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识 陈红兵
摘 要:禅宗诗意栖居的生存方式主要有以下三方面的体现:一是禅宗向往诗意栖居的生活方式。禅宗非常注重以幽静的山林作为修行入道的场所,从四祖道信开始,山居修行成为禅宗的主要生活方式。历代禅僧留下众多的山居诗,讴歌山居生活闲适的心态和生活方式。受禅宗文化影响,许多文人士大夫也向往乃至营造闲适的田园生活。二是阐发自然万物的自在解脱,以自然万物的自在解脱和内在生命力表达内在的精神境界。禅宗“无情说法”观念认为自然万物无时不在向人呈现真如,提醒学人从自然万物中领悟佛教真理。三是讴歌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共生。禅宗关于人与自然和谐的观念主要是通过审美意境体现出来的,禅宗中人在追求心境超越的同时,也向往一种融入自然的生活方式。禅宗诗意栖居观念及生存方式是在吸收融合传统儒家、道家隐逸文化基础上形成的。禅宗诗意栖居观念与海德格尔思想相比较具有自身思想特质。禅宗诗意栖居的生存方式,有助于人们领悟自然万物的本真存在状态,以及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共生,并在此基础上将人自身的精神追求与自然万物的自在解脱或内在价值的实现有机结合起来。
关键词:禅宗;诗意栖居;生态文化;闲适心态;自在状态;审美意境
荷尔德林“人充满劳绩,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观念,经由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的阐发,成为西方生态文化思潮的重要思想来源。海德格尔“诗意栖居”观念是针对现代社会技术、功利对人的本真存在的遮蔽阐发的。“诗意栖居”是一种诗意的生存方式。“诗意”的本质是通过诗对存在真理的揭示,使人的生存回复到存在的根基上,“诗意”是安居的前提和基础。“诗意栖居”的生态意义在于,它将人与万物置于天地神人四方一体性的视域中考察,要求人守护天地万物的自由和本性,因而其中包含对人与天地万物一体性关系的体悟,倡导的是一种守护天地万物自然本性的生存方式。
中国化禅宗在人的生存方式的追求上具有与海德格尔“诗意栖居”共同的内涵。禅宗文化中体现出来的对自然山水的热爱,关于自然万物无非真如的显现,无我心境镜照下自然万物的自在解脱和内在生命力,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等,都有自身的思想特质,表达了对诗意栖居生存方式的追求。禅宗诗意栖居的生存方式不仅体现在禅僧的生活追求中,也体现在受禅宗文化影响下的文人士大夫的思想理念和生活方式上。
一、诗意栖居的生活追求
佛教产生于印度宗教隐修传统,静谧的山林是修行静心的优良场所,印度僧众大多住在城郊外幽静的林地。僧众居住的地方称作“兰若”。所谓“兰若”,即无诤的闲静处。《释氏要览》中描述说:“独静无人,不为恼乱,乞食易得,非远非近,多诸林木华果,清净美水,龛室安稳。”1
佛教传入中国以后,也基本保持了隐修山林的传统,所以一般有“自古名山僧占多”的说法。禅宗也非常注重以幽静的山林作为修行入道的场所。如《楞伽师资记》记载有禅僧与五祖弘忍的问答,“又问:‘学道何故不向城邑聚落,要在山居?答日:‘大厦之材,本出幽谷,不向人间有也。……故知栖神幽谷,远避嚣尘,养性山中,长辞俗事,目前无物,心自安宁。从此道树花开,禅林果出也”2。即是强调山林环境幽静,没有尘嚣扰乱心神,是栖神养性、修行成就的理想环境。
从四祖道信住黄梅双峰山开始,山居修行成为禅宗的主要生活方式。唐代禅师往往只是寄名寺院,而大多离寺别居,或住岩洞,或住茅庐,“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在禅宗中是普遍现象。也因此,唐宋以来,禅宗留下数不胜数的山居诗,乃至有人专门编刻印行《高僧山居诗》行世。山居诗多表现禅僧闲适的心态和生活方式。如寒山的山居诗常以白云的悠闲自在表達山居生活的闲适。如“可重是寒山,白云常自闲”。“野情多放旷,长伴白云闲。”“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等等。3晚唐以降,禅僧也常以门外、窗前的白云作为自身闲散生活的烘托。如“满院秋光浓欲滴,禅门闲向白云开”4。“门锁薛萝无客至,庵前时有白云朝。”“支颐独坐经窗下,一片云闲入户来。”5玄觉、无趣如空等的相关诗作则描述山居生活的逍遥自在和清净简朴。“入深山,住兰若,岑岭幽邃长松下。优游静坐野僧家,阒寂安居实萧洒。”6“禅迹幽潜寄岭巅,埋头自得此身安。破蒲团上生涯活,漏草庵中法界宽。一指头禅供日用,七斤衫子御冬寒。家私尽向诸方道,只剩眉毛在眼边。”7后一首诗写禅僧幽栖山顶,整日在漏草庵中的破蒲团上坐禅,埋头修行。穿着七斤重的衫子,庵里没有什么什物,清苦度日。
许多文人士大夫受禅宗文化影响,也往往向往乃至营造闲适的田园生活。历史上比较有名的有王维、杜甫、柳宗元、白居易、苏轼等。
王维生长在一个佛教气氛浓厚的家庭,他的母亲崔氏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曾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年。在母亲的熏陶下,王维从年轻时即信奉佛教。在唐代佛教各宗派中,王维尤倾心于禅宗。王维常称“我心素已闲”(《清溪》),“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1,向往清净闲适的生活方式。他曾购得初唐诗人宋之问的蓝田山庄,精心修复,依循山川自然形势,在绵延二十里的河流山坡上,营造了华子冈、竹里馆、辛夷坞等二十个景区,这就是著名的辋川别业。王维将辋川别业视作游栖的世外桃源,常于其中“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傲终日”2。王维留下众多别具禅意的田园诗,其中不乏表现闲适生活的诗作。如《终南别业》中说:“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诗中写道诗人住在南山边上,常常随兴在山林中漫步,其中许多美好的景象只有自己一个人独自欣赏。有时坐在溪流的尽头,静观天上云起云兴;有时碰到看林的老人,就一起谈笑忘了回家。王维许多田园诗表现了其闲适自得的境界。如《辋川闲居》:“一从归白社,不复到青门。时倚檐前树,远看原上村。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寂寞于陵子,枯槔方灌园。”“时倚檐前树,远看原上村”最能体现诗人的安适心态。在其闲适的心境中,自然景物也显得悠闲自在:“轻舸迎仙客,悠悠湖上来”(《临湖亭》);“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归嵩山作》)3。
杜甫遵奉儒家思想,但其思想也受到佛教的深刻影响。杜甫幼年丧母,从小寄养在二姑母家,一直到而立之年。姑母长斋茹素,精通佛经。因此,杜甫从小受到佛教的熏染。杜甫与禅宗有甚深因缘,其诗《秋日夔府咏怀》曾自述“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体现了其归心东山法门,从禅门第七代祖师求法的经历。杜甫流寓四川草堂之后,逐渐向往禅宗的诗意栖居生活,在《寄题江外草堂》中,杜甫曾自述热爱自然的情怀:“我生性放诞,雅欲逃自然。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杜甫晚年厌倦官场,曾在夔州城东一块平旷闲静的地方购买柑园四十亩栖息,园旁筑有茅舍。杜甫在蜀中生活的数年间,写有许多五言山水田园诗,描述自身恬静淡泊、与世无争的生活和心境。如《江亭》中说:“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其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写的是静观水流,内在也没有了争名竞利的心;凝望天空白云,内心的意念也难以兴起了。又如《园》中说:“仲夏流多水,清晨向小园。碧溪摇艇阔,朱果烂枝繁。始为江山静,终防市井喧。畦蔬绕茅屋,自足媚盘餐。”说的是静谧的山水,远离市井的喧闹。在茅屋四周种些时令蔬菜,就足以作为盘中餐了。4
在唐代文坛上,白居易之好佛可以与王维并称,两人又都与禅宗关系密切。所不同的是,王维亲近的主要是神会一系的菏泽禅,白居易则主要接受的是马祖一系的洪州禅。王维倾心于辋川山林中的焚香独坐,白居易则致力于艺术与日常生活的有机结合。白居易曾营造庐山草堂和履道里园。两园都保持着较多的自然风光,履道里园大面积的水面中间,几座小岛之间只有桥道相连。庐山草堂则只有自然廣阔的水面,极目远眺,给人一种自然、舒缓的感受。白居易在《池上篇并序》中描述了自身在履道里园的闲适生活:“每至池风春,池月秋,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举陈酒、援崔琴、弹姜《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他。酒醋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序》,声随风飘,或凝或散,悠扬于竹烟波月之际者久之;曲未竞,而乐天陶然已醉,睡于石上矣。”在自然风光中饮酒、弹琴、游乐,沉醉于湖光水色当中。白居易对山水园林的营造,不仅注重保持自然山水的风貌,而且在园内建筑、室内摆设方面也极力做到简朴自然,如他描述庐山草堂“五架三间新草堂,石阶桂柱竹编墙”(《香炉峰下新卜山居》)。“开窗不糊纸,种竹不依行。”(《竹窗》)“木,斫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石戚阶用石,幂窗用纸……”,室内仅有“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三两卷”,建筑及室内摆设都不加雕饰,尽力保持其自然本色(《草堂记》)。1
与海德格尔诗意栖居观念针对现代社会技术、功利对人的本真存在的遮蔽情形不同,禅宗文化的诗意栖居观念主要是针对世俗烦恼是非形成的,在文人士大夫那里则往往与官场名利是非的争斗相对。如柳宗元羡慕禅僧安闲的生活,而表达出“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也,则舍是其焉从?吾之好与浮图游以此”2。说自己之所以喜欢与僧徒交往,是因为厌烦世俗人整天忙着官场是非争斗。乃至被贬谪之后,还发出“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3的感慨,庆幸自己贬谪蛮夷之地,终于能够脱离官场是非争斗,能过上一种安闲自得的生活。苏轼在被贬黄州途中作诗:“十载游名山,自制山中衣。愿言毕婚嫁,携手老翠微。不悟俗缘在,失身蹈危机。刑名非夙学,陷阱损积威。遂恐生死隔,永与云山违。”4也表达出自己乐居山林,唯恐陷身名利之中,而至死都不能安居山林的情怀。
二、自然万物的自在解脱
静寂的自然环境不仅是佛教修行静心的优良场所,而且是佛教修行者表达自己悟境的自然境界。禅宗是在印度如来藏系思想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它将人的精神现象及现象世界自然万物均视作真如法性的随缘显现。也正是在这一观念基础上,禅宗认为修行人可以从自然万物体悟真如本性,禅宗诗文中也往往以自然万物的自在解脱和内在生命力表达内在的精神境界。
禅宗有时从一多关系形容真如与自然万物之间的关系。如《古尊宿语录》中说:“一切色是佛色,一切声是佛声。”1《永嘉证道歌》中说:“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2说明一切现象事物都是真如的显现,真如体现在一切现象事物当中。《圆悟录》中说:“春色无高下,华枝自短长。”3春色好比真如没有高下之分,而不同花木则是真如法性的随缘显现。
既然现象事物都是真如法性的显现,所以禅宗常向学人指示:自然万物无不在向人说法,提醒学人从自然景物中领悟佛教真理。如苏东坡诗“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4即是说溪声在演说佛法,山色即是真如。云门宗在这方面最为突出。吴言生《禅宗诗歌境界》中对此曾有集中概括:云门宗以“山河大地”为“西来意”(《五灯会元》卷15《文偃》),以“青青翠竹,郁郁黄花”为“随色摩尼珠”(同上卷16《慈济聪》),“芭蕉叶上三更雨”为“云门一曲”(同上《慧光》)。山河大地、翠竹黄花、蕉叶雨吟都是自性的显现,山山水水悉是真如,“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具足”(同上卷15《文庆》)5。
佛教以烦恼、痛苦的解脱为人生的根本价值追求,涅槃解脱是佛教追求的理想境界。禅宗也常以自然万物的自在解脱表达内在的解脱境界。关于两者之间的关系,宗白华先生的相关论述很有道理:“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世务暂时绝缘。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他们各自的、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6也就是说,人能以闲适的心态生存,才能以审美的心态观察自然万物,才能体会自然万物的本真生存状态,体会自然万物的本身的内在生命力。
禅宗各宗派均有关于自然万物的自在解脱与主体心境之间关系的阐述。如青原惟信关于见山见水三阶段的论述:“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7将对山水的认识与修行的境界联系起来。而所谓“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即肯定修行解脱的同时,也能体悟到山水本真的存在状态;临济宗“四料简”既是禅师随机度人的方法,也体现了修行的不同境界,其中的“人境俱不夺”即是在扫荡遣除人内外执着的基础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大机大用,是修行的更高境界。临济宗人又常以“莺啭千林花满地,客游三月草侵天”1,“常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2,“清风与明月,野老笑相亲”3等诗句描述“人境俱不夺”的境界。显然人与自然景物的自在解脱状态,是与人自身的彻悟境界相关联的;曹洞宗“五位君臣”中的“共功”描述的是个人成就之后度化众生的境界,《人天眼目》中以如下诗句描述共功境界:“众生诸佛不相侵,山自高兮水自深。万别千差明底事,鹧鸪啼处百花新”4,描述的同样是山水动植物的自在解脱状态。由上可见,禅宗往往以自然景物描述内在修行境界,而自然万物的自在解脱和内在生命力的呈现,又都是与禅宗修行的最高境界相关联的。也就是说,人只有彻悟心源,才能体察自然万物的本真存在和内在的生命力。
历代禅僧也多从自然万物的自在解脱和内在生命力表达自身的悟境。如沩山与仰山的对话,“仰山问沩山:‘百千万境一时来作么生?沩山云:‘青不是黄,长不是短,诸法各住自位,非干我事。”5所谓“诸法各住自位”,即是自然万物原本的存在状态。杨岐宗人往往以自然万物的自在解脱和内在生命力的呈现,阐述修行悟道的契机。“秋风飒飒,玉露垂珠。水碧山青,蛩吟蝉噪。圆通门大启。”“金风动处,警砌畔之虫吟。玉露零时,引林间之蝉噪。远烟别浦,行行之鸥鹭争飞;绝壁危峦,处处之猿猱竞啸。又见渔人举棹,樵子讴歌,数声羌笛牧童戏,一片征帆孤客梦。可以发挥祖道,建立宗风。”6将秋风、玉露、碧水、青山、蛩吟、蝉鸣、鸥鹭争飞、猿猱竞啸等自然景观、生命活动作为启发学人领悟佛教真理的契机,实际上从另一个角度将对真理的领悟与自然万物的自在解脱联系起来。
王维名诗《辛夷坞》和《鸟鸣涧》也带有明显的以自然万物自在解脱显露禅心的特征。《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自落。”《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7如果说《辛夷坞》突出的是无人时芙蓉花自开自落的自在状态的话,《鸟鸣涧》则将人的闲静与春山、桂花的自在状态和山鸟的本真生命状态有机结合起来了。于俊利认为,在《辋川集》的二十首作品中,“诗人似乎常常凝神关注着大自然中万物的动、静、生、息,沉潜到自然的幽深之处,感悟到某种不可言喻的内在生命的存在”。又说,王维的山水诗“向我们展示并赞美了这样的世界:在这里,万物和人都摆脱了一切约束,没有压抑,没有禁锢,自然万物与人都处于一种自然澄明的境界”8。其所揭示的正是王维诗中关于自然万物内在生命的呈現和自在解脱状态。
禅宗文化所体现的将人的解脱与自然万物的解脱及其内在生命相互关联的观念,具有深刻的生态意义,其中不仅体现了人与自然万物一体的自然观,而且体现了将人的自在解脱与自然万物的自在解脱相连的观念。禅宗的这一观念,能够帮助我们认识自然万物与人的内在生命关联,帮助我们从生命体悟的角度认识人自身的解放必须与自然万物的解放联系起来。
三、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禅宗视人与自然万物为真如法性的显现,本身蕴含着人与自然万物一体的观念。其关于自然万物自在解脱的描写,本身也蕴含了人与自然万物在自然状态下和谐共生的内涵。禅宗关于人与自然和谐的观念主要是通过审美意境体现出来的,禅宗中人在追求心境超越的同时,也向往一种融入自然的生活方式。
禅宗视人与自然万物为真如法性的显现,因而能够在自然山水中体悟物我一体的境界,肯定人与自然万物共生的观念。如宏智正觉禅师开示:“诸禅德,来来去去山中人,识得青山便是身,青山是身身是我,更于何处着根尘?”1意思是说,如果能够体会人与青山都是真如的显现,就能体悟青山就是我身,青山与我身一体不二,没有分别。这样就能够从根尘对立或主客对立的思维方式中超越出来。又如说:“千峰列翠,岸柳垂金。樵夫讴歌,渔人鼓舞。笙簧聒地,鸟语呢喃。红粉佳人,风流公子。为汝诸人发上上机,开正法眼。”2认为山水、树木、鸟鸣,樵夫、渔人,乃至才子佳人的本真生存状态,无非开示佛法真理的机缘,实际上也就肯定了人与自然万物共生的和谐状态。
禅宗关于人与自然和谐的观念主要是通过审美意境体现出来的。如宋代觉海禅师诗:“碧落静无云,秋空明有月,长江莹如练,清风来不歇。林下道人幽,相看情共悦。”3正是因为禅僧清静自在,所以能体会到“林下道人幽,相看情共悦”的审美愉悦。王维诗:“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4没有诗人心境的虚静,同样无法体会到“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天籁般的和谐意境。
禅僧以及受禅宗文化影响的文人士大夫普遍向往融入自然的生活方式,其诗文中多表现人融入自然的自在洒脱的生存状态。如“渔翁睡重春潭阔,白鸟不飞舟自横”,5写春天的湖面上,渔船横在水面上,渔翁舟中沉睡,白鸟安闲地停在船上。如同一幅安谧和谐的画图。“饥餐松柏叶,渴饮涧中泉。看罢青青竹,和衣自在眠。”6写的则是禅僧融入自然山水中的简朴生活样态。文人士大夫也多向往融入大自然的生活。如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中说:“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迥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1描写了诗人游览山水过程中,纵情山水、融入自然与自然和谐一体的生活情态。
禅宗主要从审美的角度表现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的意境,但其中也有表现农人应时而作、与自然和谐的作品。如《虚堂录》中说:“烟暖土膏农事动,一犁新雨破春耕。郊原渺渺青无际,野草闲花次第生。”2描写春天来临,土壤润泽,农人在春雨中耕作的情形。诗中还写了田野辽阔、大地一派生机的景象。不难看出,诗中人与自然的和谐,是通过将农事置于季节循环、郊原渺渺的自然环境中表现出来的。
禅宗文化中人与自然和谐的观念主要是一种古代文化观念。在古代社会,人们的生产劳动对自然界产生的影响有限,自然万物在人们心目中仍然具有一种神圣的意味;特别是道家及禅宗文化偏重于关注人与自然万物的自然本性,向往人与自然和谐的本真存在状态,向往人融入大自然的生活方式。禅宗文化中人与自然和谐的观念,对于我们重新认识人与自然的内在生命关联具有启迪意义。
四、结语:文化特征及生态价值
禅宗诗意栖居观念及生存方式是在吸收融合传统儒家、道家隐逸文化基础上形成的。传统儒家“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的思想;道家隐居山林,“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庄子·马蹄》)等融入自然生态环境的倾向,以及保护人与自然万物自然本性、本真生存状态的追求,在禅宗文化诗意栖居思想中都有多方面的体现。
禅宗诗意栖居观念与海德格尔思想相比较,具有自身的思想特质。海德格尔诗意栖居思想吸收融合了道家的相关文化思想,这也决定了两者之间存在一致性。但两者毕竟产生于不同的时代和文化环境中,因而两者之间还是存在着差异。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禅宗诗意栖居思想是在传统社会文化环境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其针对的主要是世俗烦恼特别是官场名利是非的争斗。海德格尔诗意栖居思想则主要是针对现代社会技术、功利、实用等文化观念阐发的,是当代西方生态文化思潮的重要思想来源。这也要求禅宗诗意栖居观念要在当代社会发挥生态批判作用,应针对现代社会现实问题作进一步阐发。另一方面,禅宗诗意栖居观念主要是从个人精神超越及生活追求出发,海德格尔诗意栖居观念则具有社会文化的视域,突出诗意栖居观念对社会文化的引领作用。在生态环境保护方面,海德格尔关注天地神人四方一体性,突出诗意栖居对于天地万物自然本性的守护价值。禅宗诗意栖居观念中虽然也包含自然万物自在解脱的审美观照,但其关注的主题仍主要是主体自身的精神超越和审美境界,自然万物的自在解脱及其价值实现尚未作为现实问题入其法眼。因此,禅宗诗意栖居观念要在今天发挥其现实的生态环境建设作用,还要求关注现实生态环保问题,将人自身的精神超越与自然万物的自在解脱与共生共荣结合起来,作进一步的现实的阐发。
禪宗诗意栖居观念及生存方式的生态意义主要体现在,禅宗倡导的闲适心态及生存方式有助于人们重新认识人生的意义和幸福的内涵,追求精神生活的意义;有助于人们领悟自然万物的本真存在状态,以及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共生;并在此基础上将人自身的精神超越与自然万物自在解脱或内在价值的实现有机结合起来。
要发挥禅宗诗意栖居观念及生存方式在当前生态文明建设中的作用,关键在于改变主体自身的人生价值观及认识思维方式,只有改变了自身的人生价值观和认识思维方式,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才会自觉奉行简朴、自然的生活方式,发挥其现实作用。而其现实社会作用的发挥,则有赖于对大众进行相应的人生价值观和认识思维方式的宣传教育。
应该指出的是,传统禅僧与文人士大夫在诗意栖居的生存方式上也存在着差别。禅僧生活于山水之间,生活往往非常简朴。文人士大夫亲近自然的方式则往往是通过利用巨额资金购买、营造园林。显然两者的生存方式在当代社会具有不同的社会价值。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山林隐居式的苦行僧生活与文人士大夫的园林营造都是难以做到的。我们应学习其中亲近自然、简朴生活的精神。而园林营造则可以由政府根据当地经济文化建设的需要,发展相应的生态教育、生态旅游事业。
[作者简介:王博识,南京体育学院社科部教师;陈红兵,山东理工大学法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古 东)
Abstract: Zens poetic dwelling is embodied in three aspects. First, Zen yearns for the poetic dwelling. Zen attaches importance to choosing quiet woodlands for Zens practices. Beginning from Daoxin, the forth patriarch, practicing in a mountain area has been a major lifestyle of Zen. Numerous mountain-dwelling poems left by generations of Buddhist monks describe their leisurely mood and lifestyl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Zen culture, literati yearn for leisurely rural life. Second, Zen elaborates the free state of everything on earth, and expresses inner spiritual world with the free state and inner vitality of everything on earth. Zens “ruthless statement” claims that all things on earth present thusness at all times, reminding learners of Buddhist truth. Third, Zen eulogizes the harmonious coexistence between human and all things on earth. The mentality of the harmonious coexistence is reflected in aesthetic artistic conception of Zen. Zen Buddhists seek spiritual transcendence and meanwhile pursuit a lifestyle of integrating into nature. Zens poetic dwelling ideology and lifestyle were formed on the basis of absorption and integration of traditional Confucian and Taoist seclusion culture. Compared with Heideggers thoughts, it presents more ide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of its own. Zens poetic dwelling lifestyle helps people to understand the real existence state of all things on earth, and the harmonious coexistence of human and all things. On the basis of the understanding, people combine their spiritual pursuit with the free state or the intrinsic values fulfillment of all things.
Key words: Zen; poetic dwelling; ecological culture; relaxed mentality; free state; aesthetic artistic concep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