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朵
1
阿惠披了她奶油白色披肩,打开门向楼下走去。
她现在所在小区,是一片旧厂房的家属院,楼有些破旧,厚重的尘埃飘浮在楼梯道口,随着夜风和月光四处纷飞。天有些凉了,她便在披肩下加了一件深咖色呢子外套。每到这个时候,她便能想起以前那只独行的猫。那只猫古怪却友好,一如她身上奶油白披肩,配深咖呢子大衣这个奇怪但温柔的搭配。
“那只猫和我好像。”阿惠总这么对夕和说。
夕和同她大三相识,算起来他们交往的时间也有两年。但他不太喜欢夜晚出来陪她散步,他们在繁华的市三环那里有套不大的房子,夜晚他总跑去楼下那条酒吧街喝酒。当阿惠一个人在霓虹耀眼的街上散步的时候,总觉得没有在旧厂房散步来得尽兴。
“太荒唐了,是什么让你对猫热爱到这样的地步?”说这话的时候,夕和拎着一瓶从楼下买来的啤酒,他翻着阿惠一叠画纸,上面全是猫的素描。“你一直呆在家里画猫,这样不好吧,这根本不正常。”他又静静看着她说:“阿惠,我是对你好。我总担心你会在家里闷出病来。”他这个论点听起来十分可靠,阿惠找不到话来辩驳。
她终于叹口气,语气带了点伤感:“夕和,我是真的觉得那只猫和我好像。”
夕和的眉间一点点蹙起来。他沉默着倒了酒后抬头看她:“我说啊,你不要再提那只猫了。”
阿惠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发觉已经是很深的夜了:“我想搬去旧厂房那里住一阵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去看一看,这个夜晚尤其如此。”
夕和很轻易答应下来,她便收拾行李。
阿惠高中时还住在旧厂房。平日她住校,周末才回来,所以很是珍惜为数不多能够呼吸校外空气的好日子。于是晚上她做完作业总会从楼上跑下来四处溜达。旧厂房这里的路灯不是很亮,昏黄的一大片,透着一股子暖意。她所在的楼前有个大草坪,晚上还有蛐蛐叫个不停,她就坐在这草坪的亭槛前托着腮帮想事情。
想些什么自然是不记得了。但当她如今站到这草坪旁边,便没有由来地想到以前那个时常托着脸的自己。甚至很清晰地想到了她舒展的五官和稚嫩的青春痘。
2
“你在想什么?”身后传来一个男声,很清脆的少年的声音。
她慢慢转过身去,果然看见一个漂亮的矮小的少年,大概只到她肩膀的高度。
而且,他是透明的。没错,就是透明的。她甚至可以透过他的身体看见他身后斑驳的墙壁。阿惠觉得她现在应该尖叫,或者立刻撒腿跑开。可这时她发现他没有丝毫悚然的感觉,她甚至听见自己镇定到诡异的声音:“你是谁?”
少年哧哧地笑起来,她这才发现他的瞳孔是特别亮的琥珀色,頭发也十分柔软,像极了动物的毛发。
“我是影子啊。”他表情认真,字句清晰,说完还无比戏谑地吐了吐舌头问:“你信吗?”
“嗯。”阿惠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无比荒唐,但身体本能做出的反应,令她十分笃定地点了头:“挺像的。”
“这样啊。”他低了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嗯,好吧。你信,真是太荣幸了。”他透明的手指竖起来,无比精准地指向楼上她的窗口:“那请我去上面做客,好吗?”
3
阿惠开了灯,将奶油白披肩挂在门口的椅子上,转身进了厨房泡红茶。
“坐吧。”事实上她在想他的身体或许会穿透那些实体的物件,但是当她泡好红茶走进客厅的时候,她发现少年正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她初中时候的画本。
真不客气。
听见了动静,少年抬起头来,看见她手里的托盘,不满地嘟了嘴:“为什么只有一杯?”
“呃……你能喝么?”她有些黑线:“那你等一下。”
“算了,算了。”他挥挥手制止住正要转身的阿惠,指着画本上的那只猫问:“这是你以前的宠物喽?”
“不,不是。”阿惠看见那只猫的瞳孔,尽是用铅笔描出来的铅灰。本来应该是亮色的,但那时她没有足够的零用钱买彩铅,只好这样描了出来。总觉得不能形象地画出那只猫的神韵。
“你画了这么多啊!”少年透明的手指竟有很明显的关节,像是只蝴蝶在画册上翩跹起舞。倒是让她无比羡慕。他的指尖停在最后一页:“很喜欢那只猫吧。”
“嗯。”很喜欢。想起来骨子里会泛起疼痛的那种喜欢:“觉得它和我很像。”
“像?”
“嗯。”
很久都没见到过了吧,那只猫。
那个冬天,竟然莫名其妙地没有下雪。但也许是由于惯常对于冬天这个名字的忌惮,还是披上了厚重的棉衣。不过因为没有下雪,那年初冬的中午比往常的初冬中午都要暖和,这个时候慢吞吞地卸掉最外层的棉衣,像是把紧连在身上的一层皮剥了开来,却也不觉得冷。
那时阿惠上高中,因为是班里唯一的住校生,中午不用回家,所以趁着教室没人,她会在食堂打了饭后装到饭盒偷偷地返回教室吃,然后再趴在桌上午休。因为教室里不许进食,所以她每次打饭回来吃像做贼一样。
但她是惯犯了,久了也习以为常。直到有天继续做贼回来,刚打算坐下从屁股下方突然传来一声炸裂的猫叫,她手里饭盒吓得“啪嗒”掉在了地上。
然后那只不知什么时候飘到她座位上的猫“嗖”地一下从凳上窜下,跑到她掉在地上的米饭前啃食起来,一副毫不客气的做派。
阿惠哭笑不得。好嘛,逍遥法外好几周的惯犯,没被老师逮到,却被馋猫逮住了。
“给你吃,给你吃,你可有福,中午刚好打了鱼肉。”她拨了点掉出饭盒的米饭和鱼肉给它,然后拿到桌上继续吃自己所幸尚未被污染的午餐:“不过你可要保守这个秘密啊,我们的秘密。”
正卖力进食的小东西像是听懂了一样,啃着鱼肉的猫嘴里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喵”。
阿惠不知道这只猫从哪里来,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校园里。校园保安是个脾气暴躁又循规谨慎的黑脸中年大叔,他是不会允许校规上明令禁止的宠物出现在学校里的,否则重罚。
她想它或许会是野猫,但心里有个直觉的声音,告诉她,它不是。
它美丽,也太聪慧。至少她从没有见过毛发灰得这么纯粹漂亮的猫咪,长而柔软的灰毛,瞳孔却是耀眼的琥珀色,甚至可以和金色相媲美,干净的样貌仿佛在证明它是有人喂养的,可它出现的时候,又从来形影单只,且骨瘦如柴。
它像个绅士一样,算着时间并准时。从被抓包那天中午开始,阿惠打饭回来,总会看到它端坐在椅子上,就像和她约定好一样。也许是她包养了它午饭的缘故,阿惠觉得那只貓看着她时眼底盛满温情。这让她就算每天都要多打份足量鱼肉,似乎成了冤大头,可她还是感觉心情愉悦,乐在其中。
吃饭的时候,她不会频频去看它,它也专心吃着,等阿惠吃完去清洗餐盒它会拦着跳上桌子舔舔她的手。到她离开洗完再回来的时候,这时那只猫也一定早已离开了。
这种感觉,就像你有个老朋友一样,知道你的小秘密,有不言却彼此知会的约定。
刚刚好的约定。
你看,我有新朋友了哦。阿惠偷偷对自己说着。
4
阿惠以前在学校是有朋友的。
那时班主任大概很寂寞悠闲,所以课间总找她去办公室喝茶聊。学霸芳芳是她的同桌,大概是因为学霸不用下课后还需学习,所以芳芳总陪她去,看她进去,再等她出来。
阿惠当时以为,这便是朋友了。
可后来她才懂,那只是陪伴,却不走心。
说是喝茶聊,其实没那么轻松。班主任坐着,阿惠站着,背脊直立,紧张又恭敬的姿势,听班主任讲他喜欢重复的那几句,来来回回好几遍,在她耳里生茧,磨出了根。
“张惠啊!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这次又倒数!你简直是我带过最差的学生!”
“笨死了!这道题这么简单你都不会哦?!不愧是插班生啊!”
“扶不上墙!这样下去你考得上三本吗!你要是考上三本,我请你吃饭!”
……
刚开始听,阿惠还会吧嗒吧嗒地掉眼泪。第三次她从班主任房里出来时她将这些眼泪全抹掉了。
你说我考不上三本,我偏偏要让你请我吃饭。
两月后期中考试,阿惠真的从倒数成功考到前二十。虽不算学霸,但考上三本绰绰有余。班会宣布成绩时,班主任黑着好大脸。阿惠在台下洋洋得意,可她听着班主任宣读成绩,全班念完了,没有她的名。
她瞬间急了,没举手就站起来:“老师,我呢?”
班主任没看她,目视前方,似乎有天降正义:“某位同学涉嫌作弊,成绩作废,暂作停课处理。”然后阿惠看着这个做神佛样的中年谢顶男人看向了自己:“张惠,你出来一下。”
数道目光聚在她身上的时候,阿惠觉得世界都安静了。
她想说话,但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旁边芳芳拽了她的袖子,力量柔弱,拽一下烫手般的便松开。她听见芳芳说:“阿惠,你为什么要作弊呢?”她那句“我没有作弊”却卡在喉咙里。
她笑,明明是夏天,怎么连目光话语都那么冷了?她盯着班主任冲门外走去的身影,甩了书包先冲出去:“谢顶,这学我不上了。”
……
学,肯定还是要上的。
只不过停课一周。阿惠回到学校时,旁边座位空空如也。芳芳被安排坐去第一排,没人想跟她同桌,她便成了班里唯一一个人坐的人。上课的时候她盯着芳芳的后脑勺发呆,像是感受到,芳芳回过头碰上了她的目光,又迅速转回去。
那大概是最后一个交集。后来她们没找彼此,也不再有对话。阿惠考试名次又回到倒数,也失去了她唯一的朋友。
直到她遇见那只奇怪但友好的猫,阿惠真的曾以为,那会是一场救赎。
5
似乎是很正常的中午。除了天变得越来越冷,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除了那只猫。
这天中午阿惠打饭回去,刚打开教室门,一道影子嗖地一下从她身边穿过去,她再去看时已经没影了。她急忙冲进教室去,却看不到椅子上那只熟悉的小小身影。
它做什么去了?她今天还从养猫的隔壁奶奶那里拿了一小袋很贵的猫粮要给它呢。不吃午饭会饿的吧?就像她自己一样。
午休时阿惠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入眠,直到快要上课同学陆陆续续填满本来只有她一人的空教室,她的脑子里还在猜着那只一反常态的猫咪到底去做了什么,以及还有些可惜那袋子猫粮。就当她在想下午上完课要不要偷溜去找找它时,有女生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阿惠惊愕地伴着声源望过去,是芳芳。
大抵很久没说话的缘故,她听着芳芳尖叫起来的声音都有些陌生:“我的手机屏为什么碎掉了!”她激动的声音都在颤抖“是新买的啊!!”
很突然的,她看着的芳芳,也看向了她。
芳芳突然泪流满面:“中午是不是就你一个人在教室?”
阿惠记忆里的芳芳,一直都柔柔的,说起话来声音很轻,让人很想去靠近。可现在这个轻声细语的声音在用全班都能听到的声音质问她:“是不是你?阿惠?”
她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桌子上。芳芳的面孔和班主任那张脸似乎重合在一起,和记忆一起变得陌生模糊。她,又一次成为众矢之的了。难道因为这次是在冬天,所以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冷?
阿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会慌乱不知所措,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明明不是我干的,我没有,芳芳你要相信我,相信我啊。
可到了嘴边她还是只说了句:“我没有。”
“就你一个住校生,中午不回家,不是你,那会是谁?”见她抵赖,芳芳的新同桌愤怒地敲了下桌:“你之前作弊还顶撞老师,回了学校考的还是这么烂,人品本来就不好,这会还死不认账,你……”
“别说了。”芳芳抹了抹脸上的眼泪:“阿惠,你是不是在怪我没理你,所以才想拿我手机的。是我欠你的,如果你真的想……”
“别说了。”阿惠脑海里闪过一个快速掠过的身影,有什么弦崩断了,泪水也流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傀儡,同学们的目光就是绕她身上的线,她声音不受控制的颤抖,还是说了那句话。
“我知道是谁,是一只猫。”她可能是不小心弄掉了你的手机摔碎了,知道自己做坏了事所以逃跑了。阿惠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你们信我,真的不是我。”
“怎么可能?学校都不许养宠物。”
“张惠,你竟然在学校养猫?”
好多声音在起哄,反驳,她都没听见,她只听到了芳芳犹豫的声音:“好,我信你。那猫呢?”
她突然语塞。猫呢?她也不知道。
“明天她中午就会过来找食吃,不信你们可以留下來。”供出了真凶,可阿惠难过的要死,“芳芳,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你的手机我赔你好不好,但它就是来找吃的,不要伤害她。”
6
阿惠没想到留下来看热闹的有好多人,更没想到有人给保安打了小报告。
中午放了学,和芳芳说好了一起去打饭,从饭堂回来却看到教室外闹哄哄站了一群人。她手里的饭盒掉在了地上,却再也没有小小的身影上来吃的心安理得毫不客气了。人群看到她,哄的一下散开了。
“真有猫啊,原来。”
“那只猫还挺乖的,就那么在凳子上坐着,被保安抓走了好可惜。”
“就是,你说黑脸大叔怎么就来了呢。不会是你告的密吧?”
“那哪儿能啊,我可没这么多管闲事。”
“果然是猫弄的,张惠没撒谎。”
……
听到的讨论源源不断地在脑海里盘旋,像道大悲咒。阿惠饭盒也不捡就冲去了保安室,可保安已经不在那里了。她也不去上课,就站在保安室门口等,等到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黑脸保安大叔终于远远地走了过来。
阿惠冲上去揪住了大叔的保安服:“猫呢?”
“那只猫是你的?你不知道学校不让养猫么!”大叔眉头皱很紧,极其不耐烦:“违者重罚,懂么,处理了!”他又想起什么来,愤怒地拽开阿惠揪着他衣服的手,“以后要是让我发现你再养猫,你等着吧,小兔崽子不学习,净给老子整些麻烦事。”
处理了?
阿惠不知道保安的处理了会是什么样的处理。但她从那天起,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猫了。
可她想自己也不配见到它,从曹楚塞给她那个信封的一刻起,她就知道她不配了。
曹楚是班长,和阿惠交情不深,却在有天中午同学都走光的时候来找她了。他坐在了她旁边的空位上,磨磨蹭蹭地说了:“其实是我把芳芳的手机碰掉了。张惠,对不起。”
像周遭失了声音,阿惠张了张嘴:“你说什么?”
“就是那天中午,你去打饭了应该,我想到我有本书忘带了,就回来拿,路过的时候不小心把芳芳桌上的手机碰掉了……”曹楚的表情很纠结,却奇异地带了娇羞,如同一个女孩子对着最好的闺蜜吐露心事,“我……很喜欢芳芳,不想让她知道,那天你的猫应该是看到我碰掉手机来追我了,我还想着怎么假装是它做的,结果没想到你说了……”
阿惠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的画:班主任严肃的脸,芳芳拽住她的衣袖泪流满面……最后画面定在了那天从教室门口一闪而过的身影上。
不是它。它没有错,甚至去追了犯错的人。
曹楚在给她塞什么东西?阿惠拿起来看,哦,是一个信封,这是什么?她打开来,里面装着一沓人民币。
曹楚说:“我……这几天很不安,说出来好一点了,只是求你……能不能不要告诉芳芳?这些钱你拿去给芳芳修手机吧,然后再给自己重新买只猫,下次不要在学校里养宠物了。对不起,张惠。”
有你大爷个下次,那不是宠物,你知道吗?阿惠很想笑,她想问曹楚向保安打小报告的是不是他,想把这些钱甩在曹楚脸上告诉他,如果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但是她知道自己不配也没有意义了。
她把钱砸在了桌上,捂住了脸,手心瞬间濡湿一片,她听见了自己的哭声,兽般的嘶吼。
“曹楚,我谢谢你的良心发现,让我良心发现。我是活该。”
7
后来阿惠时常在想,为什么芳芳没有选择相信她,可她给芳芳修了手机之后,芳芳就来找她道歉了。她没有选择相信那只猫,可她用修手机剩下的钱买了最贵的猫粮,每天中午她都会在教室里等它,可那只猫直到她毕业,都再也没有出现。
“死了呗。”少年听她把故事讲完,把画册翻回第一页,手指轻轻抚摸那张画,就像真的在抚摸那只猫一样,很随意地跟了一句:“被保安打死了。”
“……不是,不是那样的,你胡说!”似乎是一个埋在心里多年的答案被戳破,阿惠流着泪尖叫起来,“它一定还活着的!保安不可能……”
“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么?”他打断了她,嘴角突然弯起一个弧度,表情却诡异地忧伤:“我说过我是影子啊。其实我是猫的影子哦。”
像是被什么一下子击中。她突然就想起那个从她身边快速一闪而过的身影。
“你说……你是它……的影子?”
“哪有我和它,现在我就是我,它也是我,我们是一体的,它死了,可影子永远都在,我可是替它好好活着呢。”将绘本“啪”地一下合上,少年脸突然像是融入了阴影那样喜怒难辨了起来。“那天阳光棒极了,周围可安静了,我可是看着被打死了呢。”
他站起,在阿惠面前像个刚买了新裙子的少女那样转了一圈,“你看看,你看我不像吗?”
不,一点都不。这太荒唐。
少年停了旋转,有一股力量似乎从他透明的五官里汹涌出来,他像是地狱里开放的一大片花,凄楚地微笑。
他说,你看到现在你都不相信我。你从来都不信我。
阿惠还来不及开口,她忽然露出了惊骇的表情。墙壁,四周砖瓦堆砌而成的墙壁忽然从下到上开始分解,变成一大片带着七彩荧光的雾气。从四面八方传来凄厉的猫叫。一阵巨大的恐惧笼罩了她。她想要奔跑,身体却完全不受支配。
一个灰色的身影从雾霭里走了出来。一开始若隐若现,等它完全走了过来阿惠才看清。就是那只猫,如今的它更加耀眼了,一身的灰毛如同波光一样闪闪发亮。少年身体愈发透明,脸上却十分清晰地露出个温温的表情,然后他耸肩。
“真可惜。猫是最害怕失望的种族了。”他说“但是……”话音突然模糊起来。
阿惠的心倏然一痛,几乎要流了泪,她张嘴:“你说什么。”
少年只是笑。可那只猫却一下转过头看她,张大了嘴。她从未想过一只猫张大了嘴也可以有豹子一样的野性。在她的目光里那只猫冲着她扑了过来。
“啊——”
8
“阿惠,阿惠。”夕和皱眉看着床上睡梦中流泪的女人。他从不知道阿惠有这么多眼泪可以流。在他面前,她总是平静的,他一直相信这样的平静,是她把最自然的一面展现在自己面前。他是离她最近的人了。
阿惠没什么朋友,和家人关系也很平淡。但她从不向他索要陪伴。就如同他第一次在大学图书馆见到她,她正捧着一本书坐在角落的座位,身边是巨大的落地窗。午后的阳光从高天上落下来,落在她的眉间,他只觉得这女生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地让人安心。
但夕和从不知道这样淡然的女人也会流出这么多的眼泪。像是从来都不会停止涨潮的大海。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他觉得那一抹安心正渐渐远去。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
昨天阿惠又说起那只猫。她总是对他说一只猫,她说那只猫很像她。他觉得荒唐,于是让她不要再提,她也就不再坚持,只说要去舊厂房。而那时他看天色晚就提议第二天再去,她也答应下来。很长一段时光里,他曾经为这种轻易的说服与她的妥协感到安心,这样的温暖让他觉得他拥抱了阿惠的所有。他是她的一切。他们彼此信任。
但现在,阿惠的眼泪让她变成一座千年迷宫,夕和以为自己早已走到这迷宫尽头,突然一个晴天霹雳,他发现他其实连入口都没有走近。
在那只猫要抓住阿惠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看见夕和正站在她床前皱眉盯着她。
“你哭了。”
“……嗯?”刚醒的阿惠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她微侧了头,脸颊就挨到湿了一大片的枕巾。真的哭了。可是为什么?脑海里一片混乱。
做了什么梦?好像是梦到了那只猫?好像那只猫要杀了她?
“做噩梦了?”
“嗯。记不太清,好像是吧。”她要怎么跟他说她梦到了那只猫,还要杀了她?他一定不会相信。
“那就快些收拾,今天我送你去旧厂房那里。”夕和表情难辨。他想要再说点什么,却呆不住,转身朝房外走去。“记得我们的约定。”
“嗯。”手指收紧。阿惠想起夕和昨天摇着酒杯所说的话。
“今天天色已晚,明天再去。”他听她要去旧厂房,瞅着窗外说:“阿惠,天天在家里画画很闷吧,从旧厂房回来后我给你在朋友的画廊找份工作。关于那只猫什么的,就不要再想了。”他应该觉得她是闲得慌。
她那时是点了头了的。现在想起竟好像隐隐失去了什么。
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直到她坐进了夕和的车里她都没有想明白。脑海依旧一片混乱。
夕和见阿惠一上车就闭了眼,也就专注地开车没有和她搭话。正值晚班高峰,车子堵在半路口。他开始变得有些焦虑,看了看腕表,斜睨她:“一定要去?”
“对不起,夕和。”阿惠睁眼,想向夕和解释。她想告诉他,她决定这次去了老区之后就什么都不想了;她想告诉他她做了个奇怪的梦,但她只想得起来最后那只猫要杀她;她想告诉他,她觉得他不理解她但她会试着相信他;她想告诉他,她要和他好好过这辈子。很早前她就想这样说,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想要给他说的,她一句都说不出来。
“没关系。”夕和吸了口气,朝右行道拐了弯。那是可以通向老区的小路,本来这条路平常也有些拥挤,但不知为什么如今竟十分冷清。
“都没有人来了啊。”夕和朝着两侧街道张望,说:“楼都这么旧了。”
“嗯,是挺……”她刚想说话,身体却因为一个急刹车朝前冲去。这一瞬间,她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车轮下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
世界静止了。
“我靠,什么东西?”夕和咒骂声,引擎熄火声,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一个声音。那轮胎下面,传来一声虚弱但凄厉的猫叫。莫名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它还没死。它真的还没死。这么多年,它是活着的。
脑海一直盘旋着这句话。她发疯般打开车门冲下去,看见一只熟悉的灰色猫咪正躺在车轮前。它半个身体几乎被压扁,像个无骨症患者那样耷在地面上。血流了大片。她颤抖着手攥着夕和的衣角,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你杀了它,你杀了……”
突然,她看见这只有琥珀色瞳孔的灰猫用尽全力微抬起头,竟给了她一声似带了笑的虚弱的猫叫。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个笑,这个笑……太熟悉了。
她全部想了起来。梦中透明苍白的少年,说他是猫的影子。那个少年也冲她这样温温地笑过。最后梦里那只猫向她冲过来的时候,少年还说了一句话,那时他的话音模糊,可她还是听到了。现在,再想起他说的,竟是一语成谶。
他说,“但是,是你杀了我啊!”
是她杀的吗?是谁杀的呢?
她哽咽,又睁大眼。
她看见,薄薄的月光拉长了她的影子,像盖被子一样覆住那只猫。而那只猫,它没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