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全球化与全球化的新常态

2017-05-02 01:00孙杰编辑孙艳芳
中国外汇 2017年5期
关键词:常态全球化贸易

文/孙杰 编辑/孙艳芳

逆全球化与全球化的新常态

文/孙杰 编辑/孙艳芳

与其说当前出现了逆全球化,不如说是全球化正在改变,是全球化随着整个世界经济不断走向成熟和稳定的新常态,而不是全球化的停滞或逆转。

尽管对全球化的反对之声几乎始终伴随着从上个世纪末开始的这一轮全球化浪潮,但是特朗普当选和英国脱欧公投使得人们不能再无视这种逆全球化的动向。毕竟这是世界上两个主要国家投票的结果,而且正在转化为政府行为。从历史的角度看,目前的逆全球化可能是对过去20多年来全球化高速扩张后向常态回归的一个过程,世界经济全球化的方向不会发生大的逆转。

逆全球化形成的原因

与全球化的倡导者相比,全球化反对者的面目一直比较模糊,往往以抗议者的形象出现在各种国际会议会场之外,且并未成为主流思潮。但我们不能忽略的是,伴随全球化和多边化的全球经济机制的建设,区域化和双边协定的发展也同样引人注意,各种假借反倾销和各种非关税壁垒措施之名而行贸易保护之实的案例更是屡见不鲜。

2013年麦肯锡的一篇报告指出,金融全球化在放缓: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跨境资本流动占全球产出的比例陡降至4%,只相当于2007年峰值的五分之一。而后续的研究更显示,跨境银行贷款占全球产出的比例从2007年的5.7%陡降到2015年的-0.7%,包括股权、债权、FDI和银行贷款在内的全部跨境资本流动增长率,进一步从2007年的11.9%下降到2015年的2.8%。2014年4月7日的美国《时代》周刊发表的题为“逆向全球化”的文章也指出,全球经济一体化在逆转。但是,逆全球化问题真正受到关注还是源自英国脱欧公投和特朗普当选。特别是特朗普在竞选时就提出的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联合国和世贸组织,优先保障美国利益,将工作带回美国,修建美墨边界墙以及限制移民和难民等主张,给世界造成了强烈的冲击。

逆全球化的这些动向不能简单地用经济衰退和复苏乏力来解释,因为由此引起的保护主义是历史上时有所见的正常反应。目前的逆全球化动向,应该有其更深刻的根源。

本轮全球化浪潮兴起于苏联解体和冷战结束,名为和平红利,实为发达国家试图倚仗自身的资本和技术优势,在全球扩大自己的影响并占领世界市场,借助全球化而获益。因此,全球化曾被视为美国化。恰逢此时,中国和新兴市场经济体也大幅度推进了改革开放和融入世界的进程,不仅成了全球化的主要推动力,而且中国的崛起也被公认为得益于全球化。虽然美国的影响力仍在加大,依然处于全球的主导地位,但是全球化已经不能再等同于美国化了——中国的国际地位在不断提升。更重要的是,在金融危机发生以后,西方国家相对实力在下降,国际经济格局面临重大调整。面对这种始料不及的情况,西方国家指责中国和新兴市场经济体搭便车,不遵守国际规则,进行不公平竞争等。欧洲、美国和日本拒绝同意中国自动获得“完全市场经济地位”,就表明了他们对中国在全球化潮流中实现崛起的复杂情绪。而在行动上,他们先是试图制定新的国际规则来约束中国,甚至拒中国于国际社会之外,随后则索性转向逆全球化。

应该看到,由于中国劳动密集型产业的竞争优势,发达国家传统的农业和制造业等“旧经济部门”的蓝领产业工人受到了较大的冲击,在经济转型中面临结构性失业,对经济和社会不平等的不满持续增加,进而对政治和商务精英产生深深的不信任。这些因素帮助特朗普赢得了大选,也在英国脱欧公投中有所体现。

伴随全球化和多边化的全球经济机制的建设,区域化和双边协定的发展也同样引人注意,各种假借反倾销和各种非关税壁垒措施之名而行贸易保护之实的案例更是屡见不鲜。

逆全球化不会成为大趋势

全球化从来就是一个充满争议的话题,对全球化的微词也一直不绝于耳。早在2003年,斯蒂格利茨就出版了《全球化及其不满》,并在书中指出,代表发达国家利益的IMF和世界银行所推行的全球化就是要把“华盛顿共识”强加于发展中国家;他还警告说,这会带来种种恶果。应该看到,斯蒂格利茨的本意并不是要否定全球化,因为问题不在于全球化本身,而在于全球化的方式。

从经济学的基本理论逻辑来说,全球化也是一个必然的结论。亚当·斯密《国富论》的基本分析逻辑就是:经济增长来自技术进步,技术进步又来自规模经济,规模经济则要求扩张市场。而全球化正是市场扩张的过程。特别应该指出的是,在当代高科技的竞争中,人才的竞争也同样是全球化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硅谷才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在谷歌、苹果、Facebook等科技巨头企业,超过半数收入来自海外市场,来自全球的科技人才更是硅谷创新的重要源动力。特朗普执政以后收紧移民政策,已给这些高科技企业的雇员带来不便并进而引发不满。而这对于美国来说恰恰是事关重大的问题。

其实,在全球化过程中,美国的优势产业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但是这些回报大都被金融寡头和精英所攫取,形成严重的分配不公问题。这才是问题的核心。而且即使是对发达国家普通民众和蓝领工人的生活而言,全球化也并非都是负面影响。来自中国和其他发展中国家的廉价商品,也间接提高了他们的购买力水平。如果采取逆全球化政策,不分青红皂白、不讲贸易优势,片面强调将就业带回美国,美国企业的成本就会上升,美国国内的物价也会上升,人民的福利水平就会下降。

不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政策上,美国在国际上的贸易优势并不是这些低端产品,这些部门的盲目回归不符合国际贸易的原理,也不符合美国的利益。美国应该发展的是他们具有贸易优势的高科技产业。这样不仅可以提高美国的福利水平,提高世界各国的福利水平,还可以使美国维持自身的优势,企业也能获得丰厚的利润。目前美国对中国的贸易逆差恰恰是美国对向中国出口高科技产品进行人为限制的结果。也就是说,是美国自身的政策限制了他们发挥自己的贸易优势。美国教育程度不高的工人失业是经济模式转型造成的阵痛,是一种结构性失业,不能单纯指望用保护贸易的政策加以解决。底特律的衰败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美国政府应该做的是适应产业结构的升级,推进国内改革,特别是下大力气办教育,提高人力资本水平,而不是简单的把就业带回美国。这样做不仅不会使美国再次强大,而且会使美国进一步衰落。

当然,发挥贸易优势可以获得贸易收益是总量意义上的,但是要由此推导出自由贸易可以普遍提高各国和各阶层的福利则需要分配制度的保证。在初次分配中,贸易收益在不同国家之间,在可贸易品部门和不可贸易品部门之间,在白领和蓝领之间的分配是不平等的。如何设计合理的税收机制,如何进行有效的转移支付,都是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因此,斯蒂格利茨在出版了《全球化及其不满》的3年后又出版了《让全球化造福全球》(Making Globalization Work),专门讨论了这些被传统实证经济学忽视的规范问题。可惜其观点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

最后,保护主义和逆全球化是一种损人不利己的政策主张。20世纪30年代的贸易战和货币战的历史说明,没有人能够幸免于混乱的国际经济秩序,保护主义、逆全球化和孤立主义都是不可取的。而重建国际经济秩序需要大国提供国际公共产品。这不仅是大国的义务,更是大国的责任。二战之后的国际货币史证明,如果没有一个主导货币国家为世界提供国际支付手段和清算手段,国际经济秩序就会出现问题,就会出现贸易衰退。到那时没有哪个国家可以最终幸免或从中渔利。在当前的国际经济格局中,单纯依靠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以及世界贸易组织本身已经不够,需要有更广泛的国际合作,特别是大国之间的合作。

当前跨境资本流动和贸易紧缩也许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

全球化步入新常态

2016年12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金融与发展》杂志刊登了一篇题为《重置全球化》的文章。从题目中我们就可以猜到作者的基本观点显然是不认同逆全球化,而是主张让全球化在归零后重新开始。进一步引伸则可理解为当前的全球化被叠加上太多的程序和任务,不堪重负,需要重新设置,以便顺利地运行下去。而由此推导出的结论就是:当前跨境资本流动和贸易紧缩也许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

这篇文章的重点是判断一个恰当的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基准水平。在1989年全球化浪潮开始时,跨境资本流动占全球GDP的比例只有5.2%,到了2000年新经济泡沫顶点时达到了12.2%;之后稍有下降,到2002年又重拾升势,并于2007年次贷危机前达到了令人惊骇的20.7%;之后则迅速下降到4%,2010年一度反弹到10%后又一路下行,到2015年仅为2.5%。如果以美国新经济崩溃后到次贷危机发生前相对稳定的三年(2002—2004年)作为一种旧常态,而以危机后的2011—2015年的平均水平作为新常态,那么跨境资本流动占全球GDP的比例旧常态为9.9%,新常态则不到旧常态的一半。考虑到在全球经济向好时国际资本大多流入小型开放经济,因而具有不稳定性,所以作者认为,旧常态可能是全球化的一种超调状态,而5%左右的新常态则更可能是一种值得期待的适度水平。也就是说当前的金融全球化程度也许才是恰如其分的。

国际贸易的情况也差不多,而且由于贸易关系要比资本流动稳定得多,所以表现出来的趋势更清晰。1989年全球贸易占全球GDP的比例不到40%,到2008年已攀升到60%;全球金融危机后略有下降,但反弹后大体仍稳定在60%,只是在2015年又呈现出微弱的下降。所以,对贸易全球化的评价也和金融全球化的评价类似,当前相对稳定的全球化水平并不支持全球化退潮的判断。尽管历史经验表明,危机期间世界各国往往倾向于采取以邻为壑的贸易保护政策(根据世贸组织的统计,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世界范围内实施的贸易保护措施数量的确有明显增加,且多为较隐蔽的技术壁垒),但是这些贸易保护措施并没有使得全球贸易对全球GDP的占比下降。这也就是说,实际效果是非常有限的。

至于金融危机以来全球贸易增长速度落后于全球经济增长速度的原因,一般也认为是结构性因素要大于需求因素。具体来说,这些结构性因素又可以包括三个方面:一是随着收入水平的提高,服务在消费中所占比重越来越大,而不少服务属于非贸易品。更重要的是,由于货物贸易下降幅度大于服务贸易,而服务贸易的收入弹性又小于货物贸易,所以总贸易的收入弹性不断下降,这在金融危机以后尤其明显。这样,GDP增长对贸易增长的拉动力就会减弱。二是全球化红利的衰减,主要表现为中国和中东欧国家融入世界经济后给全球贸易带来的影响已经常态化,增长率出现下降。三是全球价值链扩张给国际贸易增长带来的拉动作用也在逐渐下降,甚至在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全球价值链分工确实出现了逆转,分工程度有所降低。不过从这个意义上看,贸易全球化的停滞恰恰反映了全球化作用和影响得到了充分发挥。另外,近年来大宗商品价格的低迷也是造成贸易增速减缓的原因,以物量指标衡量的国际贸易规模,相对可能增长得更快一些。

综上,与其说当前出现了逆全球化,不如说是全球化正在改变。即全球化随着整个世界经济是在不断走向成熟和稳定的新常态,而不是停滞或逆转。另外,波动性较大的银行贷款在国际资本流动中比例下降、生产性外商直接投资的比例上升,以及技术和人才的流动,都意味着当前的全球化变得更健康。

全球化的趋势和对策

应该看到,不论是从理论推导还是从历史经验看,全球化都是一种历史趋势。但是全球化迅猛发展的负面效应也日益显现,如分配不公、贫富分化、全球治理不健全、金融监管缺失等。所以,当前全球化所面对的挑战,恰恰是在全球化的迅猛发展中,管控全球化的能力落后于不断出现的复杂和紧迫的问题带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逆全球化本身正是全球化进程中不可避免的一种现象。这如同在城市化迅猛发展的过程中出现了种种城市病后,我们不能因为有人向往田园生活就因此否定城市化一样。

施蒂格利茨指出,问题不在于全球化,而是如何管理全球化的进程以及随之产生问题。例如,技术进步带来就业相对减少,这在全球化条件下对发达国家尤其明显,也造成了资本和劳动间收益差距的扩大。另外,由于缺乏有效的全球监管,金融资本的全球化运作蕴含着巨大风险。要推动全球化继续前行,就必须调整国内和国际政策。

从国际角度看,全球化的前景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全球治理的改革进程。当出现各种全球性问题时,不仅需要国际合作,更需要国际机构的有效行动。目前,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世贸组织以及其他负责全球治理的机构,虽然都在努力适应全球化的新形势,但成效不彰。毕竟,全球问题超越了国家和地区的边界,各国又有不同的诉求,让各方都拿出足够的诚意承担各自的责任和义务以协调一致并非易事。从国家角度看,要解决当前全球化带来的一些负面冲击,出路不是退回贸易保护主义,而是要致力于解决新问题,还要承担短期的阵痛。

总之,要相信理论和历史,要正视全球化高速推进中出现的问题,强化全球治理;要不断推进国内改革,既不能冒然推进全球化,也要防止保护主义和逆全球化倾向。唯如此,才能实现世界经济的可持续发展。而这最终需要各国政府的共识、勇气和决心。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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