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
1989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一个乡下母亲背着自己15岁的儿子,登上了由贵州水城开往昆明的火车。儿子瘦骨嶙峋,脸色暗淡无光,好像还特别怕冷,身子缩成一团。母亲一边从蛇皮口袋里拿出一张红色棉毯,盖在儿子肩上,一边用胆怯的目光朝四周张望,车厢里只零零星星地坐了几个人,而且都把头偏向车窗,趁火车进入隧洞之前,眺望着茫茫群山中的那轮落日。
高原上的火车,速度比汽车快不了多少,甚至比汽车还慢。隧洞一个接着一个,即使白天乘车,人们也会觉得自己正在黑夜里穿行。隧洞与隧洞间乍现的白光,总让人睁不开眼睛。这位母亲已经不是第一次坐火车去昆明了,五年前,儿子患上一种叫不出名字的病症以来,差不多半年左右的时间,他们就会出门一次,搭乘这一列火车,来往于水城和昆明之间。
邻座没人,母亲用蛇皮口袋做枕头,让儿子躺在座位上。自己坐在对面,一双疲惫的眼睛,无助地看着悄无声息的儿子。隧洞里烟尘大,反灌进车厢来,儿子开始有气无力地咳嗽,她死死止住自己也想咳嗽的冲动,扑向儿子,把儿子的头抱到怀里,随后又掠起衣襟,遮住儿子的头。过了一分钟,自己才猛烈地咳了起来,眼泪在暴露的青筋和皮肤的皱折间跳跃,最终滑落到遮着儿子头颅的衣襟上。儿子的头藏在母亲的衣襟里,这让母亲的腹部高高隆起来了,如果有人没有看见座位上还躺着一截儿子的身子,肯定会把母亲错认为是一个年老的孕妇。就这样搂着儿子,母亲慢慢地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火车已经跑过了很多个车站。她习惯性地抬起头,准备扫视一下车厢,发现对面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一身黑衣服的陌生男人。男人的双鬓白了,正用阴沉而又锋利的目光看着她,她不由心一凛,背心冒出了一层冷汗。
“让我看看你儿子!”男人的声音冷冷的,不容拒绝。母亲本能地抱紧儿子的头,木然地看着男人倾斜过来的脸和伸向他们的右手。男人的姿势一动不动,目光一直盯着母亲。这时候,火车冲出了一个漫长的隧洞,从车窗外透进的月光,令昏暗的车厢明亮了一些。母亲在一阵迟疑之后,缓缓地掀起衣襟,把儿子的头露了出来。儿子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中,轻微地嘟噜了几句什么,咂了咂嘴巴。男人伸长了腰和脖子,屁股也随之离开座位,弓着腰,用双手捧起儿子的头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坐回去了,也不说话,冷冷地望着车窗外月光下面模糊不清的山岭。母亲则重新把儿子的头搂到怀中,像原先那样,掠起衣襟,遮住儿子的头。她没指望从陌生男人的口中得到任何好的或坏的消息,所以,她收起目光,垂下头,准备接着睡觉。在火车哐哐啷啷的声音里,她感觉比躺在家中的床铺上更容易入睡一些。闭上眼睛时,她隐约听见一个声音:“你的儿子,他会死在昭通!”她没在意,也没记住昭通这个地名,便睡着了。母亲这一睡去,就像去了一個没知觉的世界。列车员把她拍醒时,火车已经停在了昆明火车站。她伸手抓住蛇皮口袋,喊了声儿子的名字,没人应,这才发现怀里的儿子不在了。再看对面的座位,黑衣服的陌生男人也不知去向……
二十五年后秋天的一个中午,一个40岁的水城人出现在了昭通清宫亭公园旁边一家小旅馆的登记处。老板一边登记,一边问他:“噢,水城人,你来昭通做什么买卖呢?”
这人淡淡地回应:“我想死在昭通!”
老板一愣,翻眼看了看客人,随即又低下头忙手中活计,笑眯眯地问:“你要住多少天啊?”
他声音还是淡淡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天!”
老板以为遇上铁了心前来滋事的街边恶汉了,把手上的笔扔在桌上,双手抱在胸前,用挑衅的目光盯着他,声音尖锐:“你想干什么,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人想从心头提一口气上来,大声地说话,但气提不上来,声音仍然淡淡的,非常微弱:“我什么也不干,只想死在昭通!”说完,伸出苍白的手掌,向老板索取钥匙牌。老板把身份证和钥匙牌放到他的手心时,摇了摇头。随后,对着他上楼时的背影喊了一句:“水城人,你千万别干傻事啊!”
水城人进了房间,没有烧水,从口袋中抓出一把药丸,就着桌子上的矿泉水匆匆吞下。这才喘了口气,倒在了床上。但他没有马上睡去,目光移动着,从天花板到窗户,再到电视机、镜子、门,最后停在了墙上那隐隐约约的一行字上面:“杀死你,我要杀死你!”这行字的下面,还署上了日期和姓氏,但没署名。他想这写字的人,他想杀死谁呢?他真能把一个想杀死的人杀死吗?他决定去找这个人。不过,按照他的计划,接下来他得去一趟旅馆对面的邮电局。二十五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在盼着这一天,无数次设想过怎么把一堆钱交到汇款员的手上,又怎么填写汇款单,怎么留言等等。为此,他还一次次地去过邮电局,看别人怎么汇款,看汇款员怎么核对款额。他迷恋这些细节,迷恋金钱在这边被收走,在另一端仅凭一张汇款单又可以取出来的过程。现在,自己终于可以汇出一大笔钱了,可以去邮局了,想得高兴,他把死亡的事也就暂时放到了一边。
水城人给自己住在水城乡下的母亲汇出了10万元人民币。这是他全部的积蓄。这也是他二十五年后第一次与母亲联系。汇款单上,他留的地址,只有“云南昭通”是准确的,具体的街道门牌则是他乱写的,连他住的旅馆也没写上。从邮电局出来,他把汇款收据丢进嘴巴,嚼了嚼,咽进了肚子里。昭通的秋风,具有他想象不到的层次感,第一阵风把梧桐叶从树枝上吹落,紧接着,第二阵风像接力一样吹过来,把还没有落到地上的梧桐叶,用力一卷,便吹到了树枝之上的天空中;再接着,第三阵风从天而降,把满天的梧桐叶又吹回到了地面上。踏着梧桐叶回到旅馆,老板见他回来,问他吃饭没有。他说吃了。双方都笑了笑。
他问老板:“4月5日,我住的那间房的客人是不是姓赵?他是我的朋友。”
老板翻了翻登记簿,很吃惊地望着他:“是啊,赵斌,你们是朋友?”
听老板的口气,老板不仅认识这个叫赵斌的人,而且可能很熟,他心头泛起一阵难言的欢喜,但还是装得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对老板说:“这两天如果你碰上赵斌,就说他的一个贵州朋友来了,想见见他,吃顿饭。”他寂然一笑,旅馆老板立马对他点头哈腰,说:“一定转告他,一定转告他。”
到郵局汇钱,与老板对话,耗掉了他全部的力气,进了房间,水城人一头就栽倒在了床上。他几次试图找出随身携带的药,手都不听使唤,身子也翻动不了,迷迷糊糊地便昏睡过去了。所有的睡眠都缺少安全感,而且还处处布满了岔道。所以,入睡不久,水城人就听见了火车哐哐啷啷的撞击声,并听见了母亲肚腹里叽叽咕咕的胃肠蠕动的声音以及心跳。母亲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背上,另一只则托着他的脸,他知道母亲的疲惫,知道母亲也许比他更需要舒服一些的睡眠,但他却连从母亲怀里挣扎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仿佛自己已经瘫痪在了母亲的怀中。母亲睡熟后,双手不再抱着他,他奋力地挣扎了一下,结果他脱出了母亲的怀抱,却也滑出了座位。他的身体就要落到地面的时候,有一双手伸过来把他托了起来,并且再没有将他放回座位,而是抱着他,来到了另一节车厢。他用身体微弱的动弹和一脸的泪水,表达着自己的拒绝。但抱他的这个黑衣服的男人没有理会,把他放到座位上,然后从衣袋里抓出一把药丸塞进了他的口中。火车到达云南的一个山中小站时,黑衣服的男人又把他抱起来,下了火车。
火车带着母亲,消失在了云南的夜色中。在车站狭小的候车室里等了不到一个小时,一列由昆明开往水城的火车就到了,他们登上了这一列反向的火车。母亲到达昆明的时候,他回到了水城。这同样是一列车厢里空荡荡的火车,它的任务似乎就是在夜色和隧洞中不停地奔跑。他躺着,黑衣服的男人,坐在对面的座位上,过一个小时左右,就往他嘴里塞一把药丸。最后一次往他嘴巴里塞药丸的时候,黑衣服的男人对他说:“记住,你不能再去见你母亲,更不能再去拖累她,如果你答应就点一下头。作为交换条件,我会给你药丸的配方,让你多活二十五年。”接着用诡异的眼神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二十五年后,你会死在昭通。死之前,你会积攒下来一笔钱,请你寄给你的母亲!”说完,火车停在了一个车站,黑衣服的男人,把药方塞在他的衣袋里,下车走了。他想知道黑衣服的人是谁,跟他的母亲是什么关系,但没人告诉他……
昭通的早上,人们都是在北兵营的军号声里醒来的。那军号声,似乎比其他地方的更嘹亮,更具有穿越力和震慑力,它一响,人们就乖乖地起床、上厕所、洗漱、吃早餐,然后开始一天的忙碌。这天早上,军号声没有惊动水城人,他还躺在二十五年前从昆明开往水城的那一列火车上。当火车抵达水城,他奇迹般地翻身坐了起来,五年前消失的力量又回来了,至少回来了一部分。阳光照耀着凌乱的火车站,即将离开的人和刚刚结束暗夜之旅的人,在他眼中都像上帝的使者,人人都带着令人欢喜的福音。可就在他走在地下通道的台阶上时,他听见了持续不断的敲门的声音,水城火车站与昭通旅馆这两个不同时间和空间里的场域,神奇地重叠在了一起。敲门声出自昭通旅馆,但却回荡在水城火车站灯火辉煌的地下通道中。他相信这是灵肉分离的幻觉,出现在水城火车站的那一个他,正在车站广场上,向一个算卦的人咨询,他适合做什么工作,这种工作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躺在昭通旅馆床上的这个他,听到敲门声之后,从床上爬了起来,没有立即去开门,而是匆匆忙忙地咽下了一把黑色的药丸。药效上来了,敲门声也更响了,在灵与肉即将合为一体又没有合在一起的瞬间,他脑袋里总有两个画面在不停地转换。一个画面是黑衣服的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你将死在昭通……”;另一个画面则是,他二十五年间都是给殡仪馆守大门,每天晚上,他都会一再地喊叫:“昭通,我为什么要死在昭通?”这一个被黑衣服的人拯救而又诅咒过的可怜虫,当他听到敲门声再一次响起,既兴奋又恐惧,终于走到门后,脸贴着门,小心翼翼地问敲门人:“你是赵斌吧?”
敲门的人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稍有迟疑,但还是把门打开了。门外没人,空空的走道上,秋风从破朽了的木窗外吹进来的几张梧桐叶,还在翻动着扇形的身子,发出微弱而又刺耳的类似于碎裂的声音。他弯腰捡起一张,双掌一合,揉碎后,装进了裤袋。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幽暗、落寞的笑容,口中念念有词:“杀死你,我要杀死你!”然后,下楼,走出了旅馆。他已经走远了,老板才自言自语地说:“水城人,你等着吧,赵斌说了,他一定会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