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伦·亨德里克斯
摘 要:无论社会精英还是普通百姓,老年选民还是青年选民,大多数美国人依然以积极的态度看待自由贸易和自由贸易协定。要正确看待美国贸易保护主义,需要正确理解自由贸易与自由贸易协定,以及自由贸易与自由主义。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中的保护主义抬头是财政政策没有弥合自由贸易和技术进步对劳动力市场的冲击导致的。
关键词:贸易保护;自由贸易;自由贸易协定;自由主义
中图分类号:F830 文献标识码:B 文章编号:1674-2265(2017)03-0032-06
最近一项民意调查表明,大多数美国人认为,自由贸易是美国经济增长的机会而非威胁,自由贸易协定是美国经济发展的福音,美国公众对自由贸易的支持率为2000 年以来最高。但在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中,两党总统候选人不约而同地将一部分自由贸易支持者变成了自由贸易反对者。当时的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和唐纳德·特朗普——都表示反对“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特朗普走得更远,他提出要么重启谈判,要么退出“北美自由贸易协定”。正如美国前农业部长丹·格利克曼(Dan Glickman)所说,“几十年来形成的关于自由贸易的政策共识正在瓦解。”
如何正确看待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至少需要厘清以下两个问题:第一,有两种观点是误读:一是社会精英支持自由贸易而普通百姓支持贸易保护;二是老年选民倾向自由贸易而年轻选民倾向保护主义。第二,为了避免误读,有两个观点非常重要:一是正确理解自由贸易与自由贸易协定;二是正确理解自由贸易与自由主义。
一、关于贸易保护主义的两种误读
(一)社会精英支持自由贸易而普通群众支持贸易保护
戴夫·约翰逊(Dave Johnson)指出:“美国选民明白,现行自由贸易政策正在威胁着他们的工作岗位、工资、城市、地区和整个中产阶级。跨国公司和亿万富豪在自由贸易中获利丰厚,而普通百姓则没有得到太多好处。” 此为伯尼·桑德斯竞选纲领的核心。民意调查数据显示,在美国普通选民中,总体上是支持自由贸易的。自20 世纪90年代起,盖洛普定期就贸易保护主义问题进行民意调查,大多数人支持自由贸易,认为自由贸易对于美国经济增长来说是机会而不是威胁(见图1)。进入21世纪以来,这一趋势发生逆转,在全球金融危机和经济衰退时期,支持贸易保护的人数显著上升并达到峰值。但2013年以后,这一趋势再次发生变化,支持自由贸易的人数大幅上升,甚至超过 20世纪90年代。这些数据也符合美国广播公司新闻部、《华尔街日报》的最新民意调查数据。
同样自由贸易协定也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不过,到了2015年支持与反对的人数开始接近(见图2)。2000年以来,皮尤研究中心多次就自由贸易协定进行民意调查,53.6%的被调查者认为,自由贸易协定对于美国经济来说肯定是好事;35.4%的被调查者认为,自由贸易协定对于美国来说未必是好事。在總统大选期间,自由贸易协定的支持率略有下降(为51%);自由贸易协定的反对者也略有上升(为39%),表明大多数美国人依然以积极的态度地看待自由贸易协定。
需要说明的是,民意调查的历史数据表明,在每一个总统大选年,美国国内关于自由贸易的支持率都会有所下降,部分原因是美国选举制度有意无意地为贸易保护主义提供了激励(Conconi、Facchini和Zanardi, 2014)。
(二)老年选民倾向自由贸易而年轻选民倾向保护主义
根据《华盛顿邮报》报道,伯尼·桑德斯赢得30岁以下选民的多数选票,比特朗普和希拉里加起来还要多29%,特朗普赢得30岁以下选民的选票又多于希拉里。马特·塔伊比(Matt Taibbi)指出:“对于青年选民来说,美国面临的重要问题是美国入侵伊拉克、金融危机、自由贸易、监狱里人满为患、国内监视、警察野蛮、政府债务和收入不平等。包括希拉里本人在内,民主党在所有这些问题上都站在错误立场上。”对千禧一代的调查发现,只有27%的受访者支持贸易保护主义(哈佛政治研究所,2016年)。戴维·阿特金斯(David Atkins)提出:“奥巴马政府支持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尽管希拉里对其持审慎的反对态度,但也没有因此而得到年轻选民的选票。”
为什么年轻选民大都反对贸易保护主义?因为与其前辈相比,千禧一代(在1981—1997年出生并且在1999—2015年达到投票年龄的人)受到自由贸易的影响最大(见表1)。在他们成年时,美国对外贸易占国内生产总值比重达26.6%,差不多是其祖父辈第一次投票时的三倍,是其父亲辈第一次投票时的两倍。也就是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在创建战后自由经济秩序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对于那些生活在 20世纪60年代或70年代的人来说,自由贸易仍是发生在“远方”的事情,而千禧一代是美国历史上与自由贸易联系最密切的一代。
美国青年一代是自由贸易和自由贸易协定的受益者,即使抽象掉文化程度、收入、性别、民族等众多可能影响个人利益的因素,大多数美国青年人仍然会支持自由贸易和自由贸易协定。在民意调查中,当被问及“你认为美国与其他国家的自由贸易协定对于美国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时,回答是“好事”的概率在18岁人群中达到峰值,为76%;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出生的人群中达到峰底,为52%;在年龄更大的人群中有所上升(见图3)。
大多数年轻人认为,自由贸易协定会造福或可能会造福他们和他们的家庭。因为对青年一代来说,自由贸易和自由贸易协定是天经地义的事,一个没有世界贸易组织和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也是从来没有过的。相反,在54—74 岁年龄段中,大多数人认为,自由贸易会伤害或可能会伤害他们和他们的家庭。婴儿潮那一代人更加怀疑自由贸易协定。也就是说,贸易保护主义对于退休和接近退休年龄的人影响最大(见图4)。
二、为什么美国贸易保护主义重新抬头?
(一)中国冲击
以前美国与贸易相关的就业替代,要么是逐渐的并且在地理上高度集中的(比如美国中西部汽车业的衰落);要么是来自其他发达经济体的进口竞争(Autor、Dorn和Hansen,2013)。加入世贸组织之后中国经济快速发展,增大了美国的贸易逆差,造成就业岗位流失。感受到中国冲击的不仅仅是“锈带”以及佐治亚州和南北卡罗莱纳州,而且在西海岸、东北部和南部,人们也都不同程度地感到了由于制造业竞争而产生的失业冲击,从而使其成为一个全国性问题。
这种与贸易相关的失业冲击背景较为复杂。从根本上讲,是技术进步压低了蓝领工人的工资,是进口替代减少了制造业的就业岗位。但是,对于那些失业工人来说,他们关注的是自己工作岗位的丢失,他们很少关注究竟是“外国工人”还是“机器人”替代了他們的工作。
中国冲击在2007年前后达到峰值,恰好此时全球金融危机爆发(Autor、Dorn和Hansen,2013),大家的注意力转向经济增长问题。此后,金融改革和经济刺激计划而不是对外贸易成为2008年和2012年美国总统选举的焦点问题(Bartels,2013)。2016年当美国经济走出全球金融危机的阴影时,中国冲击再一次受到关注。
(二)战场州的贸易保护主义激励
美国选举制度导致大选会产生某种保护主义的激励。由于美国总统选举是选举人制度,许多州的大选并没有火药味。比如,加利福尼亚州是选举人票数最多(55张)的州,在1992年以来的每次大选中,他们都投票给民主党。得克萨斯州(38张选举人票)的绝大多数选票会投给共和党。大选初期,希拉里对赢得得克萨斯州或田纳西州的选举人票绝无幻想,就如特朗普对像加利福尼亚州或纽约州这样的民主党据点也绝无幻想一样。虽然是两党总统候选人在每个州进行竞争,但他们的行为——竞选拉票站点、广告购买、宣传、动员支持者、接触民众等——会浓缩到少数战场州。
战场州是一个有争议的概念,但在大多数情况下,美国战场州总是包括密歇根州、俄亥俄州和宾夕法尼亚州,早在中国冲击之前,由于汽车行业的进口竞争,使这三个工业州陷入困境,这三个州的选民坚决反对自由贸易和自由贸易协定(Guisinger,2009)。第四个州佛罗里达是“锈带”上移民问题较为突出的地区。毫无疑问,这些战场州的选民倾向贸易保护主义(见图5)。
在 2016 年大选中,美国11个战场州(科罗拉多、佛罗里达、 艾奥瓦、密歇根、内华达、新罕布什尔、北卡罗来纳、俄亥俄、宾夕法尼亚、弗吉尼亚和威斯康星)的大多数调查受访者反对自由贸易。只有一个州(科罗拉多,9张选举人票)的多数调查受访者认为,自由贸易帮助或可能帮助了他们及其家庭。其余10 个州(总共持有137张选举人票),支持自由贸易的从密歇根州(伯尼·桑德斯在这里赢得民主党初选)的 25%到俄亥俄州的27%和弗吉尼亚的48%。1944 年以来,俄亥俄州只有一次支持了失败的候选人(1960年,理查德·尼克松在该州战胜约翰·肯尼迪,赢得53.3%的选票)。摇摆州更倾向于惩罚现任总统所造成的反自由贸易趋势(Jensen、Quinn和 Weymouth,2016)。这样,我们就比较容易理解两党总统候选人为了争取保护主义色彩较浓的战场州选民而调整其立场的做法。虽然自由贸易政策更好,但在总统选举时贸易保护主义也许更有用,这是美国选举制度的弊端。
三、如何避免对贸易保护主义的误读?
(一)自由贸易与自由贸易协定
自由贸易对于提高社会福祉的意义很容易理解,但建构现代自由贸易体系却是一件复杂的事。这种复杂性既破坏了自由贸易协定的透明度,又方便了那些自由贸易协定的反对者结盟,结盟的目的并不是反对自由贸易理念,而是反对自由贸易协定。
在 1985 年生效的以色列—美国自由贸易协定,包括附件和方案,共有7500字。“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却长达 200万字,是前者的266倍。新的自由贸易协定具有越来越长、越来越复杂的趋势,其中一些内容已经超越了关税壁垒、贸易保护,涉及市场准入、标准统一、生态环境、知识产权、健康卫生和国家安全等国内问题。
有人主张,为了消除非关税壁垒,为了满足签约国要求,需要提高协定文本的复杂性。但这样做的结果不仅增加了自由贸易协定的晦涩和复杂性,使人们望而生畏,更使人们担心其中有诈;而且还为反自由贸易协定同盟提供了反对的理由——一些条款超越了对就业影响和贸易损益的讨论。
“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的反对者,不仅有像工会这样的传统保守主义团体,还有像塞拉俱乐部这样的环境保护组织。他们认为,自由贸易协定对野生动植物和生物的多样性保护不力。还有像无国界医生和乐施会这样的与公共卫生和发展有关的非政府组织,他们认为,自由贸易协定会阻碍发展中国家的贫困人群免费得到救命的药物。他们认为这些领域里建立统一标准,必然会涉及各国国内政策的制定和调整,引发人们对于监管竞劣(race to the bottom)的担心。因此,尽管大多数美国人支持自由贸易和自由贸易协定,但却对具体的自由贸易协定心存疑虑,哪怕这些自由贸易协定——像“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不仅代表了美国利益,而且是以历史上的自由贸易协定为蓝本的(Allee和Lugg, 2016)。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伯尼·桑德斯能够拥有庞大的、年轻选民的追随者,那本是美国最大的支持自由贸易的年龄组。对桑德斯及其支持者来说,“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和其他自由贸易协定与传统贸易保护政策有关,它关系到工人权利、环境保护和知识产权等问题。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希拉里在2016年大选中一方面反对“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另一方面表示坚守自由贸易立场。在新罕布什尔州的民主党初选的辩论中,希拉里公开阐明了她支持自由贸易、反对“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的立场。她说:“我的观点非常明确,我们必须与世界进行贸易,我们有世界人口的5%,必须与其他95%的人口进行贸易,但是,我们也必须为美国工人在全球市场竞争中提供安全网,而后一点为我们的政策制定者长期忽视。”
(二)自由贸易与自由主义
在大多数社会公众都支持自由贸易的环境中,为什么贸易保护主义重新抬头?我们先看一下其他发达经济体的情况。在其他发达经济体中,随着贸易依存度上升,政府在就业、教育和社会保障等方面支出会不断扩大,为受损者提供帮助和救助(Katzenstein 1985,Rodrik,1996)。这种模式在美国还未形成,为此,美国需要改革。道理很简单:自由贸易在增加一国潜在收益的同时,也增加了一国潜在风险,而自由貿易的受益者与风险承受者往往并不在同一行业或同一社区,为此,政府需要通过扩大补偿性支出的途径为受损者提供保障。
从20世纪60年代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美国对外贸易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只有日本的一半。20世纪60年代,美国对外贸易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平均为9.4%,远远低于经合组织24.1%,也低于世界平均值24.6%(见表2)。由于石油冲击、进口价格上涨,以及对欧洲和日本汽车的需求增加,这一比重在 20 世纪70年代上升到14.5%。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对外贸易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大幅上升了一倍以上。20世纪90年代以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签订为标志全球化进程启动, 2001年以我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为标志全球化进程加速。
与经合组织不同,美国政府支出并没有随对外贸易扩大而同步增长,美国政府最终消费支出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为满足社会需求而花费在公共商品和服务上的政府支出——在21世纪10年代低于20世纪60年代。与其他发达国家相比,甚至与澳大利亚和日本这样外贸依存度相对较低的发达经济体相比,美国在政府支出方面也远远落后(见图6)。如果政府支出的增长对于平衡自由贸易与社会公平矛盾至关重要的话,那么,一切都不足为奇了。就像寓言中那只温水中的青蛙一样,美国在经历了工人工资下降、失业率上升和制造业衰退以后,矛盾最终在2016年总统大选中爆发。
美国贸易依存度上升与美国政府支出下降的矛盾是一些美国民众转向贸易保护主义的重要原因。从某种意义上讲,贸易保护主义是政府在开放经济时代发挥作用的替代物。当伯尼·桑德斯说美国应该向丹麦或瑞典学习时,他是指,这些欧洲国家在解决由外贸发展和技术变革所带来的社会问题时,通过不断扩大的政府支出(21世纪10 年代,一些欧洲国家政府支出为国内生产总值的25%,美国政府支出为国内生产总值的15.3%),对受损者进行补偿。
四、简要总结
近年来,自由贸易的确让美国更加富有,但自由贸易的成本却未被分摊。也就是说,随着自由贸易发展和技术进步使一些美国工人的收入下降、失去工作,政府的转移支付(尤其对失业、残疾、退休和医疗)严重不足和远远滞后,未能弥合社会收入差距(Autor、Dorn和Hansen,2013),而社会收入差距的扩大则助长了政治极端化情绪 (Autor等,2016;McCarty、Poole和Rosenthal,2016),结果是左翼和右翼的民粹候选人都能吸引大量选民,在美国总统选举中贸易保护主义似乎更有市场。应当看到,矛盾并非源于自由贸易本身,因为许多发达国家的外贸依存度远高于美国,但这些国家以增加政府支出的方法分摊了成本(Kirkegaard, 2015),用全球化收益弥补了全球化的受损者。
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中的保护主义抬头既不是社会公众的自由贸易理念发生了变化,也不是青年选民转而支持贸易保护主义,而是美国财政政策没有能够弥合自由贸易和技术进步对劳动力市场所造成的冲击。
Abstract:Whether the elector is a social elite or common person,old or young,most of the Americans still keep an optimistic attitude towards free trade and free trade agreement. It needs to correctly understand free trade and free trade agreement,free trade and liberalism if you want to correctly view US trade protectionism. The rise of protectionism in the US presidential election in 2016 is caused by the fact that the fiscal policy can't resist the impact from free trade and technological advance on the labor force market.
Key Words:trade protection,free trade,free trade agreement,libera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