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海
《闻香识女人》是国内影迷耳熟能详的作品。本片出品于1992年,由好莱坞著名编剧波·戈德曼编剧,马丁·布莱斯特导演,在中国拥有大批拥趸,被视为众口一词的佳作。然而,这部电影在国外影迷和影评者对其评价中两极分化非常严重,五星级评价数量众多,一星差评同样俯拾皆是,批评该片时间冗长,结构拖沓,过分煽情和理想化的声音不绝于耳。是什么导致了本片在美国观众中的评价如此褒贬不一·笔者看来,除去美国多元文化观念造成的审美观念不统一之外,这部电影当中更多地显示出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美国社会风气向专业化和美德主义转化与60年代以来盛行于美国的“婴儿潮”一代时代精神之间的冲突。本文试图通过分析这部电影的人物塑造与情节冲突,揭示这两种价值观念冲突对于美国90年代乃至当今美国社会的影响。
斯雷特中校:失落的20世纪60年代的精神代言人
影片中的斯雷特中校,是一名越战退伍老兵,曾是林登·约翰逊总统的副官。在一场训练事故中炸瞎了双眼。退伍之后,身体的残疾再加上对时代的不适应,使他心灰意冷,最终决定到纽约这座他所钟爱的城市进行一次“享乐之旅”,在拜访自己的亲属,在高档酒店进餐,与美女共度良宵后,结束自己的生命。
斯雷特的遭遇表现出了美国婴儿潮一代在20世紀90年代社会变迁过程当中的境遇。“二战”胜利后,美国成为了世界政治的主宰,大量欧洲富翁因躲避战乱移民至美国,所携带的资金使美国经济空前强大。对于未来的乐观判断使美国国民生育意愿强烈,大批儿童出生,史称“婴儿潮”。一般认为,婴儿潮开始于1946年,结束于1964年前后,据估计,这一期间出生人口总数超过了七千五百万人。婴儿潮又可细分为早期与晚期,1946年到1955年这一阶段被称为早期婴儿潮,人数在三千八百万人左右。斯雷特应当属于早期婴儿潮一代。
从意识形态来说,早期婴儿潮一代具有强烈的理想主义和叛逆精神。20世纪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他们的少年时期经历了战后军政府时代。无论是罗斯福、杜鲁门还是艾森豪威尔政府都带有浓郁的军人政府特征。加之 “二战”后开始的东西方对峙所引起的冷战,美国国内政治局面非常严峻,50年代中后期由国会议员麦卡锡提出在美国境内进行共产主义调查,导致政治空气紧张,保守主义盛行。这对于早期婴儿潮一代思想影响巨大。
从20世纪60年代这一代人成年后,一股自由主义热潮席卷了美国全境。反对保守的社会制度,强调种族、性别平等,追求个人理想自由,寻求自我人生的价值,成为这一时代的标签,大量校园青年走上街头,联合起来,抗议社会保守主义。与此同时,反文化运动中也同样反映出对美国立国的清教主义思想与道德的全面挑战,很多青年开始反抗传统节制欲望、努力工作的清教生活作风,追求感官享受,脱离家庭,回归自然,性解放与神经麻醉剂滥用也成为反文化运动的标志。
在激进的社会氛围之下,美国政治也发生了变化,军队领袖让位于青年一代,约翰·肯尼迪以其年轻、热情、富于理想主义的形象,成为20世纪60年代美国青年的偶像。在总统就职演说中,他号召美国公民为了自由和国家安全,放弃党派、地域和种族差别,共同为了全人类理想而努力。在肯尼迪的推动下,普世主义思想深深地扎根于婴儿潮青年的心中。
此外,越南战争成为影响这一代人的关键因素。作为美国冷战全球战略亚洲计划的一部分,越战始于1955年,由艾森豪威尔总统发动。肯尼迪上台后,将越战描述为“支持伙伴,反对敌人,克服困难,以保证生存和自由”的战争,在任期间大规模扩大在越驻军。肯尼迪遇刺后,继任者林登·约翰逊延续了其越战政策。在政府宣传影响下,早期婴儿潮青年将参加越战视为追求人生理想,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参加越战不仅能够让他们成为国家英雄,将美国精神传遍全球,而且令他们能够晋升乃至成为国家领袖,而神秘的东方又能够满足他们环游世界的梦想。然而,随着越战的进行,无论是美国本土公民还是战场上的士兵,越来越发现这场战争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战争使大量士兵葬身异乡,巨大人力、财力投入使得国库空虚,人民生活困难,更重要的是,大量越战报道使人们越来越怀疑战争的正义性,很多美国公民,特别是晚期婴儿潮公民,认为越战“只是一场为了有钱人利益进行的战争”。很多人上街游行,要求政府撤军,在公众压力面前,美国政府于1975年结束了越战。
斯雷特身上清晰地体现出20世纪60年代精神与90年代美国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他沉浸于旧日的辉煌,张口闭口不离“我和林登(约翰逊)在一起的日子”,愤世嫉俗,目空一切,脾气火爆,脏话不断,对于所有人颐指气使。另一方面,他耽于享乐,嗜酒如命,追求豪车美女带来的快感。这种强硬和享乐主义态度背后掩饰的是他对现实深切的无力感,既不肯承认自己观念过时,也无法屈尊接受他人的关爱。乖张固执的性格,加重了自身与社会之间的隔阂。在他人眼中,斯雷特代表的20世纪60年代精神完全成为不合时宜的象征:他的侄女对他虽然崇拜有加,但更多地则是寄予同情;而他大哥比利的儿子兰迪则代表了90年代人对反文化运动更为极端的看法。在他看来斯雷特完全是家族中的害群之马,花天酒地的生活方式和各种风流韵事是他缺乏责任心,行事荒唐的可悲注脚,而他的悲剧则因酗酒所致,咎由自取。不管怎样,作为一名恪守20世纪60年代和越战精神价值观的婴儿潮一代,斯雷特已经完全沦为社会的边缘人。
查理:20世纪90年代美德主义下青年的成长与困惑
故事另外一个主人公查理,来自偏远地区俄勒冈州,出身于小商贩家庭,凭着学习勤奋和家庭支持,依靠奖学金来到了别尔德这所具有精英主义传统的学校,一心希望通过优秀的成绩和品德表现进入哈佛大学。一次,他无意中目睹了乔治以及其他几个富家子弄脏校长新汽车的恶作剧。为了让查理说出实情,校长为他提供一个免试进入哈佛大学的机会。面对诱惑,查理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接受校长的提议,讲明事实的真相,还是应该和那些自己并不相熟的同学站在一起,坚定地捍卫伙伴之间的忠诚。
查理的困境看似是个人选择,实际上反映出20世纪90年代整个美国社会道德观的变化,尤其是在美德主义影响下个体对群体的责任问题。所谓美德主义,是指社会根据可操作标准,例如智商或者标准成绩测试等考试,衡量个人能力,任命相应工作并给予相应地位、薪酬和待遇的方式。美德主义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代,苏格拉底提出以德行来管理国家的方式。资本主义兴起以后,随着宗教神权势力减弱和封建等级制解体,人们的社会地位逐渐趋于平等,社会需要采用新方式选拔任用人才。基于各级学校教育产生的考试和测评机制,以文凭代表智力和才干的选才方式,逐渐被社会认同,成为资本主义人才制度的基本原则。
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德主义得到了充分的发展。随着六七十年代社会动荡的结束,战争阴云逐渐散去,80年代末东欧解体冷战结束后,战争时期的价值观,包括领导力,忠诚和伙伴观念重要性下降。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趋于专业化,对从业人员的专业知识和能力要求越来越高,技术门槛越来越成为社会评价个人价值的关键因素。美德主义不仅影响到科学领域,同时也影响到社会政治,越来越多的各行业的精英与专家成为政治领袖,“技术专家政治”一词应运而生。随着1991年毕业于耶鲁大学的政治精英比尔·克林顿当选,美德主义在美国社会达到了顶峰。如果说,肯尼迪的当选开启了美国反文化运动的闸门,克林顿的当选则可以视为20世纪90年代美国美德主义政治制度的发端。
美德主义制度有其自身的优越性,根据候选人的智力水平决定其社会责任和相对待遇,避免了等级、种族以及性别等方面的不平等,防止社会阶层固化,给更多像查理一样出身寒门的学子以出头之路。然而,将美德主义作为政治和社会标准存在诸多缺陷。首先,美德主义建立在对被评者的个人判断之上,这也就意味着人与人之间更多是竞争而非合作关系,过度强调美德,会使社会个体关注自身发展而陷入利己主义,忽视大众和群体利益。同时,美德主义会不可避免地导致人们片面追求个人在评价体系内的表现,包括成绩、智力以及业绩等量化数据,忽视对于人生当中一些无法进行量化的内容,包括幸福、快乐、个人尊严和荣誉感的追求。最后,美德主义常常导致精英主义,使优秀人才向社会最优秀资源富集,形成封闭的小群体,忽视大众的广泛利益。
从这个意义上说,查理遇到的困境其实是处在精英主义体制支配下的年轻人对人生价值的困惑。对他来说,能够进入美国最优秀的高等学校是成为精英的必由之路,因此具有无穷的吸引力,然而,他受到良知的驱使,知道自己的机会是以出卖“同伴”为前提的,违背了他自己尚不明确的生活信条。这种矛盾感在他遇到斯雷特后,变得更加尖锐起来。对查理来说,斯雷特的“享乐之旅”对他来说意味着一次“成人礼”。在查理眼中,经受过战争和国际政治洗礼的斯雷特身上散发出难以抗拒的勇气、优雅和经验的魅力,他以20世纪60年代人特有的热忱和理想主义态度,向查理展示出个人价值判断、尊严以及勇气在人生中的重要性。查理也渐渐学会了如何像一个男人一样,遵从自己的内心,面对眼前的困难抉择。
斯雷特的演讲与故事的结局:20世纪60年代精神对当代的启示
毫无疑问,电影的高潮出现在结尾处,校长以及校纪律委员会对破坏校长汽车事件进行的问讯,抑或称为审判。乔治受到富翁父亲的庇护,几乎不可能受到惩罚,查理因此成为唯一受到校长盘问的对象。查理通过与斯雷特共度几日,深深受到后者人格魅力的影响,虽然并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还是决定像个男人那样,坚持自己的立场。校长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又不能追究其他捣乱分子,决定开除查理。陪同前来的斯雷特看到查理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忍耐不住,发表了令全场震撼的讲演。
斯雷特中校的讲演除去那种慑人的气势以及华丽的修辞外,真正打动人心的是其中深刻的内容。首先,他怒斥校长处事不公,趋炎附势,只会依仗权力,欺凌弱小。然后,将矛头转向了学校的传统,说别尔德高中所谓的传统已经死亡,培养领袖的摇篮已经落下。紧接着,他沉痛地警示在场师生,查理拥有正直而纯洁的灵魂,决不会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出卖别人。最后,他深刻地指出,查理正走在一条正确然而艰难的道路上,他来到了十字路口,需要做出选择,他号召纪律委员会的人应当成全他继续走下去,这是一条光明之路,所有人将会为他的未来而骄傲。
这段讲话不啻于对当代美德主义诸多弊端的一篇檄文,无论是失落的传统还是已经落下的摇篮,都可以视为被背弃的肯尼迪式美国精神。那种愿意保护同伴,为自己行为负责任的团结精神,越来越多地被明哲保身,甚至以出卖伙伴的方式获得荣身之路的精致利己主义所替代;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下,查理坚持自己理想,勇于承担责任的做法,自然成為被人孤立乃至排挤的少数派精神。查理人生的抉择,同样也代表了整个一代受到美德主义时代精神驱使的美国青年的抉择。此刻的斯雷特宛然化身为特洛伊预言家拉奥孔,即便被巨蛇杀死,也要向所有人发出不要相信希腊人木马的灾难警示。他冷眼审视着这个被物质和专业化夺去激情与勇气的世界,虽然遭受社会的排斥,但依然能够受到良知的驱使,发出天鹅之音。
幸运的是,影片给了整个事件安排了一个光明的结局。斯雷特的讲演在在场的青年学生中产生了巨大的回应,校长和校监会最终做出决定,不再追究查理的责任。影片安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校监会成员之一,美丽的唐斯女士,受到斯雷特中校演讲的感动,主动上前与斯雷特联系,表现出对斯雷特的好感。唐斯的外表朴素大方,那苏格兰花呢外套和蓬松的棕色长发,明显带有20世纪70年代回归自然服饰风格的影响。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斯雷特敏锐地闻到她用了一款名为“石园之花”的香水,这款香水始创于1934年,在六七十年代的美国非常流行。从这些细节中观众可以看到,60年代价值观在婴儿潮一代中并未逝去,而在新一代青年当中依旧激起新的共鸣,斯雷特并未独行。
结论
行文至此,本片在美国观众当中引起争议的原因也就不难理解了。争议的核心在于20世纪60年代精神在当今美国社会是否还有价值。客观地说,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入发展,民主制度高度普及、专业主义高度发达,美德主义价值观以及其导致的精英主义制度成为社会支配力量。人们在高度理性的指引下,很难再次重现60年代那种充满变革、激情、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社会风气。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六十年代精神在美国社会彻底消失。进入21世纪以来,明显可以看到,以奥巴马为代表的高学历、高智商的精英主义政府,虽然表现出超人的智慧、修养和理性,但民众质疑之声不断,其渐渐成为虚伪和伪善的代名词。而在最近结束的大选中,特朗普表现出的直言不讳乃至有些不拘小节的性格却大受欢迎,依稀让我们感觉到斯雷特中校的影子。也许,在美德/精英主义把持美国社会二十年后,又有可能看到激情和热血在美国社会再次回潮?《闻香识女人》的片名给我们一种有趣的暗示,如果把美德主义视为人类所仰仗的视觉,用来建立有章可循的理性秩序,那么理想主义和激情不妨可以比作嗅觉,虽然难以名状,但是那一缕馨香,始终萦绕于你我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