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敏文
我于1965年生于湖南农村,对于高中毕业考入军校享受供给制待遇之前的人生记忆,是刻骨铭心的饥饿。所以,我对所谓的“田园诗般”描述素来不感兴趣,那只是骏马轻裘的文人邂逅田园时的自我陶醉,与真正生活在田园一隅的农民并无关系。你看他牵牛牧归是首诗,可他正着急今晚吃什么呢。“田园诗般”的感觉是表面的、轻飘飘的,甚至是“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误会。我从军至今已经三十六载,对军队我是由衷感恩的: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天起,我就免除了衣食之忧,可以全身心地学习、读书和工作。军校四年我一个月只花一元多钱买洗衣粉、肥皂和牙膏,用省下的津贴费所买的书,毕业时装满了四个沉甸甸的纸箱。
大学期间,早读时同学们都在读英语背单词,我在背唐诗宋词和《古文名篇赏析》。大学期间我一直坚持读诗,除了唐诗宋词,还读卞之琳、戴望舒、郭沫若、艾青、普希金、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拜伦、雪莱、济慈、席勒、惠特曼、聂鲁达等,也写过一些贴在宿舍楼会议室墙报上分行排列的东西。我迄今唯一“发表”的“诗作”,是在云南某地的一个油印刊物上,缘于我工作后一次长达大半月的出差回来,所养几盆花草都死了,唯有仙人掌顽强地活着,我感叹地写道:我终于认识到/你赢得世界的原因/不是刺/而是生命力。
我1985年大学毕业,工学学士,分到单位后,工作很清闲,于是开始准备报考研究生。攻书之余,或者听一段邓丽君的歌,或者对着黑夜里窗外的山野,高声朗读艾青的《时代》:我不满足那世界曾经给过我的/——无论是荣誉,无论是耻辱/也无论是阴沉沉的注视和黑夜似的仇恨……/我要求攀登高山/我要求横跨大海/我要迎接更高的赞扬,更大的毁谤/更不可解的怨恨,和更致命的打击/都为了我想从时间的深沟里升腾起来……
1987年我考入某著名学府攻读工学硕士,开始接触周国平的著作。读周国平的第一本,也是对我影响最为深刻、导致从此逢周必读的书,就是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于1988年3月出版的周国平的随笔集《人与永恒》。此书风靡一时,可能是因为正迎合了像我这样涉世未深的青年读者对人生的思考,产生了人生的启迪和共鸣。我没有买到这本书,而是从一个同学那里借来全书复印。当时书便宜,定价6元,而复印贵,全书复印下来近40元,而我当时的工资(军官研究生带薪)只有一百多一点。
周国平大学毕业于北大哲学系,研究生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学系。周国平的书写是以散文与哲学为桥墩的桥梁,向左可通散文,向右可通哲学。它使得哲学不再像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那么深奥、刻板,也使得散文不再如一锅未加盐的汤那么寡淡;哲学因此而行云流水,散文因此而清澈甘冽。也许因为哲学,也许因为悟性,周国平的散文总是流淌着让人豁然开朗的灵性,充满着生命的热情,散发着生活的馨香,像是挖开缺口后流水自然而然地漫入急切等待着它的干裂的田土。
例如,在《人与永恒》中说到“人”,周国平说:“人是唯一能追问自身存在之意义的动物。这是人的伟大之处,也是人的悲壮之处。”“有时候,我们需要站到云雾上来俯视一下自己和周围的人们,这样,我们对己对人都不会太苛求了。”前一句站在哲学的高度,后一句回到人间烟火,还隐含着一个自然的过渡。说到“爱”,周国平说:“我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我只知道,如果那张脸庞没有使你感觉到一种甜蜜的惆怅,一种依恋的哀愁,那你肯定还没有爱。”“最强烈的爱都根源于绝望,最深沉的痛苦都根源于爱。”前一句是人间烟火,后一句是哲学升华。
说到“生命”,周国平说:“痛苦和欢乐是生命力的自我享受。最可悲的是生命力的乏弱,既无欢乐,也无痛苦。”“情欲是走向空灵的必由之路。本无情欲,只能空而无灵。”前一句是对生命所具痛苦与欢乐两面性的揭示,后一句是对弗洛伊德生命原动力“力比多”说的生动诠释。说到“孤独”,周国平说:“心灵的孤独与性格的孤僻是两回事。孤僻属于弱者,孤独属于强者。两者都不合群,但前者是因为惧怕受到伤害,后者是因为精神上的超群卓绝。”说到“美”,周国平说:“一个爱美的民族总是有希望的,它不会长久忍受丑陋的现实。最可悲的是整个民族对美和丑麻木不仁,置身于这样的民族中的个别爱美的灵魂能不被绝望所折磨?”凡是爱美、能走进自己心灵、对生命有所领悟的人,对“美”,对“生命”和“孤独”的理解,难道不正是这样吗?说到“男人与女人”,周国平说:“我所欣赏的女性特征:弹性加灵性。”“女人总是把大道理扯成小事情。男人总是把小事情扯成大道理。”“男人通过征服世界征服女人,女人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对于正处于青春成熟期开始考虑婚恋之事的我,这些洞见犹如灵魂和智慧的闪电,却又没有世俗到恋爱婚姻手册的程度,我简直太喜欢它们了!
《人与永恒》的风格基本上代表了周国平散文的特点:诗化、哲理化的散文,哲理、诗性的散文化表达。周国平说:“我剪除哲学的晦涩,为它嫁接上诗的含蓄。”“我喜欢用日常语汇表达哲学的体验。”“诗就是通过语言的巧妙搭配把情绪翻译成意象。它有三重魅力:感觉的魅力、意象的魅力、语言本身的魅力。”这是夫子自道,说穿了周国平散文中的哲学灵魂;周国平很多隽永的短章、智慧的话语,分行排列,就是不折不扣的诗。用散文来表达哲理和诗,是周国平不可替代的价值。
在此之后,凡是见到周国平的新书,我都像见到久别的朋友,欣然挽手。接下来,我读了周国平的《只有一个人生》(四川大学出版社)、《爱与孤独》(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我读到了周国平的一本非常特殊的书。周国平的第二次婚姻(与雨儿)生育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但是,由于上天的疏忽或纰漏,这个孩子患有先天性眼底肿瘤,一岁多后即夭折。这对周国平及其婚姻都是致命的打击。但作为一个学者和作家,周国平把心灵的痛楚变成了作品,这就是《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上海人民出版社)。这本妞妞和周国平一同完成的书,周国平付出的是脑力、感情和笔墨,妞妞付出的,是生命。我自己于1992年成为父亲——这个以优异成绩免中考高考保送北大,大学四年拿下几乎所有学生可拿的奖项,如今负笈大洋彼岸的儿子被我视为“终身成就奖”。因此,在读周国平这本书时我的感触特別地深。如果说《傅雷家书》是我做父亲的教科书,那么,《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所读到的,就是一个父亲对一个新生生命的细心体察和感悟,以及失去所爱所感受到的深切的痛苦。它告诉我,做父亲关键在“做”;要珍惜与孩子相处的分分秒秒。
2004年,我读到了周国平的《岁月与性情——我的心灵自传》(长江文艺出版社),它不仅满足了一个读者对一个喜爱的作家的“窥私欲”,即了解了周国平的生平故事,而且了解了周国平的心路历程。周国平在《人与永恒》中所说的“我相信,天才骨子里都有一点自卑,成功的强者内心深处往往埋着一段屈辱的经历”,可能多少包含了他北大毕业之后,被“发配”到广西资源县作为基层公务员的心理曲折和生活艰辛。周国平是改革开放后考研究生回到北京的。
2006年,我读到了周国平的《碎句与短章》(北岳文艺出版社),随着学养、年龄的增加,周国平的思考更上层楼。如对于“读书”,周国平说:“读那些永恒的书,做一个纯粹的人。”“读贤哲的书,走自己的路。”2007年,我读到了周国平的《风中的纸屑》(黄山书社)。1945年出生的周国平,至此已经年逾花甲,对于一个生命所无法摆脱的那些话题,周国平已经看深悟透。例如,在《比成功更宝贵的》中,周国平说:“最基本的划分不是成功与失败,而是以伟大的成功和伟大的失败为一方,以渺小的成功和渺小的失败为另一方。”“能被失败阻止的追求是一种软弱的追求,它暴露了力量的有限。能被成功阻止的追求是一种浅薄的追求,它证明了目标的有限。” 在《从零开始与未完成》中,周国平说:“人应该具备两个觉悟:一是勇于从零开始,二是坦然于未完成。”这本书展示出周国平对文字的驾驭已至炉火纯青,不仅思想深刻严谨,表达新颖畅达,而且很多时候词句的排列几乎工整对称,却一点斧琢的痕迹都见不到,外在的流畅,展示的是内在的通透。
不知不觉中,周国平的心态开始从热烈、激越、跳荡变得前所未有地冷静、平和、舒展。2009年1月,万卷出版公司出版了周国平的《内在的从容》。周国平解释书名的由来,是他对“忙”的警惕。对于“忙”,周国平说,一要忙得快乐;二要忙得有分寸。对于已经走到人生、事业、心态巅峰的周国平,这份从容是他勤奋思考、努力工作的收获和奖赏。但他思考依然独到,思想更加深邃。周国平说:“我相信人不但有外在的眼睛,而且有内在的眼睛,外在的眼睛看见现象,内在的眼睛看见意义。被外在眼睛看到的,成为大脑的贮存,被内在眼睛看到的,成为心灵的财富。”2009年3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周国平的《最合适的位置》。周国平说:“不管世界多么热闹,热闹永远只占据世界的一小部分,热闹之外的世界无边无际,那里有着我的位置,一个安静的位置。”从风云激荡的北大校园到偏远沉静的广西资源,又经过奋斗回到车水马龙、喧嚣热闹的北京,繁华过尽,生命的热烈归于澄净、生命的潮水水落石出,周国平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归于心灵的安静。
纵观周国平的作品,多数是碎句与短章,这既是它的长处:如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寒光闪处,直取要害;也是其短处:像是饮下一小盅龙井,清香四溢,正欲痛饮,壶茶已尽。另外,周国平的唯美表述,诗意为之流淌无碍,但也使他的思想,达不到鲁迅那样的高度和深度。但这掩不住周国平作品的魅力,2013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周国平散文精选》,到2016年,已经是第10次印刷,事实证明,周国平的作品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和读者的挑剔。从1988年读《人与永恒》,到2016年读《周国平散文精选》,近30年过去了,我已年过半百,从懵懂青涩到雪染双鬓;从我自己从农村来到城市打拼,到我的儿子远渡重洋异域打拼,这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传承。我教育儿子的一些话,例如对人生与事业、爱与孤独、性与婚姻的理解,就来自读周国平哲理和诗性散文的领悟。
海德格尔在《人,诗意地安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中说:“诗是真正让我们安居的東西。”周国平的散文也给我带来了“安居”的感觉,我想把这种感觉传递给更多的人。
(作者系国防信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