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石斋”记

2017-04-21 19:41王兆胜
美文 2016年13期
关键词:莱州积雪生命

人神之间

我的人生履历很简单:在山东老家长到18岁,因高考到济南读书和工作11年,到北京读博士和工作至今又20多年。在外人看来,我是地道的山东人,因为行为上崇信孔孟之道,但他们或许有所不知,我是齐鲁大地上的齐人,是被海水包裹的胶东人,是受海市蜃楼故事熏陶的蓬莱人,所以在精神和灵魂上是喜欢做梦的人。

打小我就喜欢梦。当听到老人讲“南柯一梦”时,心生无限遐想。倒不是向往自己成为梦中人,而是被梦这种方式折服和迷醉。上大学前,第一次从山区来到蓬莱城,天高海阔之下的蓬莱阁凌空欲飞,惊得我目瞪口呆,也让我心驰神往。大学期间登泰山,后来又看到“登泰山而小鲁”的句子,尤其是外省人惊叹泰山之雄伟壮大,我总有些不以为然,并发出无言的反问:“泰山不就是盖在齐鲁大地上的一方印章吗?”所以,长期以来,在蓬莱仙境的光照下,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其间也不乏某些无知,以及对于“无知”的执着和热爱。

现在我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仍喜欢做梦,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尤其爱做白日梦。如一夜安眠,无梦相伴,虽神清气爽,但总觉得若有所失!许多人总认为,现实为真,梦想为幻;而我常想,人生七十岁,睡眠三十五,而睡与梦又常各半,“梦”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中国哲人表示:“一个智者,总是半睡半醒。醒时闭一眼,梦中睁一眼。”在我的人生中,梦与醒、梦中醒、醒中梦是关键词,它们常开出快乐和幸福之花。

这次莱州之行,行前我只知道莱州在山东某地,至于其他方面几乎一无所知!我没上网查阅,因担心失了神秘感,作家采风岂能没有玄机,失了“无知”中的“求知”欲?我甚至生出这样的思绪的缠绕:“胶东有个莱山,还有蓬莱、莱西、莱阳和莱芜,莱州在何处,怎么有这么多‘莱字。按字面解释,‘莱即来到‘草里,为何这一带有这么多草木?‘莱与胶莱河以及以前的‘莱子国‘东莱国莫不是大有关系?”出我意料,自北京到烟台,下飞机,乘车到莱州,竟路过我的老家蓬莱,一直往西,再过黄县(今之龙口)、招远,时间是两小时。有趣的是,在车上,从莱州人那里得知,所谓的“莱州”即是以前的“掖县”。童年就对有关“蓬、黄、掖”的故事耳熟能详,所以不免心中窃喜。喜从何来?记得,小时候听到“掖县”这个称呼,我还简单地将之理解成“夜县”,并因此产生无限的想望:中国之大,岂不是还有个“日县”,否则,“夜县”会多么的孤独寂寞?后来,知道“夜郎自大”这个成语时,还简单无知地将之与“夜县”联在一起。

莱州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人人面善,酒店的服务员个个笑容可掬,仿佛天国的使者,没有当下北京等大都市中“不与陌生人说话”的冷酷面孔。进入房间,我发现桌上放一纸条,上面是服务员亲手写的,其内容是:“尊敬的王先生:您好!感谢您入住我们酒店。房间特意为您准备了一只吉象。祝吉祥如意!入住愉快!服务员:王节莉。”原以为象是工艺品,当整理床铺时发现,所谓“吉象”,是用毛巾折叠而成,其憨态可掬令人折服。我一下子被感动了!这是平生第一次领受了酒店服务最真诚的祝福:用心、亲笔、亲手书写和折叠出人世间的善意与美好。在此,我宁愿相信:自己已从人间走进仙地,一个有着仙女般姿容和圣母般心怀的福地。在接下来的日子,我将像含苞待放的花朵,细细体味天露——莱州这块土地发出的灵光。

我的家乡蓬莱颇似伸向渤海的鸡冠,是那样直截了当、神气活现;莱州则如弯曲的鸡脖子,它与渤海相环绕,显得极其含蓄、优雅、质朴。我猜想:从风水角度说,在蓬莱登陆的众仙,恐怕都愿选莱州之地,作为居住和修身养性之所;世间的凡夫俗子也爱到莱州,吸风饮露,沾些神仙的灵气。这样,莱州就成为神与人相互往还之所。古代称莱州为“过国”,我们既可将之理解成内外交通的要道,又何尝不可将之视为人与神往来的门户?

莱州有神山,这里不仅有神仙洞,还有被全真教奉为五祖的石像,他们是王重阳、王少阳、钟离权、吕洞宾、刘蟾,更有秋天满山红遍的枫叶。大基山的仙人谷更是清幽华美,汉代的王昌安、十六国的成公兴、魏時的王道翼、宋金元的刘长生与丘处机等,均在此修行悟道,加之道观上金碧辉煌的琉璃,更增添了无限风韵。云峰山有个“仙人洞”,北魏刺史郑道昭曾在半山腰刻下“九仙之名”,而后又用九块石分刻“安期子驾龙栖蓬莱之山”“王子晋驾凤栖太室之山”“赤松子驾月栖玄圃之山”“浮丘子驾鸿栖月桂之山”“羡门子驾日栖昆仑之山”“神人子乘烟栖姑射之山”“列子乘风栖华之山”“鸿崖子驾鹄栖衡之山”等,可见他对神仙的向往之情。郑道昭还在此山上创造了“郑文公碑”,用于镌刻的高3米、宽4米的巨石本身就是个神物,加上艺术家的神来之笔,可谓光彩照人、福泽万代。细看原刻,我发现不少字竟刻在高低不平的凸起处,有的字头脚低而腰身高,像顽童卧在石包上嬉戏,这在自古及今的书法刻石史上恐怕绝无仅有。细思冥想后,我略有所悟:郑道昭是金石学家,他通晓天文地理和神仙之道,所以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将巨石完全铲平,而是因材取势,中间留下一条自右上至左下的长长石筋,又将较硬的不平处保留下来,直接在凸起处刻字,既防石头风化,又充满道家“无用之用”的哲学。这是郑道昭与天地神灵对语的智慧的结晶。还有崮山的龙女峰,这个被描绘为龙女与渔夫相恋的故事,包含了人与神多少往还的情愫!当未婚夫龙太子仗剑刺向渔夫,龙女以身相迎,在救下情侣后,自己则身亡而死,于是化为山峰,永远守护着神圣的爱情。在马山上,也有动人的人与仙的故事:道长在修建道观,妹妹为他送饭。姑娘见此地山清水秀、超凡脱俗,于是流连忘返,并感叹自己无福在此修炼成仙。话未落,她已化身为石。于是,道长就在妹妹羽化的巨石上修筑了一个站棺。

莱州又有神庙。在莱州北面数里是最著名的东海神庙。东海神庙庞大的建筑群现已无存,只留下几处残垣断壁,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着旧日的辉煌与壮烈。据载,这是中国第一海神庙,自秦以来它一直是皇家祭海之地,其中的神龙像是著名的“掖邑八景”。莱州本地有人收藏了不少关于东海神庙的文物,其中有东海神龙和海神娘娘的画像。我细细观看龙王像,它是那样威风凛凛、气贯长虹、不可一世,令人不敢仰视。然而,当我心怀恐惧慢慢抬起头,双眼与神龙的目光相碰时,看到的竟是一片和善!此时,再看龙王画像,它艳丽的官服完全与人相通、相知、相爱。在东海神庙旧址,我捡回一块瓦片,它只有手心大小,在锗色陈土上有一面深沉老厚的老绿色,从中映出历史的光阴与日月,更是人与神相往还的通道。我用水将它洗净,放在案头,不时用手轻摸,以手指轻弹,这块瓦片会发出湿润的光泽和铮铮然的金声,虽不知具体年代,但确是个老物件,是饱含着东海神庙外大海的涛声的。不过,在带走瓦片时,我是向龙王祷告过的,也在龙王画像的眼睛中得到了默许。

莱州还有仙岛。在莱州城北是美丽的黄金海岸,再往北则是三山岛和芙蓉岛,这更是神与人向往之地。三山岛本是莱州湾里一座岛屿,后与陆地连通。由于三山岛与渤海的三神山同名,秦始皇曾到此朝拜,三山岛至今还留下他祭祀的遗迹。另有民间传说,三山岛深处有个少妇,她常赶着驴在碾压金米,于是古人传下这样的希望:谁能找到打开山门的钥匙,就可得到黄金。然而,这一传说今天却变为现实,因为三山岛周围就有三山岛金矿和焦家金矿。一般人谈到山东黄金,都觉得是招远为最,殊不知,莱州的黄金储量全国第一,且现在的黄金开采多为集体企业,这与许多地方大为不同。离陆地25公里的芙蓉岛更是一奇,这个面积仅有0.5平方公里,海拔75米的小岛,充满着各式各样的传奇,也有着人与神的默契和相知。据说,八仙曾在此岛逗留和练功,西面的峭崖峡谷里的一线天,就是吕洞宾试剑所开。还有张果老的“拴驴桩”、何仙姑的化云成石的“莲花吉祥岩”、铁拐李卧眠的“枕石”、韩湘子吹笛的“坐矾石”,曹国舅用作“牙签”的钟乳石,以及八仙聚饮的“聚仙台”,都显得活灵活现。还有一个关于毛纪在芙蓉岛隐居和救人的传说,据载:明代大学士毛纪看破红尘,到家乡芙蓉岛隐居,后得道成仙。一天,落难渔民数人经几个昼夜搏斗,爬上小岛,他们早已饥渴难耐、精疲力竭、命悬一线。一老翁至,在他们面前从怀里掏出粒米,挖坑将它种下,很快,玉米长大、结子,老人又将之磨粉,煮成一碗粥。然而,这碗粥却总也喝不完。最后,渔民得救,老翁却不见了。这样的仙岛、民间传说,其实是人与神的互通有无、相得益彰,从而生发出仙乡福地的美妙来。

莱州之地有灵气,多神仙。这里的神仙并非虚无缥缈和不食人间烟火,他们亲切可爱、心系百姓,并不让人感到遥远和陌生,更无恐惧。同时,莱州人又是心系仙道、超凡脱俗,有对美好的向往。一个个村落被修缮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每家院门都写着各种吉祥对联,院落还不时映出绿树和鲜花。坐在村头巷尾的是悠闲的老人,他们在那里看天、赏云、闲话,也看过往的行人,但在他们脸上和眼中,全然没有都市人的紧张不安、如火如荼的欲望,而是一片和气和清辉,仿佛是神仙的容颜。据说,在世界各大宾馆包括人民大会堂都有作服务员的莱州女子。在街上我注意观察,普遍女子都是很美的,除了姣好的面容更有清澈的心地,那是像莱州市花——月季一样的舒放与内敛。面对投来的陌生男子的目光,莱州女子不愠不怒,更不抱以怨恨之色,而是善意与纯朴的一笑,一如被天风吹起的水的涟漪。从莱州人脸上能看到他们心里,那是善面心生的一种纯洁和美好。莱州是全国有名的长寿之乡,这里因孝德而治,婆媳关系融洽,多年无入室盗窃,可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在全国治安高危的情势下,是不可想象的。最好的答案可能是,以中国传统美德为基础的莱州人,有孝能顺、有德广传、人心思善、福运绵长。普遍人一旦也能修己求道,向神仙学习,哪怕受到感染和福祐,即使不能成仙,亦几近之。中国哲人有言:只要心诚,凡人也可成为尧舜。

莱州夜景甚壮观,天下少有。作为一个县级市,其广场壮丽、人山人海、灯火通明、人人快意,常至深夜而不散。我不知道古代是否如此,但这让我想起“掖县”这个称呼。莫不是这个“掖”真的通“夜”,是因“夜”市发达与浪漫得名?或可不可以说,只有在“夜”而不是“日”中,神仙方能自由出入,“过”往来去,与民同乐,充分享受天上人间的盛况?或反过来说,因在“夜”里,世人方能借天地灵气,与神仙通,充分享受白天的现实世界所难有的放松与超升?无论怎么说,只有在“夜”的华美与张扬中,一种犹如身处北宋汴梁的金碧辉煌,使我有不知是在“天上”还是“人间”的迷醉与醒觉,像醉中被清风吹彻一样。这是难以言说的将现实融入梦境,又在沉醉中体验人生短暂的凄楚与欢喜。

与神仙过往的莱州人,他们既是现实中人,又是理想的梦中人。莱州在2013年全国百强县中名列第37位。将来有一天,在那个地方无论发生什么,人们都不要感到驚奇!

高山积雪

与那些直接飘落于田野、河流、池塘和村庄的雪花不同,高山积雪似乎是上苍的遗弃物,它远离人间,孤独寂寞地在严寒中度过一个个漫长的日月。这里虽是自己的家乡,虽有母亲温柔的怀抱,虽有兄弟姐妹和朋友为伴,虽有不变的洁净容颜和纯良的心地,但却没有一展才华为人类谋得福利之机会。所以,高高在上的积雪并不快乐,而是长久地苦恼着。高山似乎看透了积雪的心情,她告诉它说:“除了那些身在高端的积雪要靠不断的修行取得正果,其余的积雪都不会永远待在山上,它们都要到人世间去完成自己生命的旅程,只要待到春暖花开时节。”

在焦虑万分的等待中春天终于到来,阳光温暖明媚,地面热气升腾,靠近底部的积雪开始悄然融化。这一转变来得非常突然,在一瞬间积雪就改变了模样,由一堆固体静止物一变而为生动的流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流水的积雪已经走上它的旅途,它甚至还没来得及向家乡向母亲告别。此时的积雪知道,自己已被出行前激动、幸福和惜别的泪水深深浸润和陶醉了,它甚至没能听清背后母亲那反复的叮咛与嘱托。

像刚离开母亲而投身大都市的农民之子,积雪为自己身份的改变自豪,在那纯洁清明的流动中包含了多少诗意、音乐与梦想啊!它是一路踏着歌声从大山中走来:越过丛丛生机勃勃的绿草,时常听到飞鸟嘹亮的歌唱,与头顶的云霞一起行进起落,最后流入一条峻急的河谷之中。即使这样,化身为水的积雪也并没有感到不适和不快,因为在高低不平、落差极大的峡谷中被裹挟着不停地奔跑,这对于青春昂扬、热情奔放和崇尚冒险的积雪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倒成为一种快乐的自我实现。尤其是从高天一样的悬崖之巅如一条游龙般鱼跃而下,这对积雪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与自由表达,那种虽有跌撞和粉身碎骨之痛但却痛得真实和舒服。此时此刻,积雪充分体会到流动与毁坏的愉快与魔力,也感到自我实现的价值意义。

渐渐投身于脱缰野马般的奔跑之中,积雪感到了大山之外紧张残酷的竞争,那是一种万人争过龙门,抢走独木桥的惨烈景象。在这种拼命地拥挤中,积雪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仿佛自己已非自己了。此时,积雪想起了高山上母亲的声音:“孩子,外面的世界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精彩好玩,没有本领,那是难而又难的生活状态。”更可怕的是,在前进的道路上,常有巨石挡住去路,而自己又没有时间思考就会被撞成粉末。在这种如雷爆炸般的轰鸣中,积雪虽然感到一种生命的飞扬,一种凌空高蹈姿势的优美,但内心也被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感所占据和震撼。化为流水的积雪渐渐明白了,原来生命的旅行是要经过无数痛苦磨砺的。

如风云流散转而复聚一样,粉身碎骨的积雪之水又汇集在一起,它在深深的旋涡里幸福而悲伤地低吟浅唱,那是在为自己以后的生命行进祈祷和壮行,因为母亲曾告诉它:能克服重重困难,在生命的里程中得以善终,并非易事!好在以后的路途渐渐变得开阔,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积雪似乎看到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的所谓人类。在积雪的眼睛里,有的人面目慈祥,行为优雅,举止大方,尤其是那些妇女和儿童比较可爱;而另一些人尤其是一些男人目光透出攫取的贪婪之光,他们有的肩扛猎枪,两只血红的眼睛像恶狼一样到处搜寻。最令积雪恐惧的是猎手曾毫不犹豫将一只只洁白的天鹅、幼小的动物打死,血水竟差点将自己染红!积雪还经常看到自己身边的流水被人取用,或是浇灌庄稼,或是满足工业制造之口。每当此时,积雪心里就会升起莫名的激动与悲伤,在它看来那是同类的夭折与不寿,虽然是死得其所!此时,积雪总是扪心自问:“如果我突然被人取走而不能继续生命之旅,那将怎样?”后来,积雪总是给自己一个满意答复:“从遥远的天外来到人间的阳光是无私的,而我这颗冰心又有什么可保留的?”

最令积雪感到无奈和不解的是人类对它肆无忌惮地污染,那些臭不可闻的粪便,那些令人恶心的工业用水和石油泡沫,那些有毒的气体和液体,都让积雪看到了人类的自私、无知与可怕!有时,积雪也想起自己的家乡,自己的过去,那是怎样冰清玉洁的所在!而今,它却变成一团黑臭、肮脏和粘厚的液体,不要说鱼虾遇之即一命呜呼,就是自己对自己也越来越讨厌了。积雪是富有牺牲精神的,因为它明白从走出那个神话般的世界开始,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而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这就好像一个人的出生就意味着死亡一样。当然,积雪在旅途中也有值得回忆和留恋之处,那是它从高山出发始料不到的。如它看到高山,看到山上如羊群一樣游动的云霞,那给它带来多少美好的故乡信息与回忆。当自己绕着高山流走时,那仿佛回到了故乡。还有,小男孩和小女孩在河边洗澡与游戏,他们天真无邪的欢笑曾让积雪久久不愿离去。最令它快乐的是,有一渡口留下过人类智者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由此,积雪感到了在人类中仍不乏知音。

河道变得越来越开阔,污浊而黏稠的积雪之水显得苍老而疲累,它甚至能看到不远处有辽远而苍茫的大海,那呈扇形开放的洁白的海滩。那里有着与自己故乡相似的景象,如梦如幻、神秘莫测;那里也颇似自己母亲的怀抱向自己激情洋溢地张开。此时,积雪才真正体会到:原来冰凉就是另一种温暖,起点也就是终点,死亡就是另一种新生!于是,在对那个冰封世界的想念中,积雪无比快乐而又充满渴望地向大海扑去。

最后,积雪之水被大海吞没,失去了它自己的模样;而大海不满不亏,一如既往。

“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海水又被阳光蒸发而为云气,而后再变为白雪,降落于高山之巅,从而孕育一个新的梦想。”气息奄奄、魂魄如游丝般的积雪心中有这样的一个闪念。

“沐石斋”记

中国文人多雅好,故事也多,这介乎于有聊和无聊之间。知之者抱有同情之理解,甚至附膺之、和乐之;不知者往往一笑置之,如手拂尘,有人还会露出不屑。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人各有其志,趣味迥异,当然就有不同的风姿绰约。以书斋命名为例,如果说文徵明的“玉磐山房”、梁启超的“饮冰室”、胡适的“藏晖室”、梅兰芳的“梅花诗房”、梁实秋的“雅舍”充满古雅之气,那么杜甫的“浣花草堂”、石涛的“大涤草堂”、纪晓岚的“阅微草堂”、傅抱石的“抱石斋”则草根味儿十足,而蒲松龄的“聊斋”、刘鹗的“抱残守缺斋”、周作人的“苦茶斋”、林语堂的“有不为斋”、沈从文的“窄而霉斋”则有自嘲和幽默意。作为文人,我也为自己取了个雅号“沐石斋”,而且时不时加在散文随笔后面,以述心怀。

在我的斋名中,最重要的是“石头”,从中可见我对石头的喜爱。这让我能够理解傅抱石的“抱石斋”所含的深意,那种对于石头的痴迷。因为我家石头可谓多矣!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长的短的、宽的窄的、粗的细的、黑的白的、红的绿的、文的野的、美的丑的、正的奇的、润的枯的,可谓应有尽有。仅从石种上说,我收藏有沙漠漆、大化石、黄腊石、灵壁石、泰山石、菊花石、莹石、木化石、雨花石、玫瑰石、孔雀石、九龙壁、陨石、砚石、寿山石、青田石、战国红、南红玛瑙,当然更有林林总总的许多叫不上名的石头。如那一年回山东老家,重登蓬莱阁、游长岛,就买到了一块鹅卵石,它小不盈握,大如鸡蛋,光润如婴儿肌肤,上有猕猴挂树奔走之意象,可谓掌中明珠一般。走进我的家中,不论是书房还是厅室,抑或是卧室,到处可见石头面目,用石之山海形容它们亦不为过。不过,比抱石先生更胜一筹,我与石头有肌肤之亲。在我的床上,一半是石头。伴我夜眠者有数石矣:一是重十多斤的黄腊石,它形状如枕,于是成为我双腿之枕石;二是一斤重的翡翠原石,它形如山子,细滑如瓜,常被放在我的右腋之下;三是半斤重的和田青玉籽料,百元购得,玉与僵互参,玉质细腻,僵地粗犷,其形意如藏龙卧虎,甚美妙,我让它伴在左腋下;四是左右手各握两块普通石子,取通灵之意。炎炎夏日,我少打空调,有石玉丝丝凉意浸润,自是神清气爽,一得天然超然,可谓沁人心脾和美不胜收;到了秋冬,尤其是天寒地冻,虽不能与石同醉,但将它放在身边,时不时触碰一下、拥护一回、抚摸一过,虽有寒气,但它来得清明,如藏香醒脑,似针砭时弊,也会在夜的昏瞶中仿佛有大光照临。石者,知音也,吾之师也。由此方知,古人米南宫见石即拜之传言不虚也,亦不怪也!而以之为怪者是怪者也。

那么,何以在“沐石斋”中有一“沐”字?

一是除了石头,我家是木的天堂。装修房子时,我的一个基本要求是全用实木,拒绝三合板等人工家具,据说用板材装修,十年后污染不去,可谓怪病之源也。今天,面对我家的纯木质地,它们也可能不是名木,但却纯朴自然、温馨如诗,给人的感受好得不得了!当时的购价虽贵,但却是值得的。记得当年囊中羞涩,下决心购得一张雕花硬木双人床,花费万元余,可谓奢侈之极,然今日观之,仍坚实美妙,既实用安定又养眼静心,不亦快哉!因为没有经济实力,家具不是一次性购得,而是一件件买来,在散漫中也有余味儿。有一次,我看中枣木方桌一张、有靠背椅子两把,价值是6000元,在几经犹豫中最后终于凑够银子将它们买回家。这套桌椅几乎没有多少实用价值,只是用来摆放音响,但它深沉的红色、温润的光泽、优雅的线条令人心驰神往,尤其是伴着美妙的乐音,它们仿佛带了神的灵光,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温煦的夕阳余晖伴奏下,自由快乐地翔舞和飞扬。因此,我常常用手去抚摸它们,用脸颊去靠近它们,用目光去熨平它们,以一颗诗心,而它们也报之以泪光留痕般的感动。还有,我喜欢各种木头,因此也尽力去收集,像桃木、梨木、柏木、黄金木、紫檀木、绿檀木、黄花梨木、楠木、黄杨木、竹木、麻梨木、胡桃木等,都是我喜欢的。我还喜欢各种树籽,像菩提子、桃核、橄榄核、核桃、枣核、杏核等,都成为我的藏品。别人吃杏、枣甚至芒果后将核扔掉,我却将之洗净、晾干,置于盒中,闲暇中取出玩赏。因此,一把枣核在手中越搓越亮,如舌头般的芒果核在手中轻如纸、细如丝绒,如发辫一样清晰的纹理令人想到鲜果的清香,它一直缭绕于心间。身在天然木质承载的家中,心灵也为之软化,尤其是经了岁月打磨和熏染之后的木质,它散发着年轮与人性的光泽,给人带来醇熟的智慧和冥想,一如白云的悠然飘逝,也似黄粱美梦不断荡开的境界。

二是我喜欢树,喜欢葱郁激扬的树之张扬。每当周游各地,我都被各式各样的树木所笼罩和迷醉,尤其在风中,如大海波浪一样翻涌的青翠竹叶让我浮想联翩,情不能抑止。坐在四层楼的家中,抬头可见松树梢在风中摇曳,以及桂花香味的款款飘来,那都是生机勃勃的树木最美好之赐予。而家中的木器则将万木逢春的生命真义保存起来,藏在岁月人生的皱折之中,时时给我以慰藉,也需要不断被我们唤醒。因此,我是希望与这些来自天然的木质形成对话,用手、眼、心以及感觉和灵性去体悟,从而获得知音之感。当将一个木质手串,经过天长日久地把玩,变成满满的包浆,透出珠圆玉润之美,那是一种生命的灌注与交流,其美妙是难以言喻的。表面看来,这些离开大地与生命之树的木头,已经干枯和死亡,其实,它是另一种生命存在形式,是将生命内化与收敛后的丰足与快乐。而我与它们为伍,就是在宁静与平和中重新唤醒和体会其曾有的生命伟力。

三是在这个“沐”字中加水,一是木有水则生,人生亦然!当干枯的木头,因为有“水”,哪怕是意念之“水”,它也会获得底蕴,带来生命的盎然,以淡淡的、温情的、内敛的方式存在着。还有,石头有水则活,无水则枯,水是石头的眼睛和灵光,给石头“沐浴”就会使之不断葆有灵气与生命。当然,面对木石,我既要发挥作为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从而赋予这些物体以生命灵性;但另一方面,我在木石面前,要以谦卑之心,以斋戒的诚实,沐浴更衣,以之为师,以获得更多的感悟与启示。这样,一个“沐”字,就是对于我的沐浴和洗礼。

在木石之外,我家最多的是书,一片书的海洋。我穿行其间,一如帆过大海。客厅的书架若长城高耸、绵长、悠远,书房的书籍累积如山、山丰海富,地上、床上、桌子上到处是书。我喜欢书,除了知识,还有它们与木石有关:书籍是木头的别一种生命形式;《红楼梦》不仅是一本“石头记”,还有木石之盟;在许多书页中,不是收著颜与玉吗?在知识分子的情怀里,可能没有人能够例外,从历史的书页中体会出“木石之盟”的温馨,以及挥之不去的永恒的怀想与记忆。生命如流水一样东流——不舍昼夜,但在一个书生心中恐怕更多的则是,以夜深人静翻阅书页形成的琴声,聊以自慰并抚平人生的波折。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家中的书,是另一种木石的存在形式,甚至是能够飞动与升华的吉光片羽。

一个书生的理想可能是袖里乾坤,他往往更多地陶醉于这样的境界:在香气缭绕中,伴着书香、握着玉石、抚的古琴,听一个时代甚至远古的回声,有时在现实中,有时在梦里,以一种宁静致远、纯洁无瑕、悠远超然的心情。这就是我的“沐石斋”,一个自得其乐的所在。以此为记。

诗化人生

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即是说,在本质的意义上,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他们都要面对悲伤、怨恨、疾病、绝望和死亡等人生的苦难。然而,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又有着不同的人生呢?比如有的人忧思百结,总是闷闷不乐;而有的人却笑口常开,充满欢歌。在我看来,这主要是由于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性情、心灵世界和生活态度。

对那些没有参透人生的人来说,生活的每次不顺都是一次苦痛,都会令他生出几许伤怀与哀婉;而对于那些读懂了人生的人来说,生活的不满足是正常的,自然而然的,他会如平日一样欢快地生活和谈笑。

殊不知,天上的月亮每月也不过只有几日圆满,天空和大地也不是总充满白昼而无黑暗,一年四季除了春夏也还有严冬……自然天地尚且如此,那么,作为它的派生物——人生——也是一样。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的人生能够完满无缺。

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天地人生的根本悲剧性,理解了这个世界与人的生命的先验性“缺失”。从此意义上说,佛家认为“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承受苦难”是有几分道理的。如果有了一颗正确对待人生“缺憾”的心灵,以一种审美的态度对待这个世界,我想,这个人的人生将是轻松快乐的。

我们常看到这样的现象:有的人一生辛苦,做着没完没了的工作,然而他们却身体健康、精神旺盛、生活幸福;而有的人一生锦衣美食,清闲无事,甚至过着寄生的生活,但他们却身心疲累,一脸愁容。这是为什么呢?我认为,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前者“心”轻,后者“心”累。

同样地,一个人的一生是否快乐幸福,有时主要不是取决于外在的劳累和不顺,而主要看他能否有一颗快乐之心,一颗“诗”心。如果能用一颗审美的心灵看待这个世界,面对他所遇到的困难,他的人生将会如枝头上小鸟不停地歌唱,似不冻的河水汩汩地流淌。

其实,人之所需无多,庄子《逍遥游》里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孔子《论语》也说:“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孔子的学生颜回之理想即是“一箪食,一瓢饮”足矣。看来,关键的并不是物质的多少,而是“精神”与“心灵”的高度和境界。当然,甘于贫困和甘于寂寞有个前提,即在物质生活上要达到最基本的满足,如果食不果腹,有家难养,居无定所,甚至身无立锥之地,那就很难快乐了。

有了诗心,就可以与挫折对抗。比如,苏东坡一生坎坷,但总是乐不可支。最典型的是他被放逐荒僻的海南时之情怀。当时的海南,夏天极其潮湿气闷;秋天雾气很重,秋雨连绵不断,所有的东西都会发霉,苏轼的床柱上还长了许多白蚁。另外,这个岛上要什么没什么。这对苏东坡这个六十岁的老人来说如何承受?更何况,这种放逐并无止期,很可能是他最后的死地。离开京城的繁华与奢华,来到海南这个僻远之地(林语堂称之为“域外”),尽管吃得粗劣,水土不服,无朋无友,寂寞无聊,但苏东坡却没有悲观厌世,更没有失去生活的乐趣与美好的理想,而是很快安定下来。他自己制墨、采药、盖房,同时,抄录了《唐书》《汉书》,注释《尚书》,编定《东坡志林》,考订药书,赋诗作词,等等,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成就。最有意思的是,苏东坡在杂记《辟谷之法》中提到“食阳光充饥”的办法。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能让苏东坡不快乐,更难以将他打倒,因为他总有一颗“诗心”。

当有了诗心,人们才能够体悟大自然的规律与心情。天地一年四季:春天繁华,夏天挥霍;当树叶变黄、干脆,并纷纷向大地飘落,生命就进入了晚秋;而严寒到来,万物将激情收敛珍藏,这就是冬天了。其实,这种更迭与人生有何异?实际上,生命在自然和人生这一点具有一样的节奏。自然生命和人生就如同一首诗,一首有着成长和死亡韵律的和谐的诗。通过“诗心”,在发现天地、人生蕴涵的诗意后,我们就会进入一种新境界:人生就是一个进程,天地尚且还有其生死、离别与悲欢,而渺小的人还有什么困惑和滞碍?所以,心里通亮的庄子在妻子死后竟能“鼓盆而歌”。在诗心的烛照下,自然这首生命之歌还会启示人类:既然大自然到了秋冬已不像春夏那样张扬挥霍,而是积蓄收敛起来,那么,人生也该如此——在创造、付出和张扬时,切不可忘了保存、宁静和虚怀。

通过诗心,人们还可以感受大自然的生命力,并将这种生命与自身的生命贯通起来,那么,个体就会感到自己生命的强大。比如,看到一树绿叶,我们不要对其熟视无睹,而应用诗心去体悟它。当你的诗心与绿叶的生命接通,那么,在你的意念中一股生命的泉水就会顺着树叶的脉络汩汩流出,直流入你身心。此时的人就好像一个气球,正在接受大自然的“充电”。可以设想,在与大自然接通时,人不仅进行了生命充电,也在进行精神充电。

诗心就如同和煦的阳光,它不仅能消融冰雪,还可驱除黑暗,如此人生必然其乐融融,幸福之河长流不息。

王兆胜 1963年生,山东蓬莱人。文学博士、编审,鲁迅文学奖评委,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文学部主任。专著有《林语堂的文化情怀》《闲话林语堂》《20世纪中国散文精神》等10余部;曾获首届冰心散文理论奖、《当代作家评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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