莓果篮城堡（上）

（一）

没人见过我的莓果篮城堡。

你得首先给他们解释什么是莓果篮，这已经挺费劲了，一个甜点也引不起人们的太多兴趣，所以我总是在话题开始的时候就停止讲述。但是如今，我不得不把城堡的事告诉大家了，因为整个城市都在不断分离，不断下陷，灾难随时可能发生！

我得告诉大家，让城市里的每一个人，赶快找到各自的城堡，躲进自己的小城堡中。这样，当灾难真正到来的那一天，好歹我们也能有个藏身之所。

可惜，多数人早就遗忘了他们一手建造的城堡。比如，我的魔法师爸爸。

（二）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必须抱着邦尼兔出门的小女孩时，爸爸总是花很多的时间来陪我。

因为爸爸的魔法，我的童年像浸泡在一个巨大的彩色泡泡里，晃悠在蔚蓝的天空中。彩虹从我的脚下升起，我踩上那座虹桥，包裹我的泡泡就扩张得更大，将我和虹桥都包裹住。走过虹桥，我就来到了另一片天空，一片隐藏在现实世界背后的天空——

许多个月亮从我的头顶升起，有新月，有满月，有上弦月，有下弦月。现实世界中遥不可及的月亮就在我的眼前，变成花园里可以采摘的百合。巨大的锦鲤从头顶呼啸而过，吐出连续的泡泡，那些泡泡又凝在我的周围，让包裹我的泡泡更加结实，却又不会落地。星辰在我的周围环绕，很快化作银色的飞鸟，一只星辰幻化的飞鸟飞到我的面前，张开巨大的羽翼。

我无比兴奋地跨上去，才发现，它可不是普通的飞鸟，而是一只通体发光的神兽，神兽的眼睛是彩色的，流转着斑斓的光影。它带着我飞过璀璨的银河，飞过月亮的花园，飞过绵延的沙丘，将我放在了一个未知的星球上。

“这是属于你的星球，你想在这里建造什么，就建造什么。”爸爸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可是，我不像你，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孩，没有魔法。我又能建造出什么呢？”我摇摇头。

“没有任何一个小孩是普通的。”爸爸拿起我紧握拳头的双手，抚平它们。只有他知道，我一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于是，他像往常一样，往我的手心放了什么。我以为会是一颗巧克力或者糖果，没想到，却只是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

“抓紧时间建造你的城堡吧，我的小小魔法师，时间紧迫，你得在上小学之前把它建好。”他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

“爸爸，你也有自己的星球和城堡吗？”

“当然，当然，不过我的城堡对你来说，有些太……怎么说呢，太男孩子气了吧。”说到自己的城堡，魔法师爸爸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将石头放到裤子的口袋中，想再多问几个问题，爸爸却摆摆手，转身离开，将我一个人留在荒漠中。

“爸爸，至少帮我一起打个地基啊！”我大喊。

“我不是已经给了你打地基的石头嘛。”他头也不回，用背影朝我挥手。

等我再回过神来，就已经坐在了一家下午茶餐厅中，窗外是寻常的车水马龙，我的双脚也不在空中，而是落在餐厅的地砖上。爸爸正坐在对面翻看财经周刊，好像方才的那场星际之旅并没有发生。

桌上层层搭起的托盘中摆满了各色甜点：巧克力费南雪、玫瑰花纸杯蛋糕、樱花慕斯、抹茶千层……在这些中，最吸引我的，就是粉红巧克力莓果篮了。

那粉色的巧克力提篮里铺着淡奶油，再上面，盛放着切片草莓、蓝莓和树莓。提篮的一角点缀着黄色小花。像是要把世间的美好都装进篮子，让你饮杯苦茶后，能品得甘甜。甜点的样貌也精致若漫画中的可爱少女。

我拿起它，舍不得吃，终于想到，要在我的星球上建造什么样的城堡了。我得努力用自己的力量，把这份甜蜜的美好留下来，让它留在我的星球上。

可刚才的一切，难道只是梦吗？

坐在对面的爸爸放下报纸，扶了扶眼镜。看着我好奇的眼神，他咳嗽了两声，似乎在表示，他已经不能再提示更多了。

我低头摸了摸裤子，口袋里多了什么凸起的东西，这一切果然都是真的！我惊喜地要叫出声来，爸爸立刻将手指放到嘴唇上，朝我比划了个消音的手势：“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三）

当时我不知道，城市会遭遇这样的灾难。

我是在神兽的翅膀上看到这一切的。城市中央的地下张开了一个巨大的裂缝，那裂缝像一道伤口，不断地扩张，随时要将城市切割成两半，让所有的高楼大厦都下陷。

“为什么会这样？”我惊恐地问神兽。

神兽发出一声悲伤的长鸣，我摸摸它的眼睛，然后把脑袋贴着它的背。神兽不会说话，只有倚靠着它，才能听见它内心的声音。

“你是说——城市里有太多人遗弃了他们的星球和城堡。那些遥远的星球和城堡变得无比孤独，有些守护星球的神兽因为愤怒，想用攻击城市的方式，引起曾经建造城堡的人们的注意？”

我的神兽点点头，淌下了泪水，那些泪水也化作星光，落到我的月亮花园里。它在为其他星球的神兽感到悲伤，它们长年守着城堡，等着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主人。

“我现在就去找爸爸，他是魔法师，他一定有办法，让大家想起自己的城堡！”我轻轻抚摸神兽的眼睛。

（四）

爸爸却不再是以前的爸爸了。

前不久，他所在的公司由于资金周转问题倒闭了，爸爸虽然很快找到了新的工作，却开始每天早出晚归。他也很少陪我了，如果能有幸不加班，他会一个人开车去乡下钓鱼，沉默地坐上一个下午。

有好几次，晚上我起来去卫生间的时候，会看到客厅有微小的光亮，我能从门缝中看到爸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西装的领带松散着，头发也乱糟糟的，他像一只耷拉的沙皮狗，一句话也不说，盯着电视机里播放的广告，那样子，一點都不像个魔法师。我真想走上前去，跟他说，要不，咱们回魔法世界吧，现实世界一点都不酷。可他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接近，也许这时候他该回到他的城堡，好好睡一觉。

“爸爸，我有事情想和你说——”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嗯。”他没有抬头。

“爸爸，这个城市有危险……我们需要你的魔法……”我鼓足勇气。

瘫坐在沙发上的爸爸嘴角抽动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被老师骂的时候才会努力那样笑。他连着这样笑了好几声，然后才抬起头，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说：“我不是什么魔法师，只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凡的人，和我给你的石头一样。”

“怎么会！”我不相信。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幻想出来的，只有数字是真实的。”他告诉我。昏暗的灯光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他怎么就忽然变成了一个没有面孔、代表秩序与批判的大人？小时候那个魔法师去哪里了？

“是你带我建造的城堡！你不记得了吗？”

“够了，快去睡觉，明天还有考试！”他起身，重重地关上我的房门。

我跌坐在地板上，抱起床头的邦尼兔，无声地哭起来。

窗户外传来敲击玻璃的声音，是我的神兽，它正努力冲进来！我赶紧打开窗户，让神兽进到我的房间里，它得蜷缩着身子，收起羽翼，才能不把我的东西撞得东倒西歪。

“你是来接我的吗？”我一把抱住它，贴着它的背，听它无声的回答。

神兽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回复，我努力控制住自己起伏的心情。

“你要带我去看爸爸的城堡吗？”我问它。

它点点头，抬起翅膀，用那晶莹剔透的羽毛，为我擦拭掉到脖子里的泪水。

终于，我能见到魔法师爸爸的城堡了。那个已被他遗弃多年的城堡，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