了起来:
“开开,这是奶奶給你热的希(稀)饭,你老妈带我出去了,好好休息,好好学习,我还要看你娶媳妇儿生娃呢……”
我读不下去了。
终于泪水决堤,我哭出了心底的声音,灰尘覆盖的心被泪水冲刷得明亮清澈。
那两日,不是我冷漠,是我在最哀痛之时选择了麻痹自己,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直到当下,我才意识到,奶奶真的走了,走的太快,我跟不上她的步伐,找不到她的影子,任她在我的记忆里打转,不曾离开片刻。
奶奶,你慢点走。
八
半个月过去了。
那一天阳光灿烂,我们母子俩牵着手走在家门口的小路上。
老妈说,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叫一声妈了。
我说,你放心,剩下的时间,你就听我好好地叫你老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