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华人辛酸史

2017-04-21 11:14汤荻
中外书摘 2017年4期
关键词:苦力古巴人戏院

汤荻

木子:

是为了安慰我,你才在微信里说“以后会来许多华人”吗?

身为游客,我不想见其他游客,更不想见到华人,中国13亿人口,回国后低头不见抬头见,还不够烦的?

我那微信谈的是唐人街,是以他乡为家的华人社区,可是社区中稀见华人,我自问:发生了什么?我在回溯过去,你在前瞻未来。

唐人街位于(古巴哈瓦那)中心区,国会大厦西侧。若不是街区道路上立有中西双语的牌子和路标,若不是中国政府在面对国会大厦的音译为“德拉贡奈斯”的龙街口竖了个“华人街”牌坊,若不是偶见几家中餐厅,吾会戆嗒嗒不知已入地界。走遍整个街区,我只撞见一位老年华人,我们视线相交,擦肩而过。Jen提到一位老妪,在街头售卖味精和女儿从美国捎来的中国调料,借此打发日子,会不会是她?

京城也有画廊的意大利常青在拉瑶街原金鹰戏院开了家分店,正在举办古巴艺术展。卡洛斯·加莱高亚展出北京奥运期间摄制的《蛇年》,片中,他走访哈瓦那华人,请他们讲述对当代中国的了解及古巴华人现状。在此,我原文抄录片尾字幕:

首批华人于1847年6月抵达古巴:610个中国苦力中,571个抵达海岛,被迫从事收割甘蔗的苦役及代替奴隶。

1848年至1878年,在离开中国口岸的全部141515个华人中,约124937人抵达古巴。剩下的16578人死于航海。

中国苦力的解放进程始于1853年。

1859年,有证据表明,一家华人客栈在桑哈街和拉瑶街的街角开张,它是迄今为止哈瓦那华人街区的心脏地带。

一则人口分析让我们推测,至1875年,又有5000华人移民古巴。

19世纪下半叶诞生的哈瓦那唐人街经历了迅速发展,在随后一百年中成为拉美最重要的华人社区。

20世纪中叶,基于主要由其居民从事的商业活动,哈瓦那唐人街经历了显著成长。

有关社区信息,请查阅三份报纸,一是商业报,另两份是国民党和共和党的官方报纸。

1980年,只有4302个华裔在哈瓦那生活。2008年,他们不足300人。

文中诸多重要信息。首先,虽然西班牙与英国于1817年签署公约,废除黑奴买卖,但古巴暗渡陈仓,最后换汤不换药,竟以中国苦力取而代之。

其二,苦力清一色男性,可想而知,他们娶贫苦的黑人女性为妻,其后代想必没有纳入1980年的华裔统计(原文original Chinese)。可以肯定的是,直至20世纪中叶,华人被贬为Chinamen,男子常被视作同性恋。抛妻离子,他们大多是经济移民或苦力后裔。

其三,不足300人,三份报纸,但报纸一说出现在末行人头统计上面,估计目前仅剩一份,其他两份已成史料。艺术家走访了一位八旬老人,至少在2008年,他仍在坚持用铅字油印小报,不知稿源和出版周期如何?

其四,同前,文中的共和党(原文Republican)若不是和国民党同时期,就是指以后的社会党或共产党,估计2008年也仅剩一党了。昨游不大的华人公墓,发现“中国国民党先同志之公墓”和“华侨社会主义同盟公墓”两碑,前者立于1952年,后者立于1990年,今天我路经社会主义同盟总部。倘若不足300人,还分党派,那就祈望他们搞好统一战线。

还有,20世纪中叶,也即旧政最为糜烂堕落和革命如火如荼的近十年间,“唐人街经历了显著成长”。谢了,加莱高亚,但我知道,并让我們直面历史,那些年间,唐人街更以鸦片窟、妓院和性表演著称,其中,哈瓦那臭名昭著的上海戏院位于桑哈街,只要有人出价,挺着普里阿波斯(Priapus)硕大阳具的“超人”甚至可以表演撕心裂肺的肛交。论述古巴革命的所有书籍均提及这家戏院,它也出现在《教父》第二集中。不知这些淫秽场所是否由华人经营?至少上海戏院不是,谢天谢地,并已被拆除。

此外,除一年轻人,片中所有华人都操标准国语。延续传统,首先得延续语言,他们谈到难以为继的华语学校。晚些时候结识的一位瑞士古巴人告诉我,以前的华人特别排外,其开设的功夫等课程拒收外人。关上大门,哈瓦那的华人在勉为其难地坚守自己的身份,但他们中的很多人已是耄耋老人,还能走多远?

最后,华人的历史折射出古巴的历史。艺术家从20世纪中叶一跃而至1980年,二十年间,华裔人口锐减,毋庸讳言,除却中古通婚,最重要的原因仍是去国。我不禁自问,离开古巴时,他们选择何处为家?

我已走到唐人街东界,我的视线已越过“华人街”牌坊,前方是1929年竣工的国会大厦,它盗版美国国会,但高出396厘米,耗资2000万美元,不晓得算成今天的铜钿会是多少?这是一位路人告诉我的,和我们一样,他们也热衷数字,但我没兴趣,黄昏来临,我惦记着去滨海大道喝一杯。

聂鲁达咖啡馆,街面座位全给占了,我走近一位独饮男士,问可否入座。“当然,当然,尤其是如此美丽的一位女性,请坐。”虽早过青涩年华,但一天暴走和兴奋过度后,这话听着还真让人受用。他就是那瑞士古巴人。我们开始聊天,聊到唐人街,聊到他在哈瓦那的老母,聊到他如何移民德国,最后定居瑞士,他的孩子,他如何坚持让他们学母语。“一个人怎能不学母语?如果你对孩子表示爱,你怎么……我只能用母语,我不会其他语言。”

他问起我的古巴印象,当我提到古巴会变化很快时,他抬高嗓门:“你觉得?是吗?这算快吗?那么多年了,你能自由出行,古巴人不行;你能投票,古巴人不行;你能掌握各种信息,古巴人不行。那么多年了,古巴人不会忘记自己是古巴人,是的,但这不够。”我没透露我是非典型中国人,或许我也不该以他这位非典型古巴人为例,但我愿意相信,面对强劲的“北风”,古巴人民会自尊自重,因为他说得对,他们不会忘记自己是古巴人。

迷人的滨海大道,华灯初上,与残光中的天空交相辉映,我已经喝下两杯“椰林飘香”,我还能喝第三、第四杯,一边等待高朋来访,在海堤上的穷人会客室相聚,就和以前的上海外滩一样,但我那亲爱的来电提醒,世界上还有一个我不能弃而不顾的人。

告别时,他——我都不记得他的名字——坚持由他来支付账单。这是我今天第二次接受素昧平生者的善意和慷慨。

祝好。

哈瓦那,2015年12月17日

猜你喜欢
苦力古巴人戏院
“背篼”生存处境微探
像素下的微观世界——MCL数码港戏院
我为工作狂
伏特加的瓶子被冲走了
从《满韩漫游》“苦力”形象转变看夏目漱石的中国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