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是唐玄宗时宫廷内专门训练俗乐乐工的机构。梨园的主要职责是训练器乐演奏人员,与专司礼乐的太常寺和充任串演歌舞散乐的内外教坊,为鼎足而三的机构。当时凡为人所爱好的乐工,多出身于梨园,“梨园弟子”遂成为乐工弟子的代称,“梨园”一词也被用以表示乐工的机构。梨园的乐工多是来自民间的艺人,经过严格选拔进入宫廷后,得以专心磨练演奏技能,又能互相学习,技艺得到精进,对唐代歌乐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后世将戏曲界习称为“梨园界”或“梨园行”,将戏曲演员称为“梨园弟子”。
1981年,李尤白完成了《梨园考论》一文的撰写工作,他认为唐代开元、天宝年间的梨园是我国历史上第一所规模完备的国立皇家音乐、舞蹈、戏曲学院。此说不仅引起了国内学者的强烈反应,在国际上也引起了热烈反响。
作为一名职业戏曲理论工作者,我一直在研究梨园。我认为,梨园研究不仅在于学术本身,而且也将为世界各国研究我国戏剧文化的学者、旅游部门另辟蹊径,开拓一个新的精神世界,任其上下探索,纵横翱翔。
1985年12月23日,李尤白先生在给我的信中说:
东明:
望你将岸边、田边、戴维、胡继熙夫妇情况一并按页码补入“总库”。
李先生信中所提到的“总库”,即李尤白先生在梨园研究过程中,偶有收获进展,或私人信件来往,一有所得,即和我联系,并抄录或者复印给我,所以很多史实和珍贵资料只有我知道,比如关于日本音乐史的研究通信。
唐代传日的两面琵琶
中日两国在音乐方面的交流,早在隋唐时就开始了,唐代日本从五位上行扫部头朝臣、美作椽兼遣唐使准判官藤原贞敏来长安拜刘二郎为师学弹琵琶的故事,就是唐代中日音乐家交流的梨园佳话。
唐宣宗大中年间,日本贵族藤原贞敏来长安弹琵琶,拜梨园乐师刘二郎为师,堪称尊师爱徒,藤原最后做了刘二郎的乘龙陕婿。藤原学成回国时,刘二郎以青山、玄象凉面琵琶相赠。
清末诗人黄宗宪(1848-1905)曾作诗记其事道:“檀腹琵琶出锦囊,冰弦风拨杂官商。王公子弟争猿乐,傅粉调朱各上场。”后来,他在修订《日本杂事诗》时,改为:
檀腹琵琶出锦囊,曾偕羯鼓谱霓裳。
大唐法曲今谁读,空记当年刘二郎。
琵琶不仅使藤原贞敏与刘二郎结下师生之隋,与刘二郎之女结下夫妻姻缘,也使中日兩国人民在音乐界结下千年友谊。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留学日本,并在中国左联东京分联任干事,曾出版散文集《扶桑杂技》、译诗集《日本古典俳句选》的林林,在1963年明随中国艺术团访日时,曾到日本名流田边尚雄家做客。田边尚雄先生为艺术团举行了一次琵琶交流会。他请来东京的几位琵琶演奏能手进行演奏,中方刘德海也演奏了《十面埋伏》等曲子,轻部岳瑞先生还用日语演唱了《浔阳曲》。有感于此,林林写了一首《琵琶会》的诗:
宾主琵琶出锦囊,心声合奏韵悠长。
至今犹唱《浔阳曲》,又忆当年刘二郎。
关于这段史实,1935年出版的张鹏一《唐代日人来往长安考》有记载:
日本有唐乐乐器,据《日本国志-礼俗篇》曰:“日本由唐时传授乐曲有《万岁乐》《回波乐》《鸟歌》《承和乐》《河水乐》《菩萨破》《武德乐》《兰陵王》《安盐乐》《三台盐》《甘州胡》《渭州庆云乐》《想夫怜》《夜半乐》《扶南小娘子》《越大乐》《林歌》《孔子琴操》《王昭君》《折杨柳》《春庭乐》《柳花池》《赤白桃花李》《喜春莺》《平蛮乐》等。然传其谱,不能传其辞。乐器则唐时藤原贞敏,学琵琶于唐人刘二郎,二郎妻以女,赠以紫檀、紫藤琵琶各一面,归为朝廷重器,今犹存。”
但藤原贞敏由中国唐代带回日本的两面琵琶“归为朝廷重器,今犹存”不知“今犹存”在何处?构造如何?千余年来在日本的影响和历朝嬗递传授情况怎样?唐代梨园研究专家李尤白先生为探究竟,曾于1985年3月6日致函日本国立艺术大学校长,该校音乐学部日本音乐史研究者田边史郎于同年11月8日给李尤白先生回信:
李尤白先生,
拜读了您三月六日的来信,以下就自己至今调查到的事项作以答复。
日本平安时代有一位名叫藤原贞敏的贵族,远渡中国(唐)学琵琶回国的时候,带着师傅赠送的两面琵琶回来这件事,在日本的文献中也有记载,即日本正史《日本三代实录》贞观九年(公元867年)十月四日条中说:“从五位上行扫部头,藤原贞敏卒。贞敏者……少耽音乐,好学鼓琴,尤善弹琵琶。承和二年(公元845年)为美作椽遣唐使准-判官。五年到大唐,达上都,逢能弹琵琶者刘二郎,……明年聘礼即毕,解缆皈乡,临别,二郎设祖宴,赠紫檀、紫藤琵琶各一面,是岁大唐大中元年,本朝承和六年也。……卒时年六十一。贞敏无他才艺,以能弹琵琶,历仕三代。虽无殊宠,声价稍商焉。”
上述的紫檀、紫藤琵琶各一面,确为您信中所提及的琵琶,“为朝庭重器”,虽然在正史中没有记载,但从当时的习惯来看,确是事实。
这两面紫檀琵琶和紫藤琵琶,分别刻有“玄象”和“青山”字样。日本江户时代的乐人安倍季尚所著的《乐家录》第四十一卷,有以下记载:“青山,仁明天皇御物紫藤之槽也。旧记日,承和二年扫部头藤原贞敏蒙敕宣渡唐,竭于廉承武,习琵琶之秘曲,而得琵琶二,玄象,青山是也。廉承武传曲于贞敏之时,自青山绿梢天人降翻回雪之袖,自是名之青山也。”“玄象,仁明天皇御物也。紫檀槽一枚,泼面画黑象,是大唐琵琶也。祥述之青山下。”
此外,关于这个“玄象”“青山”现代的日本音乐史研究有以下的结论:“青山是日本有名的琵琶。……原来是仁明天皇的尊物。藤原贞敏根据承和二年(公元835)年,敕命远渡大唐。跟廉承武学习琵琶的秘曲,这个琵琶是和玄象的琵琶一起带回的……长期流传于宫中,后来传到仁和寺宫,虽然送给了平经正,但因经正担心在战场上丢失,所以退还给了仁和寺宫,可是到了源氏时代,似乎消失了……”,以上引至“平凡社”《音乐事典》。
这是关于“青山”的记载,总而言之,藤原贞敏带回的乐器没有现存。另外,在嘉历四年(公元1329年)七月八日,根据文献所记载的最早的“青山”模仿制作了一把新的“青山”,现在虽然据说还在宫中,但我不能确认。详细情况,我劝您还是向日本国内厅书陵部询问。
即使关于“玄象”,如果根据同样的《音乐事典》的记述的话,则是,“虽然1376年(正和六年)被盗贼盗走了,但经过几个人之后,又回到了西园寺家之手,并再次回到了宫中。此后,因在内裹(注:天皇平时居住的场所)时被火烧了,故未能留传到现代。”
也就是得出这样的结论:“青山”和“玄象”现在都不存在。对于先生的热情,我不能不遗憾地告诉您所不想期待的结果。
这两面不一样的琵琶,作为名器,好像被珍藏着。关于这些有很多说法。此外,文学(《源平盛衰记》等)、戏剧音乐(能《弦上》等)以此作为题材的也不少。
我作为日本音乐史的研究者之一,特别关心日中音乐文化的交流,并且确信您的来信也寄予着在这个领域内的两国友谊。
十一月八日 合掌礼拜
东京艺术大学音乐学部乐理科
助手田边史郎
至此,中国最早传到日本的两面琵琶及其在日本历朝辗转传授、受人珍视之状,水落石出,中日音乐史上一个长期难以猜解的谜被解开了。
我觉得,田边史郎学风严谨,他以十分负责的态度帮助李尤白弄清了从唐朝传往日本方面琵琶千余年来的传授情况,这不仅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私事,而且是值得载人中日两国音乐领域史册的事。
曾任陕西省文化局副局长的赵谭冰为此专门写了一首《两面琵琶》的诗:
青山玄象渡东洋,一曲琵琶颂大唐。
御前乐舞起欢声,宫内嫔妃笑态狂。
藤子负笈长安路,刘郎琴韵播邻邦。
《三代实录》纪盛事,睦邻友好万年长。
西安市九十二中高级教师刘占先也为此写了一首《琵琶情》:
一衣带水两邻邦,藤原学艺渡重洋。
琵琶声声师徒谊,琴瑟切切儿女肠。
玄象含情送艺果,青山着意化桥梁。
今日梨园传佳话,皆因不忘刘二郎。
另外,日本奈良市正仓院至今还保存着奈良朝传写过去的许多唐代梨园中的乐谱。李尤白先生1985年春曾致函奈良市长,通过奈良市长转给正仓院长一封信,希望正仓院提供有助于他梨园研究工作的相关资料。不久就接到正仓院事务所长桥本义彦4月5日给他寄来的日本奈良朝天平十九年以前由长安传往日本去的黄钟调《番假崇》琵琶谱。这是日本现存最早的由唐代传去的琵琶谱。
岸边成雄与梨园研究
岸边成雄(1912年6月16日至2005年1月4日)是日本著名的音乐学家、中国音乐学界的良师益友,他的一生是辛勤耕耘、硕果累累的一生。据《九十大寿纪念岸边成雄博士业绩目录》的统计,岸边成雄的主要成果有:著书(含译著)二十三册,论文一百三十七篇,短论、报告、解说一百六十七篇,监修、编辑、参与撰写条目的辞典、讲座六十四部,监修、编辑、撰写解说的唱片七十六套,书评七十九篇,唱片评论十三篇,演奏会节目单解说一百二十七篇,随想等一百六十七篇,被翻译为英文的著作一种,被翻译为中文的著作、论文四十一种……
其中《唐代音乐史的研究》一书是岸边成雄先生的代表性论著之一,在学术界影响巨大。繁盛燦烂的唐代音乐举世瞩目,是中国和世界音乐史上的一大奇观。它上承秦汉以来歌舞音乐的繁荣,使之发展至极盛阶段;下启宋元戏曲、说唱等市民阶层音乐生活的巨大变革,为歌舞音乐向戏曲音乐型态转化、发展奠定了雄厚基础,其影响所及在亚洲各国起到了不可忽视的巨大作用。
在岸边成雄先生的学术生涯中,唐代音乐史研究是一个宏大的贯穿性主题。1936年,他在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东洋史学科的毕业论文《隋唐俗乐调的研究——龟兹琵琶七声五旦与俗乐二十八调》就是有关唐代音乐史研究的题目。1960、1961年出版的《唐代音乐史的研究》(乐制编,上、下卷),奠定了他作为唐代音乐研究学科带头人的地位。制度对音乐文化的生成与发展确实有着相当重要的影响,给我们的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和新的思路。
1982年第5期《人文杂志》发表了李尤白的《梨园考论》简稿。这篇论文让远在日本的岸边成雄看到了,他1985年明21日致函西安音乐学院蒋咏荷教授谓:
李尤白先生《梨园考论》有非常高的参考价值。先生将中日近代学者有关梨园著作部加以引用,唯我的《唐代音乐史的研究》未被提及。
蒋咏荷教授把岸边成雄给他的这封信让李尤白看了,李尤白立即给我来信:
东明:
蒋咏荷教授接到岸边成雄的信。岸边对拙作《梨园考论》奖饰过分,使我惶愧。滋将其原函及咏荷先生托我院译信寄你。岸边年逾古稀,是东京大学名誉教授、日本著名音乐家,著作甚富。从此信中也可看出,岸边似乎嫌我在《梨园考论》中没有引用他《唐代音乐史的研究》中谈梨园的部分。这要在以后补入。
尤白
1985年12月23日
其实李尤白在写《梨园考论》的时候并不知道日本有个岸边成雄,岸边成雄有一本《唐代音乐史的研究》。李尤白看到岸边成雄的信后,立即通过蒋咏荷给岸边成雄去信,说明非不引用,实未见其书。岸边成雄接李尤白信后就直接给李尤白来信:李尤白先生大鉴:
去年12月25日玉笔芳信、1986年1月5日详函及《地方戏艺术》中王东明先生的文章、《光明日报》特写均拜读。因事务繁忙,回信较迟,深感抱歉。
我从今日(18日)到3月4日要去欧洲旅行,所以只能匆匆先写这封短信。
(一)首先,就先生您对梨园研究的热情,我深表敬意;
(二)衷心祝贺“唐代梨园纪念馆”的筹建及“中华梨园学研究会”的成立;
(三)先生国际视野之开阔,使我铭感难忘,在先生所言及的外国学者中,还有一些人是我所不知道不认识的;
(四)佐野彦和、田边史郎二君在东京艺术大学读书时,我曾教过他们;
(五)拙著《唐代音乐史的研究》(台湾中华书局汉文版),我也曾寄赠过中国音乐家协会陕西分会和西安音乐学院;
(六)在上书梨园章节中,与任半塘教授的《唐戏弄》意见有所歧异;
(七)唐代梨园,除梨园本院外,在东宫宜春院北还有别院。
想和您探讨的问题很多,但因欧洲旅行之发生在即,只能暂且住笔,希鉴谅。6月22日及27日有可能于西安重晤。祝您春安!
岸边成雄
1986年2月18日东京
及期,岸边成雄果然与日本创明音乐社社长小野卫等十余人到达西安,由中旅社石家庄分社韩连华翻译,岸边成雄和李尤白在西安人民大厦见了面。语及中华梨园学研究会筹组事,岸边提问:“不知贵会接纳外国会员否?”李尤白答:“学问无国籍,您以七十七岁高龄,对唐代音乐又有专著,理应欢迎。”岸边继问:“我在学会可干些什么?”李尤白答:“可聘为顾问。”岸边闻而喜曰:“我很荣幸,也很感谢。”
当晚共应西安音乐学院刘大冬、鲁日融及蒋咏荷之邀,一起在西安音乐学院观看了鼓乐演奏。看完鼓乐后,岸边成雄说,长安古乐和日本的雅乐一样,是“国宝”:“长安古乐与日本雅乐的流传时间都在一千年以上。据历史记载或民间传说,它们部是来源于唐代的俗乐。只不过长安古乐—直流传在长安,而日本雅乐却是通过唐代中日文化交流传入日本,在日本一直保存到了今天。日本对雅乐的保护很重视,雅乐多是政府出资养着,政府会挑出专业人才,国家养起来,乐手多为公务员待遇。日本雅乐的根在中国,在西安。”
岸边回国后,于1986年7月11日给李尤白来信,同时给李尤白寄来了梁在平、黄志炯译,台湾中华书局版《唐代音乐史的研究》上、下两册,其中对梨园遗址的看法和李尤白基本相同。随后,李尤白立即把岸边成雄关于唐代梨园遗址的论点补充到他的《梨园考论》中作为他的论据:
梨园本院系梨园弟子重要集居之處,而梨园则系禁苑内之著名果园。按《唐两京成坊考》卷一对此曾有另一见解,其“所谓梨园者在光化门北”所注“商宗纪,仪凤六年八月,停南北中尚梨园作坊,中宗纪、景龙四年二月,令五品以上并学士,自芳林门入集梨园,即此梨园也。至明皇置梨园弟子,乃在蓬莱宫侧,非此梨园。主张梨园弟子在大明宫之蓬莱宫,此说似系沿袭《通鉴》景云元年条续文“开元二年,玄宗置教坊于蓬莱宫,上自教法曲,谓之梨园弟子。至天宝中,即东宫置宜春北苑。命宫女数百人,为梨园弟子,即是梨园者按乐之地,而预教者名为弟子耳。凡蓬莱宫、宜春院,皆不在梨园之内也”。按蓬莱宫之教坊(内教坊)与梨园弟子,原系无关。《通鉴》将两者混同使用,恐系错误;就现有史料研究,蓬莱官之近傍,似不可能有梨园也。
之后李尤白还专门写了一首《赠岸边成雄先生兼题<唐代音乐史的研究瑚:
扶桑有学人,遐龄访中华。
溽暑来长安,相晤于大厦。
讨论梨园学,议论互激发。
音院同观乐,记问精神佳。
撰著唐乐史,征引何博雅。
涉及梨园址,与吾见无差。
台湾汉文版,译笔妙生花。
隔海遥相赠,隆谊溢芳札。
中日文化史,盛开一妍葩。
读之拨心弦,发声为赠答。
如今,我文章中提到的田边史郎、岸边成雄、桥本义彦、李尤白、赵谭冰、刘占先诸先生都已驾鹤西去,令我唏嘘不已,感慨万千。世事沧桑,我这里心香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