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蓓佳
20世纪90年代初,我带着女儿在英国雷丁陪读,恰好碰上了中国的农历春节。那时候,在漂泊海外的华人心目中,任何节日都没有农历春节最正宗最隆重。每到那几天,大都市的唐人街里,照例都要有舞龙舞狮的表演,节俭成性的华侨商人们这一天会变得出奇大方,递出去的红包赏钱一个比一个丰富。鞭炮的脆响从午夜开始,此起彼伏,绵延整个黑夜。第二天人们起床开门,满街落红,喜气洋洋,大人孩子穿戴一新在红艳艳的大街上走来走去,互相拱手鞠躬,比如今大陆本土上的礼节还要古朴隆重。
雷丁大学的留学生们虽不及唐人街商人的一掷千金,春节这天也还是要好好热闹一下的。早在节前十天,由学联出钱,包租一辆大型客车,把学生家属们拉到伦敦唐人街采购。一进超级市场,简直像刮了龙卷风,从泰国香米到台湾方便面,到北京粉丝、上海大白兔奶糖、福建香菇、黑龙江木耳……所有的货架席卷一空。大家互相参考对方的购物单,不断充实着自己购物车里的物品,戏谑这是从威虎山上下来扫荡的一群土匪。戴金手镯镶金牙的老板娘乐得眉开眼笑,不断对大家说一些恭喜发财之类的吉庆话,还追着给我们送挂历送台历。归去的时候,大客车里堆得让人无法插脚,英国司机抱怨货物超重了,满脸不高兴,后来好歹加了点工钱,才算平平安安回到雷丁。
按照雷丁大学中国学联的传统,春节的年夜饭是大家聚餐,吃的也必须是地道的中国食品,开支由学联负担。食品自然可以在当地的中国餐馆订购,但价钱就相当可观了,庞大的一个数字不是学联区区几个小钱能够负担得起的。然而,在聪明的中国学生手里,穷有穷的办法,他们采取的措施是将食品分配到各个留学生家庭去做。各人所用的原材料和调味品由各人自己负责采购,完了以后向学联管财务的报个大致账目,实报实销,还付上一笔小小的劳务费,做饭的和吃饭的都皆大欢喜。
留学生们来自天南海北,逢此年会,恰好可以展示一下本地区本民族的特色菜肴,间接地宣传了家乡文化,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碰上家有贤妻,烹饪本事了得的,更巴不得让妻子好好施展一番,做出一两样最拿手的,隆重地拿漂亮餐具装了,风风光光呈现在朋友同学面前,也算是一次炫妻的机会吧。如此,年会上的食物,端的是酸甜咸辣口味俱全,简直就可以开出一个热热闹闹的“中国烹饪博览会”。
上一年春节时,我和女儿尚在国内,丈夫独自一人在雷丁,据说做了几十斤糖醋排骨和熏鱼,口味很不错,大大地出了一次风头。转年我去了雷丁陪读,结果到过春节时,丈夫已经结束雷丁的学业,转到港大做研究,年前单枪匹马先到了香港,留我和女儿缓行一步。这样,就由我和女儿代表丈夫去参加年会。我这人向来懒散,最怕麻烦,却又不能空手去做吃客,便投机取巧地做了一大脸盆油炸椰奶香蕉。方法是极简单:精制面粉中掺一些椰粉,调成糊状,香蕉切段,沾上面糊,投入油锅炸至金黄起泡,出锅后撒上一层白糖。端到会场上,竟也大受欢迎,不断有人找我取经讨教。学联负责人郑重其事付我5英镑劳务费,我也就笑纳了,转身上街用它购得一盒精美巧克力。
那天餐桌上的食物计有:北京炸糕,四川凉面,浙江的糯米团子,新疆手抓羊肉饭,南京盐水鸭,广东凤爪,上海人做的糖醋鱼,湖南人做的辣味猪肚,还有炸春卷,卤牛肉,八宝饭……南北风味,应有尽有。酒是中国剑南春和长城干白葡萄酒。饭后玩抽奖游戏,结果令人瞪目: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全归了一个刚毕业的博士生。如此难碰到的彩头,使大家对幸运者既惊讶又羡慕。尔后是看电影、跳舞、唱卡拉OK,玩到深夜才散。
第二天早上起床,与我家同租一栋小楼的保加利亚博士生双手合一,对我笑盈盈地来了一句:“中国新年好!”我大吃一惊,继而非常快乐和自豪:他居然知道我们中国的节日!跟着发现电视里的新闻节目主持人也反复说着有关中国新年的话,我听不全懂,只知道有祝贺的意思。
下午女儿从学校回家,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向我报告说:班上每个同学都来祝贺她节日快乐,连校长都亲自来了,还送了她卡片。她激动不已地说:“原來全世界的人都喜欢我们中国的春节呀!”
我把她的脑袋搂在怀里,心里好感动。那一刻,我刻骨铭心地体验到了什么叫祖国,什么叫尊严。
看那遍地金黄
银杏树是我们苏中苏北常见的树。“银杏”是个洋名字,小时侯在老家,我们都跟着老人喊成一个土土的名:“白果”。顾名思义,这种果实的外壳是本白色的,保存不够妥当的话,会带上一点淡淡的黄,完全不妨碍食用。记忆中的故乡,村庄,城镇,公园里,道路边,有人居住的地方,都可以看到这种树冠如伞、仪态万方的树。春天树叶长出来是一柄小小的扇子,有把柄,有扇面,浅绿中蒙一层微微的银,极高贵,极雅致。想象一个绢制的美人儿握它在手,该是很相配的吧。深秋树叶金黄时,会看到颗颗果实藏在叶隙间,大约是核桃大小,黄绿色,密密簇簇地悬挂着,好不喜人。长果实的银杏树大多很高,打果子的竹竿便也要很长很长。打下来的果子不能拿手剥,据说有毒性,会烂手,不知真假。小时候我们碰到掉落的果子就去用脚踩,“啪”地一声踩烂了黄绿色的软壳,里面便是银亮的白果。
老人们都说,白果树是有公母的,公树不结果,但是母树少它也不行。方圆几里之内只要有一株盛年的公树,成千上万株的母树们就满足了,就微笑着开花,安静地结果。我还记得家乡公园里有一株巨型的公白果树,树干直径足有两米,小伙伴们几个人围上去都抱它不拢。几百年上千年,雷打电击,干旱湿涝,蛇缠虫咬、枯萎了又复苏……所有关于它生命的历史都明明白白记录在苍老的枝干上,由人去惊叹去瞻仰。那时候我惊叹于它的是年年从树上挂下来的蛇皮,一条又一条,薄得像纸,微微透明,在半空里飘来飘去。我抬头望着它们,感受到一种极度紧张和恐惧带来的快乐。
冬天便是老家的小伙伴们瞒了家长偷烧白果吃的时候了。白果那时候不稀罕,几毛钱一斤,差不多的人家大抵都储存一点,但是由着孩子当零食消费显然也不可能,于是墙上钉个长铁钉,装白果的篮子高高挂在墙头上。每每趁着大人外出,小孩子搬个板凳,踮了脚尖从竹篮里掏摸出三颗四颗,放在煤炉的铁盖上烘焙。烘到微黄,赶紧用火钳夹下来,否则等它“嘭”地一声炸裂,很可能就炸出几米之外,飞得无踪无影。白果的味道清苦芳香,那样一种奇异的香味,是任何植物、任何果实都难以相比的,心细的人,也许吃上一颗便永世难忘。只不过,白果只有在炒着吃、烘着吃的时候,香味才最浓郁。用它烧菜、入汤,吃在嘴里便只有糯,没有香了。
秋天的银杏树是最漂亮的。它的落叶不是梧桐那样的褐黄,而是地地道道的金黄色,柔软而又灿烂。叶落时节,无数枚柔软和小巧精致的叶片静静地躺在地面上,仿佛铺开了一片金灿灿的梦,一片女性的、温馨的世界。我至今喜欢秋天,喜欢金黄色调子的风景画,大概就是从故乡的银杏树开始的吧?
30多年前我在北京读书,纯粹出于自己的喜爱吧,总觉得校园里满眼都是银杏树,最茂盛的树种是它,最漂亮的树种还是它。夏天里,长出来的树叶跟家乡的一样,也是那种极高贵极优雅的绿,绿中带一点微微的银白。半夜里一觉醒来,会听到宿舍窗前树叶在风中沙沙地响。如果是煌煌的月夜,便看到深蓝的夜空里那一抹伞状的黑色剪影,于是就想,几千里之外的故乡,此刻银杏树衬着月夜,也该是这样的风姿这样的情调吧?秋天,校园的银杏树下同样会落一层灿烂的金黄,跪在上面,坐在上面,或者是仰面睡在上面,手里拿着一本书,闻见落叶里浸透了银杏的微苦的清香,浸透了那种典雅,那种秀美,那种温馨和宁静。这时候真愿意自己也变成其中的一片落叶,就这么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沐浴阳光,承受风雨和践踏,直到腐烂成泥。
毕业了。工作了。成家立业了。几十年中走南闯北,似乎在哪儿都能看到银杏树,都是同样的银绿、同样的金黄。不同的只有一点,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家乡的银杏树结果子,北京的不结,别处的也不结。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季节不对,硕果累累的情景我没有见到?可我在北京住过整整四年,四年当中银杏树难道都没有生儿育女的愿望?也许我见到的那些树全是公树。又或许全是母树而没有一棵公树。不管怎么说,它们都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幸福的家庭。它们只有在呼唤伴侣的焦渴中孤独地生长而后默默地死亡(编者注 :北京的银杏是结果的,可能本文作者因时令或其他原因未遇见)。
我为异地外乡那些美丽而寂寞的银杏树哀伤。
不久之前去苏北邳州采风,惊奇地看到此地的银杏树比我家乡的更多更茂密,单单一个姚庄村,6万多亩的銀杏东绕沂水,西临艾山,得山川之胜,足以称得上银杏世界的霸主了。秋意初临,密匝匝的银杏树高低错落,层林尽染,从绿中带黄,到浅黄微醉,到金黄灿烂,一树又一树,一树挨一树,怎一种缤纷了得!临近艾山大道有著名的“时光隧道”,1500株、绵延了3000米的银杏树在大路上整齐排列,树冠遮天蔽日,交颈相拥,落叶灿烂之时,真正是天空一片金黄,地上黄金一片,那样绚丽夺目的醉人美景,之前在画册上看到,还以为是高科技手段加工而成,身临其境时,才知道绝世风光竟然就在我们眼前。无怪乎每年邳州银杏节期间,一条银杏大道会被远远近近慕名而来的游客们挤成了水泄不通的人墙。
银杏是邳州的支柱产业吗?我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深秋季节走在邳州城乡,似乎鼻子里处处嗅到空气里那种微苦又带点沤臭的特别气味。这是我童年时闻惯的银杏鲜果的成熟味道啊!我想,生长在邳州的银杏树是幸福的,整个苏中苏北大地上的银杏树都是幸福的,因为它们的祖先在那里,它们熟悉的黄土在那里,它们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在那里。它们热热闹闹拥挤在一起,没有忧愁也没有思念。于是它们就微笑着开花了,结果了。
(作者系民进江苏省委会副主委、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