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与绝恋

2017-04-26 23:20吴昕孺
书城 2017年4期
关键词:弗拉基米尔屠格涅夫琳娜

吴昕孺

初恋有如春水,洪滔滚滚,泥沙俱下,不能遏止。当十六岁的贵胄少年弗拉基米尔第一次遇到邻家貌美如花的二十一岁青年女子齐娜依达,当下有如被电击:“入室握面仰卧榻上,心脏突跃甚厉,羞耻喜悦之情,并集于胸。是时之兴奋,实从来所未有……”

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初恋》问世于一八六○年,是他四十二岁时的作品,出版时扉页题签“献给巴·瓦·安年科夫”。安年科夫是屠格涅夫的挚友,也是一名作家,曾和卡尔·马克思有过一次著名的通信。《初恋》写于屠格涅夫创作最为旺盛的时期,又是献给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可见它绝不是一部随意之作,故我们也不能随意读之。

一般作家涉及“初恋”这样的题材,很容易将它写成一部充满荷尔蒙气息的成长小说,写成一部激荡着诗意忧伤的青春之歌。这两者《初恋》都有,屠格涅夫的卓越在于,他写出了远远超出这两者的东西,那就是命运的无常—爱情与死亡唇齿相依,初恋与绝恋不期而遇,信诺与背叛难解难分。

我们很容易从《初恋》中读到青春和诗意,但它们都浮在表面,只是这部有血有肉有灵魂的经典小说的“脸”。

从人物来看,除了叙述者“我”(弗拉基米尔)和女主角齐娜依达,還有“我”的父亲母亲、齐娜依达的母亲以及追求齐娜依达的鳏夫卢中医生,都是屠格涅夫花费不少笔墨的人物,他们的年龄皆已越出青春的范畴。所以,青春只能说是这部小说的一个线索而已。

从语言来看,《初恋》的确诗意洋溢。但任何一部经典小说,不可能仅仅依靠诗意的语言来支撑大局。屠格涅夫最初是一名诗人,一八四三年,屠格涅夫打猎时结识的好朋友阿维多邀请他去圣彼得堡歌剧院,观赏阿维多的妻子、法国女歌唱家波琳娜的个人演唱会,阿维多向波琳娜这样介绍他的朋友:一位出色的猎人和蹩脚的诗人。其中固然有好友间的调侃,但屠格涅夫的诗歌估计不算好,至少在俄罗斯的诗歌版图上,没有他的位置。他和海明威、三岛由纪夫一样,属于由“失败的诗人”转型为杰出小说家之列。

然而,这次会面对屠格涅夫的深重影响难以形诸笔墨。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波琳娜,竟致终生未娶。一八五○年,屠格涅夫将自己九年前因一时冲动与一位漂亮缝衣女生的女儿改名为“波琳奈特”,意即“小波琳娜”,委托波琳娜抚养,自己则从巴黎回到俄国专事文学创作。他们自始至终保持着超越寻常友谊却又“不逾矩”的情感状态。

很多人认为,齐娜依达的原型就是波琳娜。其实,照搬生活从来不是一个伟大作家所做的事情。如果屠格涅夫对波琳娜的爱是他的初恋,那像小说一样,他的初恋也就是他的绝恋。但我们要看到,屠格涅夫对波琳娜的深挚之爱,让他很好地处理了与阿维多、波琳娜两口子的关系,他们三人联手,缔造了一种完全建立在世俗欲望之上的爱情。屠格涅夫的爱情绝对是一个世间罕见的传奇,类似于我国金岳霖先生与林徽因、梁思成夫妇之间的佳话,程度犹有过之。

有一点不可否认,屠格涅夫写《初恋》,其灵感和动力来自于他与波琳娜的恋情。那究竟如何处理这一题材,让它超越日常恋爱,成为一部醒人、警世的伟大作品?深思熟虑之后,屠格涅夫展现出“现实主义艺术大师”的风范,他反其道而行之,没有摹写自我的传奇,没有铺展温情的佳话,而是以锥心泣血之笔,一针一针,刺绣般地刻画出了“传奇”与“佳话”的背面与反面—那被撕裂、被毁灭的爱情悲剧!

《初恋》第一节开头,以描述“我”(弗拉基米尔)的境况为主,却不经意地埋下父亲的伏笔:“我的父亲是还年轻而且丰采很好的人,他是以财产为目的而和母亲结婚的。母亲比父亲年长十岁。我的母亲过着阴郁的生活……她很怕他,他常作严肃、冷淡又疏远的态度。”(丰子恺译本)以财产为目的的婚姻,女方比男方大十岁,男方年轻还丰采很好,这预示着什么呢?预示着他的冷淡和疏远,预示着她很怕他,并过着阴郁的生活。这个家庭建筑在爱情荒芜、功利裸露的“坡地”上,是极容易垮塌的,其脆薄的信诺土壤里,背叛的种子时刻可以破土而出。

父母自己的事情都扯不清,“我”便越发自由,恣意而为。在这种家庭背景下,青春期的弗拉基米尔就像一株纵情绽放在广袤原野的野草:一方面,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信马由缰,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另一方面,常常无端地怀着甘美的忧伤,对未来既满怀期待,又感到恐惧……这样的孩子注定早熟,注定会将自己想象成一个“拟战的骑士”,撒开马蹄去征服这个世界,还有女人。

第二节,弗拉基米尔的初恋对象要出场了。她是个怎样的女子呢?齐娜依达的第一次亮相是在四个青年男子的簇拥中,众星捧月,艳压群雄。我相信,这是作者精心选取的一个场景。因为只有这样的场景,才能凸显齐娜依达集仙、魔于一身的奇异魅力。所以,他一开始描绘齐娜依达的姿态,便用了“迷人的、专横的、调笑的、妩媚的”四个向度不太一致的词语。唯其秀美无方,才能所向披靡;唯其复杂多变,秀美无方才具有毒药般致命的力量。

齐娜依达的“复杂性”并不是屠格涅夫强加的,而是由来有自。在小说的前几章,屠格涅夫不厌其烦地提及齐娜依达的家庭:狭小而不整洁的房间,弥散着由尊贵而败落的腐朽气息;丑陋、粗鲁而猥琐的仆人;轻薄、愚昧,因嗜赌而耗尽家财的父亲;特别是重点而且反复描绘她俗不可耐的母亲,并谈及“我”的感受:“极卑俗的女子”“不拘礼节”“极讨厌”“发生一种不可抑制的恶感”……这样的家境与“没有一处不婉美、玲珑,而且可爱”的齐娜依达不是格格不入吗?对!看上去如此,但也仅仅是看上去如此。这种格格不入,具有常人难以察觉的欺骗性。在弗拉基米尔眼里,“婉美、玲珑”均指齐娜依达的外貌,“可爱”也是因了他所产生的爱的观照。而实际上,齐娜依达在继承父母基因里的俊俏并将之大大提升时,母亲的卑俗和父亲的轻薄同样流淌在她的血液里,并由于她天生的美貌而变本加厉。

与父母不同的是,齐娜依达是受过很好教育的女子。她对自己其实有着相当的了解。她一开始就告诉对她一见钟情的弗拉基米尔:“你还没有理解我,我是一个奇怪的人。”后来,她又对深爱着她的卢中医生说:“我是浮薄的人、冷酷的人,我天生是一个女优伶。”除了美貌之外,齐娜依达聪明、热情,也不乏善良,她知道自己的不是,却又安于甚至享受着这种不是。

笔者认为,齐娜依达的悲剧在于,她缺少一个导师,缺少一个能引导她面向更高远理想的人,让她将上帝赋予的所有先天优势转化为创造美、创造生活的资源和内驱力。于是,她就只好顺着基因为她铺设的轨道,滑入那无边的放浪中。她曾经痛彻心扉地说:“不,我绝不喜欢我眼下的人。我需要一个能够支配我的人……但是,谢谢天,我希望我绝不要碰到那样的人!我不愿受无论何人的支配,无论什么事情。”

这段话我们必须细读,才能读出齐娜依达难以测度的内心—她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够支配”她的人,按笔者的理解,她就是在寻找一位充满智慧的人生导师,却遍寻不得!众里寻他千百度,放眼看去,依然是“冠盖如云,斯人憔悴”。

她为何会对卢中医生讲“我是浮薄的人”那样的话?是因为在她看来,所有追逐她的男性中,只有“说话非常刻薄”的卢中最能理解她,最爱她,也唯有他赢得了她一点尊重。然而,卢中虽然能当面责备齐娜依达“容易变化与不负责任”,却没有引导她向上的魄力和智慧。齐娜依达不断受到他的批评,这种批评并没有建设性,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毛病,背地里不知责骂过自己多少回,她需要的是让她心服口服的指点迷津,用自己赤诚的爱心赐予她改变自己人生的力量。卢中给不了她,其他人更给不了,她便用“恶意的慰安”来对付那拨脸皮厚、心肠硬、根基浅、修为差的贵胄子弟们,边哄边打,亦抚亦辱,将他们一个个弄得神魂颠倒:“离开了她,便焦虑……但在她面前这焦虑也毫不放松一点,因为嫉妒。”每个人在她面前,都不能不感到一种“欢喜的战栗”。

齐娜依达对弗拉基米尔父亲(下面简称父亲)的爱,纯粹是一次飞蛾扑火的行为。就像那么多男人(包括父亲)沉溺于齐娜依达的美貌一样,齐娜依达无疑也是被父亲帅气的外表迷住了,他们像两团磁石紧紧地吸附在一起,不能自拔。但究其实质,这只是两团漂亮肉体所焕发的欲的吸引,而不是从灵魂深处脱颖而出的爱的感召。欲望如干柴,烧完即成灰烬。父亲当即变成这灰烬的一部分,他留给弗拉基米尔的遗言是:“谨防女子的爱情,谨防这种幸福,这种毒药……”这个为谋求财产而娶大自己十岁的女人做老婆的美男子,至死都执迷不悟。这样的遗言,给本来受到初恋打击的弗拉基米尔上了最为荒唐的一课,乃至影响了他整整一生。

弗拉基米尔的初恋,不期然遇上他父亲的绝恋。如果他父亲是齐娜依达爱上的第一个人,那么齐娜依达的初恋也是她自己的绝恋,后来她草草嫁人,难产而死。

现在我们明白了,屠格涅夫的《初恋》不是一支牧歌,而是一出悲剧,是通过爱情与死亡,对命运的诠释。这时,我们再来看看这部中篇小说的结构,便耐人寻味了。

小说开头有一个楔子。第一句便是“宴会久已散了”,这无疑是一场日常宴会的散席,但置于全篇之首,亦颇有“人生无不散之筵席”的意思。第二句“时针敲过了十二点半”,跨越了一天,既是当时时间之实指,也不无“不知今夕何夕”的况味。接下来,宴会主人邀请留下来的两名客人谈自己的初恋。一个客人说“我没有初恋,我是从第二次恋爱开始的”,因为他的“初恋”是他六岁时对乳母的爱;而主人的初恋故事用一句话就可讲完,他只和自己的妻子发生过恋爱。然后,才引出弗拉基米尔写下来的这惊涛骇浪般的“初恋”。为什么要有这么一个楔子?笔者觉得,屠格涅夫是想告诉读者,他无意于为自己的爱情立传,他只想写一个普通人的初恋故事,即便是普通人,也会拥有不同寻常的爱情。

而小说结尾,屠格涅夫近乎突兀地写到另一个人的死亡。弗拉基米尔在听到齐娜依达死讯的两三天后,来到了所住小区一个贫苦老妪临终的床边。这个枕着一只麻袋、躺在硬板上的老人,在不住地祈祷,她眼睛里那害怕死亡的恐惧表情只是随着意识的最后几朵火花熄灭而消失的。“我记得就在这儿,在那贫苦老妇人的床边,我替齐娜依达担忧起来,我要为她、为父亲,也为我自己祈祷了”。

错过了与齐娜依达最后相见的机会,弗拉基米尔认为他所见证的贫苦老妪的死,也就是齐娜依达的死。弗拉基米尔对齐娜依达的“担忧”,实际上是为齐娜依达感到深深的惋惜:美貌聪颖如她,帅气能干如他父亲,他们本该生活得更好,却由于畸形的爱恋而早早地陷入绝境。

屠格涅夫曾有过一次青春的冲动,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件事让他自省,且自警,所以当他再次产生对波琳娜的狂热爱情时,他有效地约束了自己,将爱表达得淋漓尽致,将欲疏导得井井有條。他是他自己的导师,他更应该感谢波琳娜,那个毫无保留地爱着他,却守身如玉的女人。正是这样的女人,给予屠格涅夫灵魂的洗礼,才让他由一位蹩脚的诗人成长为一名伟大的小说家。

可见,初恋之刻骨铭心,在于它是情爱抽在肉体与灵魂之上的第一道闪电,它让人感受到倾慕与欲望交织的震颤,更使涉世之初的少年体会到命运的变幻莫测、人生的波谲云诡,从而收敛起无端的狂热,培育内心的敬畏,将青春的热能慢慢转化为梦想与事业的源泉。屠格涅夫有一段写得极妙:

在这个月里,我觉得自己长大多了。我的受了种种狂喜与苦痛的恋爱,同另外一种我所向来不曾想象到的东西—捉摸不牢的,像一副素不相识的美丽而又严肃的颜貌而威吓我的,在薄暗中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的一种东西—相比较起来,微小,稚气,又可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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