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惠芬
当你坠地的一秒,发出“嘭”的沉闷声,我急速转头看,你已成无数晶莹碎片,我呆了。我望着你,心里假设了好多个完全可以不让你坠落的原缘,却因我的大意,你的味道定格在七年前。我蹲下身缓慢地捡起你一片片湿漉漉的碎体,放进粉色塑料袋里。我不知道你怪不怪我?怨不怨我?而我有多后悔,多自责,都无法用数字来代替,来表达。
七年前春天,一个明媚的午后,我与儿子在超市闲逛,回眸一瞥,在琳琅满目货架上看到了你,我闻到了你身上有我儿时暖的味道。我走过去,把你捧在手里,感受你的暖,袭我心间。儿子见我对你不舍样子,满目狐疑,因儿子知我一向不怎么喜欢甜品,怎么会对一瓶水果布丁怦然心动呢?我笑着给我儿子说:“我喜欢你,喜欢你的清透明亮,喜欢你像我童年时我母亲放在柜子里那个糖缸。儿子见我那个样子,迷惑不解,望我眼神,大有还珠买椟之嫌。我笑笑,不再多说,轻轻地把你放在购物车里,给你办了“手续”,把你“领”回了家。
我回家第一件事倒出水果布丁,给你洗了个澡。我有一念,想剪些院子的绿枝,来点缀你,犹如儿时母亲放在桌子上那桅子花的味道。但你,在我手感里有丝丝的冷意,于是我倒一些开水,手暖暖地拥抱着你。开水氤氲热气,你的模样出现在我儿时母亲放糖缸的柜子里,你的透体里满满的红白砂糖,甜甜的味道从你密封的身体里散发出来,那味道让我妙不可言、馋不可言。眼前的我,是扎着两条小辫一甩甩快乐的样子,手里正小心翼翼把你从柜子里抱出来。哥哥又小心谨慎把你接了过去。然后我们走向厨房。哥哥把你放在灶头,生火把你透体里砂糖倒出些许,放在锅里加热,等糖水凝固、搓成细条用菜刀切块,递给围在灶头的玩伴们,一人一份。玩伴们拿着分到糖块,相互比着大小,又怕糖块融化慢慢放进嘴里,表情个个意犹未尽,却欢天喜地。吃完后我们手忙脚乱把所有物件恢复原样,我又从哥哥手里小心把你接过去,放回柜子,放回原先的位置里,关上柜子门,然后与玩伴一起挤拥出家门,向晒场奔去。晚上回家后我心里忐忑,怕母亲发现你的透体无法掩盖砂糖的浅少,怕母亲责问。可母亲如往常一样,嘱咐我们洗手吃饭,把好吃的菜夹在我们饭碗里。我记不清从你体内到底倒出过多少红白砂糖,也数不清一年中我们分享了多少糖块。我们隔三差五聚在灶间,甜甜的味道,是童年无尽快乐。你的透体随我们的欢聚,起着明显的变化,但母亲从来没有发现过,甚至你的透体已清晰表明,没有红白砂糖贮蓄时,母亲也不觉得,第二天你又满满出现在我们面前。
热气越来越淡,我的鼻尖从你身上闻到了酒的味道。灯亮亮的如舅舅家炉火,你亮亮的如舅舅家的酒壶。晶莹剔透的酒壶在我童心里是稀罕之物,神奇之物。水晶般的身体却能在火炉里烧烤不碎。酒壶乃是舅舅心爱之物,舅妈不轻易让我们接近,怕一不小心碎了。而我们的童心,越不让接近的,越是好奇欲驱使,童心增胆。那天午后舅舅舅妈不在家,我与表姐在后院玩家家,缤纷月季勾起我们对酒壶好奇,心里早把舅妈嘱咐的话丢在脑后。我们进屋,把舅妈放在碗柜里的酒壶拿出来,找了一个大碗,把酒倒出来。我放进月季花的花瓣,放上清水,把酒壶放在旺旺的炉火上。炉火一蹿蹿地吻着酒壶,我与表姐蹲在火炉旁,看着火陷把酒壶亲得吱吱作响,又渐渐冒出热气,花瓣随着气泡浮动,酒壶里上上下下滚动着一壶彩色……晚餐,舅舅饮着酒壶里的酒,酒壶上还沾着月季花瓣淘气零碎,酒杯里有花瓣碎碎的灿烂,我不敢看舅舅,低着头扒饭粒。舅舅说:“晚上的酒比中午好喝,非常的香。”舅妈抬头看着舅舅说:“晚上的酒与中午的酒是同一酒甏里的酒呀。”舅舅看看我,又看看表姐,笑着说:“饭多吃一点,呆会儿舅舅带你们到杜湖走走。”
晨,格外透亮的你,散发着清鲜味道,第一杯温热的水与你唇吻,融入我体内,给我最温和纯粹味道。我有时会带着你去公园漫步,公园有露珠滋润的味道,处处盎然花开,如我停在童年心境里,纯真、快乐、那么的美好。
午,我喜欢用菊花、枸杞、红枣等等装扮你。当水注入这些干品,我从你透亮身体里看它们生命第二次绽放,绚烂的舒展与枝头的鲜美是两重生命力的味道;如我人生过程中的低谷遇到一杯又一杯生命之水,如我母亲在我寒冷时,给我注入暖的味道!有时我心血来潮,在院子里摘上几片薄荷叶,枸杞叶,它们遇到水释放自己本色,绿没有一丝矫作自然而然,如童心,如母爱,我起伏的心情得到抚慰,得到平静,那种味道非常安详,如我在母亲怀里无惧无忧,任我甜甜的遐想。
晚,临睡前我先给你沐浴,擦上专用沐浴露,然后用清水洗去你一天尘埃,一天疲惫,用洁布擦干你身上每一处潮湿地方,最后把你放在温暖的“睡房”里,我满足看你一眼后再去洗漱沐浴。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的我,在晕黄灯光下,记下你有关或无关的光阴,生活因你,而多记了一笔岁月留痕,延续的味道。
今晚你将要去一次远行,我相信无论你离我多远,你七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天你陪伴的味道,会在某时某刻出現;如我捧着你伫立香椿下,闻到母亲味道一样,如我与你漫步公园,闻到杜湖味道一样。如冯冀才先生所说:他在宁波天童寺遇到法师,从法师宁波口音里,闻到了他祖父味道一样,闻到了他童年的味道一样……我知道这种味道,是久远的乡音,乡音里是深深根植,是乡土的味道,乡土里是我们耕耘了浓浓情深的味道。只要有乡音的地方,哪怕只有一丁点,在时空里回音是久经不散的味道,连绵起来是一大段一大段可以对白的思念味道。我相信你的味道在我儿时柜子里,那种暖的味道,会一直伴我时光左右,伴我岁月同行。在某一天,我不用等待和守候,你会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脑海,我又把你领回了我家的小院,把你放在柜子里,你的透体是满满红白砂糖的味道,是母亲在你透体里烙下了暖的味道。你又会出现在我舅舅家里,碗柜里餐桌上都有你明亮温暖味道,你在炉火里吱吱作响,悠悠的香味,是我根植于心间暖的味道。我相信!你的味道不用我守时等候,你很自然很自然出现在我心间里,在我呼吸的空气里,我的鼻间有你的味道。
“大脚疯”
儿时的我顽劣不逊,常惹邻居们喜欢的捉弄和“吓唬”。惠房有母亲的挚友,去时必经过阿宝婶家门口。那时我已有六七岁,因父母宠爱,很少自己走着去,总是母亲或背或抱,这也成了邻居们“玩笑”我的理由。阿宝婶每见我,就迎上来要抱我,嘴里嘻嘻笑着说:“那么乖巧的囡囡,让婶婶抱抱,给婶婶做囡囡好了,婶婶家里有好多好吃的”。我信以为真,当然不肯,用小脚踢她,用小手打她。阿宝婶装着生气,嗔怒,把眼睛瞪圆,“恶狠狠”地说:“不肯,不肯送你去‘大脚疯那里,给他做女儿好了。”我执意从母亲怀里下来,看到身边有棒,有石子,捡起就扔向阿宝婶。阿宝婶左躲右闪,不让我得逞……
“大脚疯”四十左右,包公脸,关公身,五官立感鲜明,拖着一条红肿硕大的右腿,与左脚明显失衡,走路一瘸一拐挪移。挪移中的“大脚疯”,从何时起,我不得知。反正有我记忆那一刻起,“大脚疯”是连同他的小黑屋一起出现在我面前。那间小黑屋在村中是家喻户晓、人人都可以有声有色说上一段故事。当然永恒主题是不变的“大脚疯”。小黑屋是他的依附物,如唱戏必有曲谱,如乌龟必有龟壳一样,他们紧密相连,缺一不可。小黑屋也不是平常之物,是孩子们心里不敢涉入禁地,是大人应对不听话孩子的黑色城堡。不听话的孩子到了那里,被黑色包围,没有一丝光亮。看不到父母,见不到玩伴,吃不上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无尽黑暗,没有白昼之分。饿极了的孩子,吃了“大脚疯”给的黑乎乎的饭团,就会乖乖听“大脚疯”的话,没有反抗意识,也没有潜逃能力。以后就没白天没黑夜关在小黑屋里,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家。无形的小黑屋就这样坐落在“大脚疯”家里,是村民口中丰满有形产物。小孩都能耳熟能详地说得清清楚楚,仿佛亲临过现场一样。小黑屋又是大人不顺心时,应对小孩的利剑,往往剑未出鞘,胜败已定。这不,我家院子里的“雪”,又向她母亲提要求,要买九斤叔小店里的马头饼。刚刚麻花还在手中,其母亲哪能答应。“雪”赖在地上不肯起来。芳婶想把“雪”抱起来,嘴里渲染的声调嚷着:“喏、喏,有鸡屎,有蚂蚁哦,快点起来哟,再不起来,蚂蚁要钻小洞洞啰。”“雪”挪了挪屁股,看看地面,嗓门一下子从中音拉到高音,高分呗灌透整个小院……其母亲心烦不过,声音明显不悦:“再哭、再哭送你到‘大脚疯那里,把你关在小黑屋里。”剑出鞘了,“雪”哪敢吱声。好像,那扇断然不开启的门,是有着强力磁性,自己如铁屑一样,会毫不费力吸进去。“雪”含着委屈的泪,把要求放在泪水中忍声隐去。这时还在吚呀学语的孩子,听到一句“大脚疯”,头直往母亲怀里钻,全听懂似的。晒场是我们一群孩子无忧的乐园和快乐真实游戏版块,装备简朴,有时是就地取材:捡些棉杆枝,芦苇棒……称王称兵,玩得不亦乐乎。刚好抬头瞬间,看到远处,“大脚疯”一瘸一拐移动。一声惊呼,一哄而散。本来挑来挑去,争来争去的武器,撒落一地也顾不及了。柴垛里,草堆里,仓库四方,廊柱里,都是我们与“大脚疯”躲迷藏的藏身之地。我躲在廊柱背后,看着空旷已无斑斓之色的晒场,“大脚疯”一瘸一拐挪移,斜斜阳光把他背后,阴影部分蔓延扩大,像一块搬不动的黑色巨石,压住时光,低沉、压抑、阳光稀薄。
在各个弄堂口挪移的“大脚疯”,长长单影,弄堂是那么幽长和清凉。迎面相遇的村民,往往匆匆忙忙忽略了他的微笑,及一双渴望有声响眼神。小孩更是难以相遇,一个拐弯,一个弄堂间一扇门,一闪一人影,恍似幻觉。“大脚疯”的小屋,前面是条较宽的路,路的旁边是条清澈小河。河埠头的石阶长而宽,石条有青有红。河风中有几枝芦苇孤独随风摇曳。埠头上少有人洗涮,也不见小孩出现。如果没有“大脚疯”,没有小黑屋在我心里,夏天这里定是我的乐园。我可以在水上玩上几小时,或半天,或更长时间。我可以赤着脚去触摸石阶上纹路,感受石阶吸收阳光后那份热烈。我可以去折几枝青色芦苇,学哥哥做哨子,吹响我一季的快乐。或出神想芦花飞起来安落哪家,那里孤不孤单,有没有同伴,有没有哥哥陪着玩……
那时我不知道这是—种长期下冷水田被蚊虫叮咬后,因缺医少药落下的顽疾。而大人种种口传,小孩深信不疑。以为“大脚疯”的硕腿就是拥有小黑屋“标记”,像巫婆一样,用巫术把我们这群小孩变成像童话故事里的丑小鸭、笨老鼠、肥白鹅……我当时在小孩堆里胆大出奇,也不敢一个人从“大脚疯”家门口走过。躲在母亲身后或怀里的我,对他的微笑和善意是心怀恐惧的。
“大脚疯”—生未娶,见小孩喜欢至极,可小孩因小黑屋在心里,一见他都逃之夭夭,更甚者取棒捡石不让他接近。对于这些,“大脚疯”不追赶也不发怒,笑笑,低着头只顾“挪移”着。村民也没有人带着小孩与他说话。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拖着一条“硕腿”,用砖瓦碎片在自家墙体上划着……我好奇,很想知道他在上面上划些什么,但又害怕被他看见关进小黑屋里。所以每次路过时,用母亲作“屏障”,偷偷看他,看他在墙面上一笔一横,划出一个又一个形态各异的棋盘。稍大后因母亲的原因有些许改变,经过时也不再躲逃,迎面时会露出—丝微笑。“大脚疯”见我笑意,脸展灿烂,拿些糖果给我。我每拒绝,他脸部表情僵硬沮丧。好多次我不肯接受“大脚疯”善意的喜欢,好多次看到“大脚疯”落寞哀伤的样子,心里隐隐不知所措。我那时不可理喻的调皮,但母亲的话视若“教鞭”。母亲说过不能接受不熟悉人的食物“馈赠”。在我心里因小黑屋铸就,隔离了“大脚疯”的熟悉,我怎能接受一个陌生人用糖果作喜欢的表达呢!
有—次母亲抱着我,迎面碰见“大脚疯”就让我喊叔叔,我浅笑着。“大脚疯”飞快地拖着疾肢到家里拿了糖果给我。我看着母亲,母亲温和地说:“囡囡拿着,谢谢叔叔”。我听话地把口袋拽开,从喉咙最低音处叫了声叔。“大脚疯”甚是意外,—伸手从我母亲手里把我“夺”了过去,紧紧抱着我。我闭着眼睛不敢看他,身体有意识要与他分开。母亲怕我吓着,用手在我背后轻轻抚摸,—边与“大脚疯”说话,一边用眼神微笑着看我。我记不起母亲与“大脚疯”的对话,只觉得时间过了好久好久才回到母亲怀里。
那个秋月朗朗的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见了“大脚疯”小屋门前的那条河,河里的芦花全开了。一丛丛,一团团,一层层,雪浪银涛幻化成一张张天使的翅膀,在河面上轻盈起舞……一大早,我把还在睡梦中“雪”拽起,拉着她向梦境那条小河奔去。秋的早晨,碧空如洗,风轻云淡,没有了夏的沉闷和压抑。村民在路边聚成一群,计算着秋的收获,预算着年底增添些新喜。“雪”的母亲喜悦声一阵又一阵的开怀。此时“雪”提任何刁钻古怪的要求也不会过分,其母亲都会欣喜万分地答应。我与“雪”一路小跑,在离“大脚疯”小屋二米之遥的小河边停了下来。平静的河面,有晨风掠过,芦苇发出悠悠欢乐,随即是绿意葱茏的舞姿,夹杂着错落有致的身段。同在故土里长大,同喝一河之水,它们的体形却截然不同:健壮依着纤细,高大护着小巧。有的不知道怎么了,斜斜倾在一边直不起腰来。但它们不是孤体;它们身边有同伴用来支撑它们,护着它们。它们一起在晨风中起舞,一起在朝晖中沐浴。它们眼里没有美丑之分,没有贵贱之分。它们眼里都是命运赐予,造物主自然造就。它们把它们当作自己,或自己的亲人……河风徐徐而来,芦苇迎合着点头微笑。芦花离开母体,向着梦愿地方飞去。有一朵纯真无邪芦花,童真充满好奇,顽皮地跃过河面,飞入了“大脚疯”那间从不上锁的小屋。我与“雪”看到此景,好奇之欲驱使,一瞬一脚已跨入“大脚疯”那间小屋门槛。进了屋内,敞亮小屋,简单的陈设,舒适安在一边。窗打开着,一束柔光无阻碍投在朱色的方桌上,桌上青色的小瓷瓶插着一朵盛开月季。石条的窗台上有一条裂开的缝隙,缝隙中生长着一株不知名植物。它生于偶然,在慈悲中长大,在季节呵护中盎然。芦花就在它身边跳来跳去,甜甜笑着,无忧无惧。我与“雪”不慌不忙浏览着这一切。“大脚疯”不知什么时候已在门外,一双温和眼神一如既往看着我们。
“大腳疯”一直行走在岁月里,走到现在已有四十余年,本已废墟的旧址里,又造起了原先的小屋。“大脚疯”拖着一条硕大无比的右腿,笑盈盈地站在自家门口。棋盘一个个从墙体上走了下来,稳稳地落在青青石板上,棋子完整无缺排列着。村民一个个从棋盘边走过,又一个个停了下来,蹲了下去。棋盘中的棋子神奇地活了,車、马、炮等等……小孩从“大脚疯”门口走过,一双双纯真无邪的眼看着这一切。“大脚疯”拖着残肢在家里进进出出,手里的糖果一颗颗放在小孩手心里。小孩剥开缤纷五彩的糖纸,嘴里甜甜咀嚼着,心里有了绚丽多彩的世间。小河的水清澈明亮,和风轻拂芦苇,芦花落在慈悲怀里,再也不孤单。母亲在一边温暖看着,慈悲的芦花,落在“大脚疯”心里,落在永不止流的岁月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