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爱情符号

2017-04-22 06:30暮千雪
现代妇女 2017年2期
关键词:擀面杖话筒眼神

暮千雪

擀面杖

“看我不拿擀面杖敲你的头?!”弓着腰在案板上擀面的母亲呼地转身,挥扬起擀面杖,灶下拉着风箱的父亲赶紧扯斜了身子,抬起胳膊护着脑袋……母亲的擀面杖肯定是挥不下去的,即使挥下去,也只是轻轻地点在父亲的背上,但是脸上却是浓重的怒意。

文艺青年式的父亲,一辈子都很笨拙,时常将温良谦恭的母亲惹成一只暴怒的老虎,从记事起,母亲斥骂父亲一直像训我们一样随便,而冲父亲挥擀面杖,更是繁复上演在小小的厨房里。

稍稍长大一点,开始替父亲打抱不平,质问母亲:“你就不能对父亲温柔点?”

“去去去,温柔是啥?我不懂,我只知道让娃吃饱穿暖。”母亲答道。

面对如此理直气壮的理由,我们只有相视一笑,笑里满是对父亲的同情:仅读过3年小学的母亲极其缺乏情趣,父亲给她读书上的故事,她听几句就睡着,父亲给她献殷勤披个衣服或递一杯水她会劈手夺过,丝毫不领情。

再长大,自觉可以和母亲公平对话了,启发式地寻问母亲:“你和父亲之间就没有一点爱情?”

母亲不屑:“爱情是啥?能当饭吃?”

噎得我哑然的同时,不禁对父亲和母亲的一生深深哀叹:没有爱情抑或不懂爱情的他们,一辈子如何的乏味寡淡?而跟不解风情的母亲相濡以沫的细腻感性的父亲,一生会不会感到孤独苦闷?

电话

“爸,我妈要跟你说几句话。”我一手拿着话筒开心地对父亲传递着讯息,一手狠狠扯住想要挣脱的母亲。

“真的?你媽肯跟我说话?!快让我听她说。”笨拙的父亲不会掩藏自己的惊喜和渴望。

“快跟爸说几句话,行不行,一句也行,就当我求您了。”明明说定了的事,却要临阵逃脱,我有点恨铁不成钢,而为了不让电话那边笨拙的父亲失望,我还是将半气半恼换成哀求。

母亲终于伸手接过了话筒,却举在半空,犹豫不决。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父亲在话筒里欢喜地喊:“喂,她妈,喂,孩子她妈,孩子她妈……”

“说呀,答应嘛。”我扯扯母亲的衣角。

“哦,哦。”母亲从愣怔中缓过神,有点慌乱,我把她举着话筒的手推到她嘴边,母亲抽抽唇角,终于张口:“哎——”

还没待我缓一口气,母亲像被火烫着一样,“咚”的一声,把红色的听筒丢在桌子上,转身往卧室里走:“不说不说,有啥说的。”

捡起话筒,父亲豁达满足地笑:“好了,听到她的声音啦。”这么低的要求?我突然心疼起父亲来,挂了电话,走过去恼火地一把推开母亲的房门。

小木床上端坐的母亲猛一抬头,眼神自我脸上惶恐掠过,那是怎样的眼神啊:羞怯、慌乱、自责,完全是一个知错又无助的孩子!

很多天以后,午睡起来,见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角上,手搭膝盖,望着空空如也的墙壁安静得像尊雕塑,而眼神分明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我喊了一声“妈”,她陡然一惊脱口:“奇怪,你爸的声音怎么是那样的?”我一脑子糨糊地看着母亲,母亲低头去拿电视摇控器,难为情的样子似乎自责泄露了什么秘密。

我忽然想起父亲与母亲那次唯一的成功通话,想起母亲在父亲“娃她妈,娃她妈”的急切呼唤后,那一声仓促的“哎——”,想起母亲惶恐的眼神,像有团火灼醒了神经,我瞬间明白:多年以来,我以为母亲不懂感情,不解风情,不屑于爱情,其实,看似强势的习惯于咆哮的母亲,在感情面前如孩童般笨拙稚气。在我们稀松平常的信手便拈起话筒做情深蜜意的呢喃时,对母亲来说,是多么的神秘与庄重!第一次与生命里唯一的男人通电话,对于她而言,就像第一次相亲,她不知在那个男人面前应该持什么样的语调、什么样的表情。在换了时空换了方式的状况下,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慌张、羞涩、暗喜。

爱情,在母亲心里,在她自己不知情的状态下,其实早已堆积如山。

我挨着母亲坐下,抱住这个一生因为太珍重太笨拙而不会表达感情、仅凭零星半点回忆便可幸福的回味无穷的女人,无限怜惜从心中涌起……

青瓷碗

似乎一夜之间,满世界都电器化了,家里安置着两只大铁锅的灶台突然就成了摆设,而这个摆设的最角落里静静地放着一只碗,青瓷、厚底,像个巨大的酒盅。

这是父亲用了一辈子的碗,是打记事起,就被我们埋怨的碗:为什么每次都要先给父亲舀呢?明明我们就在跟前呀。

对父亲一直没好脸色的母亲,对我们的抱怨也从来都是置之不理,只是每次将舀满的碗塞到父亲手上时,嘟嘟一句:“猪,就你能吃!”父亲只是嘿嘿一笑接过碗。

有时父亲实在没及时赶回家,母亲第一碗饭仍是舀给父亲的,我们扒着饭,不时地看看父亲碗里缕缕的热气,而母亲则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不时望向门外,随时挥手驱赶妄图靠近父亲碗的小飞虫,像保护自己的阵地一样尽力。

父亲脑溢血抢救过来后,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只有左手左脚有点知觉,好强的父亲不愿成为家人的负担,坚持不让人喂饭喂水,而他颤颤巍巍的左手常常将饭送不到口中,把饭掉到衣服上、桌子上、碗里,吃完饭父亲一身一脸的汤水,于是父亲认定自己的吃相会“恶心”到别人,再吃饭时,不管谁把饭端进去,放在他指定的位置后,他便挥手示意出去。连给他戴上围裙、递上勺子的母亲也常被赶出来。母亲很心疼父亲,在争吵了多次后,父亲终于允许母亲陪他吃饭,父亲脸上一有饭渣汤水,母亲赶紧给擦掉,吃不完的饭,父亲总是一再叮咛:“我弄脏了,必须倒掉。”

母亲一边“知道了、知道了”地答应,一边在厨房里偷偷地倒进自己的碗里,我们阻止,母亲说:“自己男人的,有啥可嫌弃的?”

父亲是在吃过早饭和母亲在门前小路上锻炼走路时猝然离世的,那天的早饭是当季的新玉米粥,父亲连吃了两碗,后面一碗吃了一半,父亲出门前欢喜地说:“新玉米真香,一会儿回来,我再继续吃,吃完它。”

埋葬父亲的邻人拥进院子,怕母亲伤心不吃东西,亲友端饭给母亲,母亲没言语,去厨房找到父亲的碗,大家说:“别吃了,倒掉算了。”母样无语的端着转身进了她和父亲的睡房。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含着泪水,一口一口咽下那些冰凉的饭团…一而在那闪烁着青瓷光芒的碗口里,我似乎又看到了父亲生病后,母亲忙前忙后的身影。

母亲,一生没有说过“我爱你”;母亲,一生不谈爱情,这几个简单的符号串起了她狭小却又辽阔的世界……

(摘自《幸福家庭》)(责编 拾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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