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那些事

马慧娟

幸福的老爷子

隔壁床上的老爷子安静得不像个病人，既不呻吟也不打鼾，被子整齐地盖在身上，棉衣把面子卷进去卷成一个小捆垫在背部。他就那样面向北侧躺着，氧气瓶咕咚咕咚吹起一串水泡，头顶的药液一滴一滴消磨着漫长的时间。

守着他的是一个长得特别俊秀的少年，白净的皮肤，好看的五官，合理地组合出一张帅气的脸。他用手肘支在床边，一边看手机一边看着老爷子。只要老人家稍微有点动静，他就赶紧问要干嗎。

爷孙俩低声聊着天，不时传来孙子的浅笑声，看不清楚老爷子的表情，猜想一定是慈祥和蔼的。老爷子要求坐会，孙子忙忙地去摇床，然后两只手从老爷子的腋下抄过去，抱着他坐好。又解开卷成卷的棉袄给老爷子披好。棉袄是用咖啡色的丝绸手工缝制的，做工精细，款式大方，一看就是过去针线极好的老太太缝制的，现在的人既没人穿这样的棉袄，也没人会做。坐起来的老爷子精神不是很好，可能因为哪里不舒服微微皱眉，两道好看的眉毛在眉间打个结又迅速解开。

安顿老爷子坐好，孙子端起一把精巧的小茶壶试试温度，递到老爷子嘴边。正喝水呢，病房门开了，男男女女来了五六个人，有老人的儿子、儿媳、女儿、孙子，进门都围着老爷子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每天送来的饭菜，儿女们总是先试好温度才喂给老爷子吃，洗脸刷牙洗脚都伺候得无微不至，尽自己的努力让老爷子在病床上享受着和家里一样的待遇。

几天的相处，这家人轮换着照顾着这个老爷子，每一个人都耐心温和，笑容满面，争着抢着在医院守夜。特别是那个俊秀的少年对老爷子细微体贴的照顾让人叹服，更为这一家人在一起的温情而感动。

争 吵

早晨7点多了，还不见那个清洁工来打扫卫生，平时6点半就已经在各病房吆五喝六，撵得陪护人员无处可去，今天怎么了？

楼道里静悄悄的，各病房自己打扫出来的垃圾堆在墙角，没人清理。开水房里的大垃圾桶满得溢了出来，塑料袋、香蕉皮、瓜子壳、剩饭等混杂在一起默默地提醒着人们该清理垃圾了。几个陪护的人站在病房门口张望，相互询问着打扫卫生的哪儿去了。

我在这家医院进出很多次，不止一次见过她。短头发烫着不大的卷，鬓间向两边延伸开来，像玩偶娃娃穿的裙子；戴着口罩看不清楚表情，额头显露出来的皮肤黝黑，眼睛不愿意和人对视；个子不高，穿着五寸高的高跟鞋，“嗒嗒”地踩在楼道里，传达着盛气凌人的气息。

早晨6点多，陪护的人大都蜷缩在哪个角落里眯着，突然被一阵高跟鞋踩出的噪音和用力推门的声响打搅，接着就是一声冷冰冰且不耐烦的声音：“起来了，打扫卫生。”然后不管你准备好没准备好，一拖把过去，病人的鞋就挪了地方。等她拖完，你就趴床底下找鞋吧。

她拖楼道的时候是不许人随意走动的，要走也是顺着墙根挪过去，这时候她不说话，拄着拖把用一种无奈且愤恨的眼神看着别人踩出的一串脚印，等人走远后狠狠地抹掉。

护士开始输液了，各病房门口的垃圾还是没人清理。快10点，楼道里传来激烈的争吵。伸出脖子张望，看见那个清洁工站在储物室门口挥舞着胳膊骂着，她对面与她对骂的是另一个清洁工，也不甘示弱。中间隔着她们的是几个主治医生和护士，要不然这两个人早厮打在一起了。听了一会儿，原来两个人因为打扫卫生分配不均而起了争执，所以今天才迟迟没有清扫卫生。

争吵最终不了了之，另一个清洁工开始打扫卫生。中午出去吃饭，在医院大厅看见了那个清洁工，已经摘掉口罩，有些慵懒地靠在椅背上，阳光照在她脸上，才发现她除了皮肤黑点，模样还是挺好看的。我冲她一笑，她居然也笑了……

婆 婆

忘了这是第几次陪护婆婆，还是我随行。家族遗传的肺气肿，切除了一个肾，再加上心脏不好，婆婆的腿肿得和面包一样，一按一个指印，肚子肿得比孕妇的肚子还夸张，脸更是和茄子一个颜色。

就在昨天，她还是坚持不肯来医院的，因为家里出圈的牛粪没有拉到地里去。她住院我陪护的话，那些牛粪就要她儿子一个人拉，这无疑比病痛更让她揪心。她最宠爱的小儿子啊，那么累的活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干？

她是梗着脖子、甩着脸子被我们强行拉进医院住进来的，还要在医院这样狭小的空间和不喜欢的我一起待好几天，想想都是一种折磨。没办法，儿女们远的远，忙的忙，除了我还真没人陪护。

住进来连续输利尿药消肿，她不得不半个小时上一趟厕所。我一手提着推药水的泵，一手举着输液瓶，在厕所和病床之间来回穿梭，手忙脚乱，还要用轮椅推着她排队做各项检查。婆婆不喜欢做检查，一边走一边用她独特的方式唠叨着她的不满，一会儿骂医生，一会儿骂护士。我推着轮椅走路，习惯性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病床上的她根本睡不踏实，氧气、输液泵、液体瓶限制着她的自由，这对一辈子喜欢随心所欲的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束缚。她烦躁着，抱怨着，数落着，谩骂着，然后接受现实开始昏睡，鼾声如雷。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液体一瓶瓶流进她的身体，她再一趟趟上厕所。

每次吃饭我们的意见都会有分歧。她老人家想吃什么不会直接告诉我，我不问她会怪我没征求她的意见，我问了她就没好气地说随便。我呛一鼻子灰出去还得猜着她的心思给她买饭。想想忍不住想笑，这简直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无论谁胜谁败都没有多大意义。同在一片屋檐下，谁都离不开谁，谁也无法忽视谁的存在。

我们就这样一起待了六天，虽然她不喜欢我，虽然我也不算特别喜欢她，但我一直在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因为，这是我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