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崇正
夏雨斋
●陈崇正
陈崇正,曾在《人民文学》《收获》《花城》《中国作家》《山花》《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百花洲》《芙蓉》等刊物发表作品;著有《半步村叙事》《我的恐惧是一只黑鸟》《正解:从写作文到写作》等多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导师。
1
夏雨斋,一栋精致的双层小楼,在那棵高大的龙眼树的掩映下,它神秘、矜持、安静、冷漠,散发出一种银发贵妇独有的气息。与周围的其他老房子不同,虽历经近百年风雨飘摇,它还是那么洋气端庄。二楼残破的阳台走廊,依然能看到考究典雅的绿色瓶子状栏杆;屋角用嵌瓷立着龙凤,都没了尾巴;镬耳墙又让这栋建筑显得壮实,像戴了一顶帽子一样儒雅。这样奇特的建筑在岭南侨乡十分多见,但只有这一栋叫夏雨斋。
它是唯一的夏雨斋,它就将要被拆掉。是的,你没猜错,又是修路。高速公路必须从这里穿过去,才能绕过栖霞山的阻挡,顺利跨过月眉谷,往厦门的方向伸过去。其实夏雨斋早就摇摇欲坠,已经多年没有住人了。如果不是这次拆迁的事,我们家大概也没人会去惦记它。拆迁工程赔款当然很不合理,但我不希望跟新闻里一样,发生不愉快的冲突。工作人员已经来过三次,但我妈还是没有签字。他们对我说:“崔教授,您就帮我们好好劝一劝您母亲吧,我们把好话都说尽了。”
“不是钱的问题,”我妈第N次强调这句话,“这房子我在管,但这房子不是我的。”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无非是再次强调外曾祖母让我的外祖父一定要在她遗书中画了着重号的那个句子:夏雨斋由我们家管理,但不属于我们所有,它必须交由远在暹罗(泰国)的三老舅公处置。而那个三老舅公,我只在阁楼里见过他年轻时候的照片,长得眉清目秀,现在说不定早已经作古。
“要不我们去一趟泰国?”我妈坐在窗前,抬起头望着我说。
2
去泰国倒不是什么难事,两三个小时的飞机,比去北京还要近。但关键是,到泰国寻亲,这茫茫人海,该如何去找?再说泰国频频发生动乱游行,前些年还挺乱的。我妈倒是有办法,她说,夏雨斋楼上应该还有十几年前的书信和侨批,信上还有地址,可以根据地址去找。
土狼王的皮肤比他预想的要厚着许多,那坚实的脖颈、绷紧的肌肉,让他一度觉得自己掐住的是一截生满了绿苔的木头。他的手终究不是鹰爪,无法刺破这块木头,只能依靠蛮力,死命地支撑,阻止对方的嘴进一步地接近。另一只扒在狼口中的手,已被獠牙划得血肉模糊,但他不能退缩,硬生生顶着敌人的腮和牙床,这令敌人丑陋的面庞更加扭曲狰狞。
她心意已决,开始询问出国的具体事宜。这个还没坐过飞机的老人,对其他问题并不关心,却非常关心飞机会不会从空中掉下来。我们都笑着说不会,比坐出租车还稳。
“去,好好把夏雨斋清理一下。”
2.5 敲低 lncRNA-8439 能降低 nanog 表达水平和肿瘤细胞悬浮球数量 使用 siRNA-2 在 Huh7和 Hep3B 细胞中敲低 lncRNA-8439 的表达后,分别收集细胞利用实时荧光定量 PCR 和蛋白质印迹法检测 nanog 的表达量,结果显示干扰组中的 nanog 表达量在 RNA(图5A)和蛋白水平(Huh7 细胞:40.57±1.19 vs 435.81±6.75,Hep3B:18.50±0.75 vs 470.13±2.18;图5B)均降低,与对照组相比差异均有统计学意义(P 均<0.01)。同时,干扰组的肿瘤细胞悬浮球数量明显少于对照组(图5C)。
她办理护照需要一个月时间,我有足够的时间来走近夏雨斋。在这样闷热的夏天,无所事事会让这个暑假显得更长。我回到半步村,乡亲们都叫我教授,只因为我在大学里教书,在他们眼中,在大学教书的全部都是教授,其实我在一个大专院校当助教,连讲师都没评上,就因为该死的论文。我不愿意到网络上去复制粘贴,也不愿意去写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文章,如果不是妻子一再催促,我才不愿意去评什么职称。
妻子说,听说那旧房子以前有很多古书,你留心看看。我笑着说值钱的东西早就被拿去卖了,没卖掉的也都被红卫兵砸掉了,房子没被烧掉已经算是万幸了,是挖不出什么宝贝的。
“不是让你去淘古董,我的意思是,看看有什么资料能写论文的,趁这暑假赶紧鼓捣一篇出来,花点钱拿去发表再说!”她看我满不在乎,便又说,“你别一脸不正经,你要评讲师,过几年再评副教授,没评上我准跟你离婚!”
妻子从小就在大学里长大,她爸是教授,她妈是教授,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是教授,于是,她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必须是教授,退而求其次也是个副教授。我每次都将她威胁说要跟我离婚解读为一种玩笑,直到有一天她真的要跟我离婚。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现在,在这个夏天,她依然是我的老婆,整天还能对我唠唠叨叨。
这家公司更贴心。桂林某公司为鼓励员工健身,员工限期减肥可获相应奖励,最高每减1公斤奖300块钱。有人承诺减重30斤,算下来可获奖4500元。当然,没完成减肥目标的要接受罚款。
3
夏雨斋是我外曾祖父所建,为了迎娶我外曾祖母,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将这栋小洋楼建成。一百年前的半步村,大户人家房子的格局,不是下山虎就是四点金,再好一点的是四马拖车,这些大院落都与我外曾祖父无关。如果不是因为家里穷,如果在村里能找到谋生的路,他就不用跟随父亲坐着红头船漂洋过海了。作为一个出外做买卖的后生人,他厌倦了这个村子,他看过了太多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他丝毫不愿意回到这里。但父亲却让他必须回来。背井离乡的游子,每个人心里面还是怀着祖宗的。
“你不回去,列祖列宗就没饭吃了。”父亲要求他回家娶亲生子,延续香火,拜祭祖宗。这样一个功利的想法间接促成了夏雨斋这样一栋书楼的诞生。外曾祖父回到半步村,将老家破败的房子推倒重盖。原来的老房子地基本来就不大,于是只能往天空去要空间,这就决定了它不是宅院,而是两层的小楼。
我尝试着给家里带回来一只小猫和两只小兔子,希望我的妻子能喜欢,但事实证明她并不喜欢猫,也不喜欢兔子。我记得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很喜欢各种小动物,当时我发信息告诉她,我在半步村的河堤上散步,看到一池漂亮的荷花,很美。她说她喜欢美丽的花草,也喜欢养一条小狗,她还将我的那条短信收藏了很久。我很高兴,认为自己遇见了一个善于发现美的女子。在我眼中,一个女孩如果能发现美,说明她聪明又善良,而这两者基本就是衡量一个女人是否容易相处的最重要的指标。
公立医院作为一种医疗患者中心,属于一种服务与科研集于一身的重要集合点,在预算过程中,对于现金流量进行科学的编制管理,可以对医院的资金流动进行有效的管控,并能将资金运用价值发挥到最大化,避免在投资运用上产生风险,可以依靠加大重大项目的可行性研究分析,提升在运用上的合理化管理。在医院内建立预算管理权限,是对资金运用的权限管理进行控制,这在一定程度上要求部门进行相应的预算管控,对于一些存在项目预算增加的情况,必须由相关的预算资金管理人员进行研究讨论,保证资金运用的合理规范。对于公立医院研究以及医疗设备的支出管理,预算需要考虑合乎公立医院发展的需求与目标,严格控制资金流动方向。
这样慵懒的午后,我伸了一个懒腰,对自己说,崔教授,干活吧。我打开手电筒,开始翻箱倒柜,很快就找到保存在衣橱抽屉里的家书。除了被一副假牙吓了一跳以外,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泰国亲戚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繁体字写着:四色吉府龟刊路。我一笑,应该是四色菊府吧。用报纸将家书一包,正准备下楼,却突然想起妻子的话,如果不带几本旧书回去,她大概又要喋喋不休。于是我又继续寻找,终于在一只黑色的大箱子里找到了一本民国老课本、半部康熙字典、一本没有封面的《幼学琼林》,还有几册《伤寒杂病论》,上面画满了图案。再往下翻,是一本画满了人脸的 《麻衣神相》,这是教人如何看面相的书。我又一笑,就没再翻下去,心想这好几本“古书”,也足够我应付妻子的盘问。
①确定系统的参考数列和比较数列。反映系统行为特征的数据序列,称为参考数列。由影响系统因素组成的数据序列,称为比较数列。
就当我想关掉箱子盖的时候,却发现箱子盖里面好像有东西在晃动,伸手去摸,厚厚的方形物体,估计还是书。这书不放在箱子里,反倒藏在箱子盖的暗层之中,这倒激起我的好奇心。为了不弄坏里面的书,我不得不将箱子倒空,搬到门槛旁边的阳光下,小心翼翼,费了半天劲,才把里头的书掏出来。厚厚三大本,不是书,却是线状的手稿。装订最为仔细的,是第一册,封皮用毛笔写着《夏雨斋诗稿》,略略一翻,都是一些古体诗,显然已誊抄多遍,上面却仍然有涂改的痕迹。这老祖宗还很喜欢用典,并用蝇头小楷为每首诗都作了注,颇为用心。我对古诗向来不感兴趣,便将诗稿搁到一边。另外两本倒是有点意思,封皮上写着《夏雨斋记》,上下两册,看起来既像日记,又像随笔,乍看不知道写什么,前后对照看了几段,才知道是用方言写就。开篇写道:“壬戌年春,余奉父亲大人之命回唐山起厝娶亲,路经香港,恰逢大罢工,街上混乱,脚头邬被撞到乌青……”
但围观的人们已经笑起来——“风吹得你们打旋,你们就说会刮风,半步村见过的大风还少吗?”——太阳此时已经升高,气温开始升高,人们纷纷从田地里回来,许多人围在凉风习习的榕树下,边擦汗边看热闹。“烧死他们!”人们起哄道。
随着脊柱内固定器械的发展,全椎弓根螺钉强大的矫形力实现了AIS脊柱在冠状面、横断面和矢状面力线的矫正[10]。相应的手术方式也不断出现,从起初的单凹侧撑开凸侧加压到今天的截骨矫形术等[11]。有研究表明,脊柱矢状面平衡和患者生存质量具有显著相关性,恢复AIS患者胸腰椎生理曲度具有重要意义[12]。许多因素均可影响AIS术后矢状面平衡,不同材料矫形棒的矢状面重建效果不同。临床研究发现,硬度较高的钴铬合金棒能够更好地恢复患者胸椎生理曲度[13-14],也能更好地维持冠状面和矢状面的矫形效果[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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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了十来页,觉得有点意思,又觉得傻乎乎呆坐在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里读一个老祖宗的日记,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正当我准备将日记放回原处时,我又随手往后翻了几页,看了一眼,日记里一句话将我吓了一跳:“今日于忙乱之中掩埋尸体数十具,其中多已腐烂,皮肉浮肿,锄头触之则骨肉分离。遥想和尚之言,不觉跪地对天三拜。”
又再翻读了几页,竟然尽是触目惊心的情景,寥寥数页,已经掩埋了数百具尸体,而还有许多尸体在流水之中随流飘荡,无法打捞。我正想继续看下去,手机却响起来,妻子在电话里大呼救命,我吓了一跳,原来家里跑进了一只大老鼠,老妈养的那只小黄猫大概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竟然惊慌逃跑。妻子向来就怕老鼠蟑螂,在电话里大呼小叫。
我犹豫了一下,将所有书和信,连同那两本厚厚的日记都包进了旧报纸,一并带走。
我回到家里,我的妻子,这个戴着厚厚近视眼镜的瘦女人,她站在板凳上,手持捣衣棍,十分紧张地环视周围地面,好像害怕那只老鼠会突然爬上板凳去咬她的脚。我见她这样子十分滑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她见到我,听到我的笑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蹲在板凳上抱头哭泣起来。我被她的哭声弄得手足无措,只能走过去接过她的捣衣棍,抚着她的肩膀,说一些空洞的安慰的话。
“我不想在这村里再住下去了,这里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放暑假,就要回到你的老家来受苦,你妈一个人在家很可怜,但也不要让我成为陪葬品,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成为你操蛋的乡土情怀的牺牲品……”
那只跟猫一样大小的老鼠正肆无忌惮地吃着一块面包屑,偶尔还抬头看我,毫无退却的意思。仿佛在它眼里,它才是这地方真正的主人,而我,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一个不速之客,一个奇怪的陌生人。
“啊——”妻子突然尖叫着站起来,她的手指着我的身后。
我的瘦女人嘴里蹦出了粗暴的句子,这显然跟她这个高中女教师的身份不符,但非如此不足以表达她此时的愤恨。这个从不说脏话的瘦女人突然说出了连她自己都陌生不自然的脏话,这让我的心情跌落到了低谷。我眼前仿佛有千百具浮尸漂过,胸闷得慌。
我挥舞着捣衣棍朝它打去!没中。在妻子的尖叫声中,我已经将老鼠逼到了沙发底下。这只硕大的老鼠,着实让我很紧张,这时我穿着球裤拖鞋,我害怕它突然跑出来在我的小腿上咬一口。老鼠我见多了,但这么大的老鼠确实很少见。而现在,在我妻子眼里,我俨然是一个英雄。英雄此时是不能够表现出丝毫的懦弱的,即便我时常是一个懦弱的人。我让妻子退出去,把房门关上,将我和老鼠关在房里。我决心与它决一死战,却也不能让我的妻子看到我十分慌乱狼狈的一面。
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打老鼠的动作十分滑稽夸张,很多动作显然非常小题大做,如果录下来一定是一组喜剧镜头。但这毕竟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打斗,大老鼠目标比小老鼠大,所以还是挨了我两棒子,当场晕倒。我小心翼翼地将它装进垃圾袋,在袋口打了一个死结。我正准备提着它出去跟我妻子炫耀,却看到她正在窗户上看着我。
她显然看到整个过程。我突然觉得脸色一热,一种懊恼的情绪在内心生成。我将这种无处消解的情绪迁怒在老鼠身上。我知道它还没死,于是拿了一把火钳,钳住它的脖子,把它放在臭水沟里溺水,每隔两分钟让它浮出水面呼吸几次,就这样反复折磨,直到它不能动弹。
我老妈挎这一篮子青菜从巷口走来,问我,阿浩你在做什么?
我答,没做什么。
我站起来,这个瞬间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童年,我在臭水沟旁边溺死一只蝗虫,时空流转,时空又并存而未曾消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游。
5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再次打开我外曾祖父惊心动魄的日记。我在电脑前重新梳理了一下,很快就理清了头绪:壬戌年是1922年,这一年8月2日有一场史上罕见台风,八到十二级的大风在潮汕地区整整盘旋了一天两夜,风暴所过之处,死伤无数。对这场骇人听闻的台风,史称“八二风灾”。
周教授还想继续往下说,鬼子军官不耐烦了,也火了,也骂了一声八嘎,你的撒谎的不要,皇军是不可战胜的。你们要是不与皇军合作死啦死啦的。
其次,中药价值链方面因素。价值链的上、中、下游分别为研发、生产和流通等环节。中药价值链是围绕中药产品形成的涉及多个行业的链式结构,它是以中药制造为核心,由研发、制造、市场销售及服务等活动共同构成,这些活动经过不同阶段,将产品和服务传递给最终消费者。当前中药产业价值链条的向上(研发)、向下(服务、贸易、物流)纵向延伸能力差。具体表现为价值链上游优秀中医药资源的保护、研发不足,即继承与创新不足,在中医药理论创新、标准创新上亟待加强[10];价值链下游中药流通环节,信息化程度较低、可追溯体系尚未建立、品牌建设需要加强、服务体系亟待完善等问题。
当晚我查阅书柜上的《潮州志》,赫然发现这样的记载:“下午三时风初起,傍晚愈急,九时许,风力益厉,震山撼岳,拔木发屋。加以海汐骤至,暴雨倾盆,平地水深丈余。沿海低下者且数丈,乡村多被卷入海涛中。已而飓风回南,庐舍倾塌者尤不可胜数。灾区淹及澄海饶平潮阳揭阳南澳回来汕头等县市,田园湮没,堤围溃决,人畜漂流,船筏荡析,衣履系于树杪,轮船溘于山上。财生号被风吹上妈屿外之孔蓬山,山东号搁于礐石狗母涵山腰,潮汕小火轮二艘搁于潮阳后溪蝴蝶交山腰。受灾尤烈者,如澄海之外砂竟有全村人命财产化为乌有。计澄海死者二六九九六人,饶平近三千人,潮阳千余人,揭阳六百余人,汕头二千余人,统共三万四千五百余人,逾月而山陬海隅积秽犹未能清。”
我曾看过一位老师教学《陶罐和铁罐》一课时,让学生在课堂上分角色扮演课文中的铁罐和陶罐,亲自体察人物的内心世界,把课文的内容声情并茂地表演出来。学生在愉快的表演中深入体会到铁罐的骄傲自大,陶罐的谦虚善良,懂得了学习课文后受到的启示。
到底死了多少人?我打开谷歌查资料。网络资料显示,潮汕地区大约有八万余人遇难。这个数字显然并不完全准确,也有人估计遇难人数超过十万人。八万余人遇难是什么概念?大约就相当于2008年汶川地震死亡的人数。当时康有为等名流听闻了灾情,也在报纸上登出广告义卖书法作品赈灾。而国内战乱频仍,政府救灾不力,更多还是依赖华侨及民间团体的救济和自救。
有了这样一个背景,我重新沿着外曾祖父的日记回到1922年的春天,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就显得十分富有柔软的弹性。1922年春天发生了几件事,都十分耐人寻味,我将这些事件归纳如下:
她虔诚地到寺庙里去许愿和祈祷,希望能得到一个孙子。为此她一改以往锱铢必较的性格,不惜重金买来所谓的灵符烧水要我喝,我不喝,告诉她被骗钱了。但她坚持一定要这么做,最后我耍了一个小把戏将那碗脏兮兮的水偷偷倒掉,她以为我喝下去,才心安理得地走开了。
第二件事是拆屋的进程一度中断了一个月,原因是在老房子的土墙里挖出两块花岗岩的石碑,上面刻有一些符咒一样的符号,形状怪异,大家都觉得不太吉祥,于是停工。我外曾祖父花了十多天的时间,将这两块石碑的四面都拓印下来,他对这些铭文十分好奇,一度以为他们是甲骨文或西夏文,但翻查了有关典籍,都不太像。
第三件事是那年夏天,江浙一带发生了大水灾 (我通过谷歌查找了一下,六月确实有一场大水,淹没了很多地方),加上北方的战乱,陆续有一些难民经由福建往南走,半步村也接济了一些难民。
第四件事有必要多说几句,因为它在日记中的篇幅最长:当日两个和尚从北方来。半步村的人所谓的北方人,是指在半步村以北的一切人。两个和尚,一老一少,说是来自黄山脚下的玉泉寺,他们声称能摸骨看相看风水,驱邪除魔保平安。我外曾祖父在日记中这么描述这两个人:老者白色长须已经变黄,小和尚头上已经长了寸发,衣衫褴褛,面容枯槁,扶杖而立,颤颤巍巍。当路边商店里好心的人们给他们俩端来两碗水的时候,他们两手颤抖,几乎连碗都拿不稳。天气炎热,两个和尚在村口的大榕树下面露宿倒也不碍事。碰巧我外曾祖父因为家里的老房子拆了准备重建,也正借住在榕树下一间竹子搭成的小房子里。那是一个亲戚用来存放农具及渔网的。就在和尚到来的当天晚上,半夜里老和尚来敲门,希望小和尚能住到竹屋里来。问其故,老和尚说小和尚是阴阳眼,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说这池塘边不干净的东西太多,他有点受不了。小和尚站在老和尚背后,双手互抱藏在袖管之中,脸色苍白,瑟瑟发抖,他对外曾祖父说,池塘边一片婴儿啼哭的嘤嘤之声,还有许多小孩在池塘边徘徊戏水,阴气太重,再不避开他怕自己会大病一场。外曾祖父心中暗自称奇,这池塘边,恰好是半步村人处理流产儿童的地方。凡有流产或夭折的小孩,一般都会放到这榕树下的池塘之中。这里刚好是大池塘活水进出的地方,碧河之水通过河堤的暗渠,便从这里穿过,人们相信水流能将污秽的东西带走。而这两个外来的和尚,如何准确知道这个,难道真有鬼神之说?于是他将两个和尚都请进了竹屋,竹屋太小,那一夜,两个和尚只能席地而卧。但老和尚说,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在室内睡觉,一个月来,小和尚第一次睡得这么好。
次日清晨,外曾祖父邀请两位和尚一同到建屋的工地去看看,两位和尚绕着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老房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两人又私下耳语了一番才朗声对我外曾祖父说,公子,你这房子建不成,建议还是一个月之后再建,最好能带着族人逃离此地,半月之后再回来。
那一天工地上既有拆房子的工人,也有建房子的工人,他们都是村里最有名的工匠,他们对和尚的话非常反感,以为和尚是在质疑他们的手艺,纷纷围过来理论。两个和尚显得十分不安,他们对这些大汗淋漓的汉子们感到恐惧,但和尚的口舌显然也不太伶俐,他们十分艰难地解释刚才的话,却又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忌讳不可直言。但当他们说出“半步村将大难临头”这句话的时候,村民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外曾祖父怎么也插不上话。最终,和尚因为妖言惑众引发众怒,被推搡着押到大榕树下。有人叫嚷着烧死这两个妖僧,于是和尚被绳索捆成两个粽子,被吊到树上。他们太瘦也太轻,一阵夏风吹过去,他们竟然打起转来。
“会刮大风——”小和尚喊道。
这些白话文夹杂着方言词语,如果不用潮汕话翻译,简直无法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有时候我脾气古怪的外曾祖父,这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甚至会在他的日记之中用铅笔或钢笔画上插图,用来表达当时情景中某些无法用语言来讲清楚的事情。偶尔还会在文章里出现一些泰文,比如地名,比如一些他无法翻译的物品的名称。这两本日记之中,书写工具的使用也非常混乱,多数用毛笔书写,但到后来,这位时髦的外曾祖父,居然也渐渐使用钢笔写字。当时国内还没有生产钢笔,所以他拿着进口钢笔写字,一定带着炫耀的味道(吸引异性的目光?)。他显然不太习惯,有好几个字都将纸张戳破,墨水溅在纸上弄得一塌糊涂。
大暑刚过,我的老祖宗不止一次在日记里描写那个夏天的炎热,热得出奇,热得令人窒息。而此时,距离八二风灾的到来,只有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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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网搜索分身术的相关材料,在一个无意的机会我看到有一个魔术师表演青蛙分身术的网络视频。他居然能够将一只青蛙分成一只大青蛙、一只小青蛙和一个蝌蚪。虽然蝌蚪和青蛙很快就死了,但这让我大吃一惊。我的搜索进一步深入,已经远远超出我的专业范围,也完全不是为了写那该死的论文。我开始搜集关于平行宇宙和量子力学的相关理论,开始理解类似多维空间这样难解的问题,并试图摸清一些说不清楚的规律。几天之后,我又有意外的收获:在某个大型论坛里面,有一个帖子中写了楼主的同事 (一个教辅资料的推销员)曾经来到半步村,在停顿客栈里头学会了分身术,并用这种法术将一个女人分成三个而行淫秽之事。这个帖子除了让我欲火焚身之外,还点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分身术并非存在于什么古老的咒语之中,而是变成致幻药物的另一个生意来源。也就是说,是不是这个推销员自己嗑药,然后觉得跟他上床的人都可以分成几个,纯属幻觉。这样一个帖子,无法假设也无法证伪,它让我常常感到恍惚:什么是时间?什么是空间?他们是否连续?还是有看不见的断裂?
苏楠想去杨小水老家看看,了解一下她的为人。这个想法与李峤汝一拍即合。出了这事,李峤汝才发现,她对母亲几乎不了解。农村的母女或父子,大多都这样,亲情多,交流少。彼此的了解,除了衣食住行,所剩无几。
妻子对我的行为表示不解,她说:“你没事吧?”这个问句背后的意思,既有对我不务正业的无奈,也有一丝无法言喻的嘲讽。我只能说我最近对古建筑感兴趣,还跟她讲了我最近的研究成果:什么是硬山顶、悬山顶、歇山顶,我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为啥研究这些?那理由是十分充分的——古老的屋顶正在消失,而被没有任何修饰的天台所替代。以瓦片为代表的文明正在消失,所以要趁现在暑假回到老家的机会,好好研究一下本土文化,挖掘其中的精髓。
我的理由堂而皇之,无懈可击。这样的对话不是第一次出现,而如从前一样,妻子眼睛里的光芒因为我的狡辩而暗淡下去,那是一种深深的绝望。她回到窗前的桌子旁边,坐在椅子上备课,但我分明听到她抽泣的声音。我不知道怎么办,她需要的那些东西,我似乎一直都给不了。结婚四年,就如同念了四年大学,她一刻也没有停止对我的改造重塑,而我是一个永远无法毕业的学生。对她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我从一开始的愧疚到如今的厌恶,并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别人都羡慕我找了一个中学女老师当老婆,非常幸福,假期也统一,但没有人知道每天都要面对班主任的痛苦。她对我寄予深深的厚望,让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坏男人。夫妻关系是一个零和游戏,能量此消彼长,所以做一个坏男人有太多的优势,至少可以心安理得地“勇敢做自己”。
我妈眼睛尖得很,她早就察觉我跟妻子之间的矛盾,但她总以一种过来人的口气对我讲述她和我老爸之间曾经出现的矛盾,以一种旁敲侧击的方式教育我要互相忍让。“我们那时候,东西坏了就修,你们年轻人,东西坏了就换,这是要不得的!”她语重心长,将所有的矛盾处理为小事。而她眼中的大事,是我妻子的肚子,为何迟迟不见动静。我无意间发现她在倒垃圾的时候会特别拨弄一下我们房间的垃圾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在检查我们有没有性生活。有一次她发现了一只用过的安全套,非常不高兴,她的意思是要赶紧造人,而不应该再避孕。我无法跟她解释,我们都还没有准备好要小孩。“要小孩还需要什么心理准备?”她的眉头皱起来,如果在小时候,这就意味着我必将挨揍。她希望我们早点生孩子,不能太迟:“早点生,如果是女孩,我们就再要一个!”我跟她说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她也懂,当年也没少吃计划生育的苦,还被抓去强制堕胎,但她嘴里还是喃喃地说,最好能再生一个。只是声音变得很小,似乎只是在对她自己说。
第一件事是拆老屋。拆除老屋腾出地基,另外购得隔壁一间破旧的猪圈,也一并拆除作为地基。在老屋地基的基础上建新屋,主要出于风水上的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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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心中最为关切的是,两个和尚究竟被烧死没有?
我曾一度怀疑,日记之中对这两个和尚的描写,会不会是老祖宗的即兴创作?两个和尚的胡言乱语,真的就可以招致杀身之祸?大家真的会这么冲动吗?我搜索记忆中有关的记忆,一个词汇从暗淡的记忆之中蹦出来:“外省仔”。“外省仔”是一切外来人口的称呼,这里头包含的不仅仅是轻视,还有排斥。在我小时候,这个浑然天成的村庄开始有外来人口到来,他们开始以乞丐的形象到来,和本土乞丐不同,外地乞丐花样明显更多,吹拉弹唱什么都有,最流行的曲目是《九月九的酒》:“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思乡的人儿,飘流在外头,又是九月九,愁更愁,情更忧,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后来“外省仔”不再是乞丐,他们越来越多,渐渐成为打工仔的另一个代名词,慢慢融入半步村生活的许多角落。半步村的人们一面惊叹于他们的吃苦耐劳,而另一面又对这种吃苦耐劳表现出不屑一顾,他们和“脏、乱、臭、体力好、不怕吃苦、价格低廉”联系在一起。对“外省仔”的排斥一直没有停息过,即使我们知道他们很聪明,即使他们能做出更白的豆腐,更好吃的面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半步村的自我封闭表现是在顽强的心理意志上。
在高中语文核心素养中,语言构建和运用能力是最为基础的内涵,对于发展学生思维发展能力、审美能力和创新能力、文化传承和诠释等,都能够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只有在构建良好语言体系、完善语言运用能力的基础上,才能够不断提升综合素养[2]。因此,在高中语文的教学过程中,应该始终把语言构建和运用能力作为教学的根本。
而仅仅在二三十年以前,这个村庄划分贫富贵贱的,却不仅仅是本村人的艰苦奋斗吃苦耐劳,而更在于谁家有“华侨”。我们似乎忘记了,当年扬帆出海谋生的华侨,对于他乡的人来说,就是第一代“外省仔”,备受歧视和欺凌。没有人会将这两者联系起来。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教科书上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就概括了一切。而对于我妈那一代人来说,这个概念完全不同,它代表着饥饿以及和食物有关的一切。“很多人饿死了,”我妈不愿多提,“你爷爷的爸爸,就是饿死的,国民党军官,打仗回来之后就被批斗,六二年饥荒,活活饿死,听说尸体都浮肿了,用草席一卷就埋在杨桃树下。”我见过穿着军服的曾祖父,风度翩翩,威风凛凛,眼神傲视一切,在战场上杀了很多日本兵,他至死也想不清楚自己错在哪里。
这个大家族在改天换日的时候凋敝凄凉,而不至于完全死绝,便都依赖于华侨的救济。那个时候,我的外祖父,那个喜欢在夏雨斋的阳台上养四盆玫瑰的老人,可以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可以非常慈悲地施舍乞丐,便是由于夏雨斋总是会接到暹罗寄来的侨批。人们说我的外祖父是一个“笔下有黄金”的人,意思是,只要他动笔写信,诉说家中的困难,千山之外的地方,就会给他寄来一笔钱。
半步村的人们对于侨批的期待,也和骑绿色单车走街窜巷的邮差联系在一起。喜欢捉弄人的年轻人,有时候会骑着单车到夏雨斋楼下,像邮差那样铃铃铃敲响车铃,我的外祖父听到铃声,大叫一声“来了——”,他从阁楼上小跑下来,脚步声里都透着喜悦;待到出门发现被人捉弄,就用他手中的小拐杖敲着门前的地板大笑或者大骂。有一次家里光景艰难,苦等侨批不来,又遭到戏弄,外祖父一通大骂之后,竟然进屋去暗自流泪。
8
和尚在榕树下被挂到当天下午,狂热的村民真的捡来柴火,准备把他们烧死。两个可怜的和尚被挂在树上,苦苦哭泣求饶。看到这个情景,我不禁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村口的菜市场跑进来一条大白狗,它显然迷路了,在菜市场寻找食物。那天刚好下过大雨,大白狗的皮毛都变成一簇一簇的,被污泥粘在一起。卖猪肉的摊主向四叔,开始还丢给它一块骨头,但当天夜里向四叔就按照 “见者有份”的原则,给我们家送来一截狗腿肉。
“丢了几块骨头,它可能饿坏了,就赖着不走,傍晚还没人来找狗,我们用麻袋一套,杀了。”
狗被吃了,大家都夸肉新鲜。而现在,两团肉正被挂在大榕树上,盖上日记,我仿佛看到他们正在我眼前晃动。他们的晃动大约持续到下午三点,村长来了,他让几个年轻人马上去解绳索,把两个和尚放下来;又吩咐人倒来两碗水,他放下他的黑木拐杖,颤巍巍地端着两只瓷碗送到和尚的嘴唇边。村长看起来比他的年龄老,须发皆白更让他仿佛真的老得不行了,其实他才刚过六十岁。他站起来告诉众人,后天就是六月初六,不可造次,惊动了鬼神,不太吉利。他说话很慢,但大家都听进去了,纷纷散去。
半步村的六月初六,这是除了中元节“普渡”之外最为隆重的鬼节,这一天,如果谁家有人去世未满周年,会选择在这一天进行拜祭,仪式颇为隆重:要用米粉蒸制七块两三寸宽、七八寸长的“桥板”和几个“桥墩”,在桌子上砌成一座桥,也就是阴间的“奈何桥”。六月初六天气非常炎热,传说阴曹地府的鬼魂会到阳间来挑西瓜回去避暑,所以这一天活人不吃西瓜,见到西瓜也避之唯恐不及,夜晚更会早早关门睡觉,谁都不想沾到晦气。因为传说有人被鬼看上,会雇去挑西瓜,第二天醒来腰酸背痛,口袋里装满了烧成灰的纸钱。
被绑在树上挂了好几个时辰,两个和尚全身都快散架了,他们只能继续跟我外曾祖父挤住在榕树下那间竹屋里头休养。那是小和尚最为恐惧难熬的几天,他几乎夜夜失眠,口中轻声念着阿弥陀佛,第二天说到屋后池塘边洗脚的“东西”越来越多,而我外曾祖父除了声声蛙鸣之外,并没有听到其他声响。六月初六那天晚上,我外曾祖父料定这个有阴阳眼的小和尚会分外难受,于是给他准备了两个棉花团,让他塞耳朵。但是那天晚上,小和尚却神清气爽,既没有蜷缩成一团,也没有跟往常一样瑟瑟发抖,竟然推门而出,在榕树下乘凉。老和尚也非常诧异,跟了出去。黑暗之中,只见小和尚抬头望向天际,天边有一颗不知名的星星,异常明亮。小和尚说,“他们”都走了,因为这个地方即将刮大风,会死很多人,到时“鬼满为患”,所以他们争论了一个晚上,决定提前离开。
“我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你的房子真的建不成,还是先离开这里吧。”小和尚在黑暗之中坐着,他形神枯槁,有一种不被理解的孤独。他脸上的神情忧伤而肃穆,良久竟嘤嘤哭出声来。他们商量了一下,说天亮之后他们就启程离开此地。我外曾祖父对他们的话半信半疑,但他依然表示,如果村落有难,他也无法独活,应该留下来帮助其他人。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赢得和尚的喝彩。越聊越投机,我外曾祖父来了兴致,他回到竹屋之中,从床底下取出没舍得喝的好酒,取了三只蓝花瓷碗,在树下跟两个和尚畅饮起来。此时一勾弯月斜挂天际,我外曾祖父取出一沓纸来,告诉两位和尚,他建屋子的时候挖出了宝贝,两块石碑,他将上面看不懂的经文拓印下来。外曾祖父对和尚说,他刚好多拓印了一份,就送给两个游方僧人,希望有机会遇到高人能将其中的咒语或经文译出,送回村北的木宜寺中保存,也算是一件功德之事。老和尚接过拓本,在灯下打开细看,皱着眉头左右端详,只看懂了石碑开头的三个大字:分身术。我外曾祖父并不相信他的话,他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法术,更觉得应该是大悲咒之类的祈福咒语。
和尚走后的第四天下午,那场已经被历史淡忘的风灾开始到来,大风盘踞在澄海附近长达三十多个小时,两夜一日的时间里,人畜伤亡无数。我透过残存的只言片语的记载,隐约能读懂那一段时间里这偏安一隅的人们的恐惧。大风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长跑,占据了他们生命中的某个时刻,仿佛整个世界就要结束。那些居住在老房子里头的穷人成为风中摇曳的蜡烛,他们的屋顶被掀开,暴雨直接倾注进他们的被窝,狂风直接将他们的锅碗瓢盆卷上天际。无数善良的人们在家中祈求观音菩萨和妈祖的保佑,保佑风灾快快过去;风灾过去之后,他们又祈求在风中走散的亲人能找到回家的路,祈求失踪的人们突然能在某个角落发出呼喊。
9
当天夜里我上网搜索半步村的出土石碑,并没有一块是从夏雨斋出土的。外曾祖父日记中提及的那两块石碑,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被重新埋进夏雨斋的地基之中了。外曾祖父日记中说和尚认为石碑记载了“分身术”,我倒觉得有几分道理。半步村有许多巫师声名显赫,他们不但能为本村的人们解决各种无法解释的疑难问题,还经常外出游历四方,很多巫师在附近市镇都有固定的信众。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有意无意和我妈聊起当地的巫术,还专门提及“分身术”。我老妈对于分身术倒不是第一次听,她说以前有人说矮弟佬就会分身术。这位号称“黑镜婆婆”的巫婆,绰号矮弟佬;也有人说她丈夫就叫矮弟,佬就是老婆的意思。这个总是戴着黑框眼镜的老妇人,据说她能徒手驯服暴怒的水牛;传言她还能将人一分为三,分属不同年龄阶段的三个人。每个讲述神奇故事的人都说他曾亲眼见过,但估计应该没有人真看见过。
我妈显然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见怪不怪,并不想谈这个,她说早上收到一件快递,应该是护照到了,问我什么时候去泰国。我这才猛然惊觉,自己在半步村已经住了将近一个月了。这一个月中,我似乎每天都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应该说陶醉在我外曾祖父的世界里。我外曾祖父曾经多次提及分身术,他的念念不忘与我的念念不忘很快重叠在一起。后来他干脆用一个×来代指分身术,这个动作表明,他对于分身术开始上升到机密的级别。在阅读那本混乱的日记的过程中,我一度怀疑我的外曾祖父有严重的臆想症。他系统地分析了分身术的运作原理,认为一个人可以分成老年、中年、青年三个人生阶段,三个不同的时空可以平行并存。我相信他手上正在阅读从泰国或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带回来的巫术书籍,这些书对他产生了非常不好的影响。他甚至认为只要分身术得到推广,他所处的国家的各种纷争也将迎刃而解,因为一支三万人的部队可以变成九万人,三十万人的军队就可以成为百万之师。
同样的夏天,闷热,多汗,空气里塞满了蝉的叫声和无边的空虚。暑气渐渐消退的时候,我会到夏雨斋溜达一下。我对时空那头的1922年的关注,让我一次次重临这个地方,后来,我这个不爱做家务的男人,居然也带着扫帚和抹布,开始打扫夏雨斋。
帖子里提到的停顿客栈,我似乎有点印象,小时候曾经见过,但后来好像被一把火烧掉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重建。我询问我妈停顿客栈的事,她摆摆手不置一词,却骂我最近总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每个半步村人心中都有一个玄冥世界,他们通过特定的道具(比如两块椭圆形的小木块)来预测未来的凶吉,表达内心的悲喜,祈求神灵的庇护和内心的安宁。我理解她的意思:这些神鬼之说,宁可敬而远之,“切莫自以为是”。她又追问去泰国的事情,我随口说机票已经订好了,但其实我正准备着手去订,还完全没展开。她倒是紧张起来,说订机票也不跟她先说,她什么都没准备好。但其实她半个月前就已经收拾了一袋行李,还经常挑挑拣拣放几张老照片进去,过几天觉得不妥,又将老照片取了出来。就在这犹犹豫豫取进取出之间,多少干净而酸楚的记忆在她内心流过。
[2]Bandekar, B.V. and S. Singh, System and method to provide analytical processing of data in a distributed data storage systems. 2017.
10
妻子知道我要带我妈去泰国,那是以前我们结婚那阵子讨论去度蜜月的地方,后来没去成,便将计划降级为海南三亚,但因为大家都忙,婚假缩短,所以又改成厦门鼓浪屿。生活好像就这样,不断在妥协,不断在迁就,不断在降低我们的期望值。她也知道我一直在阅读两本厚厚的日记,但她并不知道我在夏雨斋的阳台上发呆究竟在想什么。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写完了三本备课本和几本教辅练习题。我知道她在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她必须不停往时间里头填充各种可做可不做的事件,才能让日子继续运转下去。
我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推开楼梯上方的木质井栏(木井栏上有锁孔,估计是防盗用的),爬上了二楼。很多门窗已经打不开了,令人高兴的是西边的窗户居然能打开,窗外那棵老龙眼树青葱翠绿,着实喜人。阳光探射进来,满屋的尘灰乱舞。我早有准备,取出随身带上来的报纸,在门槛上铺好,小坐片刻。清风徐来,周遭都是低矮的老屋子,极目四望,可以看到远处巍峨的栖霞山。
在外人看来,我们一个是大学老师,一个是中学老师,出双入对,应该和谐而恩爱。但在这一片祥和之中,大概也只有我们才知道危机所在。有那么几次,在深夜,她背向我侧卧着,用因哭泣而变得含混的声音对我说:“崔浩,要不我们离婚吧,趁现在还没有孩子。”
(1)动态定价,区分淡旺季。采用柔性定价,通过多元化的定价方式支持庐山民宿的价格弹性,淡旺季根据游客需求的不同,设定不同的,有吸引力的价格。旺季游客数量巨大,多数游客的价格敏感度会降低,此时经营者可将民宿价格在消费者可接受的范围内调高,形成创收;庐山旅游淡季时,游客数量会大幅减少,此时山上民宿空房量大,供大于求,经营者应该相应的降低价格,通过保守的定价,以低价来刺激消费者对于民宿的需求。
我沉默以对。在这样一个关口,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决定是对的,我发现很多人也和我一样,对于婚姻的厌倦找不到理由,而保持婚姻的理由仅仅因为对于换一个结婚对象就会变得更好完全没有信心。既然换一个人也会如此,不会更好,那为什么不凑合着过下去呢?
我的妻子骄横、偏执而隐忍。和半步村其他的女性一样,她在别人面前永远会扮演一个好妻子的角色;她有时还会下厨露两手;我想做爱的时候,她会躺着配合我,但她从来不肯叫出声来。她忍着,即使是在最需要释放自己的时刻,她也忍着,只把手伸向我的后背,狠狠地掐痛我。
所以,她没有什么不好,也应该说没有什么缺点。她演得很好,她只是希望我能更好。她像一个封闭的圆形,她希望我能变成一个更大的圆形把她圈在中间成为同心圆。但我一直是一条不规则的曲线,我并不能满足她对于一个男人的想象。我大概早就将自己这个角色演坏了吧:“大专院校助教,一直是助教,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有时候我也会想,不能总让她觉得我需要改造,有时候是不是也应该让她认为自己应该在我身上寻找优点发现美呢?是她没找到足以驯服她的男人,还是她会永不知足?如果她嫁给奥巴马,会不会嫌弃他太黑需要变得更白呢?
——这样的问题自然有助于缓解我内心的压力,但并无助于我们关系的改善。
所以在我邀请她一起跟我和我妈去泰国时,她拒绝了。然后她说:“我劝你别去,你会后悔的。”顿了顿又说:“泰国有什么好玩的!”我将之理解为她不喜欢泰国,而不知道她此时正怀着我的孩子。而就在我登上去泰国的飞机的第二天,她并没有如约回到娘家,而是走进东州最好的医院,准备去堕胎。在去医院的的士上,她将手机里关于我的照片,一张一张删掉了。
11
飞机降落在素万那普机场,我妈才深深呼出一口气。三个小时前飞机起飞的瞬间,她突然抓紧了我的手,这让我有点难堪,也有点难过(那只手握起来是多么陌生而生硬,我已经多年没有碰过,虽然这期间我碰了不少陌生女孩子柔软的手)。飞机终于平稳了,我妈看到了漂亮的云海,她非常激动,探头到窗口一直看着。过了很久,她看累了,她说,怎么除了云还是云,上面什么都没有。我笑而不答。是的,蓝天白云,这里很美,但所有的美都意味着单调,只有丑才来得千奇百怪。
我的英语很蹩脚,口语更差,但幸好网上有一些非常详细的攻略,按照攻略上面的指示,我很快就找到了机场底层最角落里的机场员工餐厅,这里头的东西果然便宜又好吃。我妈说,这么新鲜的水果,你应该把老婆也带上的,书倒是应该少带点。
我背着外曾祖父的日记出来,这样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如身处夏雨斋,可以继续跟随我外曾祖父的脚步,回到上个世纪初。台风退去之后,又接连下了三天的大雨,碧河之水漫过了河堤,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味道。这种乱糟糟的感觉我经常在火车站里感受到,但在曼谷火车站,你不会有这样的感觉。虽然说是首都火车站,但火车站其实很小,大厅正中挂这泰王的巨幅照片,各种肤色的人们在靠背椅上休息等车。我买了两张从曼谷到四色菊府的火车票,票价651铢。趁在火车站溜达的空隙,买了一张泰国的手机卡,上网速度非常快,打电话也便宜,于是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通了,没人接,发了一条微信告诉她新号码,便上了火车。这时我突然想,可以试着用侨批家书上面的地址到谷歌搜索试试,果然,不但找到了具体的位置,还有一个主页,上面有一个电话号码。电话拨过去,一个年轻人的声音用泰语在说话,我用潮汕话回应。那边停了半响才用生硬潮汕话回答说:“会听,不会讲。”询问三舅公,说已经死了;我妈登时就落泪了。又问还有谁在,说三老妗去拜佛,中午才回来。就这样算是联系上了,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火车继续往前开着,仿佛将要打开一个世纪遥远的时空之锁。一路向东,火车整整开了十三个小时,窗外无一例外是田野,以及突然长在田野中的树。
四色菊府的火车站比曼谷更小,就是一排平房和两条铁轨。整个四色菊府比我想象中也小得多,它更符合“城镇”这个词的本义,像城市的小镇,没有高楼大厦,慢节奏,人们生活朴素自然,拜佛祈福,看蓝天白云。和尚就是和尚,不用有丝毫怀疑,赤足行乞百家饭,给人们带来祝福,谦恭严肃,十分敬业。
七十多岁的老妗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她开着一辆福克斯慢悠悠过来火车站接我们。她戴着老花镜,车座位调到最前,鼻子都快顶到方向盘。她十分祥和,牵着我妈的手边走边聊。那些关于潮汕话能畅行泰国的传说在老年人身上还能存在,而在年轻一代泰国华裔身上已经绝迹。老妗的子孙众多,但子女一代尚能听懂一点潮汕话,能说一两个简单的词汇;而孙子孙女那一辈,已经完全听不懂潮汕话了。我和这些年轻的亲戚交流,已经只能用潮汕话加上英语再加上手势辅助,才仅仅能表达最粗浅的意思。但他们总是哈哈地笑着,非常爽朗,并不像国内的年轻人,很多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因为有祖辈的打拼,他们在当地已经有殷实的经济基础,但可以看出,年轻一代已经完全认同泰国文化,不再有异乡人的感觉,对于血脉上的事情,年轻人已经不如祖辈那么关心。对于他们来说,他们理所当然已经成为泰国人,而对于故土的想象,他们十分有限。我想向他们介绍夏雨斋,但忽然觉得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了。我妈置身于陌生的亲戚之中,感觉更像是一颗沉重的秤砣。她开口征询老妗关于夏雨斋拆除的事,老人家停了停说,该怎么处理应该由我妈来决定,她不应该拿主意。然后话题又回到桌子上的炸鱼,她让我妈多吃点,但老人家自己吃素。
12
老妗带我们参观他们的新房子和老房子,都是五六层的楼房,里面堆放着各种货物。我对这样庞大的家业并不感兴趣,却留意到这几栋房子跟周围的房子有一些不同的地方,而这种不同却似曾相识,隐约在哪里见过。及至下得楼来,在外面端详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阳台!这些楼房的阳台无一例外地安装了同一种栏杆,那就是夏雨斋那些绿色瓶子状栏杆!仿佛有一些东西被打通了一样:这样的栏杆同时在四色菊府和夏雨斋出现,而同样区别于周围房子的栏杆装饰。这样的栏杆是不是有一个名称呢?
答案当然只能求助于那两本厚厚的日记本。夜深人静的时候,打开日记,直接跳读建房子的片段,一个词汇蹦了出来:“绿釉宝瓶柱栏杆。”我顿时觉得这样的栏杆妙不可言,它与那些逐渐消失的屋顶一起,在记忆中重新复活。百年之中人事变迁,白云苍狗多少轮回,倒是这些房子成为最好的记忆棒,它在沿袭某一种风格的同时,也间接地保留了某个人的喜恶和情感。记忆忽然被打开,我隐约记起童年时候,曾目睹外曾祖母用抹布细细拭擦这些绿栏杆的情景,这位因长年病痛困扰而日夜期待死去的老人,总是在这样的时刻黯然落泪。小时候我并不喜欢这位爱哭的老人,也无法理解她看着下午的阳光渐渐在对面的屋顶消失的忧伤。有时候我们总是希望生活能像小说或电影那样,只有那么一条或几条主线,然后前后呼应一直到故事终了,但生活偏偏不是这样,它就是一栋夏雨斋书楼,栏杆和屋顶负责了不同的忧伤,每个局部牵系着完全不等量的暗线,即使它们同样沉重。
我以我老妈和我妻子为例,她们合不来,同样沉重,也负责了不同的快乐和忧伤。她们就仿佛是我的屋顶和栏杆,将时光往前推移百年,我不知道我亲爱的外曾祖父是如何处理不同国度之间不同的亲人的感情的,难道他真的练成了分身术了吗?一分为二,一个在半步村,一个在四色菊府?若真如此,那倒真是暗含了神奇的寓意。我对自己这样胡思乱想而产生的怪想法感到吃惊,但同时也觉得,大概时空那头我的老祖宗应该也曾在心里闪动过这样的渴望,不然他不至于要在日记里用符号“×”去替代分身术这三个字。那么,不妨假设外曾祖父能够分身,我再带着这样一种假设去翻阅日记,竟有了一些意外的收获——在第二本日记的中间位置,某一日,只写了一句话:“○○来过,送来译本,惊喜。午后同往木宜寺。”我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个圆圈的代号,很像两颗和尚的光头。如果和尚真的回来找他,并送来碑文的翻译文字,那么,日记中弥漫着离别的焦虑,也许会得到解决。
另一个问题是,当我的外曾祖父决定重新出发,回到暹罗时,他为什么要将两本日记藏在箱箧之中,留给并不识字的外曾祖母?他们到木宜寺中,究竟谈了些什么?因为从木宜寺回来之后,次日的日记只写着两个字:绝望。
13
第二天一早,老妗提着油条和豆浆来敲门。她高估了我的食量,又买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吃,有的好吃,有的并不好吃。这个时候,我妈突然聊起她不识字的外婆,为了那个我妈从来没见过面的外公守寡一辈子,她总抱怨自己活得太长,斗地主、抄家、饥荒、文革……天灾人祸没有一样落下,都经受了,像一个密闭的瓶子,都封装起来了。老妗很安静地听完我妈的描述,才开口分享了自己的故事,讲她的家公(也就是我妈的外公,我的外曾祖父),来到暹罗并没有像家乡的人想象的那么容易,创业艰辛,“他也想回去,但回不去了,你们那打仗了”;其次是她的家婆,在她口中叫“番婆”,她说番婆脾气不好,外曾祖父死后,她把持了全家的财政大权,日子很难过,“我都被打过好几回”。
这早餐吃得太沉重。我吃完就独自出来溜达,留两个老人在屋里聊天。我再次拨打妻子的电话,这次电话接通了,但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听到一个打喷嚏的声音,声音奇大,是个男人!然后电话就被挂掉了。我再拨,又被挂掉。第三次拨,提示关机。此后数日,妻子的电话就一直关机。我感到心烦意乱,但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我妈,怕她担心。
我突然想起临走时妻子哭着跟我说最好别去。“我劝你别去,你会后悔的。”这句话又一次在我耳边回响。“你会后悔的——”我感觉糟糕到了极点。她的电话怎么会在一个男人那里?为什么接通了又不说话?为什么要关机?
我打电话到我丈母娘家,问妻子有没有回去,得到的答案是没有。然后丈母娘问,你这是在哪呀?吵架了?老婆在哪你都不知道?我回答说带我妈来泰国。“你暑假撇下老婆带你妈去泰国?”我丈母娘很不高兴。我不得不解释半天,最后在非常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通话。
我又打了几个朋友的电话,都说不知道;然后,他们也都知道我在假期撇下老婆带着老妈来泰国。我的朋友就会说:“你小子对付老婆有一套啊!要是我老婆,那还不得翻了天啦!”我妻子的朋友会说:“好啊你,娶你妈算了!老婆都不要了?”
总之这是糟糕的一天。我恨不得马上学会分身术,一个留在四色菊府,一个赶紧飞回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前在路上开车,遇到有人开车不规矩,违规超车,把车开得张牙舞爪,我就会骂说:“这么急?赶回去抓奸啊?”现在我大概不会这么说,因为我觉得有一种可能,我回国要做的事就是抓奸。她在我这边从来不叫床,或许她跟奸夫就毫无压力地叫喊出来——电影里不是都这么演的吗?
又一转念:或者更坏,失踪……不会是被绑架要赎金吧?每当我躺下的时候,一些似曾相似的画面就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盘旋。在睡梦中,那只被我溺死的老鼠仿佛又回来了,它恶狠狠地在我的小腿上咬了一口。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小腿正挂在台灯上,幸好没把台灯踹下来。
14
所以泰国之旅我是不快乐的。跟我一样,我的外曾祖父在泰国也是不快乐的,老妗说他一直想回到半步村去;同样在泰国,老妗处心积虑要家族兴旺,她也是不快乐的,她拜佛,她有一种宁静的不快乐;我妈和我妻子都是不快乐的,一种不堪重负的不快乐。不快乐仿佛是一种家族疾病,在根脉之中游走。相反,这一帮讲泰国话(老妗说是骗子话)的华夏子孙,围绕着我们,却一直很开心,他们毫无规矩地大声说笑,笑起来咔咔咔,很响。他们在草地上铺上草席,放上炭炉和火锅,很高兴地叫喊着。老妗的儿女,四五十岁年纪的人了,看上去跟我这个三十几岁的人也差不多,甚至比我更年轻,因为他们能跟他们十几岁的孩子混在一起,仿佛也是一个个小孩子。他们谈论着日剧和韩剧,然后问我:中国有什么好看的电视剧吗?我一时答不上来。“我很少看电视。”我说。他们用一款叫LINE的社交工具,问我用什么?是不是FACEBOOK?我说不是,我用微信,脸书我们都用不了。他们又手脚并用,问我有没有小孩?能生几个?“是不是只能生一个?”得到肯定答复以后,他们脸上都挂着同情的表情。“那要是不小心怀上了呢?堕胎?”我点点头,他们似乎也快乐不起来。
“真惨!”他们用泰语对他们的孩子说,“要是在他那边,你们都不会存在。”
是啊,就在三天前,我的妻子正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她想去将肚子里的孩子拿掉。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真的是一个很小的手术,不用很久,孩子就会被排出来,或者被钳出来。我的妻子交了费,护士十分熟练地递给她一张纸:“签字!”我的妻子拿起笔,眼泪簌簌就往下落。她后来跟我说,如果不是这个带有仪式感的“签字”,我们的孩子可能早就被装进垃圾袋。但是拿起笔的瞬间,她觉得她拿起的不是笔,而是刀,所以的另一只手捂住了小腹。作为一个女人,她将自己放在一生之中最为艰难而悲哀的时刻,她不是在保护她的孩子,而是要扼杀掉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护士对于这样的情况看得多了,所以护士十分机械地说,想清楚再来签字,签字之后就没得后悔。
这是永远想不清楚的。所以我的妻子精神恍惚地往回走。这个女中学老师,走在白雾茫茫的街道上,她身后的医院离她越来越远。“我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突然一辆面包车停在我旁边,车窗的玻璃都是黑的,然后车上冲下来三个人,推着我往车上去。这样的情景我在网上新闻看过,我觉得自己应该是遇到劫匪,我在他们捂住我的嘴之前本能地喊了一句‘我怀孕了别碰我’,那几个人中的一个愣了一下,就大声说‘算了,抢她的包,不抓孕妇,我老婆过几天要生了’,然后他们抢了我的包就跑上车,包里有我的手机和钱包,什么都在里面,所以你说一直打电话都没通,手机都在贼那儿。我一下子不知道能去哪,刚好附近就是陈小路家,我到她家去,迷迷糊糊病了好几天,都是陈小路在照顾我。”在我回到她身边时,她这样对我描述事情的经过。我问她报案没有,她说没有,全国每天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没被伤着就算了,报案也无非是登记一下,还能怎么着?况且,她因过度的惊吓也病倒了,根本来不及去报案。
“那时我突然觉得你如果在身边还是好的,”妻子把头靠在我怀里,“我独自受不了这些,我受不了!”她呜呜哭了起来。这个石头一样僵硬的女人,终于肯表露她的软弱。女人的软弱,就是她最锋利的武器,我觉得自己的心完全被她的眼泪洞穿,就快碎了。“别评什么教授了,只要你对我们好就好。”她妥协了。她从有了孩子那一刻开始,构成她悲伤的质地并没有改变,但形式完全不同了:这种悲伤的形式慢慢跟我妈趋于一致,她们之间的战争也就更加剑拔弩张了。只可惜我当时并没有及时体察到这样一种变化,跟许多男人一样,我简单地认为怀孕的女人变得更加温柔了,殊不知她们在孕育美好新生命的同时,也孕育了一种与这个世界对抗所必需的狠毒,用来保护自己的一切不被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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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离开四色菊府,送别的时候老妗说,多苦厄就会多福报,以前华侨都害怕回去,乡里亲戚都是穷鬼,现在好了,都好起来,你们看,华侨并非都是富人,更不是神,都是穷苦人出身啊。老妗这话也是有感而发,在她人生最重要的那几十年当中,总是见到家里不断往唐山老家寄钱,那边不是打死人,就是饿死人,有时候钱寄出去,都不知道能不能收到。我从小也只见到村里人收到侨批的兴奋,却从来没从暹罗的角度来观察这件事,毕竟我没有学会分身术。泰币的汇率就是一条神奇的命运线,及至今天,人民币已经比泰币值钱太多,用老妗的话说,寄钱过去都不顶用,还是人民币好使。
在万米高空,白云铺路,飞机仿佛凝固不动,只有阳光分外刺眼。我妈没有来时那么兴奋,她似乎很累了,紧紧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这个写在侨批上的神秘国度,几代人的血脉和纠葛,生离死别的故事,斑斑泪痕中的家书,梦中惊醒而斯人已逝,老人临死的遗愿,全都在这云端里飘散。老妗说她数年前其实来过北京,也去过广州和汕头,但不敢回老家。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没回去,大概是没有准备好吧。我妈当时还喃喃回应:“应该回来的,应该回来的。”老妗说有心脏病的三老舅,也就是她的丈夫,临死前几个月,还挣扎着到机场去,要回唐山,后来都被家人硬拖回家。日寇侵华之前,我的外曾祖父让三老舅回到村里学习中文,认守寡的外曾祖母做娘亲。外曾祖母在这个十几岁的男孩身上灌注了自己几乎全部的爱,1942年饥荒之年,外曾祖母变卖所有家当都换不来多少米粮,她自己喝米汤,将带着米粒的粥给三老舅喝。三老舅得了天花险些丧命,她在床头守了七天七夜;三老舅醒来时,只看到她默默在床头垂泪。苦难年月的恩情无法用语言去描述,苦难加深了亲情的纯度,不识字的外曾祖母,无数次在梦中叫喊着三老舅公的名字。醒来时,她走到阳台上,抚摸着这绿釉宝瓶柱栏杆,她一直认为他们父子俩都喜欢这样款式的栏杆。但在外曾祖父的日记中,他却说外曾祖母看到这样的栏杆就眼前一亮,于是他决定在夏雨斋最显眼的地方装上一排这样的栏杆。不识字的外曾祖母可能至死都不知道这样的栏杆是为她而存在,一直都是。
苦难深重的家族记忆,压得那代人喘不过气来。而这些是终究要消失的——夏雨斋就要被拆掉了。我希望能在地里挖出那两块刻着奇怪碑文的石碑,但什么都没有。它们仿佛只在外曾祖父的日记里出现了一下,然后就凭空消失了。我打电话给我研究地方志的朋友,他也怀疑日记里的描述有可能是我外曾祖父的即兴创作,是虚构杜撰的。然后他跟我说他最近在看一些书,有关于乾隆三十三年,也就是1768年中国发生的妖术大恐慌,建议我也可以读一读。他长叹一声,问我:“书看得越多越乱,你说当年风靡全国的妖术,究竟是有还是没有?会不会有一些真相是被遮蔽的?”但谁能够说清楚那些所谓的真相呢?就连我外曾祖父亲历的一场风灾,我们都无法确定它死伤的人数。我们对于时光的描述是没有细节的,这是我为什么会认真阅读那两本厚厚的日记的原因。只有在我外曾祖父的日记里,他会详细地描写救灾的情况,会详细地记录一个传教士带着两个修女来到这里,在那棵大榕树下挂了一只篮子,在篮子下方挂了一块木牌,上面用中文写着:“请将婴儿放在这里。”那只空篮子一直在风中打转,人们还是习惯性地将刚出生的畸形的婴儿丢进榕树下的池塘里溺亡。只有水里才是安全的,碧河之水会将这些不应该被记住的记忆细节全部冲走。
拆迁之前有个工人问我还有什么要保留的没有,我说没有,但很快又改口说,希望他们给我留一根宝瓶柱栏杆,我喜欢这种陶瓷栏杆,想留一根做纪念。那只花瓶状的陶瓷栏杆被我搬到家里去了,但我却一直不知道将它放在哪里更合适。它一直被放在阳台的角落里,跟几只来不及扔掉的啤酒瓶摆在一起。离开夏雨斋,这段栏杆就什么也不是,它成为家里多余的部分,最后还是我将它丢进了垃圾桶,它就是在掉进桶里的那个瞬间破碎的,哐当一声,仿佛都安宁了。
编辑手记:
陈崇正的小说《夏雨斋》中,“我”因房屋拆迁,由祖父的日记和笔记开始探索家族的变迁史。当年外曾祖父跟随父亲漂洋过海在外谋生,后来父亲要求他必须回家娶亲生子,延续香火,拜祭祖宗,外曾祖父回到半步村建了夏雨斋这座小洋楼。拆迁工程所拆毁的,不仅仅是那些有代表性的 “物”,更是人的记忆和情感。这篇小说充溢着历史的记忆、神秘的气息、荒诞的色彩以及切肤的当下现实,既是对苦难深重的家族记忆的呈现,也是对困窘矛盾的生活现状的呈现。人在生活境遇之中的左右为难,我们一直在努力解决这个哲学命题,但在风云突变旁枝错节的生活境况面前,我们很难解决好。小说中,外曾祖父与我一直努力平衡生活,“分身术”在小说中时隐时现,而在生活的苦难深重压迫与失衡下,我们更多只是感受到了分身的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