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熟悉的前辈走了一个又一个,时常有人在梦中出现。十多天前,梦中忽然见到了郁风。还是那副快乐高兴的样子,还是爱对周边的人指手画脚,发号施令。醒来,我自己也笑了。
生活中的郁风,的确就是这个样子。没有城府,没有遮掩,想到就说,不管别人的感受。十年前,二○○七年四月郁风去世后,京城的友人们都觉得少了她,就少了快乐。黄永玉先生在《收获》发表《我的世纪大姐》,叙述了一个又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开篇就这样写道:
郁风死了。
听来噩耗,我一点没有动容。她已经病了很久,死前不久,我还接她和苗子兄到凤凰住了一星期,下决心不顶撞她,细心体贴她,要什么给什么,她说:“画一张丈二给我。”好!丈二就丈二。画完了,她说:“回北京,我要在这张画上补画一些东西。”我马上说:“好!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她说:“过春节我还到这里来!”我心里难受,惟愿此事成真……
(《我的世纪大姐》)
“说这个人充满童心可一点都不假。连辩论都搞意识流……她的一生全沉浸在花非花雾非雾、胎儿思维之中。”黄永玉用这段话概括郁风,实在再妙不过。
郁风是浙江富阳人。父亲郁华前往日本留学,后来成为大法官。前去日本时,他带去弟弟郁达夫,一个杰出文学家由此孕育而生。
郁风后来成为画家和作家,与父亲郁华和叔叔郁达夫的影响相关。郁华是一个法官,可是严密的逻辑思维和职业的庄重,并没有让他淡忘艺术,相反,他身上固有的艺术家气质,总是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孩子。他擅长绘画,笔底山水,常常吸引郁风。他喜欢吟诗,是南社诗人之一,与文人墨客唱和,俨然一位寄情山水的文人,而非令人敬畏的法官。一九三九年,郁华在上海“孤岛”时期被日本特务暗杀,震惊全国。柳亚子在为郁华的《静远堂诗画集》所写的序中,高度评价郁华的诗才:“君诗才俊逸,尤擅绘事……而鹏举冲冠之作,文山正气之歌,赫然与日月争光,河山比寿。……然则君之诗画,将昭垂于万祀,奚疑哉。”文学家的弟弟郁达夫,对郁华的艺术才华也评价甚高。他在《悼胞兄曼陀》中說:“长兄所习的虽是法律,毕生从事的,虽系干燥的刑法判例,但他的天性,却是倾向于艺术的。他闲时作淡墨山水,很有我们乡贤董文恪公的气派,而写下来的诗,则又细腻工稳,有些似晚唐,有些像北宋人的名句。”正是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法官父亲,用艺术、用生活习惯及故乡的概念,潜移默化地使郁风走上了艺术之路。
谁又能想到,在哥哥郁华被暗杀几年之后,弟弟郁达夫竟然也在印尼被日本宪兵抓走,从此了无音讯。他的遇难消息一直未能得到证实。直到一位喜爱郁达夫作品的日本汉学家铃木正夫,历经多年寻访,终于找到当年下令杀害郁达夫的凶犯,证明郁达夫于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九日夜晚被杀害。铃木正夫完成了将近二十万字的著作《苏门答腊的郁达夫》,叙述他的寻访过程。也是巧合,铃木正夫先生曾到复旦大学就读,也是恩师贾植芳先生的学生。一九九六年,我与陈思和兄策划一套“火凤凰文库”,这本书由李振声先生翻译后,作为第一批推出,更多读者终于知道了郁达夫生命的最后旅程。在抗战胜利五十周年时,郁风特意写下一篇短文《以诗开始,以诗告终—殉国诗人郁达夫》,缅怀三叔。
如今,富阳鹳山上,为纪念被日本侵略者杀害的两兄弟郁华、郁达夫,修建了一座双烈亭,由茅盾先生题词。故乡的人们没有忘记他们。
我多次去过富阳。第一次,是在一九八一年大学毕业前夕。从杭州乘船沿富春江而上,过富阳,进桐庐,到梅城;再沿新安江上行,从白沙入新安江水库(今天的千岛湖),最后抵达黄山……在富阳,船过鹳山,不能不让人回味郁达夫笔下的富春江景致,遥想他当年伫立江边的身影。没有想到,几年之后,我在北京就认识了郁风,请她为副刊写稿。再过一些年,我熟悉了黄苗子郁风夫妇,成为他们的传记作者。于是,只要到富阳,我便觉得与它有了特殊关联。
一次,走进富阳,特地去达夫弄一号郁家老宅,与郁家后人漫谈。遗憾的是,这一次正赶上城区改造,达夫弄的墙上赫然写着“拆”字。拍摄下苍老的墙和“拆”字,总算没有白走一趟。再过几年走进富阳,达夫弄消失了,故居则整体移建,孤零零地立在空旷的新广场,看上去像一座庙,颇觉得尴尬。鹳山周边,找不到书摊和书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却没有一本郁达夫的书。画家丁聪是郁风的老朋友,一次他和夫人特地去富阳寻访友人旧踪,在街上问了好几个人,居然谁都说不出郁达夫故居所在,他们只好扫兴而返。二○○五年十月,三联书店出版郁风《故人、故乡、故事》一书,她特地在扉页上为我题赠了这段话:“刚出炉的书,赠李辉—故人,故事,都是你们熟悉的,而‘故乡却使仰慕它的朋友们失望……”
就在这个月的中旬,我们一行人,黄苗子郁风夫妇、丁聪沈峻夫妇、邵燕祥谢文秀夫妇,前往杭州。只有半天空闲时间,郁风提出要去富阳。大家怕她劳累,劝她不要去,她却执意一个人回去:“谁知道我还能不能再回去?我要去给父亲扫墓。”话说得伤感,也动人。郁达夫的孙女前来接她,带上几本自己的新书,她去了故乡。
她不能不去,牵动她的是故乡的一切。这本书上有一段题记:“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敬献给—在战争中牺牲的祖母陆太夫人、父亲郁曼陀烈士、三叔郁达夫烈士……”她怎能不回到故乡为牺牲的亲人献上一束花,献上这本书?
谁能想到,她在杭州说的话,一年半之后真的成了残酷的现实。现在才理解她为何坚持一定要重回富阳,走上鹳山,为父亲再献上一朵花。她仿佛有预感,这一次必须重返故乡,了却心愿。
郁风实在有太多值得回忆的往事。但她对自己个人经历的大场面和大曲折,往往看得很淡,不爱渲染。她更看重她所敬重的前辈和同辈,在描写他们的故事时她可能觉得更容易寄寓自己的情感,更容易把一代文人与文化的兴衰,与历史的悲欢离合之间的关系,写透,写深,写出欲说难休的意韵。
这些日子,“见字如面”电视朗诵节目火爆,其中,朗诵的有郁达夫《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这个文学青年,是沈从文。撰写传记时,我从郁风那里听到这个故事,而告诉她的,正是沈从文本人。
沈从文告诉郁风,那是一个下雪的上午。他在桌旁裹着被子写作,一个人推门进来,原来就是郁达夫。他说接到沈从文来信,专门来看看沈从文的情况。看到沈从文果然如同信中所言,在一种艰苦的环境中坚持着文学梦想。房间没有火炉,沈从文冻得发抖,见到郁达夫,他几乎一时说不出话来。郁达夫见状,马上把自己围着的毛围巾取下,把雪花抖掉,然后披在沈从文的身上。接着,郁达夫拿出当时并不算少的五块钱,请沈从文到饭馆吃饭,并把所找的零钱都送给了沈从文。郁达夫回到哥哥郁华家中,脑子里一直无法抹去所看到的沈从文的景况。他不把这看作一个孤立的事情,他认为这是这个现实社会的悲剧的一角。他当即写下了这篇著名的《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为受到社会冷遇生活艰难的青年鸣不平,进而抨击社会的黑暗和不公。听郁风讲述这个故事,对郁达夫的性情,对沈从文和郁家之间的情感关联、文学关联,有了更深的理解。
郁风和苗子先生后来旅居澳大利亚,与儿子住在一起。一九九九年春天,他们在布里斯班联袂举办书画展,我们夫妇特地赶去。澳大利亚之行非常愉快,我们一起同游。不过,在黄金海岸,我与郁风之间发生了一件颇为有趣的故事。我们的行李没有地方存放,需要拉着走。我说,我留下照看,他们可以去逛街。郁风坚决不同意,旁边正好有一家超市,她走过去,拿来一个推车,要我们把几个箱子放上去推走。我说,这样多不好,她执意如此。我与她争吵不休。每当遇到这种情况,苗子先生总是一声不吭,躲到一旁。无奈之下,只能尊重老人,我一边嘟嘟囔囔,一边推车跟随其后。
其实,我与郁风经常你来我往地争吵。一次,晚上在她家聊天,忽然灯灭了。我说,是不是电表里没有电了。她说,不可能,今天儿子大刚来,买过电,插进去了。我说,那怎么没有了?我去看电表,回来告诉她真的没有电了。她说:“胡说八道。”我跟上一句:“好啊,你说我胡说八道!”她赶紧转身指老保姆:“我说的是她。”我说,那也不能说。后来,找到电卡,重新插进去,终于灯亮了。我说:“你得道歉。”老太太一笑而过。
与她在一起,没有年龄隔阂,彼此心照不宣,总是如此快乐。
二○○七年二月四日,京城的朋友聚会,郁风出来参加,谁都没有想到,这是她与大家的最后一次聚会。半个月后,春节前两天,我们提前去拜年。一进门,苗子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郁风还在卧室里吸氧。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一边说你们来啦,一边走过来突然分别和我们两人拥抱。她的声音已经嘶哑,气力不足。过去见面,她从来不这样。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她已经有了预感,生命之火行将熄灭?果然,这真的成了我们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
正月初三,二月二十二日,忽然得到消息,郁风住进医院,听说状态极为不好,我们颇为担心。两天后,她缓了过来,用大威的电话与我和应红通了一次电话。应红记得非常清楚,第一句话就说,应红啊,我又死不了了!然后是熟悉的笑声,不过声音很弱。应红说,你要记得你答应过请我们去香格里拉酒店吃自助餐,我们可都等着你呢。她听了哈哈笑,说,没问题,没问题,等我出院了马上请,叫上丁聪沈峻,还有你们俩。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四月十五日,她远行了,享年九十一岁。
郁风是画家,曾担任中国美协书记处书记,但她大部分时间是在中国美术馆展览部工作,专门为一些画家策展,为他们“挂画”。一九四九年她曾在上海举办过一次小展,之后,再也没有办过展览。直到一九八七年二月,她才参加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二月九人美展》。这九位女画家中,只有郁风是年过古稀之人,其余都是中青年。可是,与年轻人在一起,却让她显得格外激动。终于,在自己的展览中,她找到了失去已久的感觉。她在这次美展的请柬上,印上她写的一首诗,再恰当不过地表露出她那种重新拥抱青春的信念与兴奋:
她们有—
追求
创造
爱恋
恒心
对于她们
多难的世界仍然多姿采
艺术的海洋永远富魅力
她们的生命将延续
至于我—
是一个过来人
在这早春二月
却愿从头和她们在一起
我喜欢郁风的《又到江南赶上春》《白屋人家》《向日葵》等画作,那是一种美的享受。
“文革”期间,被关押在秦城监狱,她同样痴迷于美。她讲述自己难忘的经历。在秦城监狱的囚室里,透过窄小的窗户,郁风仰望天空,云的飘动和光亮的变幻,让她想到一个个熟悉的画面。她渴望回到大自然的景色之中。放风时,她偷偷抓一把草放在口袋里,然后又抓上一把带土的青苔放进挽起来的裤腿里,将它们带回房间。回来后,她将青苔和小草放在肥皂盒里养,浇上水,静静地注视它,看着发蔫的草叶慢慢恢复生机。小草生长。她又利用放风的时候,找到一点青苔,上面带着土,把它和小草放在一起。每天发的手纸她节约一些,用小纸做一个小蒙古包,放在肥皂盒里。小草是树,青苔是草原,还有蒙古包,在郁风的想象中,这就是她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去过的内蒙古海拉尔大草原。有时,她用纸再折一个小房子,肥皂盒顿时又成了她的故乡江南。
这便是一个艺术家的美丽想象。色彩、情调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的单调和寂寞而在她的心灵里失去过。
他们夫妇旅居澳大利亚期间,我不时写信去,谈传记写作进展。与苗子先生相比,郁风爱写信,一写就很长,她写给我的几十封信,叙述历史,抒发感受,简直就是优美的散文。一次,郁风从澳洲写来一封长信,她引用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美比历史更真实。”读到这句话,我怦然心动,为之震撼。在她眼里,美,远比其他一切都重要。她在信中写道:
谢谢你写一篇赞我那幅画《又到江南赶上春》,又提到我在肥皂盒里养青苔当草原,我也不知怎的就是喜欢。信不信由你,直到现在,这一刻,在我桌上稿纸前面,就有个高脚的小玻璃碗,放了几块小石头和水,就养着我们从外面花盆里拔的小草。奇怪的是隔着几千里的大海,这种同样的草,和二十多年前秦城(监狱)放风的小院墙根底下长的小草一模一样!就是这种:三片心形叶子合成一根,就这样的连成一串一丛。你可以问应红,在你们家周围,或阳台上花盆里,她一定见过这种草。自生自灭到处繁衍的小草,也许全世界的土地上都有。
……
由此我就想到,我这个人算不算有点特别,从小到老,现在八十岁还是这样,看着窗外一棵树,路边一种花,天上一块云,远远一幢房子,或是什么别的,上帝或人工的操作,只要觉得美,都能使我着迷。这和画画有关,但也不完全是,哪怕是关在牢里的岁月,看着那肥皂盒里的绿绒绒的青苔就舒服,美滋滋的享受,哪怕是片刻,也能完全忘记一切。至今坐飞机坐车我都愿靠窗,只要不是黑夜,我总不想闭眼不看。
在什么书上看过,亚里士多德说:“美比历史更真实。”也许是的。
一九九六年十月二十五日
二十年后,再读这封信,她的心境,她对美的倾心,还是让我醉了。
“美比历史更真实”,郁风真的喜欢这句话。她爱美。每次出门,衣服都不一样,有的衣服,如果不满意,她总会自己剪裁。二○○五年我们去德国旅行,走进邻近东欧的古城纽伦堡,应红在一家商店为郁风买了一件东欧风格的衣服带回来,在她年届九十之前送给她。她已在病中,但仍将之剪裁,穿上身,拍一张照片,在后面题写了一段话:
郁风时年九十,正逢七月二十五生日前,应红赠东欧式绣花衬衫,经我剪去翻领,做内贴边,再用深蓝线锁边,穿上新衣拍了照,以赠应红留念。
郁风,二○○六,八月八日于北京
半年之后,郁风辞世,这也是她留给我们的最后笔墨。五年之后,苗子先生也走了。
清明將至,谨以此文向苗子、郁风夫妇,献上心香一瓣。
完稿于二○一七年二月二十二日,北京看云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