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声响

傅琳

走过熟悉的粉墙黛瓦，袅袅炊烟包裹夕阳最后的决绝，艾草的清香爬上院子前的篱笆，耳畔是细密的针脚声，织进我绵密的记忆，织出一个尘封已久的时代。

记不清有多久没听见那熟悉的缝纫机声了。

记忆里满是那些慵懒的夏日，树叶疲软地打着卷儿，在无处躲藏的烈日下垂头丧气。向日葵还高傲地昂着头颅，用油墨般厚重而纯粹的颜色向着光芒万丈的远方。四下寂静，只有蝉声依旧扰人清梦，喋喋不休地撞击着耳膜。邻家奶奶坐在树荫下，脚踩着踏板，看缝纫机的针脚一寸一寸压在光洁的布面上。她已在这里独居许久，以至于时过境迁，已没有多少人记得她的名和姓。她成为了老院子里一个蒙尘的段落，成为了傍晚遍布沙石的海滩上一点微亮的萤火。我跑过去，靠着遍布爬山虎的院墙，看踏板一下一下地晃动，看她的手抚过圆滑的滚轮，看针脚如何踩过布面，看那些细线是如何来回穿梭。她把缝纫机声送向更远的远方，镌刻进我少不更事的童年里。

有时她也会搬一张藤椅，在树荫下做些烦琐的针线活儿。我不爱那些单调无趣的工作，就一边欣赏她巧夺天工的“艺术”，一边拿把木梳梳理她的头发。那时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却一点也不显斑驳，浓密得像化不开的夜色。我用梳子一一梳过，梳去岁月留在她发间的尘埃。针线在她的指尖飞舞，她絮絮地给我讲那些过去的事，仿佛一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讲述她在三岁时因不懂事，在母亲离世时手舞足蹈；讲述城墙上的炮火，空气里弥久不散的血腥味；讲述那些她不愿回忆而又不能忘记的过去。有时她回头看着我，眼眶深陷，眼神中有令我捉摸不透但却能感觉到温暖的东西，她叹一口气，将手中大大小小的珠子穿进棉线，穿进她狭长的生命里。

當熟悉的月光掠过熟悉的小镇，当相识已久的孩童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奔跑，追着萤火虫要灯笼。一切都是熟悉美好的模样，暖黄色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与缝纫机的影子混杂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直到那一天，我听说，她病倒了。

整个夏天，再也没有熟悉的缝纫机声，再也没有人为我讲述那些遗落在罅隙里的故事。院落里多了进进出出的陌生人，救护车的鸣笛声开始代替缝纫机声刺破长夜的星空。直到我搬离那个院落，搬离那个夏天，搬离那段我终将忘记的记忆。

再度得知她的消息已是许久以后了。

“今天我遇到邻家奶奶的儿子了。”妈妈开门进来，手上提着尚挂着水珠的菜，一面换鞋一面对我说。

“邻家奶奶怎么样了？”我放下遥控器转过头来，心里有根弦被微微拨动了一下，像极了那年的蝉声。

妈妈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却又像是回答了一切。

那年是2008年，杭城下了一场极大的雪。我望向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生命就像一片薄薄的雪，落在每个人手心里。

我又听见时间在奔跑的声音了，亦远亦近，亦急亦缓，试图牵起一段被缝纫机声穿透的记忆。

点评

本文以充沛的情感、细水绵长的语言抒发了“我”对儿时邻居老奶奶的怀念之情。虽然“我”与她非亲非故，虽然“我”不知道她的名和姓，但她却在“我”的童年岁月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院墙上的爬山虎，缝纫机的喋喋不休，未显斑驳的头发，一个个让人叹息的故事……也正因如此，我才会怀念她，并由此生发出世事无常的感慨。文章情感真挚，读之让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