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俐温
图/猫仙人
淮夜泛莲歌
文/俐温
图/猫仙人
丧钟回响在帝京深重的夜幕中,一声一声,全数敲在我心上。心脏在刹那成为苍凉的荒原,枯木成林,百花凋谢寸草不生。
一
那是大陵国宁帝嘉定二年的春天,一支万人重甲军队来到我生活了十四年的北境临州,将比邻而居的胤国崇城守军惹得人心惶惶。
胤军多虑了,这支队伍,是为我而来。
上那辆宽敞庄重的金銮马车之前,我随便扯了一个将领哥哥的铁甲,低声拜托他帮我收殓爹娘和妹妹的骨骸。
在十四岁这年,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夜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家人,然后被我从未见识过的豪华阵仗迎回了帝京。
在四平八稳的车鸾中,听着侍从简略的禀报,我终于将这一切都捋清。
当年我尚在母亲襁褓,萧皇后言母亲只是个卑贱的宫女,无资格延续皇室血脉,便将我母女二人赶出皇宫,是以我从未出现在众人视野。
而我那名义上的父皇烈帝,依例赐予我姓名和龙螭玉佩后,便匆匆去抚慰他那怒气未消的皇后了,无暇再顾及我们母女。
后来母亲带我来到临州,与商贾原氏结成良缘,并诞下小我一岁的妹妹原宸。本以为日子就会一直这样安稳地过下去,却不料那萧氏的儿子宁帝登基不过一年多就患了急病驾崩,萧太后爱子心切,昏死过去,不过半日也殁了,朝野一时大乱。
萧后善妒,是以宁帝无一手足兄弟,且宁帝年轻,膝下尚未有所出便已逝了。如今王室势微,外戚萧氏一族独大,已有攻下帝京,将这江山易主改姓的准备。
这时丞相一派老臣才想到尚在人世的我——帝姬灵稚阿莲伽,便速派禁卫军前来迎回皇室的唯一血脉。
这就能解释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我家烧成灰烬的罪魁祸首,想必是萧氏无疑了。陵朝有过女帝登基的先河,只要皇嗣尚在,萧氏便难以服众,他们派来的刺客赶超朝廷这队人马,只为灭我之口。
我侥幸脱身,被赶到的禁卫军救下,可我的家人都已葬身火海。
我摩挲着手腕边清浅的胎记,这是他们认出我的凭证之一。手中紧紧攥着那只龙螭玉佩,它为我招来了杀身之祸,还将要带我登上那凶险重重的皇座。
从北境一路南下,寂寥风光逐渐变得喧嚣,让我看惯了风沙荒原的眼睛应接不暇。烟雨朦胧,繁花盛放,而我却一直手脚冰凉,直到进入皇宫也没有回暖。
二
时光如梭,四季轮回,转眼我登基已有三年。
这日清明,我私下宣了礼部侍郎宋凛随驾,去往帝京北边的陵园。爹娘的坟茔十分干净,一旁有个稍小的墓碑,葬着与我同母异父的妹妹原宸。
我触景感伤,跪朝爹娘的墓含泪道:“如今萧氏乱党已被全部肃清,爹娘妹妹,请安息吧……”
扳倒萧家的过程充满艰难险阻,我将这几年的经历悉数讲给他们听,望他们泉下有知,能早日渡往极乐彼岸。
跪了许久,我起身时腿下一个趔趄,在将要摔倒时却被身旁一人稳稳扶住。
是宋凛,他语调温润道:“臣扶陛下回软轿上歇息如何?”我轻笑了笑,答了一个好字。
我想我可能是有点喜欢宋凛的。那年我初回京,饱受萧氏刁难挑衅,甚至帝位岌岌可危,是他和国师明淮一众臣子在那等危乱的境况下,仍扶持皇室正统,做我坚实的后盾。
可他和明淮是不同的,宋凛在我心中始终是个神色温柔、气质端正的人,但明淮,是个冷峻寡言、狡诈善变,对谁都没有真心的狐狸。
又一次想起明淮,使我的心情陡然变坏。
每个人心中大概都有一份“最讨厌的人”名册,在我这份中,明淮这个名字堪堪就在萧氏一族之下,如今萧氏已除,他荣登一位。
在外人眼中,明淮助我攘了外族平了内乱,是一等一的大功臣,是以每当我试图同他人倾诉时,总会被投以“陛下不可不识好歹”之类的警示目光。
明淮是前代明太傅的养子,又身为国师,不仅忙着匡扶正室,也承担了教导我文赋诗词、治国之道的重任。我原本对他敬重有加,后来这些敬重却在同他的朝夕相处中消磨殆尽。
在我知道其他的夫子不会因为默写错一个字就罚学生抄原文十遍时,我就开始对明淮暗暗怨怼。后来抄到第无数个十遍,我终于忍无可忍,提出身为帝王要文武并重,企图减少被罚抄的时间。
明淮若有所思,半响悠悠道,“陛下说的也有道理。”
然后他将我带到练武场,站在树荫监督我在烈日骄阳下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
我从此放弃了以武安天下的念头,坚定了讨厌明淮的决心。
那日从练武场下来,我歇息许久,直到夜幕时双腿仍发软无法站稳。正要宣人备轿,却见明淮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拍拍肩膀说:“阿莲伽,今日便宜你了,为师背你回宫。”
是了,他私下以帝师自居,是大陵朝唯一一个敢直呼我名讳的人。这厮害我走不动路,还要假装仗义,我心下便更加气愤。
他背着我走在绵长又寂静的宫道,月光皎皎,将我们的影子映在朱红宫墙。我渐渐困乏,正要在他肩膀上眯觉,一阵微风将他的墨发扬到我脸侧。耳边发痒,他的话我却听的真切。
“你其实不必学武的,有我在,你这辈子都不用舞刀弄剑。兵器天性带杀气,你一个姑娘家,以后还是少碰为好。”
我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却暗暗撩拨开他的长发,巴不得他能离我远远的。
而后来的一段时间,他真的去了一个远到我触不可及的地方,我才发现,回忆的确是一些让人勇敢的东西。
三
我同宋凛从陵园回皇宫,在宫门口碰见了明淮,准确点说,应该是他在等我。
他瞧着我被宋凛扶下马车,那张俊脸一点点沉下来。我当他是责怪我回来的太迟,耽误了授课时辰,便陪着笑脸道:“《两都赋》朕背的熟稔,今日小测定是不会错了。”
可明淮他对我爱答不理,冷脸拂袖往宫内走去,我亦步亦趋地跟过去,明淮一路脸色不佳,但我今日心情不错,没与他计较。
我随他一路走到了学堂,如往常般摊开笔墨开始默文,明淮今日似是魔怔了,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直接影响了我的正常发挥。
“你不必这样防着朕,朕乃一国之主,怎会作弊?”
他缓缓收回目光,冷哼一声:“未必。”
小测的结果不尽如我意,我灰头土脸地准备去抄三十遍《两都赋》,却听明淮他淡声吩咐道:“不用抄了。”
我怀疑自己幻听了,他那厢接着说:“今后都不必再罚抄了。”
我哦一声应下,极力装作淡定,心想明淮今天吃错的是什么药,改日我多送去国师府些。
我偷瞄着明淮的神色,见他单手支在书案上,手指触在他颈后的一处伤疤,托腮望着窗外的景象出神,半响后幽幽开口:“三年前将你从临州接回来,正值朝野动荡,萧氏犯上。你对朝局政事毫不了解,稍有不慎就会被那些心怀不轨之人钻了空子。所以我从严教导,为的是让你形成一个谨慎细微的品性。”他顿了顿,“这几年难为你了。”
明淮的这番内心剖白让我大惊失色,其实这些道理我又何尝不明白,只不过对明淮的腹诽日积月累,渐渐遮过了我那颗感恩的心。
但明淮一向行多言少,不屑解释,我从未想过他有朝一日会向我剖析自己的良苦用心。 我讷讷点头说:“我知道了。”
明淮叹了一口气,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头顶道:“好孩子,如今江山渐稳,你自然是不必再吃这些苦头了。”
他不过长我五岁,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今日这话说的却像个十足的长者。
我心中感慨,人果然是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世事瞬息万变,我和明淮在学堂竟也能心平气和地对话了。
我有些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正准备客气地来点“江山社稷仍需爱卿与朕一齐努力建设”这类官话,向他表示我不敢松懈的决心,却见他抽回手去,眼珠一转,现出点戏谑之色,“罚抄是免了,可你的书法也太登不上台面,从今天起每日临摹十幅名家字画罢。”
我耷拉下脑袋颓然地想,呵,敢情他还是不叫我好过呗?
四
不过那日之后,我对明淮的态度确实渐渐缓和起来,如果他不经常刻意阻挠我精心安排和宋凛的会面,他其实能称得上一个良师益友。
明淮将我看作帝王,看作弟子,是以不能设身处地地理解我那颗懵懂的少女心。
家仇已报,我根本不贪图这帝位,常想从灵稚王族远亲宗室中遴选一个更合适的继承人,将这皇位禅让了,然后我从此归隐田园。
世人常言造化弄人,说的该是时时刻刻的变数,我却对造化一词有着具体生动的体验。在我的皇宫生涯,一直弄人的大概不是造化,而是明淮。
他就是我的造化。
明淮是抱着一沓弹劾宋家的折子走到正德殿的,他将宋家上下近年来大大小小的罪证念给我听,从宋丞相贪污赈灾银两,再到宋凛包庇表兄纵火行凶,听得我心中愈来愈烦躁起来。
“宋氏算不得良臣,虽当年扶持陛下有功,但如今罪行累累,陛下当赏罚分明。”
我自然明白,但宋家根深蒂固,又对我有恩,委实不好处置。
“陛下是因为宋凛所以不想降罪于宋家的么?”我来不及辩明,听他接着道:“阿莲伽,你怎么如此天真。宋家当初与萧氏是宿敌,支持你登基也是情势所逼,对你有所图谋,你如今若真被宋氏架空权力,你以为宋凛他还会对你虚与委蛇吗?”
我气极,将书简一摔:“明淮你当初也是站在我这边的,照你这么说,莫非你也有所图?”
他微垂眸掩下眼中的情绪,隐忍着怒气:“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反唇讥笑:“有何不一样?明淮,你一向教导我礼义廉耻,知恩图报,如今却要我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明淮脸色忽白,十分不好看,我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有些言重。
与他僵持一阵,还是我败下阵来。看着他气得脸色发青,我伏低做小,拽着他的袖子讨好地叫了一声明淮哥哥莫再生气,他这回直接冷下脸来:“我姓明,哪来姓灵稚的妹妹。”
我碰了一鼻子灰,也恼怒起来,一甩袖出了正德大殿,不想再同他争辩。
翌日上朝时我没看到他,我心下想正好眼不见心不烦,便同诸位大臣一起商议如何控制南方淳州突发的的瘟疫。
过了好几天依然没见着他,我终于忍不住问宋凛明淮去哪了,宋凛一脸诧异:“陛下不知明大人前几日召集帝京的医师,亲去淳州治瘟疫了么?”
很好,明淮他仍然不将我放在眼里,想走便走,连这等大事都不向我禀报了。我气得咬牙,决心等他回京后好好治他大不敬之罪。
一月后明淮从淳州回来,我备好降罪圣旨等他,可他却没踏进我正德大殿的门。
他被人送回帝京,直直抬入了皇宫太医署。
明淮日夜操劳,如今淳州疫情得到控制,他却感染了疫病,如今生死难料。
五
消息传入大殿,我似失了魂般脑中空荡,片刻后急急吩咐宫人备车辇,身边的掌事宫女死死拦着我,“瘟疫感染力极强,陛下千万以龙体为重!”
我一把甩开她,踉踉跄跄地朝太医署走去。太医署门前众医师匆忙进出,我不顾众人阻拦,执意闯进了门。
我看见明淮平躺在榻上,脸色灰白唇间发青,双目紧闭着,墨发凌乱倾泻于枕间。
身旁有人过来为我系上浸过药草的面纱,我朝明淮一步步走近,至他榻前,终于忍不住,泪珠从眼眶滚落下来。
自打我认识明淮,他就仿佛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文韬武略样样出色,强大到令我十分安心。可见了他如今的这副面貌,我才惊惶地认识到,他也是会生病的,也是会死的。
“禀陛下,臣等已用了最好的药材。明大人的病情虽发现的迟,但大人常年习武,身体强过普通人数倍,若是三日内能转醒,境况就可好转。”
我稍松一口,在他榻边跌坐下来。
入了夜,太医署众医师渐渐散去,宫人去煎药。两日多了,我仍守在明淮面前,片刻也不敢离开,连公文要务,都悉数吩咐了人搬进太医署来。
摆在我面前的折子,罗列着十数条罪证,正是之前明淮参宋家的那本。我想起那日忤逆他的情形,心中更加酸涩。
铁证如山,作为一国之君,我不该再有偏袒。况且明淮也想我成为一个明君,刚毅果断。
罢黜宋凛官职的旨意已叫内侍传达,听闻被罢黜,宋凛不顾侍卫的阻扰,跪在了太医署的殿前,求我宽恕,一跪就是一个时辰。
我有些心软,想想这些年宋凛的温柔忠厚,对我也是关心备至。他真的是两面三刀的人么,还是说被人冤枉。
我想,如果他跪到子时,我就为他翻案,彻底查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可是,宋凛还没有跪完亥时,就自己悄悄地离去了。
我守在明淮榻前,想到还是三年前,我初入皇宫,被一派老臣赶着称了帝。朝堂之事繁冗复杂,又有萧氏时刻虎视眈眈,丧亲之痛也还历历在目,是以我每日如同惊弓之鸟,惶惶不安。
诗词的课业排在夜间亥时我的寝宫进行,那日明淮授完课程,却没有就此离开。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民间传记,悠悠走到龙榻前,朝已经躺下准备歇息的我轻声道:“宫女说你常夜不能寐,想来是心中郁结,不若为师念你几段故事,看看分散注意力能否好些?”
说罢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就坐在我身旁翻起了书页。他声音潺潺如溪,听起来甚是温和,我心境渐渐平和下来,阖起眼睛进入阔别已久的睡眠。
后来只要他在,我向来睡得很踏实,也不知道他多久后才离开。
这些年我同明淮的关系时好时坏,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从来都是我最信任和依赖的人。
打从三年前我劫后余生拜托他帮我收殓父母尸骨,到如今他为了我的江山案牍劳形鞠躬尽瘁,不知不觉间,他竟成为与我羁绊最深的人。
回忆充盈了脑海后,有个奇怪的想法乍然出现——或许我并没自己以为的那样讨厌明淮,他若有什么不测,我恐怕也会难过得想死。
我同明淮朝夕相处三年,如今在他生死未卜的时刻,我才终于能窥见自己真实的心意。认清这个现实后,我心中的悲伤愈演愈烈,埋着头小声呜咽起来。
过了许久,我听见一声微弱的言语:“阿莲伽,你哭什么。”
六
我闻言蓦地抬头,视线撞进他那双微睁的眸里。他终于醒了。
明淮他唇间轻轻展开笑容,反而安慰起我来。他拍着我的手背,“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抽抽噎噎,口不择言地责备他:“喂,这江山姓灵稚,你这么拼命,莫不是想改朝换代?”
他笑得粲然,撑着身体坐起来,我赶忙去倒了杯热水端过来。却见他伸出手来握紧我的手腕,将我和水杯一同蓦地拉近到他面前。
明淮的眼神清明了些,他朝我一点点逼近,眉微微挑起,声音魅惑,低沉到几乎不可闻。
“阿莲伽,你心里有我。”
我被他那双深邃墨瞳盯得心中慌乱,却没想着反驳他的话。我强自镇定,措辞含糊道:“天下黎民百姓都在朕心里,你当然也不例外。”
我将杯子塞在他手中,朝外跑去,匆匆留下一句,“我去找太医!”
后来太医诊断明淮已过了危险期,也无感染他人的风险,我便命人将他安置在了我寝宫的偏殿。掌事宫女暗地提醒我男女大防,此举不妥,我敷衍过去,说国师乃肱骨大臣、国之栋梁,朕身为帝王本就该多加关照。
几日后这话迅速在宫里传开,朝堂之上也有人称赞女帝厚爱贤臣,乃一代明君,夸得我不好意思。
只是夜间我去看明淮时,却被他挑着眉反问道:“肱骨大臣?国之栋梁?”
我顾左右而言他,“北境有队叛军勾结了胤国守军造反,我打算近日加派几支军队前去镇压,你可有推荐的领将人选?”
但是他不给我岔开话题的机会,将我步步紧逼到墙角,“阿莲伽,对你来说,我是什么人?”
什么人?我不敢确定,以前我当他是臣子,当他是老师,如今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明淮的眸色渐深,唇角扬起些意味不明的笑。我手足无措,索性闭起眼来,不去瞧他那颇有寓意的眼神。
下一瞬,突然有个温软之物紧贴在我唇上,我猛地睁眼,看见明淮那俊魅的脸堪堪就在我面前。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他眸若一汪春水,让人想要沉溺其中。
那个吻温柔又绵长,直到我气息紊乱时他才将我放开,我赧然垂下眼睑,不敢去瞧他。
见我久久不言,明淮轻笑一声道:“你怎么想的没关系,总之你是我喜欢之人就好。”他揉乱我的长发,退回到桌案前翻阅书本。
夜里的清风透过窗棂吹进来,吹乱了我的心。半响,我听见自己细声答道:“我也是。”
明淮那厢翻书的手一顿,“你说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放大声音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也喜欢你。”我飞快地扫过他一眼,红着脸颊跑出他的房间,“我要就寝,别跟过来!”
我知道他此刻定然在得意地笑。
明淮在宫里住了大半月,病症早已痊愈,我二人却心照不宣,谁也没提搬回国师府的话。我还暗地计划,要快点找到合适的继承人,我就能卸下国家大任,同明淮长相厮守了。
这日我照例在正德殿议事,议罢我提出禅让皇位之事,几位老臣面面相觑,出乎意料地没有激烈反对。
想来当初寻我实属情况紧急,现下朝野已安,他们也不太容得下女子为帝了罢。并且上次免职宋凛的动静闹得颇大,宋家也感觉到危机,就算我不提出禅位,他们也会去找其他适当的承帝位者。
宋丞相吞吞吐吐道:“不瞒陛下,当年除了派去北境迎接陛下的队伍,臣等还派了另一支去往别处,找寻先皇宁帝孪生弟弟的下落。但后来将陛下您顺利迎回帝京,这事便就无疾而终了。”
我皱起眉头疑惑道:“烈帝还有子嗣在世?怎么从未听说过?”
陵国将孪生视为不详,尤其是皇室,若出生双胞胎,定要舍弃其一,轻则遗弃重则溺杀,连入皇族族谱的资格都没有。丞相等人三年前从宫里老嬷嬷处听闻,当年萧后产出的其实是双生子,但怕烈帝下令处死其一,便命了心腹宫女将小皇子送往宫外,后来却与那宫女失了联系,小皇子也从此销声匿迹。
“回陛下,小皇子没有龙螭玉佩在身,委实难寻,并且当年找寻无果,想来那位虽与宁帝是孪生,但相貌却是不同的。”
我点点头,“那再多派些人马去寻吧,找朕的哥哥继位总是好过宗室中人。”又转念一想,“若找到了,又如何确认身份呢?”
“陛下不用担心,是否为真皇子,与陛下您滴血认亲,一验便知。”
我脸色忽的苍白,神情一滞,眼中闪过些如同恐惧般的情绪。
回寝宫的路我走过千百遍,没有一次如今夜般显得寒风凛凛,肃杀一片。我屏退左右,失魂落魄地走入宫内,明淮见我此状,立即放下手中笔墨走过来,神色关切地问我怎么回事。
我如同在溺水时抓到一只救命稻草般,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惨白着脸喃喃道:“明淮救我。”
明淮将我拥入怀中沉声安抚,我紧贴着他的胸膛,在说出下一句话时明显感觉他身体猛然一僵。
我说:“明淮,我不是烈帝的后人,我不是阿莲伽。”
七
我是原宸。
真正的阿莲伽葬身在三年前的火海,她的坟茔在帝京北陵园,紧靠着我爹娘的墓。
当年禁卫军靠那龙螭玉佩和手腕的胎记确认我的身份,殊不知我同姐姐阿莲伽一母同胞,有着同样的胎记,而那玉佩她见我喜欢,便很早就转送于我,我一直随身携带。
我当时一心想着报仇雪恨,撒下弥天大谎,称自己确是阿莲伽。我知道,只有登上帝位,才能铲除害我家破人亡的萧氏幕后黑手。
灭萧氏后,我一直存着禅让皇位的心思,这江山不是我的,我该将它还归灵稚家族。可若是找到宁帝的亲弟弟,送来与我滴血认亲证实身份,我无疑就会败露。
一个假装皇嗣继承大统,欺瞒天下人的女子,怎会再有活路?
明淮扶住我的肩膀,神色异常严肃,他紧盯我的眼睛:“此话当真?兹事体大,万不可走漏风声。”
他接着沉声道:“宫里可有完全信得过的人?”
我木然点点头,这样的人倒是有一个的,名唤方靖。他是我和姐姐幼时的玩伴,也是同姐姐两情相悦之人。当年我入主皇城,不久后就派人他召来,他知道我身份,是与我一起踏上复仇路的人。
萧氏覆灭后,他还留在宫里做我的影卫,也在暗中培养了一支精锐的队伍。
我重击几下窗棂,方靖从屋顶飞跃下来,跳过窗户出现在我们面前。
明淮眼中现出我从未见过的狠戾之色,“那就赶在丞相等人之前,寻到那皇子,再将其灭口!”
方靖沉默听完吩咐,行了一礼后便匆匆离开,迅速消失在皇宫的夜幕。
我浑身依然发抖,明淮紧紧拥着我,他虽一言不发,但在他臂弯中我感受到阵阵温暖,渐渐将我那颗惊惶的心抚慰平静下来。
接下来的大半月方靖不断地向我传来寻人的进展,他们也在暗中拖延着丞相那边派出的人马。我内心深处却仍旧忐忑,寝食难安。
这日夜间,明淮见我食不知味,便亲去御膳房重去安排了我的饮食。明淮走后,方靖亲自回了宫,我急急将他召进来,问他结果如何。
方靖面上是少见的犹豫神色,挣扎片刻后才缓缓开口:“臣下派去的人查到了那皇子少时生活在在衡玉山,后来意外被一朝中重臣收为养子,带回了帝京。”
衡玉山?以前听明淮提起过。
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方靖垂下头去,声音越来越低:“那位重臣,是前代太傅明大人。”
我脑中轰鸣一声,跌坐于龙椅,满眼不可置信,我颤着声音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明、明淮他怎么可能是宁帝的孪生弟弟?”
方靖眼中不忍,“听闻那小皇子后颈处有幼时刮伤的伤疤,状似星,陛下可验证……”
“别说了!”我突然打断他的话。那伤疤,明淮平日埋头在桌案上写文书时,我见过无数次。我的心瞬间如坠冰窟,不知呆坐了多久,我讷然开口:“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听见,方靖你,也绝不能向外透露一个字。”
方靖默然,半响后退走。
我拿过桌案上的软毫继续批阅奏折,手却抖得无法下笔,纯黑的墨汁滴在洁白的宣纸上,顺着细小的纹路缓缓渲染开来。
我茫然地转头,望向窗外枝繁叶茂的大片枫树,它们错落有致,在凉风中飒飒作响,红叶像鲜血,绿意渐枯竭。
八
翌日明淮来见我,说是镇压北境叛军的将领他已有了人选,军士已整顿好,明日就可出发。
那张主动请缨的奏折署名却是他自己,我稍有些惊愕,但也很快释然,北方的战事愈演愈烈,如果他去我确实是更放心的。只是心中还缠绕着些若隐若现的不安,我便私下命了方靖跟着他,如遇危险保护好明淮的安全。
我准了奏,第二日神色如常地在城门口为明淮率领的大军送行。他一身银甲红缨,威风凛凛,一如既往地英姿飒爽,他笑着同我道别:“区区叛军不以为惧,陛下就在帝京等臣凯旋而归吧。”
我微微扬起唇角,“好,我等着你。”
我看着明淮,他笑意朗然,光明磊落,他是我的意中人。他不该为了我当初李代桃僵的举措承担任何的后果,他应该拿回属于他的东西,延续灵稚家族的江山。
那些老臣要取我性命也好,那都是我的宿命。这因果,是我的因果。
只是在他们知道真相之前,就再留给我些同明淮在一起的时间罢。
两个月后,我的书法已大有进步,若明淮看到了,定然会夸奖我。一日傍晚,有北境的军报传来,言道大军在班师回朝。
我接到如预料中的歼灭叛军的消息,我军大胜而归。
却也在这一刻得到明淮的死讯。
“禀陛下,”方靖一字一句道:“明大人身中叛军毒箭,不治身亡,还请陛下节哀。”
我的脸顿时惨白,耳边出现尖利的杂音,喧嚣了视野,搅得整个脑海眩晕起来,我听见自己抖着声音道:“你说什么,朕方才没听清。”
方靖默然,挥了挥手臂,他身后突然出现几名禁卫军,抬进一个漆黑如夜的棺椁。他眼神沉痛地扫过我,领众人退出了大殿。
我跌跌撞撞地走下台阶,长裙羁绊住我的脚步,我摔倒在棺椁前。木然呆坐于地良久,我才缓缓爬起身子,攀着棺木勉力站起来。
明淮出征时我赠与他的护心镜此时已全然碎裂,窗外声声惊雷砸在红尘大地,我听见我的心一同飘摇破碎的声音。
“我害怕。”眼泪倾泻而下,我瑟缩起来,如同以前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好似明淮他还守在我身边,我低声继续道:“明淮,你醒一醒,我害怕。”
可明淮已在棺椁长眠安息,任凭我如何呜咽悲泣,泪如雨下,他都再也无法开口安抚我一声别怕了
“咚——咚——”
一品国师逝世,当鸣国祭之钟。丧钟回响在帝京深重的夜幕中,一声一声,全数敲在我心上。
心脏在刹那成为苍凉的荒原,枯木成林,百花凋谢寸草不生。
明淮他途经我的生命,在我心上走了一遭,如今却留我独自活在这片空荡的荒芜浮世。
我看清我的宿命,我成为真正的阿莲伽,在庄重又光明的帝位孤寂终老。
尾声
方靖记得国师逝去的头一月,女帝阿莲伽悲痛至极,心如死灰,她常常夜不能寐,捧着一卷民间传记枯坐到天明。
有夜子时,守夜的宫人打起盹来,方靖却听到寝殿阿莲伽的一声惊呼,他迅速旋身飞进寝殿,询问她为何受惊。
她脸色苍白,细汗涔涔,赤足立于冰凉的地板上,神色恍惚喃喃道:“我梦见明淮了。”
方靖默然,今日与国师约定的日子已到,决定告诉她真相。
“陛下,国师其实,尚存人间。”
阿莲伽浑身一颤,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此、此话当真?”
他清晰地回忆起那日,他于乱军中救回明淮,正赶往军营途中,却听明淮命令他止于半途。
“那日你同陛下禀报的事,我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明淮咳了几声,苦笑着继续道:“为君为臣,谁的手段又会干干净净的呢,我既决心提议除掉真皇子,又怎会因陛下待我心软而装聋作哑。若我不死,她迟早被那些老臣逼入绝境,再难有生机。”
是了,若他和陛下滴血认亲,血液不溶,那些老臣心生怀疑,顺藤摸瓜必定能查清女帝的真实身份。
“叛军这一箭本就在我计划之中,”他忍着伤口的剧痛,继续嘱托,“倘若我死在此处,便能保阿莲伽周全,那些老臣就算查到我是宁帝的弟弟也无可奈何。”
“明大人那样聪明的人,怎会轻易葬送自己。”方靖向女帝沉着继续道,“棺中的遗体并非明大人,那是大人命属下在战场找寻的与他身形最相近的尸体,又顶着大人备好的人皮面具,这样以假乱真,来昭告天下国师的死讯。”
阿莲伽木然呆立,变数令她猝不及防,片刻后失控般质问他,“那他去了何处,为何这么久也不曾来见我?!”
方靖垂首,“国师的去向,属下并不知情。”
阿莲伽颓然坐于龙榻,“他消失于世人眼前,甚至连我都不肯见,是想以其性命保我一生无虞。”她声音低下去,渐渐喑哑,“可他是否知道,这渺渺山河,对我来说不过是万里寂寞。”
阿莲伽开始了看不见尽头的等待,她不知道明淮这一世到底还会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等得久了,她都要怀疑当初方靖所言到底是不是只为安抚她,明淮其实早已离开世间。
又是一年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那是阿莲伽在承安寺为国祈福的最后一日,她屏退左右,独自在寺旁清溪处忆起从前与明淮朝夕相处的时光,直到突降迷濛细雨,她才蓦然清醒。
让她更清醒的,是站在她面前撑着六十四骨青竹纸伞的明淮,他一袭白袍翩然而立,柔淡的笑颜拂乱她的心。
她怔然,灼热的泪珠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
余生好似倏然被点亮,明淮笑着唤她的名字:“原宸,为师让你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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