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闻一多的学术研究是从中国学术史和现代学术语境中生成的,当我们认知闻一多与中国学术史及现代学术语境的联系时,可以感知到从古代学术史到现代学术格局中各层面学术对于他的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也可以见出闻一多与学术史历程中各阶段、各层面学术的联系。本文在梳理闻一多与中国学术史关系的基础上,将闻一多的国学研究置于中国现代学术语境和学术流派中进行考察,总体上说明闻一多学术研究特别是国学研究的从“诗”到“思”的现代国学研究的特征,即主体性的学术人格、个性化的学术历程和现代化的学术思想。
关键词:闻一多;中国学术史;现代国学研究;“杀蠹的芸香”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现代文化视域中的闻一多古典学术研究论”(12BZW079)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7)04-0095-06
任何学者的学术世界都不是孤立的存在,总是在各种形式的学术联系中建构起来的。所谓学术史就是由不同时代的学者和他的学术世界通过各种学术的联系构成的,后代学者对前代学者在继承中不断创新而推进学术的发展,每个独立的学者都一方面吸收学术史成果,另一方面融入时代的学术语境中而成为所在时代学术的一部分,构成新的学术史内容。闻一多的学术世界生成于学术史,贡献于现代学术,最终亦构成了中国学术史的一环。
无论中国学术史,还是闻一多的学术世界,都是异常复杂和丰富的,闻一多的学术世界和学术史的关系更呈现出相当的复杂性和丰富性。闻一多学术世界的复杂和丰富使得他与中国学术史建立了比较广泛而全面的联系,几乎可以说,不仅闻一多的学术研究历程和中国学术史有着历时性的对应关系,而且他的全部学术世界与中国学术史上所出现的学术类型几乎都有着共时性的对应关系。闻一多进入学术研究后,最早从《诗经》研究开始,在漫长的学术研究历程中,研究范围不断扩展,研究对象不断增加,研究内容不断深入,在扩展、增加和深入的过程中,最后贯通了中国古今文化和古今学术。就闻一多所涉及的学术研究领域,包括了史前原始社会研究、上古神话和史诗研究、殷商甲骨文研究、周代金文研究、《周易》研究、《庄子》研究、《管子》研究、《诗经》研究、《楚辞》研究、《易林》研究、汉《乐府》研究、唐诗和唐文化研究、中国现代诗歌研究、中国文学史研究、中国文化史研究,连贯起来就是一部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化史和中国学术史。这些仅仅是闻一多专门研究的对象,尚有为了研究而涉及到的中国文化史和学术史的大量典籍文献,几乎含纳了传统经、史、子、集各部类的主要文献,汇聚成一个中国学术和文化的博大精深的国学研究世界。典籍文献之外,闻一多的学术世界尚含纳了地下出土文物和考古学的历史实物资料。
闻一多和中国学术史的对应关系和其中的复杂性、丰富性至少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贯穿中国主流学术史的无疑是以先秦儒家经典为研究对象的“经学”。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经典被奉为封建王朝的统治大典,经学成为最主流的学术类型。从两汉经学之后,尽管不同时代在学术思想上有所变迁,但经学地位一以贯之,始终没有动摇。尤其是隋唐科举制度确立后,儒家经典成为科举内容,到宋明达到了极致。从学术上,儒家经籍的注疏成为主要的学术形态,乾嘉学派最突出的成就也集中在经学领域。即使在辛亥革命后废除读经,也仅仅是撤消了经学的国家意识形态地位,在学术上,儒家经典仍然是主要的研究对象。近代后所谓“国学”内涵,在狭义方面几乎即等同于经学。经学的学术正统地位影响到闻一多的学术选择,他与中国学术史的关系尤其体现在和经学的密切联系上。且不说他最早的启蒙教育就是念“四书五经”,当他开始学术研究时,所选择的对象首先是《诗经》,基本遵循了传统经学的研究路径,通过文字训诂从经学角度释读《诗经》,甚至把经学方法运用到非“经”的《楚辞》研究上。《诗经》之外,闻一多专门研究过的儒家典籍还有《周易》。但更重要的是闻一多在学术思想上一度归依正统的儒家文化,在学术方法上更以正统的注疏解经和汉学考据学方法进行经典释读。经学研究对他学术研究的影响之深与经学在中国学术史上的正统主流地位密切相关。
第二,中国学术史不仅仅有主流的经学研究,闻一多的学术世界也不仅仅有经学研究,闻一多的学术世界更多非经学的学术内容。事实上,每一个历史阶段的学术主潮之外,都存在着非主流的学术类型。经学之外,源远流长的有“子学”、“史学”和“集学”(文学)的学术部类,虽然其中仍然包括了“经学”内容且多体现正统儒家思想和主流的经学意识,但更多突破了儒家思想和经学意识的学术因素。“子学”不限于儒家的孔子、孟子、荀子,还有如道家的老子和庄子、法家的韩非子、墨家的墨子以及列子、晏子、管子等等可达几十“子”。儒家正统思想外,更有道家、墨家和道教、佛教的发展。闻一多的国学研究并没有限于儒家经典和经学范围,而是横向扩展到整个中国文化思想的各个领域,如对道家、墨家、阴阳家等以及道教都有专门的考证和研究,特别对道家和墨家思想本质的揭露如《关于儒·道·土匪》、对道教起源如《神仙考》和道教精神的揭示如《道教的精神》等,都进行了精深的研究并作出了创造性的思想发现。而闻一多所最属意的是文学研究,从《诗经》研究到《楚辞》研究,从汉《乐府》研究到唐诗研究,乃至整个中国文学史的研究,更是从多层面多角度进行文学文本的“真”和文学意韵的“美”的探索和发现。他如神话研究和对原始社会的文化人类学研究,都不是经学所能够范围的。所有研究都体现出闻一多作为“文学史家”、“文化史家”的意识,虽然他没有专门的史学研究论著,但实际上所有的研究都贯穿着历史意识,都涉及到中国传统“史学”,不仅是正统史学,而且如唐文化研究中多涉猎到民间笔记和野史。
第三,闻一多的学术世界,每一种研究对象实际上都联系着具体对象的学术研究史。就闻一多最主要的研究对象而言,可以分为两大部分,一是开创性的新领域的研究,如神话研究、《全唐诗》研究。作为中国神话学的开创者之一,在如《伏羲考》、《神仙考》等神话学论著中,更多的是从古籍文献中证成中国上古神话体系,可资借鉴的古代学术史上神话研究的成果不是很多,因为中国神话学作为独立学科主要从20世纪以后才开始。据神话学界考证,世界上第一部研究中国神话的专著是俄国圣彼得堡大学C·M·格奥尔吉耶夫斯基的《中国人的神话观与神话》(1892年圣彼得堡版),书中最早提出了“中国神话”的概念。第一篇神话学研究论文是1903年蒋观云在《新民丛报》上发表的《神话历史养成之人物》,此后,现代学人开始引进西方神话学理论,发掘和整理中国神话资料,20年代沈雁冰出版《中国神话研究ABC》,奠定了中国神话学的理论基础发展并成为独立学科。① 随着一批学者对中国神话的史料发掘,闻一多在40年代初期的《伏羲考》是中国神话学的煌煌大著。当然,闻一多的神话学研究既充分利用了中国古代典籍资料和考古发掘的文物资料,又吸收了现代中国神话学界的研究成果,在神话学的新学术领域里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如果说闻一多的神话研究尚为现代神话学“合唱”中的一种音调,那么《全唐诗》的研究则无疑是现代学术史上的初始音和最高音,其开创性的作用更显而易见。二是在传统研究领域如《诗经》、《楚辞》、《庄子》、《周易》、唐诗研究以及文字学研究,其研究历程源远流长,研究成果浩如烟海,那么,闻一多进入这些领域的研究,就必然涉及各自的研究史。即使文本文字的校勘,也须了解和对照历代的文本版本;即使一字一词之注疏,也要了然历代注疏的成果。这样,闻一多事实上在具体研究过程中同时进入了中国《诗经》研究史,进入了中国《楚辞》研究史,进入了中国《庄子》研究史,进入了中国《周易》研究史,进入了中国唐诗研究史,进入了小学、甲骨学和金石学研究史。我们进入闻一多的每一種专门学术领域,也随之进入了各自的学术研究史。如闻一多对《楚辞》的文字校勘,在《楚辞校补》中,据闻一多所作“凡例”说明,引用古今诸家旧校材料者,有王逸《楚辞章句》、洪兴祖《楚辞辑校》、刘师培《楚辞考异》、许维遹《楚辞考异补》、刘永济《楚辞通笺》,采用古今诸家成说之涉及校正文字者,从古代洪兴祖、朱熹到现代游国恩、陆侃如、郭沫若等28家,基本囊括了古今《楚辞》研究的主要学者,而校引版本的书目涉及古代典籍65种。这样,我们不仅可以看见闻一多自己的研究成果,而且通过闻一多看见了《楚辞》学术史的演变。任何学术研究,不单纯在于表达研究者的学术观点,尤其要容纳进学术史成果,这样才是真正的学术研究,也才有相对深厚的学术含量。
尽管闻一多的学术世界表现了中国学术史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但他毕竟没有、也不可能、更不会在学术研究中表现出中国学术史的全部内涵,而且闻一多的学术世界也不限于中国学术史。无论从学术研究实践,还是从自我学术思想和文化价值取向上,闻一多的学术史借鉴从总体上表现出一定的主体选择性。在吸收中选择在选择中加以继承,从中体现出闻一多作为中国现代学者的主体意识,是闻一多学术研究的重要特征。闻一多的这种现代意识下的主体学术史选择主要体现在对古今中外学术史的选择上。当闻一多进入学术研究领域,从总体上,他至少面临着三种学术史,即中国古代学术史、中国近现代学术史和外国特别是西方学术史。如果仅仅限于论述闻一多与中国学术史的关系,无疑是极为片面的。实际上,作为深受西方文化影响和曾经出国留学的现代学者,闻一多从学术视野、学术思想和学术方法上已经不限于中国学术而扩展到了西方学术文化背景的认知和选择方面。在具体研究对象上因为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和文化,闻一多自然更多选择中国古代学术史作为研究背景,从先秦学术到清代乾嘉学派构成了闻一多主要借鉴的学术史内容,但他并没有囿于中国古代学术史范围,而是在更广阔的学术背景中展开研究。这种更广阔的学术史背景,首先表现在对中国从近代到现代学术发展的关注,体现出他学术视野的现代性追求;其次表现在对西方学术思想和文化理论的借鉴,体现出学术视野的世界化追求。
尽管闻一多研究中国传统文学和文化,尽管他运用了中国传统的考据学方法,但他的学术世界体现出来的基本形态和传统学者有了鲜明的区别,主要的原因在于他在传统学术研究中融入了现代意识和西方文化思想及现代科学方法论。中国学术从近代到现代的演变本质上是在西方学术文化刺激下完成的,现代学术从总体上已经包含了西方学术文化的因素。闻一多置身于中国现代学术格局,自是能够感知到现代学术中不同于古代学术的西方学术文化新质。而他对西方学术文化并非完全被动地或间接地选择和吸收,一定程度上有他主动和直接的吸收,自然在他的学术世界中也有鲜明的体现。当然,闻一多与西方学术史的关系远比不上与中国学术史关系那么广泛和深入、复杂和丰富,但并不是无迹可寻。首先,闻一多从清华学校读书到留学美国时期集中接触了西方诗歌理论、美学理论,接受了西方文艺思潮的影响,这影响持续到他以后的学术研究中。闻一多曾经一度以西方诗歌作为学术研究对象,如作于1921年的《诗歌节奏的研究》,原本为英文稿,即是以西方诗歌为对象研究诗歌节奏的。从《诗歌节奏的研究》所引用的23种参考书可见,闻一多比较广泛地接触了西方美学论著,除了三种西方工具书和胡适的《尝试集》《谈新诗》外,其余18种均为西方诗歌、诗歌理论和美学理论的经典著作,包括了关于亚里士多德诗歌理论的评介、锡德尼的《为诗辩护》、华滋华斯的《抒情歌谣集》和柯勒律治的《文学生涯》、桑塔雅纳的《美感》等等,涉及西方浪漫主义理论、艺术起源理论、艺术美感理论、诗歌格律理论、文学鉴赏理论等西方文艺思潮中的多种理论形态。这些理论不仅用以研究西方诗歌,而且闻一多还借鉴来研究中国古代诗歌如作于同期的《律诗底研究》中多引用西方诗歌美学理论。及至他出国留学后,更直接受到美国意象派诗歌影响,继续吸收西方美学理论,其中有些理论观念成为他新格律诗创建的基础,《诗的格律》一文即引《诗歌节奏的研究》中所提到的参考书《诗歌研究》的作者布里斯·佩里的话:“差不多没有诗人承认他们真正给格律缚束住了。他们乐意戴着脚镣跳舞,并且要带别个诗人的脚镣。”这几乎成为闻一多新格律诗理论的立论基础;另外的基础是关于艺术起源论和唯美主义的,他所说“游戏本能说”显然带有席勒艺术起源理论的影子,其艺术与自然的关系论明确表示为王尔德的思想。及至正式进入古代学术研究领域,在《诗经》研究方面首先写作的文章是《诗经的性欲观》,是运用弗洛伊德性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说发现了《诗经》的五种表现性欲的方式,即明言性交、隐喻性交、暗示性交、联想性交、象征性交,特别是说到象征性交时,闻一多认为这种表现方式“是出于诗人的潜意识”②。到学术研究后期,他更用文化人类学研究《诗经》所表现的时代,研究原始社会的图腾,由先秦文化上溯到了神话研究,寻求“本土文化中心”和探索民族文化源头了。所以,从闻一多全部的学术世界里,我们总能够看见西方思想理论的影子,可以看见西方学术文化的影响。其次,从学术研究方法上,闻一多不仅仅运用传统考据学方法,而且借鉴了大量西方学术史上的研究方法。如果说中国传统学术在方法论上相对单一、比较落后的话,那么西方学术史背景的引入除了提供学术思想上的另一种参照外,也提供了既多元化又现代化的学术方法。西方学术文化史上,经过亚里士多德的学科分类和文艺复兴后的科学发展,逐渐形成了先进的、有效的、多元的学术研究方法。大概而言,可以有科学主义方法、人文主义方法和各种学科方法论,学科方法论包括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西方文化史上的学术即依靠这些多元化的方法而得以高度繁荣。相对于亚里士多德的学科分类,中国古代文化部类是混沌一体,不仅文史哲不分,而且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也没有完全分开,更缺乏西方近代发展起来的新兴学科;相对于西方科学的发展,中国古代缺乏科学意识、科学实践,也缺乏科学分析的方法论。直到近代以后,随着西方文化的全面引进,同时也引进了西方的学术方法论。现代学术更在继承传统学术方法的同时,有意识地运用多样化的西方学术方法,因而现代学术呈现出全新的学术形态。闻一多躬逢其时,长期浸染于西方文化和学术中,尤其赋有了现代化的开放意识,所以进入国学研究领域后,就不限于传统“汉学”方法而实际运用了西方学术方法,多以西方学术方法研究国学经典。即使在考据学研究中,也已经不完全如传统考据学形态,而是化合了西方科学实证主义精神,体现出一种科学方法。尽管作为艺术家和诗人的闻一多并不擅长科学思维,而一旦进入学术研究,学术的求真务实、实事求是自然要求一种科学思维和科学精神,科学的实证精神给乾嘉学派的朴学方法注入了新鲜的血液,闻一多国学经典的考据学研究受其嘉惠,不仅得以推进研究论题,而且在学术思维上具有了现代性特征。现代学术不同于古代学术的一个鲜明区别在于具有了明确的学科分类意识,将混沌一体的中国文化典籍进行了现代学科意义的分析研究,而且以多种学科意识研究特定典籍。闻一多特别运用了现代学科方法多角度地研究古代文化典籍,尤其关注到从西方引进的最新学科,如考古学、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等,他的甲骨学研究不仅借助已有文献,而且借助了最新的安阳殷墟考古学成果;他的神话研究如《伏羲考》亦多引用出土文物为证,并从民族学和文化人类学角度看取中国上古社会的文明形态。典型的如对《诗经》的研究,突破了单纯的经学、朴学研究方法,从现代多种学科方法角度进行分析,在《匡斋尺牍》中对《芣苡》一诗的解读可谓闻一多运用现代学科分析古代经典的标本。在此,闻一多首先从文字训诂学角度释读“芣苡”,再从生物学角度说明其象征意义,然后从社会学、心理学、民族学、民俗学、历史学、诗学等不同学科全方位地解读了这首诗,最典型地体现了闻一多对现代学科方法论的纯熟运用。西方学术史上学术方法的引入大大地拓展了学术视野,打破了传统考据学研究的故步自封和浅陋烦琐。闻一多在国学古籍研究中没有被烦琐的考据学淹没而能够从考据学中超越出來,与西方学术方法的影响不无关系。当然,与中国古代学术史相比较,闻一多对西方学术史的选择在比例上要小得多。可以说,闻一多对西方学术文化不是接受太少,而是在实际的学术研究中体现得太少了。倘若闻一多更多地趋向西方学术研究范型,以他的学术积累、学术追求和专心致志的功夫,应该说会有更开阔的学术境界。毕竟,他留下来的学术成果太多考据学的半成品内容,而作为诗人的诗意化研究和作为思想家的深刻思考的成果不免略嫌薄弱。这也体现了闻一多学术选择的特征,更偏向于中国传统学术但也融进了西方学术文化,不仅在学术方法上借鉴西方学术,而且在学术思想上以其现代化的追求体现出世界性的学术视野。
经过纵向的学术史考察后,我们可以横向地看取闻一多学术世界与学术史的联系。中国几千年历时性的学术演变在闻一多有限的学术生涯中呈现出共时性的存在形态,实际上闻一多在学术研究中“同时”吸收学术史的各种学术形态,多样化的学术形态也就同时体现在他的学术世界中。学术史上各种学术思潮、学术对象、学术方法、学术价值取向往往在历史发展中交替出现,此起彼伏,在起伏中消长。中国学术从先秦开端,到汉代形成了以经学为主流的学术取向,在具体研究形态上从汉代经学注疏开始,经过隋唐经学复兴后继续进行经典的疏证,到清代乾嘉学派从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版本学、目录学、辑佚学、校勘学等考据学方法的整理,达到了经学“汉学”研究的高峰。围绕儒家经典文本的流传和不同文字系统的流传出现了“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的论争,到清末几乎针锋相对,其中隐含着不同的学术理念和学术价值取向。而针对“汉学”的烦琐考证,从魏晋玄学就从义理方面解释经典,到宋代二程和朱熹创造了理学思想体系,形成了不同于“汉学”的“宋学”形态。闻一多在学术积累期和准备期主要接触了儒家经典,如启蒙教育时和当时读书人一样首先学习“四书五经”,一般所用教本为朱熹《四书集注》,对“宋学”形态的义理阐释会有所感知。好学敏思的闻一多在读书过程中自然有所心得,在他的读书札记《二月庐漫记》中已经开始运用考证的方法解疑思辨,虽然不是明确的“汉学”意识,却是无意识中进入了“汉学”门径。当他正式开始古代学术研究时,研究对象首先选择中国古代诗歌,而《诗经》的选择决定了他必然进入到经学研究领域,必然面临“汉学”和“宋学”的选择。时当1928年左右,中国学术已经演变为现代学术形态,对于学者来说事实上已经不是只有传统“汉学”或“宋学”的选择空间,经过近代“西学”影响下的学术演变和新文化运动的思想革新,传统“汉学”或“宋学”已经不再单纯,而作为“汉学”或“宋学”研究对象的经学地位大为下降,“汉学”和“宋学”更多体现为学术方法论,所谓“经学”逐渐被“国学”话语取代。对于闻一多而言,一方面,他在古籍研究中主要采用了乾嘉学派的“汉学”研究形态;另一方面,他不限于“汉学”一端,不仅同样重视“宋學”式的典籍义理阐释,而且更多从现代学术视角看取古代典籍,在古今中外学术形态的综合中形成了自己学术研究中的“国学”研究形态。闻一多的“国学”研究本质上是现代学术形态,无论从学术理念还是从学术方法上,既融进了中国学术史上的“汉学”和“宋学”形态,又融进了西方学术史上的科学型和人文型学术形态,当然,闻一多没有如创造新格律诗那样创造出新的学术形态,基本上是在已有的学术形态和现代学术语境中进行自己的学术研究。开创性的学术研究既可以表现在新学术范型的创造上,也可以表现在以既有的学术范型进行具体学术内容的创造性研究。任何一种学术范型都不可能由一人一时创造出来,总是经过相当的历史长度和大量学者的学术实践逐渐形成。即如传统“汉学”亦是经过从汉代学术到唐代学术的发展而到乾嘉时期成熟的,但这并不能够掩盖在“汉学”学术体系成熟后运用“汉学”做出成就的学者的学术贡献。虽然闻一多没有开创独立的学术范型,但以他学术研究形态的多样化和现代性实际上为中国现代学术形态的成型做出了贡献。中国现代学术范型同样不是由哪个学者独立建构的,而是大量现代学者共同完成的,其中就包括了闻一多。
闻一多的学术主要是从中国学术史发展出来的现代学术形态,因为他研究的对象主要为国学,所以我们更多地从现代国学研究语境里进行考察,而现代国学研究以其研究理念、研究方法、研究风格、内容取向、文化思想、价值追求的不同而形成了不同的研究派别,闻一多主要归属于“清华学派”。这样,我们大致可以自上而下地描述出闻一多学术的源流轨迹:从中国古代学术史发展出中国现代学术形态,中国现代学术格局中产生出各种国学研究派别,现代国学研究派别包括了“清华学派”,闻一多的国学研究属于“清华学派”。而真正伟大的学者既在学术史基础上有独创性贡献,能够推进学术史的发展,又不会被所在学术语境和特定的学术流派限制,总能够突破学术语境和学术流派的制约而显示自我的学术个性和学术价值。学术史可以生成学者的学术对象,学术语境可以玉成学者的学术成就,学术流派可以使学者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归依,但都不能抹煞一个伟大学者的个性和成就。论闻一多学术与中国古代学术史的联系、闻一多学术与现代学术流派的联系,并不意味着否认闻一多学术的独创性。学术个体总有学术母体的遗传,但更多学术个体的变异和发展。闻一多的学术虽然生成于中国学术史、现代学术语境、现代国学研究氛围、清华学术环境,虽然参与了“清华学派”的发展,但综观闻一多的学术成就,自有他的学术个性。在领略他学术个性的同时,其实从他与古代学术史、现代学术格局的关系中我们可以把握闻一多学术的另一方面“标本”性意义,即通过闻一多个性的国学研究可以把握“清华学派”的学术特性,进一步通过“清华学派”把握现代学术格局中的整个国学研究状况,更进一步通过各流派国学研究把握整个现代学术格局,最后通过现代学术格局的源流上溯到近代和古代学术史,扩展到西方学术史。出发点是闻一多的学术世界,是因为他的学术世界以其巨大的丰富性本来就包容了古今中外的学术内涵。并不是每个学者的学术世界都有这样的标本意义,当然也不是只有闻一多的学术世界具有这样的标本意义,但在现代学者群落中,闻一多是能够代表这种标本的典型学者。他的个性在于:一是在知识结构、学术素养和学术研究上,中西兼备,古今贯通,既有学术对象的细致深入的微观研究,又有对整个文学史、文化史的宏观研究,在具体对象上不粘滞而不断变换着研究对象,在宏观研究上不空疏而有扎实的具体研究为基础,避免了大部分学者的要么“见林不见树”、要么“见树不见林”的学术困境。二是作为诗人的诗意化思维和学者的严谨朴实相结合,对中国诗歌美的鉴赏建立在实事求是的文本、文字、词义的求真考据学基础上,在典籍考据学中压抑不住的诗人激情不时地溢之言表。比较之下,现代学者多有和闻一多一样从作家转化为学者的,或更多文学性思维风格但缺乏闻一多的考据学功夫;原本就以学术研究为业的学者在考据学研究上与闻一多平分秋色或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往往缺乏闻一多的诗人特性。三是经过长期的学术研究,闻一多几乎穿透了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化史,不仅在他整个学术研究历程中贯穿着历史意识,而且从根本上表现出他作为一个历史学家的鲜明特征。40年代的闻一多自谓:“不用讲今天的我是以文学史家自居的”,他针对“我们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要作“一部文学史(诗的史),或一首诗(史的诗)”。③ 历史扩展了他的学术视野,赋予了他学术世界深厚的历史感,史家意识促使他更深入地思考了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本质,所以他能够在中国文学史和文化史上做出多种思想发现。现代多有学者本来就研究历史,但研究历史并不意味着就是历史学家,正如研究哲学者并不意味着就是哲学家一样。四是现代国学研究的目的是什么?闻一多通过研究实践最后在思想上做了有个性的回答:国学研究的出发点和最终目的是超越国学而做“杀蠹的芸香”!这是闻一多国学研究的思想归宿。不是为学术而学术,尽管闻一多一度陷身于纯学术的研究,但对“故纸堆”的考据学研究目的是杀掉其中的“蠹鱼”而做“杀蠹的芸香”,对国学中所蕴藏的陈腐、残酷、虚伪的恶劣文化思想进行彻底批判,在批判中建构中国现代化的文化理想。现代学术史上的国学研究不能说不繁荣,但其中多有学者要么在“骸骨的迷恋”中陶醉不已,要么在日落西山时高唱“挽歌”,不是复古,就是趋于保守。闻一多之可贵在于40年代继承了或继续了新文化运动思想革命的伟业,对中国传统文化思想进行了猛烈的批判,在甚嚣尘上的“复古的空气”④ 中亦可谓空谷足音。以上四点即可见闻一多超越中国学术史、现代国学研究和“清华学派”的学术个性,中国学术史、现代学术语境中的国学研究和“清华学派”等都不能够完全限定闻一多的学术世界,都不能够掩盖闻一多的学术独创性。共性的认知代替不了个性的把握,学者和学术史及学术流派固然有联系但更有区别,尤其对于闻一多这样的现代学者更是如此。
中国古代学术发展到新文化运动时期诞生了现代学术,在中国现代学术格局中国学研究派别林立,属于现代学术系统的学院派国学研究典型地集中在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而闻一多在文化思想上成长于新文化运动中,接受了北京大学国学系统的影响而主要属于“清华学派”,以“清华学派”的国学研究为依托,独创出自我的国学世界。这就是闻一多的现代学术谱系所在,即:现代学术格局——国学研究派别——“清华学派”——闻一多;反过来,我们以闻一多为现代国学研究的基点,可以扩展出中国现代学术:闻一多——“清华学派”——国学研究派别——现代学术格局。个人的学术研究既属于时代学术语境,又是在特定的时代学术语境中进行自我的研究,双方存在着一种互动关系。考察聞一多与现代学术和现代国学派别的关系,不仅可以了解闻一多国学研究的现代学术背景,而且可以发现闻一多国学研究的个性特征和他以自我个性对现代国学研究所作出的贡献。一种学术的贡献不在于量的增加,而在于质的突破。闻一多对于中国现代国学研究有推进、有突破,在现代学术史上无疑有着巨大的贡献。
闻一多的学术研究特别是国学研究在中国学术史上的地位,应该如同他的新格律诗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现代诗歌史上得到浓墨重彩的书写一样,也应该得到重视而大书特书。文学家的地位决定于其创作成就,能否进入文学史取决于他的文学贡献,同样,学者能否进入学术史决定于他的学术成就。闻一多在长期的学术研究历程中所做出的学术成就,无可质疑地应该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乃至整个中国学术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因为他的学术成就不仅突出,而且从学术史角度,他的研究既承接了中国古代学术史,又构成了中国现代学术史的重要内容,还以其独创的学术思想影响了后学,其学术影响力至今不绝,从整个中国学术史角度,闻一多的学术研究是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就国学研究而言,闻一多的国学思想不仅富有历史意义,而且具有鲜明的现实意义。
注释:
① 参见马昌仪:《中国神话学发展的一个轮廓》,《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上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版。
② 闻一多:《诗经的性欲观》,《闻一多全集》第3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88页。
③ 闻一多1943年11月25日致臧克家信,《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82页。
④ 闻一多:《复古的空气》,《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51页。
作者简介:刘殿祥,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教授,山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云冈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山西大同,037009。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