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华[福建省泉州市农业学校, 福建 泉州 362000]
庄子是什么样的人
⊙张东华
[福建省泉州市农业学校, 福建 泉州 362000]
谜一样的庄子,其文汪洋恣肆,想象神乎玄妙。捧读《庄子》,时而忍俊不禁,时而悲怆难抑。对于庄子的解读方式很多,从《庄子》中熟识的故事勾勒其形象,可能更逼真,更趣真。
庄子 惠施 逍遥 至乐 达生
一
庄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一万个诚意请君为我侧耳听。
“我”算什么样的人?是“我”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这种问题庄子早已明了,主张“和之以天倪”。天倪在这里特指你我各自坚持的观点。各方辩得天昏地暗,结果还是谁也不服谁。怎么办?和呀!我所理解的庄子的和就是调和,就是综合,就是求同存异,去伪存真。以此类推,要弄清庄子是什么样的人,就得看看庄子自己怎么说的,也听听他人怎么评论的,最后再辩证归纳。
二
与庄子同国籍的曹商,出使秦国一趟,除了宋王赠予的数辆车子,还获秦王厚赐车辆百乘。他趾高气扬地来揶揄庄子:“像先生这样住在穷乡陋巷,靠编织麻鞋挨日子,养得好生面黄肌瘦,我可学不来!至于我嘛,单凭三寸不烂之舌,能使跨国领袖重赏名车百辆,先生可学得来?”庄子扫了他一眼,就边埋头编织鞋边冷冷地说:“我早就听说秦王因病悬赏:挤脓疮治痤疮的,赏车辆一乘;吮舔痔疮的,赏车辆五乘。越下作的,赏车越多。他赏你车辆百乘,可见你舔痔下真功夫!你啊,举世无双当之无愧啊!”曹商一时暴富扬名,本想借机狠狠扫荡庄子的高傲,狂倾自己憋屈胸中许久的恶气。不料,庄子撕他的嘴脸如此刻薄毒辣。他不仅没占到一丁点儿便宜,反自讨无趣,足足被扣了一脸粪。这个结局,他应预料到。庄子是什么样的人?曹商总该明白了。你跟他谈天论道,他可以温文尔雅妙趣横生;你跟他炫技耀富,那只能骂自己有眼无珠腹内空。庄子这一出,定格成绝骂,至今无人能仿效与超越。
其实,在曹商自取其辱之前,早有人依仗几辆宋王赏马车在庄子面前炫耀。不过,庄子倒是相当客气,还送他个探骊得珠的故事善意提醒他警惕处境不妙。同是炫车,庄子招待规格有别。何也?当然只能从曹商的人格处找答案。
三
其实,类似的问题,庄子的至交惠施也质问过。惠施劈头盖脸逼问:“你认为人本无情?”“对呀。”庄子回答得斩钉截铁。惠施来气了:“是人却无情,还有什么资格称作人?”庄子理直气壮道:“道赋予人的容貌,天赋予人的形体,怎么不能称作人呢?”惠施使出回马枪问:“既然有资格称作人了,怎么能够无情?”庄子微笑道:“问题出在你对情的看法与我的分歧上。我所讲的无情,特指人们不能根据自己的好恶伤害自身,顺应自然而不随意增添些什么。”惠施又抓住话柄问:“不增添些什么,怎么彰显自身?”庄子知道老朋友向来纠缠不休,不如先把自己的观点简要阐明,然后不客气地刺激他:“看看你,外耀心神,内耗精力,靠树沉吟,伏案而睡。好端端一个你,四处忙乎宣扬你的坚白论而自鸣得意、自作多情,值吗!”庄子的政治立场向来都是这等特立独行!庄子是什么样的人?这下子,我们一定明白与太宰荡回去后大肆宣扬的庄子形象有天壤之别。
四
庄子出国去找惠施。相爷惠施向领导举荐庄子。魏王亲临惠施府。谈话间,忽见庄子身穿满是补丁的粗大衣,脚蹬麻丝系的鞋走来。魏王笑道:“庄先生怎么活得这般狼狈啊?”庄子回头应道:“狼狈?不不不,是贫穷。胸怀道德而无法推行,这是狼狈;衣服旧鞋子破,这是贫穷。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生不逢时。大王见过那活泼好动的猴子吗?当它们生活在大树林里,抓住藤蔓似的小树枝欢呼雀跃为所欲为,即使是神箭手羿和逢蒙也不敢小瞧它们。如果换成刺蓬灌木丛,即使它们小心翼翼左顾右盼,仍然战战兢兢。并不是它们筋骨变紧不再灵活,而是生活环境太不便利,无法充分施展本领。如今处于昏君乱臣的统治,想不狼狈,做梦去吧?死心眼的比干被剖心的例子就是最好的证明!”魏王本想赏脸惠施,求贤若渴向庄子讨教一番,一开口就被逼到墙角,落得坐如针毡芒刺在背。庄子是什么样的人?脸上阴森森,嘴里嘀咕的魏王拂袖而去,不知所措的惠施非常明白“顶头上司”骂的是什么。
五
庄子与惠施的论辩有记载的共八次,我就先挑有关用与无用的三次论辩吧。
惠子铁板着脸对庄子说:“你的言论没有用处。”庄子既没有要求他摆出论据,也没有急于自我辩解,而是直截了当地应道:“没有用处弄明白了,再谈论有用就省事了。天地既广且大,人所占用的只是脚站的那一小块罢了,其他的显得多余。既然如此,那么仅仅留下你脚踏的一小块,其余全都挖掉,一直挖到黄泉之深。如此这般,大地对你来说还有用吗?”惠子低头一看,恍若置身其间,不禁悚然,说:“当然就没有用处了。”庄子说:“如此说来,没有用处的用处不就明白了。”惠施本想一棍子要了庄子的理论的命,抬高自己的地位,结果却适得其反。除了无言以对外,还惊出一身冷汗。庄子四两拨千斤的拆招手法不能不令人折服。不知过了多久,仕途春风得意的惠施热邀庄子叙叙旧。这次,惠施学乖了,故意仿效庄子惯用的故事法引君入瓮,意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酒过三巡,惠施忽然愁眉苦脸地对庄子说:“我将魏王送我的大葫芦种子培植后,结出的果实有五十斗之多。想用大葫芦去盛水浆嘛,却脆弱不堪;想把它剖开做瓢嘛,根本没地方放得下。你说这个空心葫芦不是不大呀,又有什么用处呢,我干脆通通砸烂了省得看了烦心。”
庄子一下子就听出惠施的弦外之音:好个惠施,我在你眼中就是大葫芦了,中看不中用,抬举不得。他摇摇头,叹息说:“老兄实在犯大傻!咱宋国有一人家,善于调制防皲手的药物,世世代代凭此药方漂洗丝絮为生。有人开出百金之价收购他的药方。这家人聚集商量,一致认为世世代代在河水里辛辛苦苦漂洗丝絮,收入不过数金,如今一下子就可卖得百金。这等好运千载难逢!而取得药方的人,就去游说吴王。正巧越国发难,吴王派他统率部队。冬天,两军在水上激战,越军大败。吴王划割土地封赏他。防手不皲裂,同样的药方,有的人用它来获得封赏,有的人却只能靠它在水中漂洗丝絮,区别在于使用的方法不同。如今你有五十斗的大葫芦,怎么不考虑用它来制成舟,浮游于江湖,却担忧葫芦无处可容?看来老兄是心窍不通一根筋啊!”
六
庄子为丧妻鼓盆而歌时,惠施曾前往吊唁。很久以后,惠施也已死去。庄子为一友人送葬归途中,特意转到惠施墓看看。他颓然对跟随的人说:“郢人有白泥滴粘在鼻尖上,薄如蝇翼,请匠石用斧子削。匠石挥动斧子,呼呼作响如风而至。转瞬间,他把鼻尖上的白泥削得一干二净而鼻子毫发无损,郢人也脸不红心不跳若无其事。宋元君听说,便召见匠石为他重演一次。匠石长叹:最佳搭配已经死去好久了,绝世功夫又有何用?惠施啊,我的好搭档,什么时候再跟你好好唠唠!”每次读到这段文字,我都动情,跟着庄子黯然神伤。惠施不理解庄子,有点恨铁不成钢的私心所在,但不妨碍庄子对惠施的至真至情。庄子与惠施所持观点迥异,为人处世立场也根本不同,却无妨庄子如此珍视两人的友谊。单凭这点,庄子是什么样的人?大家心知肚明。
3.4 大卖场。实际营业面积4000m2以上,设停车场,品种齐全,以经营预包装及散装食品、食用农产品、百货、家电等为主,满足顾客一次性购齐的零售业态。
七
现在该轮到庄夫子自道了。
庄子是什么样的人?大家脑海里跳跃出来的第一影像应该是蝴蝶。庄子多梦,有枕髑髅而梦,更多借梦喻理;其中“庄生晓梦迷蝴蝶”成为千古佳梦。庄子梦见自己变成蝴蝶,怡然自得翩翩起舞,那是多么愉快和惬意啊!梦里完全忘了自己是谁。等醒来后,惊惶不定之际才确信自己是庄子。究竟是庄子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子呢?庄子自己犯迷糊了,我们更迷糊了,千万年后还是迷糊。
庄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再继续听庄子自言。
惠施在梁国做宰相,庄子前往看望他。有人给惠施咬耳根子说:“庄子此番不怀好意,定是想取代你来的。”惠施不免焦躁起来,命令一帮手下在都城内日夜搜捕庄子,整整三天三夜竟徒劳无功。第四天,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庄子一见惠施,哈哈大笑说:“南方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鸾凤,你知道吗?鸾凤从南海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它不会停歇,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会进食,不是甘美的泉水它不会饮用。一只鹞鹰费了周折才寻觅到一只腐烂了的老鼠,鸾凤刚巧朝它飞来。鹞鹰抬头看着鸾凤,严阵以待,不时发出一声声怒气:‘吓!’如今你也想用你的梁国来吓我吗?”惠施心仪若命的梁国相位在庄子眼里居然是只发臭的死老鼠,惠施当时的脸肯定羞得像熟透了的柿子。庄子自比鸾凤倒是贴切无比。
楚王派遣两位大臣先行前往庄子家致意。好不容易才在濮水边找到垂钓的庄子,他们毕恭毕敬地说:“楚王一心要将国内政事全权交给你,拜托你为楚国操劳了。”庄子头也不回,手持钓竿说:“我听说楚国有一神龟,三千年寿终。楚王用竹箱装着它,用巾饰覆盖着它,珍藏在宗庙里。请问:这只神龟,是宁愿为了留下骨骸而显示尊贵赴死呢,还是宁愿摇着尾巴在泥水里活着呢?”两位大臣异口同声地说:“当然宁愿摇着尾巴活在泥水里。”庄子点头说:“那你们请回吧!我仍将在泥水里摇着小尾巴。”楚国的相位都不心动,怪不得梁国的相位更不会放在庄子眼里。姜太公钓鱼不在鱼,在乎相位;庄子钓鱼不在相位,在乎鱼。庄子只求像乌龟一样苟活于浊水污泥中,虽不免无奈与悲凉,但立场鲜明个性突显。
如果到此为止,夫子自况相当洒脱。不过,我倒想抖出一件庄子较尴尬的陈年旧事。然后,庄子是什么样的人将更清晰明了。
八
青年的庄子,在家乡附近管理漆园。小吏之职,酬金薄且没保障,加上廉洁自律,养家糊口都捉襟见肘,家境自然贫寒。一日,他不忍见妻儿挨饿多日,便硬着头皮前往上级监河侯处借些粮。监河侯嬉皮笑脸地说:“行!我即将收取辖地的税金,那时就借给你三百金,够了吗?”庄子脸色骤变,生气地说:“我昨天来的时候,在半路上听到有人呼唤我。我回头看看路上车轮碾过的小坑洼处,有条鲫鱼在那里挣扎。我就问它怎么了?鲫鱼说它是东海水族中的一员,问我能否用斗升之水救它一命。我豪爽答应,承诺我将到南方去游说吴王越王,引来浩浩西江之水迎候它,关切问它够不够?鲫鱼脸色骤变,生气地鼓起白眼说,它失去平常生活的环境,无处安身。眼下只要有斗升多的水就能活下来了,没想到我竟出此言,还不如早点到干鱼店里找它!”面对肥头大耳的监河侯虚伪开出的空头支票,庄子愤懑不已,备感苍凉。我想,庄子凉透了心,从此选择与仕途背道而驰的决心与此切肤之痛不无关系。
庄子是什么样的人?庄子是鱼!但他不想成为待价而沽的鱼干,只想化作一条在道的海洋中逍遥游的鱼。
无论是“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还是“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妄言”,简单一两句借鱼说理的名言常常从庄子秀口飘出。只要谈到鱼,庄子就神情飞扬。难道你会对那北冥神奇的鲲鱼无动于衷吗?鲲鱼不仅大到不知有几千里,而且会摇身一变为志在万里的鹏。难道你不会对任公子大钩巨缁牵上岸的大鱼赞叹不已吗?掀起如山的白浪,海水剧烈震荡,吼声震惊千里之外;剖开制成鱼干,人人皆美美饱食。
九
庄子饱览诸家之学,深谙社会风云,胸怀悲天悯人,气吞万里无云。庄子看似无情,其实多情;庄子看似荒诞,其实朴实;庄子看似悲观,其实乐天;庄子看似消靡,其实洒脱;庄子看似放浪,其实严谨……我向来认为借用曹雪芹《红楼梦》的楔子诗当作《庄子》的主题曲最合适不过: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庄子生时影响力堪称大雪无痕,身后追捧者可谓熙熙攘攘。庄子的思想慰藉与安妥了多少怀才不遇、愤世嫉俗者的灵魂?但有多少人真正是庄子的知音?曹雪芹是庄子的知音,他的巨著自然酿着庄子的十足韵味。
庄子是无比清醒的独行侠。当个个逞其能甚至不择手段在礼崩乐坏的时代争露头角,他却选择与世无争的平民生活。他洞察世态,窥见各家底细,勘破虚伪偏执面具。他知道他正经的话多么不合时宜,倒是那些假正经的话四处弥漫占据着话语权。于是,他变得不正经,寓言呀重言呀卮言呀,害得人们以为尽是胡言,分不清哪句是真言。他变得亲近鸟兽花木,请他们开口说话,害得人们以为他昏了头,分不清孰实孰虚。
庄子的胸怀辽阔无边,世俗看中的皆是眼前蝇头小利的尘埃,国与国的血拼不过就是一场蜗角之争。庄子崇尚自由,无论是翩翩起舞的蝴蝶,还是翱翔高洁的鸾凤,还是摇着尾巴活在泥水里的乌龟,它们的共性都是自由不羁。庄子是鱼,他多想化成濠水桥下自由自在快乐的鱼。他拒绝在喧嚣的世界凑热闹,独守清贫与寂寞,在精神家园里遨游。他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他的文章如水,淡而清冽,娓娓道来,越品越有真味,直沁肺腑,不似其他诸子文章义正词严或气势汹汹,浓而刚烈,滔如江水,导师般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不容置疑,令人正襟危坐。因此,庄子读不完,千年来如汩汩泉水,越舀越多越清冽。兴会者尽浸其中,各取所需,备享其益。
庄子太聪明了,在乱哄哄的时代活出绝对的风骨来。庄子就是一条鱼,一条逍遥自在的鱼。道的世界,就是他的精神世界,多么辽阔,多么自由啊!庄子就是一条鱼,一条孤独桀骜的鱼。纷攘的世界,就是他的现实世界,多么混浊,多么残酷啊!他游刃有余地活得有滋有味,吐出一串串的气泡幻化成朵朵璀璨的七色球。
庄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迷糊不迷糊?
作 者:张东华,福建省泉州市农业学校高级讲师,研究方向:教育教学。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