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绍国 生于1960年,温州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九间的歌》,散文集《双溪》《跋涉集》《暮春集》,代表作有散文体传记《林斤澜说》。
1948年,潘大平老师离开国民党军官的父亲,到温州山区藤桥、泽雅一带山上闹革命。他的父亲是个开明的营级军官,那时的国民党腐败,没有民主,没有自由,对儿子追随共产党打游击,军官不予阻拦。这时潘大平老师17岁。
次年,他就风风光光走进市委机关工作了。天有不测,26岁时,官不大不小,他当上右派了。有个成语不是叫“风华正茂”吗,他就是风华正茂的时候,背上墨黑墨黑的大石头。
1968年,我上小学三年级,在一个黑蝙蝠似的从前的佛殿里,潘大平老师开始教我了。他那时是37岁。
潘老师当上右派的原因,我一直不知道,就是说,我50年来一直没问,不敢问。学生怎么敢问老师怎么当的右派,长大了不敢,是怕触痛他。再后来就是问也没意思了,反正就那么一回事。
老师的夫人林抗,不是右派却胜似右派,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罪名,像风中一枚橄榄,从法院树上掉下。本要把他们放到永嘉县深山坳底的,但我们村里人心疼,潘大平父辈是双溪村走出去的,潘大平好歹是我们双溪村的“读书人”,乡人强烈要求,才把他们要了过来。
潘老师劳动改造,却是我们的福分。那时的小学老师,多是小学毕业,没有像潘老师这样,是高中肄业的。我见过一个老师教体育,自己示范“一、二、一”,还左手左脚、右手右脚同时起来的。
潘老师教我什么呢?他教什么都不在话下。语文、算术、音乐、体育,我已记不得还有什么了,反正什么都包了。我记得平生第一节作文课,潘老师讲了一个“杨根思的故事”,让我们写下来。这下我们就有东西可写了,谁都不怕写作文,只有语法和修辞方面还存在问题了。他对我写作的培养,应该是最多的,直到20世纪80年代。那时他已平反,在温州农校教书,今天中国文坛当红的小说家哲贵,就是他农校的学生。
我还记得潘老师教我们音乐。西方有人说,经济之上是政治,政治之上是哲学,哲学之上是宗教,宗教之上是音乐。对吗?不知道。老师讲解了《七律·冬云》的时代背景和歌词意思。潘老师一发音,我们兴奋得身心颤动,感到了一种神奇。他音质醇厚,音色雄浑,他的颤音使我们想象春天里瓯江的绿水,两岸的杜鹃,天空放飞的风筝。
“雪压冬云白絮飞。”潘老师示范着唱这几个字。“雪压”两个字为一拍,唱到“压”字的时候发重音,但稍纵即逝,给人那“雪”弥天在“压”,但“压”得无声无息。“冬云白絮”一字一拍,可“飞”字就长了,“飞——”仿佛整个双溪村是雪,满天是雪,鸭毛一般银白的雪跳着舞步飞飘而下,到处飞,飞,飞。
接着唱“花”。“万花纷谢一时稀”。大雪纷飞,天冷地冻,原野沉寂,瓯江无声。打狗不出门,猪羊躲在栏内,布谷鸟冻死在路边。不见青草荆藤,桃树枝头挂着冰凌霄,柚树都躲在白雪里。哪来的“花”?没有,没有,“万花纷谢”。又是“雪”,又是“花”,只是“雪”,没有“花”。我们凭空冷起来,像是冻死了一般,缩拢了头颈,但冷得舒畅,冷得激动,冷得美丽,冷得心花怒放。
音乐课,又是人生初始极好的文学课,更是美学课。潘老师在落难中,“改造”极其努力。他沉醉在自己营造的美学之中,忘却了困厄,忘却了苦难,忘却了悲痛。他必须努力改造,而他把努力改造真正当作美好生活来看待。
学校在村东,他的家在村西。他的房子是租住的,是一般农民不住的,可以想象是多么的寒碜。外观低矮,里头旧报纸糊着,一架木棍做的梯子能够爬上二楼,二楼仄逼至极,能放一个谷仓,他躺在谷仓上面睡觉。有一天如厕,他掉进了一个破旧的茅坑里去……这些就不细说了。
他那么几个工资,却要养活四个女儿:梅格、希白、幸东、端嘉。我有一回偷偷揭开他家的锅盖,全是番薯干,黑泥鳅一般密密麻麻。但是全家干干净净,条理清楚,看去非常舒服。林抗师母番薯丝刨得又快又好,而且能把即将发臭的鲢鱼做得非常美味。她是作家林斤澜的胞妹。
潘老师的衣着,从来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冬天扣着风纪扣,夏天袖扣不散。他从来没有迟到一分钟,而且备课认认真真,他恨不得把自己的知识一下子全给了他的学生。后来我读初中高中,全在“文革”,老师马马虎虎的多,有的老师讲闲话就占去了大半节课。便是我自己,教了19年的书,风格不同,但我的认真程度,和潘老师相比,差距太大了。他有自己的纪律和作风,什么情形之下,都不能改变他的“品”。除却自学,我觉得自己接受学校教育,在小学学到的东西最多,最受用。
只是他当年“迂”。他认为反右是对的,自己是错的,自己好好改造是应该的。“大跃进”时候,他相信粮食亩产能够达到十万斤。一个农民,也就是我的二伯父,凭着朴素的常识,对他说:“大平,你是读书读‘厥了,你勿听人骗。把你赶到农村来,也是错的。”但他并不改变他的认识,认为反右是对的,后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是对的。林斤澜几次来温州,与他对社会的认识有所交流,和我说起他,总是欲言又止,“你的潘老师啊……”我也知道林斤澜的潜台词,我无奈笑笑。
他对社会对世界的认识,改变得很慢。“三中全会”到来,双双平反之后,拨云见日,他才慢慢地、慢慢地有了些自由人格。说是有了些自由人格,但又不能与林斤澜相比。林斤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多沟壑,世事澄明。潘老师近30年在双溪这个村庄,几近井底之蛙,他听到的是广播,读到的是报纸和领袖的语录。我想,中国知识分子,大多是这样的。最近十多来年,我们共同语言日多。听他说,当年国民党的确是凶残的、狰狞的,倘若放弃一党之私,实行联合政府,该是多好的事情!他怀念当年的游击生活,怀念温州解放之前他参加的最后一场战斗。在岙底田塘头,他的战友陈岩星、张文弟、周金连、吴考生、林岩彩、吴成云、周定法丢了性命。相比之下,他说他是幸运的。这是他人生一个节点,有惊喜,有光彩,别的节点他倒不怎么说话了。
我在报社,他要我到岙底田塘头去,把那个地方拍下来,把那场战斗写下来。我只好照办,做了整整一版。他的想法和我的想法是不同的。这个沉重的版面,各取所需,他满意,我也满意。
我与潘老师的联系,学习、请教、探讨、交流,50年不断。他和我都向往祖国好起来,但怎么才能好起来,他和我是有分歧的。他明显有着有时代的烙印。他的人生,是积极的,向往光明的,忍辱负重的,堪称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标本。许多人只说约数,20年,其实1957年获罪到1979年平反,是整整22年。平反时,有人仍然蛮横地对他说:“当年给你戴上帽子是对的,现在给你摘掉也是对的!”潘老师胸口很懑,悻悻回家,但总算平反了,他明显已经满意了。他说党好,知错就改,就是伟大。
潘老师对政治感兴趣,即便沦落在村庄,他也紧跟目不识丁的村头儿。他先后不止十次对我说,一个公社副书记,在一个工地上当众表扬了他。我听得多了,每每心生寒意。原来的他,是有政治抱负的人,而26岁到48岁完全是人生最美丽的中段,中段完全被猫叼走,被狼嚼烂了。叼走就叼走、嚼烂就嚼烂吧,他有他的政治信仰,起码他要得到别人的尊重。他的身板永远是笔直而昂扬的。
潘老师不幸之中有大幸,起码说,村庄农民对他这位“读书人”是尊重的,妻女始终在身边。不像其他多数右派,生离死别,受尽凌辱,生不如死,命断天涯。
我给他过80岁整寿时候,他已坐在轮椅上,他的生活质量大不如前,这使我非常心酸。从坐轮椅到躺下起不来,又是六年,这使我更加心酸。而我每回看他时,他精神很好,说自己还是幸福的。最后在医院,我和哲贵去看他,他插许多管子,眼神空洞,神智也不怎么清楚,但凭声音竟说我是“双溪猪”(我属猪),还说自己是幸福的。我有什么话可说呢?是的,他人生的基本色就是两个字:乐观。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不可救药的性格。当然,病重期間,女儿梅格、希白、幸东、端嘉始终在侧。我同我的老师有说有笑,我说什么他不一定明白,他笑什么我也不一定懂。而我,心里想望他早一点“走”,真的,九天也好,九泉也好,越快越好。我悄悄对幸东说,不超过一个月,后来我又对幸东说,不超过一星期,都被我说准了。
他是2016年2月28日去世的,他的骨灰埋葬在双溪村。埋葬在双溪村,我以为是最最合适的。