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不须记

2017-04-24 08:04:31阮迢迢
南风 2017年4期

文/阮迢迢

图/心善则美

旧梦不须记

文/阮迢迢

图/心善则美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

1.

傅惜如是从小就跟着父亲去戏园子看戏的。傅年凯在台上唱,她就台下捏着鼻子小声地和。等傅年凯唱完了戏,就让她骑在他肩膀上,驮着她一路走回家。

傅年凯一子两女,最宠爱的就是小女儿傅惜如,摘一支玉兰别在她的鬓间,小心翼翼为她顺平,看了又看,只差没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她。

傅年凯在北平是个红角,名气大,惜如也好这一口,子承父业,也是理所当然。

请了先生来家中教她,惜如从小耳濡目染,有功底,第一天教先生便闹了笑话。傅年凯同妻子商量,便把惜如送去了科班。

接下来几年无灾无难,傅惜如冰雪聪明,学戏学得快,眉眼也长开来。

到了十六岁,傅惜如第一次登台唱戏,拜了祖师爷,行了礼,才算是正式入行。这晚,她唱的是《生死恨》,“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

台下人听得叫好,她目光扫下,却是没有见着傅年凯。正好赶上他这晚也有戏,好像也没有特意说过要来看她,傅母还曾笑话他,上台的又不是你,你紧张害羞个什么劲儿。

这之后,她唱了许多场戏,傅年凯从来没有去听过。傅惜如开始在北平小有名气,唱了两年,唱到十八岁,遇上方世。

2.

最初的时候,他来听傅惜如唱戏,场场都听,也不需要买最前排的位置,他就坐在门边,也不点茶,只听她唱。台下那么多人,傅惜如又怎么会知道,倒是化妆的时候有人打趣着说给她听,英俊风流的年轻人,眉目如画。

等她上台的时候,便留心看了一眼,一屋子的纷纷扰扰,只有他一个人,支着下巴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甩起水袖,眼波回过来,开口唱:“人潇洒性温存,若有意似无意,不知他家何处,不知他何姓名,倒叫我坐立难安睡不宁……”

台上唱的是《游龙戏凤》,偏偏台下的人,穿着月白色长衫,人潇洒性温存,若有意似无意。

真正说上话,还要再隔一段时日。戏班里的慧婉生病,叫人去医馆请大夫,惜如平日里和慧婉交好,便去戏院门口等。

园子门口是月亮拱形的石门,方世从外面踏进来,惜如站在里面抬起头。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在原地,尴尬一瞬间,又一起开口:“是你。”

是你,脱口而出,根本没有想过对方究竟认不认得自己。他先回过神,挑着眉头:“傅小姐好,在下方世。”

她这才回过神来,开口道:“我知道你是方世。”

“噢?”他问,“不知道傅小姐哪里得知?”

哪里得知?他明明知道,却要故意让她来说。

北平的四月,是最好的时节,玉兰花已经开过了,可还剩下几朵独自开着,长恨春归无觅处。

接下来的日子,方世每日都往戏园子里跑,亲自给慧婉熬药,端给她喝。看完了病,就同傅惜如在园子中说话。

她说先生教她唱的第一句词,他答总不会难过《本草纲目》;她说巷子口那家糖果子,他答改日带你去吃莲子羹;她说昨儿十五的月亮真是又圆又大,他答可别太开心,今夜恐怕会落雨。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他就撑着下巴看她,她低下头,好久都不好意思抬起来。

太阳明晃晃的,从这头挪到那头。

就连化妆师都说:“咦,惜如,你最近气色可真好。”

她望着镜子弯着眼睛笑:“年轻而已。”

也只年轻这么一次,不肯藏,不肯躲。

没过多久,傅年凯知道了这件事。他那天晚上上完戏,回到家,饭也没吃,就坐在书房里。傅母推了推惜如,她只得硬着头皮去书房,瑟瑟地开口:“爹爹。”

傅年凯不喜欢方世,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诨小子,无父无母,会一点岐黄,自己都过得紧巴,能成得了什么顶天立地之人?

而自己的女儿,从小用心甘捧到大,眉头都舍不得她皱一下,没见过什么人,最最好的年纪,怎么能被这样的人骗了去!

他对傅惜如说:“你别再和他见面了。等合约到了,就来我的戏班子。”

“不,”她静静地说,“不。”

不会不同他见面,不会去父亲的戏班子。

傅年凯猛然抬起头,她一双明眸,直直地回视自己。

傅年凯不再说话,偌大的书房,只剩下让人窒息的沉默。从那天起,傅年凯不再同傅惜如同桌用餐,为了不教母亲难堪,她总是特意错开就餐时间,去厨房热单独做给她的饭菜。再后来,她干脆带了饭盒,去医馆找方世,他身形偏瘦,其实是怎么也吃不胖的体质,可是傅惜如不信,便把肉都偷偷夹给他吃。

“方世。”她叫他。

他从书中抬起头,她将做好的杨梅汁递给他。

“再隔两日,”他说,“我带你去逛夜市吧。”

“真的吗?”惜如的眼睛亮起来。

她从来没有去过夜市,父亲晚上唱戏,回家后就该早早休息。她原本也不喜欢夜市,听惜青讲过,净是一双双男女,牵着手,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又走回这头,然后再来一次。

可是傅年凯又怎么会同意让她夜里出去私会?惜如只能躲在房间里偷偷等,听着他的动静,忍不住又转去前院,见主卧的灯灭了,才又装作慢吞吞地折回屋里。

月光那样亮,放佛照醒了所有世人,傅惜如心里欢喜,步伐也忍不住轻快起来,只觉得胸口满满的,全是幸福。

偷偷出了门,她没注意,被门槛给绊住,好在外面的方世及时伸出手,一把拉住了她。惜如抬起头,看见他,才觉得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这么一碰,屋内的人也听到了动静,傅年凯起身,开始喊她:“惜如,惜如……”

一声比一声急迫,整个院子的灯也跟着他的声音亮起来,所有人都被惊醒。

可傅惜如才不管,拉着方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她从小住到大的地方,此时却像是住了鬼魅,吓得她拼命往外跑。

一直跑了好远,傅惜如才停下来,捂着胸口喘气。方世皱着眉头开口:“惜如……”

“嘘,”她将手指放在唇边,同他眨眨眼睛,“不要讲了,你说过的,要带我去夜市。”

反正父亲向来宠她,回家撒个娇,说点软话就好了。

傅惜如从来不知北平的夜会这样热闹。

大红灯笼挂了一整条街,青瓦白墙,屋檐高高翘起。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刚刚出炉的桂花糕,还没看上几眼就已经被抢光了。臭豆腐、酱牛肉、玫瑰膏、芝麻元宵……那样多,根本吃不过来呀。

方世为她买了一个糖画人,画的是她戴的盔头,那样复杂的饰品,也能被栩栩如生地画出来。傅惜如接过来,看来看去,舍不得吃。

方世好笑地看着她:“一个糖人而已。”

傅惜如一张脸红彤彤,笑着凝视他。

走到路的尽头,店铺越来越少,也没有什么生意了,伙计们打着哈欠,打着长牌,逗着脚边的猫。

有女子蹲在树边哭,同行的男子拿着烟杆,烦躁地抽着,忍不住冲她吼:“你别哭了得不得?好聚好散,一早说好的。”

感情的闲事没人去管,傅惜如拉了方世走开,可是一路上她却低着头不说话,方世问她要不要吃豆腐脑她也不回答。

“怎么了这是?”

傅惜如犹豫着开口:“我们……我和你……”

等她颠三倒四的说话,方世大概才是懂了,傅惜如啊傅惜如,戏里快把这世上的传奇都唱遍了,可是戏外也只是一个第一次谈恋爱的女孩子,也会忐忑不安,怕新人变了旧人。

方世舒展眉目笑起来,他穿着白色衬衫,看起来像是落在尘世的贵公子,他迎着月色,同她承诺:“惜如,我会一生一世待你好。”

就是因为年轻,才敢这样轻易就说出了一生一世。那究竟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光,一直要等到辞去人间的那一天,才能真正懂得。

3.

傅惜如一直玩到第二日才回去,算了时辰,这时间父亲应该是在戏班子里。她在心底计划着,要先去拉了母亲来自己这边,再去找二哥和大姐,等父亲回来,给他端茶倒水,讨好地笑几下,就好了。

可是没有想到,傅年凯竟然没有去戏班子,他端了正厅中那把黄梨木的太师椅,坐在大门口,烈日炎炎,他也不管,直瞪瞪地看着傅惜如,一把拍在扶手上:“混账!”

“为着那样一个游手好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竟然被哄得团团转!”

“从今天起!”他满眼红血丝,惜如以为是愤怒,其实是因为一宿未睡,“不准再去唱戏!除非和他断绝来往!”

“我不!”她终于忍不住吼起来,“我不!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嫁给他!”

“嫁给他?”傅年凯怒极反笑,“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嫁给他!”

傅惜如被关在了家中,半步不能出。她气愤至极,将屋里的东西毁了个干干净净,那件被剪碎的戏服,是傅年凯送给她唱《红娘》的衣。那摔在地上的发钗,是傅年开送给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那方碎掉的砚台,是傅年凯教她习字时为她买的。那雕了凤凰的首饰盒,是傅年凯从上海带回来给她的……

仆人一一说给傅年凯听,他低着头不说话,隔了半晌,抬起头,一方阳光从门缝窄窄地落下来,一直爬到他的脚边。

后来有一天,傅惜如得了机会,一路飞奔出去,去医馆找方世。可是没赶上巧,方世正好出诊,她便躲在医馆里,要了一杯清茶,一边喝一边等他。

可是心里焦急得很,不知道傅年凯何时会派人追上来,下一次可就没有那么容易逃脱的了,她不甘心,她想要见他一面,拉着他的手,让他带她走。

日思夜想,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口他的人,词里都是怎么说?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

可偏偏是这样巧,方世前脚踏入医馆,傅惜如刚刚站起身,来找她的人后脚就到了。傅惜如被拖着出了医馆,好在这时间人流不多,不然传出去真成了一桩笑话。

方世上前来救她,他平日里风流倜傥,从来不跟人争执,可是这一次却是冲上来叫她:“惜如,惜如……”

傅惜如一边哭,一边想,这样就值得了。

几个人上前,围住方世殴打,方世寡不敌众,没多久,弓着腰,吐出一口血来。傅惜如在一旁哭得几乎晕厥,大声叫着他的名字,让他不要再跟来。

“我答应过你的……”他艰难地开口。

傅惜如愣住。

他答应过她的,一生一世待她好。

这样一愣,她反而冷静下来,见她不再挣扎,押住她的人也渐渐松开了手上的力道。殴打方世的人却不肯停下来,沉闷的殴打声一声一声,落在傅惜如的心尖,她忽然从衣服里摸出早就藏好的剪刀,比在自己脖子上,静静地说:“住手。”

终于停下来,一众人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傅年凯一唱完戏便得到消息赶过来,还穿着戏服,妆也没有来得及卸。走到巷子口,他匆忙的脚步反而又缓下来,一步一步,走得极慢,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听到他的脚步声,傅惜如抬起头。

他说:“把剪刀放下。”

“放我走,”傅惜如说,“我死都不会让你如意。”

原本以为傅年凯会勃然大怒,谁知他却十分平静,淡淡地说:“好。”

所有人都吃惊,包括傅惜如,她皱着眉头看向他,试图寻找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手在发抖,不小心刺破了皮肤,鲜血流出来。

在这样静的午后,显得异常触目惊人。

傅年凯看着她雪白的脖子间惊人的红,他忽然走上前,扬起一巴掌,“啪”的一声,狠狠落在傅惜如的脸上。

不是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落在水中,被他抱在怀中哇哇大哭的小女孩了。

如今,那池塘的水干了一半,只及得到她的腿,她从这头淌水走到那头,也不会再害怕。池塘中的假山还在,荷花六月才肯开,而池底的金鱼,却已不是当年那一双。

原来真的会有这样一个人,他忽然地出现,抢走了自己最宝贝的人。他最最疼爱的小女儿啊,为她哭过痛过笑过欢喜过,为她做了那样多,等那人一出现,勾勾手指头,她便心甘情愿放弃所有,把五脏六腑掏给那人看。

而那人,根本不需要做什么。

你在我心上。我只爱你一人。我会永远待你好。

统共才十八个字而已。

他养了她十八年,却抵不过这样简单的十八个字。

“你走吧,”傅年凯缓缓地开口,他的手在悬在半空中,迟迟没有收回,“你不再是我傅年凯的女儿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罢。”

傅惜如垂下握着剪刀的手,捂住被他打过的脸,这是傅年凯第一次打她,却也是最后一次打她。她又痛又恨地看着他,大声喊道:“我也不屑再做你的女儿!”

天空不知何时密布了乌云,她挺直了腰身,咬着牙,一步一步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等她走远了,傅年凯却忽然一下子失了力气,脚步一滑,旁人赶忙上来扶住他。傅年凯茫茫然抬起头,笑着说:“有些累了,才觉得这戏帽当真有些沉。”

回了家,他让人将椅子抬出来,放在庭院里,望着快要结果的玉兰树失了神。

“爹爹,爹爹,”小小的人儿从门边踉踉跄跄地跑出来,男人蹲下身,她扑入他的怀中,“爹爹,玉兰开了!”

他便笑着伸出手,从枝头折下一朵,别在她的鬓间,理了又理,看了又看。

4.

傅惜如又重新回到台上唱戏。班主不悦,牙尖地说过她几句:“哎唷我的姑奶奶,您不是不唱了吗,说走就走,说来就来,谁伺候得了您啊?”

傅惜如赔着笑脸道自己的不是,主动要钱降了钱,她又确实有了些名气,班主才让她继续唱。可是才过了几日,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她的戏楼贴什么,傅年凯的戏楼就跟着贴什么,特别是傅惜如,傅年凯让班里的红角跟她卯上。傅年凯的戏楼在北平名气最响,如此三番五次,傅惜如的班主如何顶得住。

她同傅年凯闹翻的事情也渐渐传开来,人人都当笑话看她。为了一个男人,不惜跟家里决裂,年纪轻轻,一点也不懂自重自爱,最最可耻的,是不孝。

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傅惜如在台后更衣,班主来给她说:“这样下去,我也很为难,一大班子人都靠我呢。”

傅惜如愣了愣,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然后若无其事地上台。

说来大概是天意,最初的时候,她唱的,也就是这曲《生死恨》。

走的时候,班主多给她钱,说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傅惜如没有收,鞠了一躬,只说这两三年,麻烦您了。

那天,傅惜如特意去集市买了桂花糕、臭豆腐、酱牛肉、玫瑰膏、芝麻元宵,他那夜请她吃过的,她一样不少地买回去。

方世回家看到一桌子的点心小吃,愣了愣:“这是做什么?”

傅惜如坐在桌前,狠了狠心,对他说“我们去上海吧。”

方世欲言又止,下意识问:“为什么?”

“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

其实是没有办法再呆下去了。

方世仔细地打量傅惜如的脸,似乎想从中读出点不舍或者任性,可是没有,女孩子漂漂亮亮的一张脸上,除了坚定,别无其他。

女孩子的爱情不就都是这样么,最开始她们小心翼翼,害羞地躲在门后,看一眼,再看一眼,到了最后,抛了这天地,生死相随的,都是同一个人。

“好,”方世慎重地点头,又怕辜负了她这样的心意,他重复说,“好。我带你走。”

走的那天,傅惜如才发现自己行李少得可怜。没有了傅年凯,除了一些钱财,她便什么都没有了。刚刚走出门,却撞见了傅母。

“如儿啊……”她伸手去拉傅惜如,“我的如儿。”

“娘,”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几年,就回来的。”

“你爹爹他——”

“提他做什么?”傅惜如别过头,嘴角是讥诮的笑,“我已没有爹爹。”

傅母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说什么傅惜如都不会肯听。她将手里收拾好的包袱递给她:“你去上海,别亏了自己,娘来看你的时候再给你带好的。你记得给娘写信,不然哪里去找你。照顾好自己,换季添衣,都别忘了,一个人在外面,凡事多留个心眼……”

“娘,”傅惜如打断她,“我不是一个人。”

傅母张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没有别的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傅惜如有些不耐烦了。

等车开了,没走几步,傅惜如听到后面有声音,忍不住回过头去看,是傅母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可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傅母又停下来,冲她不断挥着手,一点一点地笑开来。

“还是算了吧,”方世不忍地说,“别走了。”

傅惜如收回目光,望着眼前,一直望到尽头,没有回答。

可是等到了上海,傅惜如才明白方世一次次的欲言又止是为什么。世事并不如她所想般简单,又不是红角,也不是不让唱,只是戏码得放前面搁着。

傅惜如刚开始的时候心高气傲,不肯做,可是全上海的戏楼都跑遍了,都是这个规矩。方世比她好得多,他本来就是漂泊惯了的人,没什么排场和讲究,只是换了个地儿给人看病罢了。

其实这里比北平更轻松,可是没有包银,傅惜如从小蜜罐里养大的,一时习惯不了这么大的落差,只能去变卖母亲给她的首饰。

方世阻止过她,可是她执意如此:“等唱红了,再赎回来就是了。”

方世无可奈何,只得叹气。

渐渐的,傅惜如的脾气也大起来,过日子和谈恋爱不一样,她又是第一次走出傅家院子,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落泪,却坚决不让方世瞧见。

是她要跟他走的,只要一见到他,她便能忘了世间所有的苦。

也同母亲写信,傅母的信周周都有,可是傅惜如回信回得少,非得遇上点能说的事才肯写。傅母也小心翼翼,同她说傅惜青说傅惜月,对傅年凯避而不谈,生怕触怒了她。

日子这样过,本来也不算糟糕的。可战争爆发,局势动荡,部队里征兵,周围的年轻男子越来越少。征兵的布告越来越多,军中尤其缺医师,方世望着贴着的启事,看了许久。

那天夜里,他忽然向傅惜如提到自己的父母。

“父亲也是大夫,小的时候,不肯为日本人救命,被一枪毙命。母亲咬了一个日本人,也挨了子弹。”

傅惜如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他,张了嘴又合上,毕竟是没有什么可以宽慰的。

方世越发沉默,街头人人自危,傅惜如还是去唱戏,有一次有披头散发的疯子冲进戏楼,仰天大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那天戏楼早早散场,傅惜如回到家,方世坐在台阶上抽烟,他极少抽烟,傅惜如统共没见过几次。她在他旁边坐下来,她要保护嗓子,不应该呆在他旁边的。

天空澄碧如洗,上海的气候比北平要温和得多。

方世终于开口:“惜如……”

傅惜如凝视着前方空荡荡的地,不等他说完:“你走吧。”

一个恍惚,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竟是似曾相识。

他说过的啊,会一生一世待她好。

可是谁又忍心责怪。

回想起来,傅年凯当年瞧不起方世,说他游手好闲,怎么成得了顶天立地的男儿。

你错了,傅惜如在心底痛快地想,你错了,他是。

明明是件骄傲的事,可是眼泪却从脸颊落下来,伸手去擦,放在嘴边,知道是咸的。

5.

方世走后,傅惜如有一天从床上起来,走了几步,又晕了过去。去看了大夫,才知道怀了孩子。

傅惜如又甜蜜又心酸,想着要是早些日子知道,方世就不会走了。可是她又怎么忍心将他绑在身边,冥冥之中,都是天意。

傅母得知了消息,立马从北平赶来。

傅惜如打开门,母亲站在门外,穿戴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却掩不住脸色的憔悴。

傅惜如眼睛发酸,眼泪差点落下来,扑入傅母的怀中:“母亲……”

傅母也没有问方世去了哪里,无论他去了哪里,不在这里,便不会是一件好事。

傅惜如止不住地哭,方世走的那天,她将他送出弄堂口,他一顾三回头,她笑着冲他挥挥手,心里已经苦得说不出话来,却还是没有落下一滴泪。而如今,她在母亲的怀中,终于可以哭出来。

这时候,傅惜如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如儿,如儿……”

她立马挺直了哭泣,全身僵硬,那人又喊:“如儿……”

太熟悉了,听他这样叫了她十几年,那差不多就是她的一生了。

傅惜如终于抬起头,看见傅年凯站在门前的老树下。他穿着依然体面,石青色的绸缎长衫,头发梳在脑后,看起来又精神又威严。她愣愣地看着他,隔了几秒钟,血流才往头顶上升,这几秒是那样的漫长,她张开嘴,指着他大声吼道:“你走!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她松开母亲的怀中,像一只发怒的狮子,她脚步不稳,傅年凯有些迟疑,想上前来搀扶她,可是这一个动作更加激怒了傅惜如,她歇斯底里:“你走啊!”

当年,放她走的人是他,与她断绝父女关系的人是他,将她逼得在北平呆不下去的人,还是他。

傅年凯不得不往后退,一直退,傅惜如才终于冷静下来,被傅母连哄带诓地扶着回了屋内,她坐在床上,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你为什么要带他来?你赶他走,你让他走啊!”

声音很大,傅年凯站在外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再然后,觉得胸口有什么碎掉,眼前越来越模糊,他转过身,加快了步伐,走了。

傅母留下来照顾傅惜如,她觉得屋子光线不好,怕苦着傅惜如,便提出换个地方,傅惜如不愿意,还说着,指不定哪天方世就回来了。

傅母给她做点心,方世也做过,但是到头来,还是傅母做的更合傅惜如的胃口。

十二月的时候,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孩,足足六斤,身体健康,哇哇地哭着。傅母问她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傅惜如想了想:“就叫方仁吧,仁心宅厚。”

每一个孩子的名字,都蕴藏着父母对他们最大的期许。傅母愣了愣,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父亲当年给你取名叫如,便是愿你事事如意。”

话说出了口才知道自己不该在傅惜如的面前提到傅年凯,傅母低下头,傅惜如却只是看着睡着的方仁,淡淡地说:“却是他自己让我不如意。”

傅母想到或许是个时机,便继续说:“他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你也不要再怪罪他。”

“不,他没有错,”傅惜如说,“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等方仁满了六个月,傅母就收拾了行李准备回北平。走的那天中午,做了一桌子饭菜,傅惜如还年轻,傅母也还未老,可是这一顿饭,这回吃了,也不知道下一次还有没有机会做给她吃了。

“我给你找了个荷娘,以后就她来照顾你了。别跟自己怄气,多注意身体,一个人带着孩子,总不会太容易。”

傅惜如没有回答,一直埋着头吃饭,大口大口地吃,也不夹菜,一直埋着头将饭往嘴里扒。

傅母知道她心里难过,叹了口气,又将新的首饰珠宝包好塞给她。

傅惜如还是埋着头坐着,傅母说:“菜做多了,晚上你热来吃了吧。”

她没回答,只是抬起手去擦眼睛。

傅母走的时候,傅惜如忽然开口问:“他呢?”

傅母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傅惜如声音太小太轻,等傅母回过神来,她已经背过身去了。

“他挺好的。”傅母说。

傅惜如点点头,站在原地,听到傅母推开门离开的脚步声,最后一句话,她说:“要是等不到,就别等了。”

傅母走后,傅惜如又回到戏楼里唱戏,这次跟对了人,慢慢地她又红起来了。但是战乱时节,上海早已不是以前的大上海。

经常是她唱完戏回来,方仁已经睡下来,她便抱着他坐在床边一个人发呆,想很多事,一直要想到很深的夜,一生中所见过的人的脸庞,一张一张从她脑海中飞过,却独独没有傅年凯。

很多时候,傅惜如都觉得,自己的一生也将这样过去了。

直到合同结束,她对班主说不想续约了,要回北平。

不等了,她想,方世若是真的回来,他知道该上哪里找她的。

北平比上海安定,仗还没有打过来,老人提着鸟笼还敢在大街上走。

傅惜如稳定下来,这一次,傅年凯再不像几年前一样找她麻烦,她贴什么,他就贴什么。傅惜如一日比一日开心,觉得日子会好起来,闲暇时抱着方仁给他讲方世,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

傅母来找她,试探着问:“要不然,搬回家去住?”

“我不再是他的女儿,”傅惜如冷漠地说,“我不会再回去的。”

傅母叹了口气,也没再强求。

又这样过了几个月,傅母在家里等傅年凯,等到凌晨也不见他回来,她眼皮子一直跳,直觉出了事。

正准备出门,就碰上戏楼的人将傅年凯送回来了:“就差这口气了,好端端的,突然就倒了。”

病来如山倒,他心里有结解不开,苦闷了这些年,一直淤积着,又怎么好得起来。傅年凯病得厉害,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嘴里就一直叨念着傅惜如,如儿,如儿。

傅母在一旁偷偷用手帕抹眼泪,跌跌撞撞地往傅惜如的家里赶,傅惜如还在屋里睡觉,忽然听到母亲的声音。赶忙打开门,傅母几乎给她跪下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当年是她没有拦住傅惜如,也是她没能将她从上海好生生地带回来。父女两个人,闹了这些年,做母亲的在一旁看着,谁又知道她心里有多苦。

“他不行了,我求求你,如儿,去看看他吧……”

傅惜如怔怔地看着头花白了大半的母亲,小时候跟先生学唱戏,也学些古诗词,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原来是这样子的。

她想说“我恨他”、“我不会原谅他”、“他不是我的爹爹”,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是颤抖的一句:“好,你带我去。”

傅惜如到的时候,傅年凯还在睡觉。屋里有些闷,傅惜如在他床边坐下来,才发现他的身体有多虚弱,他睡得实在是太沉了,她坐在他旁边,他一点也没有察觉。

这一刻,傅惜如忽然觉得,过往种种,都成了空空荡荡。

他像个孩子一样地睡着,面容上全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再也抹不去了。忽然他在梦中皱着眉头,傅惜如伸过手,想为他抚平额间的皱纹,没想到却惊醒了傅年凯,他睁开眼睛,看见竟然是傅惜如,喉结一动,眼泪却先汩汩往外冒。

到了最后才发现,她伤他们,远远比他们伤她,深得多。

傅惜如不知所措,他伸出过,扯着她的衣服,生怕她走了。

“我不走。”她哽咽着说。

他这才有些犹豫地,小心翼翼地松开手。

父女两人相顾无言,盼了这么多年,盼到这一刻,却已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人生便是这样,过了,就过了。

“爹爹,”她说,“你还背得动我吗?”

傅年凯笑开来,脸上皱纹更深了,他摇摇头:“背不动了。”

“嗯,”她其实也知道这答案的,“下次,把方仁带来给你看,他都会开口叫娘了,下回你教他,叫公公。”

“好。”傅年凯嘴上应着,眼泪却又忍不住往外落。

“爹爹,我给你唱戏吧。”

这么多年,他们从未同台演出,他也从未听过她唱戏。

如今才想起来,还有这桩心事,未了的愿太多,久了,就记不得那么多了。

傅惜如唱着唱着,就像是回到了好多年前。她坐在台下听傅年凯在台上唱,她在台下奶声奶气地跟着和,那时候的父亲,那样年轻,那样好看,天塌下来也有爹爹撑着。

傅年凯慢慢地听着,偶尔用手给她打拍子,听着听着,他忍不住笑起来,眉头舒展开,隔了这么多年,她终于肯回来了。

想到这里,傅年凯便想去摸摸她的脸,像小时候那样,拉着她的脸,用胡渣去刺她的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傅惜如站得那样远,他一伸手,手中的药碗“啪嗒”一声跌碎在地上。

傅惜如愣住,停在原地。她看见母亲和大姐猛然扑上去大哭起来,看到二哥狂吼着冲出门去找大夫。

她停在原地。

她远远地站着,连上前一步都不知道,只是望着,望着一室的哭声和喊声,她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隐约中,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是父亲的声音,她急切地回过头去,想听他说,可是回过头去,阳光一片清明,空荡荡的窗边,只有一阵风吹过。

儿时他为她别在鬓间的玉兰,失了年岁,枯干的花瓣,一点一点,化作尘埃。

而旧梦,已然是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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