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63年考入北京大学,学制六年,“文革”期间因中央警卫部队进驻领导“斗、批、改”,以便推广“六厂二校(指北京针织总厂、北京林木厂、新华印刷厂、二七机车车辆厂、南口机车车辆厂、北京化工三厂,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经验,在校时间延后八个月,实际在北大待了六年半。
正常学习期间,平心而论和老师们私下接触不多。“文革”期间,师生“同吃同住同劳动”,反倒多了些切近交往。当权者把我们师生,不分核桃、花生、枣子,全倒进一个筐里揉搓。作为过来人,我把一些琐碎的记忆,笔之于书,因为管窥筐举的都是北大的事儿,所以叫做“燕园琐忆”。
壮年淹蹇的陆平校长
北京植物园樱桃沟是我退休后遛腿常到的地方。沟畔有一块很醒目的石刻,上面四个红漆擘窠大字:“保卫华北”。解说词曰:“1935年12月,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我国东北之后,又進逼我华北。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12月9日,北平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一二·九学生抗日救亡运动。在这次运动中,党领导下的先进青年组织(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和北平学联)在樱桃沟先后举行了三期夏令营。学生们一起学习,进行军事训练,还开展了丰富多彩的文体活动。‘保卫华北四个字就是当年参加第一期夏令营的北京大学学生陆平和清华大学学生赵德尊刻写的,表达了北平青年抗日救亡的坚定决心和必胜信念”。
这四个石刻大字,也算是陆平老校长早年难得遗墨了。
陆平,1914年生,吉林省长春市人。反右运动中,北大的“划右”基本上已经完成,中央要加强党的领导,还要补划右派。陆平就是那时候经周恩来面谈,在外交部和北京大学两个去向中,自选到北大的。时任北京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的陆平,住在草木芊蔚的燕南园六十三号,直到“文革”爆发。
燕南园六十三号是一幢青砖别墅,结构比较特殊,形似汉字的“凹”顺时针转九十度。“凹”字的空儿,是个小院,西房、北房各自有门开向这个小院,院子当间儿有一丛竹子。南房五开间,大门居中朝南,门外四柱一廊。门外有四五棵松柏玉兰。进门就是个大厅,从厅北门经走廊,从南到北直通通的,可以一直走到北房,按照平面说,是三进。去掉凹心,占地350平方米左右。独家使用,六十三号可以称为燕南园最大宅院。
“文革”期间,我给燕南园六十三号看过一段时间房子。时间是1967年的初冬,刚刚穿上棉衣,值差大概一个星期左右。究竟是谁派我这个差事,之后我又怎样交差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去的时候,燕南园六十三号屋门没有锁,但是窗户都关着,大宅子空荡荡的。朝南一间很大的厅堂。内有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放着一把带鞘的东洋刀,还有一本精装的《列宁选集》。整个陆宅的私人物品,仅此而已。笔者猜想,自1966年6月1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聂元梓的大字报,引发岸谷之变,随即,陆平一家子惶惶然搬出去,独独把这两件东西留下来了。
我一个人看守这样一所大宅子,无所事事。这把东洋刀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就拿着这把东洋刀玩起来。从刀鞘抽出一看,刀身有六七十厘米,刀把足有二十五六厘米,刀背七八毫米厚,沿着刀背下边一公分,两面都有一条长槽,大概就是出血槽吧。刀身光洁,虽然不是熠熠生辉,像镜子似的,但说它寒光闪闪,绝不为过。穷极无聊,忽然想试试这把刀的锋利程度。屋里没有什么物件,睃见桌上有一本马粪纸精装《列宁选集》,当时也没过脑子,就双手握着刀把,用力一砍。刀剁进去了,但是并没有没过刀背,也没被夹住。书脊的厚度有八厘米左右,这一刀落下去,砍人一半的厚度,也就是四厘米吧。曾见《三国演义》描写东吴孙权决心联刘抗曹,为止纷惑,拔剑一斫,把身前的案子砍掉一只角。我没敢用桌子来试刀,倒是着实可以想见孙权两臂力道之足,的确是个英雄人物。
2014年夏天,为了帮助自己回忆往事,我去北大把二十八斋、三十斋、三十一斋拍了一通照片。又到燕南园,把五十二号(黄子卿寓所)、五十六号(周培源寓所)、六十三号(陆平寓所)拍了一通照片。二十八斋南横西墙和三十斋东墙之间的距离,步测22步,约15米多,这是武斗期间井冈山兵团架设天桥的长度,三十一斋改为女生宿舍,男士免人。燕南园六十三号“雕栏玉砌一应在,朱颜不曾改”,房屋保养得十分好,但是不挂号牌。十步开外,是白底红漆字牌“北京大学老干部活动站”,越过站牌往南走几步,南墙有出口,直达三十一斋北头的东西方向马路。“文革”前,燕南园南墙可是没有出口的。要知道,1963年秋天,我入学北大时,北大校园,连南墙也没有,只有一道稀疏的铁丝网。那时,我们学生还被组织参加垒砌虎皮墙的劳动,地点就是海淀路路北,正对着长征食堂。
2015年春天再到北大,二十九斋、三十斋、三十一斋,都在拆。原来四座楼合围的四合院,而今只剩下二十八斋只身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我与陆平校长并无私交。要说见,也见过。新年除夕,在大饭厅,全校团拜会,灯光辉煌,播放《东方红》音乐的同时,陆平校长龙行虎步登台,向全场师生员工拱手贺年,说些新年吉利话和又红又专的套话,我随熙熙攘攘的大众站在台下仰望。这种话,春风过耳,大概多数人隔夜就忘掉了。但是,不晓得怎么引起话茬儿,陆平自豪地说起“凭我30年党龄”如何如何。好家伙,平时听说他是六级干部,原来还有30年党龄垫底儿呐。
燕南园六十三号,陆平住九年,我竟然也住过六七天,前后非悬隔,皆为客寓。
据说聂元梓曾经把这里作为自己的办公地点,一时间,门庭若市,诸多祸国残民的恶行出自这个院子。
关于陆平这把东洋刀,陆平的眷属对于家里这么大的物件应该有印象,只不知今还在否?
风流蕴藉的周培源先生
1952年全国大学“院系调整”,清华大学文理两科调入北大,北京大学的工科调入清华大学。从此,清华大学成为单一的工科大学——“工程师的摇篮”。北京大学成为文理科大学——“中国知识分子的橱窗”。周培源先生服从组织决定,从清华大学调入北京大学任教务长,住在繁樱如雪的燕南园五十六号。
燕南园这十几幢别墅,每一幢有自己独立的小锅炉和暖气供热系统。各户人家“文革”前,各自雇用大都来自河北的季节锅炉工烧暖气。一冬天,谁家也要烧个十吨八吨无烟“白煤”或者煤球,我就亲见过燕南园里,力巴儿光着脊梁,用黄土和煤末,在径可三尺的竹匾上摇煤球儿。到了“文革”自是无法享受此等服务,即令白发苍苍,身为中国顶级科学家的周培源先生也要“亲操井臼”,自己动手烧煤炉取暖,见者不由心痛、暗自生怜。
“文革”中,聂元梓率先贴出“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1966年6月1日,毛泽东下令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官方报纸全文发表,聂元梓一举成为全国闻名的“大左派”。但即令其已执掌大权,北大还是有不少反对之声,周培源先生便是其中主要人物。出于正义感和老知识分子的良知,先生公开贴出一张万言大字报,对校“文革”主任聂元梓提出了善意和中肯的批评。一贯自以为正确的聂元梓,从此对先生视若寇仇。
1967年夏天,围绕批评聂元梓与保卫聂元梓的是非争论持续发酵,校内外反聂声浪日益高涨,北大形成了两大派。官办的保聂派群众组织叫做新北大公社,批评聂元梓的一派群众组织,叫做井冈山兵团,两边各有五六千人,双方都自称“义从”,指对方为“乌合”。身为北大副校长,周培源先生仗义执言,批评聂元梓,受到批聂群众组织广大师生员工一致推戴,出任井冈山兵团第一任核心组组长。在周先生影响下,又有著名教授侯仁之、周一良、赵宝煦和原党委副书记兼副校长戈华等陆续加入到这个批聂的群众组织里。
“文革”中,井冈山兵团的人,大都称谓先生为“周老”,新北大公社一方,则不管大喇叭广播或见诸标语、大字报文字,称其“周白毛、老白毛”。私下里,周先生和聂元梓各有“雅号”:先生叫“大菩萨”,聂元梓叫“老佛爷”。如果对对子,真是一副巧对。
1967年入冬后,一天中午,我在三十一斋北横楼二层东边赵凯元的房间,端着绿色搪瓷铁盆吃饭,赵凯元没在屋里。赵凯元是井冈山兵团03纵队的纵队长,大家对他没大没小地叫“赵老机”。性情敦厚、走路左右晃动肩膀的侯汉清匆匆来到,一问赵凯元不在,就对我说,“樊能廷,有任务,快一点儿,找几个人,赶紧到燕南园南墙的豁口去。”我问什么事,他说,新北大公社要抓周老。我说:真的?他说,“你快去,消息可靠。到那里以后等着,如果新北大公社的人要从那里进燕南园,你们尽力拦阻他们,哪怕阻挡五分钟就行”。我放下饭盆,立刻找了四五个人,三十一斋与燕南园一墙之隔,转眼之间就到了距离三十一斋北门一箭之遥的燕南园南墙豁口。
等了不大功夫,从南面马路跑来七八个小伙子,是地质地理系井冈山兵团05纵队的人,其中有诨号“金大郎”的金玉铮,我们相互认识。他对我说,“我们进去干我们的,你们还守着”,这伙人脚步不停地向北跑进去了。我们按照金玉铮的口信,继续守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精神上倒是一点儿也没紧张。
过了十来分钟,这些05纵队的人从北边跑回来,我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说“从北边走了,没事了。”我说:“没事最好。福将,托你的福,我们回去吃饭了”。平安撤队。这一场,如果发生事情,对方来人太多,我们寥寥数人很难脱身。
从此,对于周先生的安全,井冈山兵团非常在意,简直可以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消停了一些日子。1967年12月21日夜间,新北大公社百十名工人及学生,午夜冲进周宅企图武力绑架周培源先生。幸亏先生事先安全转移,躲过此劫。但是,夫人王蒂徵和没有出嫁的小女儿周如苹在劫难逃,挨了打,被隔离锁闭在卫生间。书籍字画文物被毁坏、劫掠,一片狼藉。我们听说,能吃的点心、饼干、水果、糖果、罐头乃至咸菜,被这帮暴徒吃得干干净净,吃了不算,还把瓶瓶罐罐统统摔烂在周家。
1968年2月,周先生接受周恩来总理指示,退出井冈山兵团。此后,周先生不再参与井冈山兵团的活动。但是,对于北大校内的“文革”活动和走向,他还是有看法和评断的。尽管小道消息满天飞,先生却能够始终持善不失。
在北大,崇敬、钦佩周培源的思想人格、清明理性,大有人在,其中季羡林的识见颇具代表性,他在《忆周培源先生》一文中,作了这样的叙述:领导新北大的是那一位臭名昭著的“老佛爷”,打出江青的旗号,横行霸道,炙手可热。她掌握了全校的行政大权,迫害异己。我与此人打过多年的交道,深知她不学无术,语无伦次,然而却心狠手辣,想要反对她,需要有一点牺牲精神。
出乎我的意料,又似乎是在意料之内,周培源先生也挺身而出,而且干脆参加了反“佛爷”的组织,并且成为领导成员。在这期间,我一次也没有在私下见过周先生。他为甚么这样做,我毫无所知。只记得北大两派在大饭厅(今天的大讲堂)中举行过一次公开的辩论,两派的领导都坐在讲台上。周先生也俨然坐在那里,还发了言。他的岁数最大,地位最高,以一个白发盈颠的老人,同一群后生坐在一起,颇有点滑稽。然而我心里却是充满了敬意的:周先生一身正气在这里流露得淋漓尽致。
季羡林自己“经过长期的反复的考虑与观察,抱着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的决心‘自己跳了出來,也参加了那个反‘老佛爷的组织。这一跳不打紧,一跳就跳进了‘牛棚,几乎把老命赔上”。季羡林在总结这段历史的时候,毫不含糊地说道:“我不想在这方面做什么检查。我一生做的事满意的不多。我拼着老命反‘老佛爷一事,是最满意的事情之一,它证明我还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周先生则在被劝退之后,不止一次说过,“聂元梓批斗、残害干部教职员工和反对自己的学生,早晚要跌大跟斗、吃大苦头。”“文革”结束后,聂元梓被追究刑责,判处17年徒刑,应验了周先生早先的评断。
“文革”期间,先生不顾自身处境之困难,多次当众公开、明确指示保护陈佳洱、丁石孙等燕园英才。
可亲可爱的黄子卿先生
黄子卿先生是广东梅县人,1900年1月2日生人,娶妻夏静仁,邻县人。曾听先生说起,他在清华大学化学系任教期间回乡结婚,因两家都是相当殷实的大户人家,在各自门前的场院摆三天“流水席”,招待亲朋乡谊。不管你是长袍大褂,还是短褐赤脚,不管你携礼致贺,还是空手而来、作揖道喜,大家坐下就吃,吃完立即翻桌。足足热闹三天!1952年先生从清华大学调入北京大学,住在门朝北的燕南园五十二号。这座青砖楼房,现在是北京大学视觉与图像研究中心和吴作人国际美术中心。
先生嗜烟,每天两包。“文革”前,吸七毛多的牡丹牌香烟,“文革”开始,先生自觉自愿加强自我改造,改吸三毛五的大前门牌香烟,后来是红舞牌,数量不减,还是每天两包。先生喜欢和学生接触、谈天,尤其是当面请益者,当然,大都是先生说,我们恭聆。先生谈话不喝水,也不招待我们喝水。
谈话间隙,先生不停地吸烟,他不是吸完一支再吸另一支,而是划火柴点燃一支吸几口,就在烟灰缸里掐灭。俄顷,从烟盒里拿出另一支,又是划火柴点燃吸几口,又在烟灰缸掐灭。功夫大了,烟盒就空了。先生还要吸,怎么办?有办法,先生用薰得黄黄的食指(昔时香烟不带过滤嘴),在烟灰缸里扒拉,挑一支已经掐灭的、比较起来最长的,划火柴点燃,吸几口,在烟灰缸里掐灭。一会儿,再从烟灰缸里扒拉,挑一支已经掐灭的、比较起来最长的,划火柴点燃,吸几口,再在烟灰缸里掐灭,循环往复。先生胖胖的肚子,穿中山装,撒得满胸脯满肚子都是烟灰,让人忍俊不禁。
我读研究生时,去燕南园看望先生,分别八年,先生居然还记得这个不才弟子。先生对于“四人帮”,有一比,说他们好比是北宋四大权奸,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古为今用,先生史料活用,比喻得当。先生生世为学,触机谈兴,小扣大鸣,看先生吸烟,听先生谈话,真是一等享受。
某年,先生去东德讲学。走之前体检,X光透视发现先生的气管黑乎乎的,跟烟囱似的糊满焦油,医生就有了疑虑。先生自己向医生解释说,吸烟40余年,气管哪能不黑?还跟医生说,自己吸烟,只是吸到嘴里,让口腔有感觉,马上吐出去,并不吸进肺里,所以身体很结实。医生苦笑,说“你比我吸烟凶啊”,说着,签字通过,丝毫没有留难先生。
讲学完毕,回国前,先生要买些东西带回来。先生想烟酒茶,统统是中国第一,就着意看看轻工业制品。先看丝绸制品,女售货员告诉先生,“这是贵国上海出品的”。嗯,那就看看呢绒制品,女售货员又告诉先生,“这是贵国上海出品的”。好,那就看看皮毛制品,指着皮大衣询问,这一回女售货员告诉先生,“皮大衣是我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出品的,原料毛皮,说不准是不是贵国上海出品的”。这位女售货员敢情是“贵国上海”迷。
先生嗜书,不爱看报,不爱运动。看什么书?多了去了。先生告诉我们,大概看两类书:中文看古书,代表著作是《史记》《资治通鉴》《全唐诗》;英文看科技书刊。先生说,中文白话文太浅,没看头;英文科技书,文字浅显易解,真实的东西多,有益处。先生兴起时曾领我们上楼参观他的书房。楼梯不好走,太窄:本来大约一米宽的楼梯,一级一级,沿墙每一级,都是平摆一摞一摞的书,弄得楼梯只剩50厘米左右宽。书房四面墙上三面是一人多高的书橱,直立的精装英文书插得满满。橱顶上平摆的中文书和英文期刊,堆得不止一尺厚。这些只是看得见的东西,先生海量的读书,大部分成为腹笥。我们看见的藏书,是抗战胜利后,先生一家随清华大学回北平以后历年购置积存、“文革”中又遭抄拣的劫后余存。以为先生是活的两脚书橱就错了,他首先是化学家、实验科学家!早年独力测定过冰水汽的三相共存温度点,简称“三相点”,为0.00981±0.00005℃。此为热力学的重要数据,也是温度计量学基准数据。尽人皆知,水的冰点是O度,世界上谁人精准测定了这个温度点?是我黄子卿先生!重现性即科学,美国标准局组织人员重复实验,结果与黄子卿的测量结果完全一致。
先生自幼饱读诗书,老来还是嗜书,坐拥书城,读书至乐,爱读书,生性也。
先生中文英文兼通,还写格律诗。当着我们,右手执自来水笔,在左手掌心写一首七绝,然后,左手执笔,在右手掌心写一首七绝。先生考我们,说一首是自己的,一首是中文系王瑶教授的,你们评评,谁的诗好。我们傻头傻脑,捧住先生温软、胖乎乎的手,左看右看,没看出名堂。先生得意,呵呵大笑,告诉我们“这一首是王瑶教授的,那一首是我的”。跟着,把这两首诗,掰开揉碎,方方面面,娓娓道来。先生笑盈盈地说:“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先生纵意而谈,我们亲聆謦欬,即使不譬为醍醐灌顶,也不啻“如听仙乐耳暂明”。先生自诩,到中文系,一样可以当教授的。先生这般率真可爱,惜乎我们当时没反应过来,应该即时把两首诗抄录下来,如今怎样恨悔也来不及了。王瑶教授如果得知这番故事,不知竟作何想?王瑶教授的女弟子赵园在《王瑶先生杂忆》里说:“对着不知深浅放言无忌的自己的学生,先生常常口含着烟斗,一脸的惊讶,偶尔喘着气,评论几句。也有时,喘过之后,只磕却烟灰而不置一词。然而先生自己也像是渐渐忘却了师生分界,会很随便地谈及人事,甚至品藻人物,语含讥讽”。赤子其心,泰斗其文,黄子卿先生和王瑶先生,实在堪称一对,竟是北大的一段难得的杏坛佳话。03633班另外有同学听过黄先生说,“不怕中文系任何教授”。其实,设想先生如果到历史系,憑先生一辈子浸淫目耕《史记》《资治通鉴》《全唐诗》,讲讲中国通史,当无滞碍的。
闲下,先生也会给我们讲笑话,众多同学共同记忆深刻的一个,是《怕老婆的故事》:某县官老爷特别怕老婆,出了名,不免被同僚讥笑,县官老爷心中不平。有一天,升堂之后,三班六房站班。县官老爷在院子里立起两杆旗子,一杆红旗,一杆绿旗。县官老爷发令,众人听令,老爷说“你们当中,怕老婆的站在绿旗之下,不怕老婆的站在红旗之下。”发令完毕,众人依令站立,红旗之下只有一个人。县官老爷问他,“刚才老爷的令你听清楚没有?”这主儿说,“听清楚了。小的们听令,怕老婆的站在绿旗之下,不怕老婆的站在红旗之下。”县官老爷问:“那么多人怕老婆,站在绿旗下,唯独你是个不怕老婆的,站在红旗下?”这主儿道:“回老爷,小的老婆给小的说,人多的地方不许去,小的记着呐”。
先生在“文革”中,自己在化学楼贴大字报批评自己。大意是,平生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情:借用某人一支自来水笔,没有及时还给人家,粗心丢失了,随后就出国了。在国外总惦记这件事。回国之前,特地在美国买一支派克金笔,带回国,找到那位当初借笔给他的人,郑重道歉,满怀歉意地用这支派克金笔奉还。先生直道律身如斯,百一百二。
1969年10月,北大全校“战备大疏散”,化学系03633班“疏散”到北京远郊山区的娄子水村。娄子水大队属于周口店公社,就是发现“山顶洞人”的周口店。娄子水村三四千人口,分为七个生产队,是周口店公社最大的村子。这里属山区,土薄石头多。村里到了冬天没什么活儿可干,就是整修农田水利和积肥。每天早上,六队在当街集合、派活儿,按照劳力等级和出勤记工分,生产队书记亲自派活儿。
黄子卿先生和学生们一条大炕睡五个人,住在一家农产三间北房的西间。白天下地,不需要先生劳动,但是也不闲着,各种农活儿都得看看。先生穿着浅帮上海名牌喜喜橡胶底黑皮鞋,在砾石上彳亍,他老人家啐面盎背,身量胖大、眼睛高度近视,走路很不安全。学生中总有一两人紧跟先生,两旁搀扶,形同挟持。如此,先生虽不顾盼自雄,却可以免除履冰临渊之危,而可自由地东张西望。每天晚饭喝粥,先生穿蓝色条纹绒布睡衣睡裤就寝,跻身在酣睡的学生中间,夜里起动不及,常常尿湿被褥。三天两头,总是我们帮他晾晒被褥,我们和先生彼此心照不宣,倒也无所忸怩。
在娄子水村,先生和我们学生吃一样的集体伙食,白苋紫茄,三餐粗粝,棒子面打底。每天早饭,棒子面粥,先生总是要一大块酱豆腐,时价五分钱。先生告诉我们,如果早饭有煮鸡蛋,可能每天会买一个煮鸡蛋。既然没有鸡蛋,吃酱豆腐也很好。根据先生早年从事蛋白质分子量的科学研究,确知一块酱豆腐的营养,差可代替一个鸡蛋。
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代,天天由军宣队给我们师生作“阶级教育”。有一次搞“访贫问苦”,先生随我们学生到六队场院,场院住着极贫苦的一对老夫妻。先生温言婆心,与那老夫妻谈话,询问家庭人口、生活情况等等。忽然,在一旁的学生领导小组组长,名叫“顾窝头”的,横眉立目训斥先生:“黄子卿,访贫问苦轮不到你,你是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你就是知识分子里的地主、资本家”。当下弄得先生吞声无语。回到住处,先生向我们吐露微词:“访贫问苦,怎么变成我的批斗会?”
据同学姚文德记忆,娄子水村一户贫下中农办喜事,向黄先生借100元钱,先生立即解囊。我们要离开娄子水村的时候,那户人家凑钱归还先生这100元钱,先生以自己年将古稀,有幸给贫下中农添喜,勉慰对方留下自己这点儿心意。
最要命的是“紧急集合”。这是“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备战备荒”战争思维下,各地都免不了的节目,在娄子水赶上一次。领队写号令,师生须得在五分钟内打好背包列队集合。学生们听到号令,各自整理完自己的背包,然后帮助先生。先生的鸭绒被非同凡品,十分狼犹,七手八脚也制服不了它,按下葫芦起来瓢,怎么折叠、捆扎也不能四四方方。军令如山倒,时间不等人,只好把被子连同古稀之年的先生弃置于热炕之上,顾自奔赴紧急集合地点。
当时学生多爱好古典文学,又都对甚嚣尘上、气焰万丈、上纲上线的阶级斗争高论和行为,无言地避之唯恐不及。谈到做学问、搞化学,先生说,就两条,叫做“一手抓文献,一手抓实验”。彼时鲁钝、少不更事,对于先生的教诲听得漫不经心,实践中方深深体悟先生慈诲,奉为圭臬,敬守良箴,终生受益。
我在大学任教有机化学中占有很大比重的“有机合成”,我之陋见,“有机合成”是实验科学,经验至要,颇类似于手艺活儿。这样,在方法论方面,对于历届学生,主要也就是格外强调动手能力,薪火相传“一手抓文献,一手抓实验”。告诉他们,这两手不同于电光石火、随燃随灭,而是颠扑不破、历久弥新。在周口店公社娄子水村这个阶段的“师生同学习、同改造”,让我们有很多机会亲炙先生,说起来倒要感谢那个颠倒乱世给予我们这样的机缘。
先生毕生勤奋好学,涉深究微,50多年学习研究的科学生涯中,涉及“物理化学”的“相热力学”、“电化学”、“电解质和非电介质溶液理论”诸领域,指导过钱三强,讲授过物理化学的许多专门化课程,实至名归,是我国物理化学界的一代宗师。但是就我们而言,先生是我们在北大化学系接触最密切、相处最多,也是最谈得来、最投合的师长,也算得声应气求吧。先生品端心正、学识渊博、平易待人、古道热肠,我们喜欢先生、亲近先生,从心里爱先生如父执。在周口店娄子水村,和先生共同生活三个多月,朝夕相处,能够回想起来的事情支离破碎。拋砖引玉,希望比我熟知先生的人,好好地把先生写一写。当然,北大还有很多很好的老师,同样值得好好地写一写。
[作者系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