痉挛

2017-04-21 02:37路来森
大理文化 2017年1期
关键词:同僚办公室身体

●路来森

痉挛

●路来森

三把椅子,摆列在一起,形成一张特定意义上的“床”。

她经常躺在上面,一边躺着,一边口中还不时嘟囔一句:“这样躺一会儿,真舒服。”伸伸腰,长吁一口气儿;慵懒,凝聚成一块蛋糕,把她甜美地裹住。

她说这话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人,爱理不理;偶或,也会有人抬起头,瞟她一眼,表情黯淡,有一种习惯了的冷漠。

其实,又何止一会儿?她经常一躺就是半上午,或者半下午。

躺在那儿,她并不睡着,她只是在享受那份“舒服”;木制的椅子,毕竟有些僵硬,不像她家的席梦思床。所以,她就经常翻身,或者不断地将身体蜷来蜷去。

她的身体有些胖,蜷来蜷去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想到秋天趴伏在豆叶上蠕动的青色豆虫。豆虫身体肥胖,总是从一片豆叶,爬向另一片豆叶。青涩涩的叶片,像一艘摇曳的船,托浮着豆虫的身体,看上去,豆虫自在极了。

豆虫趴伏在叶片上,要啃食叶片;但她毕竟不是豆虫,她躺在三把椅子构成的“床”上的时候,不会去啃食她的“床”;不过,所有的人都相信,她会用她的慵懒的心,去腐蚀她的“床”;因为,她扭来扭去,蜷曲身体时,她的“床”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办公室的同僚很担心,某一个时刻,她的“床”会颓然倒塌,跌落一地尘埃。

她已年近五十,这样年龄的女人,工作多少,常常被人忽略,所以,办公室的同僚们并不计较她的工作,就只是担心她的“床”。

不“计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的哥哥,是本县的副县长。

有时候,她竟毫无顾忌地仰躺着,双手交叠在胸前,两条玉腿最大化地撑开,像一条仰躺着晒肚皮的无赖的蜥蜴,完全失去了一位女性应有的含蓄和蕴藉。她无须推测别人的眼光,更不会去考虑别人的感受,任性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已成为了她的习惯。

这个时候,她一定是“舒服”到了极点,因为同僚们抬眼看看,总能看到她脸上堆满了微笑——一种自得、深厚的微笑。

那张略显肥胖的脸,被她的微笑,堆积成了一个软绵绵的棉花团。微笑在“棉花团”上浮漾着,闪烁出几分幽微的神秘,让人感受到了她的内心世界的深不可测和她的思想的遥不可及。她的思想犹如一条望不透的深洞,那里面,挤满了黏稠肮脏的空气和涌动的虫鼠,并且,好像随时都会逃逸出来,污染周围的世界。

更为奇怪的是,她一仰躺下,办公室里,随即就溢满了枯萎的郁金香的味道。同僚们赶紧捂住鼻子,四处寻找这种味道:是来自她涂抹的化妆品,还是来自她的身体,抑或是来自某一个未知之处?

不得而知。

很多时候,她是第一个走进办公室的人。

但当第二个人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就发现,她早已躺在她的“床”上了。

于是,有人难免就问一句:“大姐,怎么不在家多睡会儿?”

“烦死了,在家睡不好。”她总是这样回答。

烦什么呢?同僚们都不明白。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的家庭情况。

离异几年了,用她的话说:“那个可恶的男人抛弃了我。”事实上,丈夫不仅“抛弃”了她,还连同他们的儿子,也带走了。但丈夫很大度,把一所近二百平方的大房子,留给了她。这些年,她就一个人,住在那所空荡荡的大房子里。

一段时间,她也曾经把两间房子,出租给了两位姑娘。因为那时,她觉得房子实在是太大,她一个人住在房子里,满房子里都是流荡的寂寞。那寂寞像海,在涌动,在咆哮,搅得她内心不得安宁。有时候,那寂寞又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样大的一座房子,若然没有白天的阳光,简直就如一座坟墓,她,似乎就成了住在坟墓中的一个活死人。

所以,她就招租了两位姑娘,住进她的房子。

两位姑娘,搬住了进来。青春四溢,整天嘻嘻笑笑;人一进楼梯,那笑声,就蜿蜒进她的耳朵里。最初,她也深深地被感染着,似乎自己也变得年轻了。但没过多长时间,她就开始烦了,她到底还是习惯了寂寞,虽然太过寂寞,她也害怕会被寂寞淹死。

最要命的是,其中一位姑娘,经常带她的男朋友前来过夜。一过夜,两个年轻人就死命做爱。尽管他们尽可能地把房门关闭严实,但男女哼哼嘁嘁的叫床声,还是会从门缝飘逸出来。

她睡觉,似乎又特别警醒,叫床声一起,她就被惊醒了。最初,她只是出于好奇,静静地倾听着;慢慢地,她的身体就做出了反应,她缓缓地夹紧了自己的双腿,越夹越紧,越夹越用力,直到全身出汗,在近乎虚脱的状态中,昏昏睡去……

此种情况下,第二天早晨,她总是起床很晚,醒来时,身体尚疲软如绵。眼睛望着房顶,会神往很长一段时间,方能从疲惫中恢复过来。

她曾经为此羞耻过,渐渐地,羞耻就变成了一种愤怒,以致于怒不可遏。最后,她毅然决然,将两位姑娘驱逐出门。

从那以后,她就一直一个人过着,情愿忍受满房子的寂寞。

所以,同僚们都知道,她是一个人过日子。如此,那份“烦”又从何而来呢?

其实,她也有不躺在“床”上的时候,那就是在办公室的同僚们,利用闲暇时间闲聊的时候。这个时候,她会变得很活跃,积极地参与进来。她脸上的每一个器官,都爆发着糜烂的激情。她似乎无所不知,每一个话题,她都有说不完的内容。天文地理、国内国外、历史现实、名人轶事、八卦新闻……尽管许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甚至于张冠李戴、无中生有,但她喋喋不休……直到所有在场的人,都不得不成为了她的听众;直到所有的人都被她絮叨累了,变得鸦雀无声。

连她自己,也觉得百无聊赖,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这个时候,她就会拉开自己的抽屉,取出一个长柄木锤,一个精致的檀木木锤;木锤两头圆润,散发着油亮的光泽,仿佛能看到时间在上面的无赖的浸润。她开始用木锤敲打自己的膝盖、腿部。由轻到重,由缓到急;轻重交互,缓急相济;在自觉不自觉中,形成一种节奏感和韵律感。她的脸,会随着这种敲打的节奏、韵律,呈现出不同的面部表情,仿佛这节奏韵律,已经注入了她的心中,成为了她心情的一部分。边敲打,边还倾诉:“我这两条腿,老是发疼,发木,真是烦死人了。”她用力地敲着,办公室里悄然无声,只有她敲打的木锤声,或清亮,或沉闷地响着。

她不知疲倦地敲打着,有时,会敲打很长一段时间。似乎,像秋末河边浣衣的农妇,执意用她手中的木锤,捶打干净她腿上的污渍。每一声木锤的敲打,都散发着秋末的沁凉的衰音——让人想到枯黄的草、僵去的虫、秋天里那一声长长的叹息。不过,偶或,她也会间歇一会儿,间歇的时候,她就将自己的腿伸直,双手去上下揉搓着,从上到下,从大腿的根部到脚的每一个脚趾;揉搓到膝盖时,她会摁住膝盖的某一部位,反复地掐来掐去,好像那里面住满了可怕的虫子,她要一点点将它们掐出。

然后,又是继续地敲打。

人们从这木锤声中,听到了她骨头里流淌着的寂寞,这寂寞变成一条河流,在她的敲打之下,浪花四溅。

甚至于,同僚中有人私下里担心:会不会有一天,她的敲打,会使她的玉腿猝然粉碎,粉碎的骨头像花儿般,绽放整个办公室。“河流”,决堤,泛滥。

其实,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达到养生的目的,都是为了留住她一天天老去的容颜,都是为了彰显她有资格目空一切。

年近五十的她,也确然是爱美,甚至于,爱美至执着的程度。

只要不是躺在“床”上,她每天一进办公室,第一项工作就必定是照镜子。

一面精致的小镜子,放在她的手提包里。缓缓地取出,那动作,很是有一分优雅。照镜子的时候,她的头总是转来转去,力求照到脸部的每一个部位。一边照,一边还不停地用手去理自己的头发。照花前后镜,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古代的那些大家闺秀;也容易让人想到那些临风倚楼的歌妓。可是,她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人,既没有大家闺秀的典雅端庄,又没有高楼歌妓的风流明艳。她太普通、太平凡,普通平凡到俗滥的地步。

照镜临了,她还会在脸上扑点粉,抹点口红,淡眉轻扫一番;最后,用手指去捏一下自己的脸蛋,似乎,是在感受一下自己的皮肤是否还有弹性。

鱼尾纹,总还是有的。她的办法是,用手指反复去揉搓,揉来揉去,鱼尾纹舒展了又簇起,最终,也只是从她口中传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岁月不饶人,没有常开不败的花。这个道理,她明白,但她也像所有爱美的女人一样,想极力去挽救一朵花的凋谢。为此,她照镜,她化妆;她通过各种形式,来养就自己的一片好心情。越来越老的女人,越是不服老,越是害怕别人说她老。更何况像她这样的离异老女人,内心里还隐藏着“花开二度”的美好理想呢?

那一日,同事们一进门,就发现她正站在办公室中央,手持手机,与别人通话。她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兴奋,则将她的脸燃烧出一片红润。艳若桃花,只是那桃花,未免有些粗糙,形有余而质不足。那桃花,秋行春令,散溢着一份秋风瑟瑟的萧索味道。她手中的手机,不停地在她脸前,推远,或者拉近;脸,则左扭,或者右摆。看得出,她是想力求取得最好的影像效果。

她是那样洋洋自得地专注,进门的人都不好意思去打扰她,也懒得去打扰她,不愿意去打扰她,一任她不停地对话下去。

“哎,我刚学会视频通话呢,你看见我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对方传来了回答声。

“看到我胖了还是瘦了?年老了还是年轻了?”对方一霎短暂的停歇,然后是哈哈一笑:“姐,你是让我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实话实说,跟姐还弄什么假啊?”她似乎有些急不可耐,极想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完美的答案。

“姐,你是胖了,也有些老了,你那么自在的日子,不该这样啊?”她,一时哑了。对方一定是觉察到了,赶紧跟着补了一句:“姐,大概是你的脸距离手机太近了……”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把手机挂了,怅然若失。

她又拨响了另一个电话号码。同样的通话过程,得到的,是近乎相同的答案。她不停地拨下去,不停地拨下去……似乎所有的回答,都不可避免地趋向了同一个结论:她越来越胖了,也越来越老了。

她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呆呆地望着桌子上放着的那把木锤,望向不远处,她经常躺着的那张“床”。木锤,依然散发着它油亮的光,只是那光里,仿佛燃烧着死亡的鬼火;那张“床”,则在慢慢扭曲,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张咧嘴而笑的脸……她有一种强烈的被欺骗的感觉——自己这样地精心养生,还是阻挡不住人老色衰的步伐。

办公室里的同事,不赞一词;但每一个人的心中,似乎都生发出了同一个质问:整天躺在“床”上,不胖才怪呢!

同事们都低下了头,没有人劝慰她。因为她很长时间的高高在上、无所事事,已与同事们之间产生了很大的“距离”,这种“距离”,会失去别人的同情,也会失去别人的爱。有时候,沉默,就是一种最好的回答。若然是寻常人,一句玩笑的话,也许就会抚慰、温暖一颗心。可她,不是“寻常”人,于是,便没有人愿意去跟她开玩笑。

低下头的同事们,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至少是从现象上。时间,仿佛停止了,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死寂。空间里,仿佛挤满了涌动的虫子,正在将所有的一切,窒息而死。

忽然,“咚”的一声,震动了整个办公室。

声音沉闷,像来自一个遥远的空洞的空间。

同事们一齐抬起头望去,她已然又躺在了自己的“床”上,那“咚”的一声,正是她重重躺下时,发出的声响。幸亏她的身体有些胖,换做寻常人,这样地重重躺下,相信,差不多就会骨折了。她身上的肥肉,像弹簧一样,阻挡了某种力量的冲击,使得她,安然无恙,只是略微有些气喘。

她仰躺在“床”上,肆无忌惮,连两条胳膊也扎煞开来;身上的每一片肌肉,仿佛都要飘逸成一片碎片……眼睛紧闭着,一张脸,如秋霜的茄子;如一块晒干的鳄鱼皮。一次简单的视频通话,击碎了她的理想和现实。她躺在“床”上,身体慢慢变薄,变薄……最后,居然成为了一张白纸,紧紧地贴在那儿。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人们望向她的时候,也同时看到一团蘑菇云,一朵很美很美的蘑菇云,从她的膝盖部位升起——那么曼妙,那么轻盈地缓缓地扩散开,最终,将她的身体整个笼罩起来……

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枯萎的郁金香的味道,也迅速扩散开来——像妖魔的梦,弥漫整个办公室。

所有的人,都捂住了自己的鼻子;那一时刻,甚至于有的人,痛恨自己多长了一个能够嗅得气味的鼻子……

编辑手记:

爱德华·摩根·福斯特在 《小说面面观》里提出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尽管受到不同的毁誉,但一直为人们所沿用。此篇小说里作者就塑造了这么一个典型的扁平人物:一个整天躺在用三把椅子组成的“床”上的寂寞的胖女人。福斯特认为扁平人物有两大长处:一是容易辨认,二是容易记忆。小说里的胖女人就是这么容易记忆和辨认的人物,只是这样的人物是什么样的现实情境塑造出来的呢?这就引起了思考,一个不用工作,有着背景,空虚寂寞的老女人,她不躺着,谁躺着呢?小说在集中、夸张的描写手法里,集中了情节,突出了人物,从而产生了强烈的讽刺效果。胖女人安逸、稳定的生活仿佛成为一种缺陷,似乎强烈地诉说着一种潜在的价值判断,这让作品有了深度和余味,能进一步引发对现实社会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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